朝暾初起,水光潋滟。嗬嗬,竟是个难得的好天!
在“大铁匣子”里关了许久的华工们一窝蜂拥出舱房,顿感清爽了许多。
连那些身子骨差的、晕船晕得厉害的,也都搀着扶着上了甲板,透上口气儿。
那湿漉漉的太阳正从飘袅着淡淡乳白色水雾的大海中蠕蠕挣起。东边的天穹,渐次拉开了无数条鲜红的、棕红的、殷红的巨大光带。此刻,天也泛红,连那苍茫大洋,也由远及近地让那胭脂般的红色慢慢洇染了过来。
这时候,太阳兀地一跳,高出了洋面,将那蓝湛湛的水沫飞珠溅玉般地抖洒下来,眼前但见一片红沫、红云、红光,飘飘袅袅,粼粼闪闪……
远远近近的船舰上,蓦地腾起一阵阵滚雷般的欢呼!
这欢呼将刚刚醒来的何玉中也掠上了甲板,瞬间只觉五色迷眼,五音悦耳,连日行船带来的那种恍恍惚惚的晕眩,麻麻木木的感觉全都飞走了,那沉甸甸咸腻腻湿漉漉压得人心里发紧发闷的海风,此刻间也变得清清爽爽。
大海轻缓地起伏**漾,仿佛也在舒展它那累乏了的身姿。
几只海鸥,在霞光里鸣叫,飞动。
船尾宽敞处,闹腾腾围了数百口人。
“哟,何师爷也下来了?”何玉中人未走拢,高踞众人头上的李胜儿已经看见他了,马上哈哈腰,巴结地招呼。
何玉中客气着应答了一声,心中很是好笑。自打在威海卫北大营集中,华工们都把翻译尊作师爷。虽是出于对读书人的恭敬,听上去却总不免让人想起讼棍刀笔之流的货色来。
英国人则把他们招募的翻译称为“通司”。
人群顿时豁开一条缝,让何玉中挤了进去。
眼前却是奇了!
矮墩墩的四川营营长袁澄海端坐在缆墩上,上身**,露出一身乌油油亮闪闪的肉来,两手在胸前交叉,紧箍着自己的双臂,胸前肌肉高高隆起,浑若两只反扣着的铁碗,双膝间,稳稳插着一块竖着的砖头。
何玉中心中一跳,这副模样,是要干啥?
对此人,何玉中倒是耳闻了一些他的情况。
袁澄海是四川大足县龙水镇人,三十五六岁,身强力壮,会武功,还是个天主教徒。龙水镇的铁器天下有名,他家中开着祖上留下来的一间铁器作坊,小日子原本过得很滋润,可庚子年义和团在北方闹事,大杀洋人与“二毛子”,他父母是入了洋教的,也全让暴民给抓起来杀了,连家也被夷为一片平地。袁澄海那天恰好去重庆销货,这才避过一难。因自小跟着父母去教堂与洋人打交道,故而也能说上几句倒生不熟的“洋径滨”。
见了何玉中,袁澄海笑问道:“何师爷,也来给我凑个兴头?”
何玉中峰尚未明白是咋回事儿,这兴头如何凑,李胜儿已经对他咋呼道:“何师爷,你只要往帽子里扔1块洋钱,把袁大哥腿缝里那块砖头拔出来,他就赔你10块洋钱。”
何玉中这才看见地上一个脏不拉叽的毡帽里,已积着有几十块洋钱了。
“我哪有那本事!”何玉中赶紧摇摆双手,退到一旁观战。
昨夜里袁澄海真是冬瓜做帽子——霉上了头,手气一黑到底,他不仅没能用何玉中、罗小玉给他的钱翻本,最后还强逼着李胜儿,把好不容易赢过手的钱全借给他一并输了。无奈,今日里,他才重操旧业,使起了这个过去在街边攒钱的手段。
李胜儿站在凳子上嘶声烂气地吆喝:“哪个英雄好汉有胆量上?妈的,这可是个吹糠见米实打实的买卖!”
众人眼巴巴地仰视着他,却无一人敢上前去袁澄海膝间取钱。
李胜儿用手戳着一条大汉,激道:“潘憨子,枉自你长了那么一身蛮牛肉,就唯独没长一颗吃大钱的胆儿?”
潘憨子眼皮一翻,瞪着李胜儿,嘴皮颤颤地抖了抖,似乎想说什么。
“上啊,潘憨子。”
“凭你这日牛的劲,莫说拔块砖头,连人也能给他拔起来!”
众人一片声撺掇。
潘憨子早就动心了,此刻众人再一鼓噪,便粗声闷气地用一口北方话冲袁澄海嚷道:“袁头儿,要赌也行,俺和你涨了注,再赌。”
“那好啊,”李胜儿一张脸笑得稀烂,“潘憨子,你开口,咋个赌?”
潘憨子道:“俺投10块,赢了,赔我100。”潘憨子掏出10块银元,在掌心里颠得叮当响。
“好哇!”
“袁头,你敢么?”
众人乐陶陶嚷得凶狂。
“大哥?”李胜儿原本就是个托儿,此刻却装着不放心的样子,俯下身子去探袁澄海的意思。
袁澄海微微一笑,骂道:“潘憨子,你龟儿吞猪吃象,安心在老子身上一锄头挖个金娃娃,好啊,看在今日这难得的好天气份上,大爷我就成全你了。”
众目睽睽之下,潘憨子将手掌一倾,把10块银元倾入毡帽之中,脱掉上衣,亮出一身肥嘟嘟的白泡肉,再解下盘头帕,将腰扎紧。猛地,他抡起两个蒜钵大的拳头,“嗨嗨”连声地啸吼着拼命击打自己的胸膛。
“好!”一团喝彩声冲起。
袁澄海冷眼看着,嘴角却暗挂上一丝冷笑。
待胸脯击打得通红,精神也抖擞上来,潘憨子“蹬蹬”走到袁澄海面前,门板似的身子,顿时将袁澄海遮了。
“袁头儿,说话可要算数?”
“你娘的,我要赖你,吐血而亡!”
“那俺就动手了。”
潘憨子忽地弯下腰,蒲扇般的两手重叠着将露出膝盖的砖头紧紧攥住。此刻,袁澄海却将眼闭了,身子微微上挺,双腿暗暗用劲,只见胸前那两砣碗大的乌肉又缓缓地隆了起来。
甲板上的华工,早已鼓噪着将这一块空地塞满。上层栏杆,也伸出许多英国水兵的脑袋。
“嗨!”潘憨子骤发一腔气冲霄汉的狂叫,使出了拔山的力气。他不仅双手发猛力,那腰也在瞬间陡地后仰,巴望凭借腰力,将袁澄海连人拔起,在众人面前露上个大红脸儿。岂料,袁澄海牙一咬,两腮倏地鼓出,砖头、人、缆墩仿佛焊在了一起,竟丝毫未动半分。
潘憨子全身力气用在一刹那,一着未奏效,两眼便已发直,想拼着命再来上一下,怎奈腰酸腿乏,气喘如牛,也再无余勇可贾。在一团哄笑声中,潘憨子终于脸红筋胀地松开了手。
袁澄海这才将眼睁开,徐徐吁出一口长气,然后得意地打趣道:“你这装饭的家伙,咋光长憨肉不长力气?”
何玉中虽是外行,毕竟也能看出几分门道,笑着说:“憨子,你用外力,咋斗得过他的内功。”
“还有人来么?喂,还有想发财的没有?丢1进10,丢10块,就赔它100!”李胜儿见袁澄海眨个眼睛又挣了10块洋钱,也吼得愈发得意,愈发响亮。见终无人应声,遂转脸对袁澄海道,“大哥,你歇着吧,能从你腿缝里抠钱的家伙,还在他娘肚子里待着哩。”
在这一团喧沸声中,忽地砸进一个清脆的叮当。
“张登龙——你?”袁澄海愕然瞪住了一个三十开外的彪壮汉子。
许多华工都认识张登龙,他不是普通华工,而是一位有权管理上百人的连长。
“我来给你凑个兴头。”张登龙冷冷回道。
“张大哥,你何必……袁大哥也是闷得慌,变个法儿与众人寻个欢喜。”李胜儿一见来人,便知不妙,赶紧上前拿言语。
“你不是说能挣这份钱的人,还在他娘肚子里待着么?”张登龙用脚尖踢了一下盛钱的毡帽,“哼,你还有脸说与众人寻个欢喜,你看看,仗着有点三脚猫功夫,把弟兄们的卖命钱往自己口袋里弄,这算哪门子本事!”
何玉中不认识此人,但见眼前气氛,也深知此人非同一般。同样让他感到好奇的是进入民国已经六个年头了,此人后脑勺上竟然还吊着一条粗黑的长辫。
看着对手咄咄逼人,袁澄海心里暗暗发慌。
他已经领教过这条汉子的厉害。
那是在威海卫北大营集中时发生的事。
一天,发美尔带着一帮中英工头,进了一座住着来自四川华工的大屋子。
发美尔走到一个华工面前,指着他大声呵斥道:“你马上剪掉辫子,男人留辫子,是野蛮的标志。你带着辫子出国去,是丢你们中国人的脸。”
袁澄海急欲邀功,拿着剪子抢步上前。
“你敢!”这人蓦然站起,怒目相视。
袁澄海本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的角色,见对方勃然大怒,心中顿时火起,他身子一窜,上前一步,顺手去抓那人的辫子。谁知那人身子轻轻一闪,灵猫般避过,让他扑了个空,顺手用二指在他背后一点,袁澄海站立不稳,向前晃了四五步才站住。
“妈的,你竟敢和老子动手!”袁澄海回过身来,暴怒地骂着。
猛地,他又扑了上去,左手箍住那人的脖子,右手将辫子揪在手里。
那人仅用二指一点,袁澄海手臂关节处一阵酸麻,紧揪着辫子的右手立即五指分开,那人顺势用掌在他背上一推,袁澄海跌跌撞撞地扑到发美尔跟前,幸亏发美尔伸手将他扶住,才没有趴下。
围观的中英工头全都哄堂大笑起来。
发美尔也笑了。
本想在发美尔跟前表现一下的袁澄海只好脸红筋胀地缩到了人群后面。
那人指着袁澄海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张登龙丢了中国人啥子脸?”说罢,又偏过脸对发美尔道,“签合同时,我就说过,我的辫子是不剪的,要剪就让我回去。这话,我今天就再对你们说上一遍。”
发美尔也不愿为根辫子惹出麻烦,便哂笑道:“算了,算了,你愿留,就随你的便吧。”
自那以后,张登龙的名字就在华工中间飞快地传开了。
这当然让身为一营之长的袁澄海心中很是不快。
没想到,冤家路窄,今天偏偏又撞上了他这个煞星。
袁澄海频频用眼暗示对方识相些,不要和自己过不去,可张登龙却装着全然不懂。
“袁头儿,承让了。”张登龙对着袁澄海双手一抱拳,躬了躬腰,转身脱去了衣裳。他个头不高,身架也看似平常,可一旦将那身历历突出的乌疙瘩肉亮出在众人眼前,立即便博得了一通喝彩声。
“你只管来,大爷我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事已至此,袁澄海也只好打肿脸充胖子了。
张登龙动作毫不张狂,两人脸儿对脸儿,他稳稳拉开一个骑马蹲,双掌贴腰倏地往上一翻,然后缓缓上推,但将丹田之气运上来,再一手捂膝,另一手平伸出去,展开五指,将那露出膝盖的半截砖头攥在掌心里。袁澄海再不敢闭眼,眼睛鼓得卵大,死死盯住张登龙,屏息运气,作出一副拼死一搏的英武状。四目相视。良久,只听张登龙沉沉一声“起”,看上去他并未使出十分劲道,可众人看得真切,仅一会儿工夫,袁澄海已是红潮涌脸,气息不匀,身子颤抖,隐隐可闻骨节弹动之声。
“好啊!张登龙赢定了!”众人骤发一阵啸吼。
就在这紧要关头,袁澄海双膝猛力往旁一撇,只听“吧”的一声脆响,那砖头已然断为两截。
张登龙身子一震,凛然瞪住袁澄海:“你?”
袁澄海尴尬一笑:“断了,不能算。”
四处腾起一片斥责之声。
张登龙脸一黑,弯腰抓起毡帽,手一扬,亮闪闪的银元随着毡帽飞下了大海。
袁澄海一张脸膛“唰”地变成活像灌了血的猪肺,他一跃而起,眼露凶光,双手猛一抱拳:“哥子,后会。”
张登龙抱拳回礼,朗声应道:“后会。”说完,在欢呼声中径自去了。
“好一条汉子!”望着他的背影,何玉中击节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