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芸阁身子蜷成一团躺在**。能吐的已然吐尽,此时唯感到四肢发软腹中空空,脑袋晕乎乎来得沉重。幸亏同室的何玉中每餐将饮食端回舱里,强逼着他吃下一片面包,半杯牛奶,他才挺了过来。
他和何玉中成为朋友后,何玉中自我介绍是四川温江人氏,杭州之江大学一年级学生,二等华工翻译。其父系前清温江县令,四川保路风潮起时,家人皆死于袍哥会党之手,当时何玉中正在杭州读书,故而才幸免于难。他比鲁芸阁长了六岁,一介书生,出自官宦人家,长得挺拔伟岸,器宇轩昂,却喜欢整日跑到下等舱里,和一大帮赤脚乡党打得火热。对此,鲁芸阁很不以为然,虽然从心眼里,他是感激、钦佩何玉中的。
没有何玉中,华工翻译们绝对住不上这很不错的二等客房。
在英国租借地威海卫半个月的军事训练结束后,他们便和华工们一起,登上了太古公司的“曼彻斯特号”轮,经日本越太平洋,赴加拿大西海岸的梵科瓦。
登轮后,他们这三十几名来自江浙、平津、福建山东的华工翻译竟被安排到臭气熏天的下等统舱里,与华工吃住在一起。翻译们始而义愤填膺,继而牢骚满腹。可最后,当何玉中提议众人团结起来,去找英国领队当面锣对面鼓地抗议时,大家却都沉默了。
在大统舱里苦熬了3天后,何玉中实在忍不住了,跳起来又一次大声鼓动诸君随他同去找英国领队发美尔抗议,岂料依然是响应者寡,面面相觑者居多。直到怒不可遏的何玉中已经和发美尔在餐厅里正面交上火,这一群书生才畏首畏尾地跟了上去。
“既然我中国政府已经向全世界宣布参战,参战自然是每一个中国人义不容辞之责任。可是,我必须提请领队先生注意的是,虽然我们拿的是你们英国人的钱,但是,我们仍然是作为中国的参战人员去英国的,我们并不是猪仔!”何玉中声音洪亮,一脸正气。
“哦!”一群英国军官惊呼起来。
“呶呶,请注意。”英国领队发美尔曾经在天津麦加利银行干过多年,能说一口很不错的中国北方话。
“英国政府并没有歧视贵国参战人员的意思,一切,我们都是按照与你们签订的合同办理的。”
“可是,合同上写得十分清楚。华工翻译的衣、食、住、行各项费用,概由英国政府免费供给,其等级与英国尉官相同。对于这一条,请问领队先生怎样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
发美尔微笑着耸耸肩膀,说:“我完全承认合同赋予你们的权利。但是,‘曼彻斯特’号属于太古公司的私营轮船,我无权命令船长改变你们的住房等级。英国政府不是已经提前预付给你们3个月的薪金了吗,二、三等舱还有空位,你们愿意住,可以直接去找船方,按价购票。至于伙食嘛,可以改为西餐,但是必须到厨房或端回统舱里去吃。这是轮船上多年的规矩,请诸位理解并一定执行。”
“我们对于这种充满民族歧视性的规定无比愤慨,强烈抗议!”何玉中忍无可忍,大声嚷道。
“算了,算了。”鲁芸阁拉住何玉中,悻悻说道,“所有的外国轮船上都是这样的……嗨,中国人,没办法啊。”
何玉中甩掉鲁芸阁的手,冲发美尔大声说道:“我不管你们英国人订下的什么洋规矩,我只强调必须不折不扣地按合同办事!如果船到大阪再不改变住处,我们立即登岸,转船回国!”
发美尔蓝幽幽的眼睛在何玉中脸上盯了好一阵子,终于决定让步,冷冷回道:“对华工翻译,我们可以考虑改变。”
天已下半夜了,仍难入睡。舱外,狂风呼啸,大浪连续不断地击打着船舷,发出令人心悸的“砰砰”巨响。
“阿布柯尔”号下层统舱里,满地密密麻麻横陈着或酣然入梦,或睁眉鼓动眼的华工。悬空高吊的十余盏马灯,摇摇晃晃,持久地发出“嘎啷嘎啷”的声响。
一大帮华工簇拥在一盏马灯下,还在吆五喝六地推牌九。
刚才坐庄的何玉中,手红手顺,就急流勇退收了手,不声不响待在一边,缩了注子,冷一下热一下地扔几个零碎毫子下去凑凑兴。
此时坐庄的四川营营长袁澄海,却是霉气登了脑顶门,片刻工夫,就将3个月薪金赔了个精光。
李胜儿赶紧去他手中抓牌,嚷道:“大哥,我来推一庄。”
袁澄海腰无半文,心中火烧火燎,却只能干瞪着眼,无可奈何地挪挪屁股,把位子让给了李胜儿。
“慢。”何玉中止住李胜儿,忽地将钱袋里的银洋“嚯啷啷”倒在地上,说道:“袁营长,今晚兄弟我进的财,全在这里了,弟兄对了头,我的就是你的,还能分彼此?你拿去放开胆儿推。”
袁澄海惊极喜极,一双眼红灼灼瞪着何玉中大叫道:“何师爷,我袁澄海,谢你了!”
有钱胆就壮,袁澄海继续坐庄,岂料老天无眼,霉运未过,不到一个时辰工夫,又输了个精光。
袁澄海急了,双手抓住赢了不少的李胜儿肩膀嚷道:“胜儿胜儿,我和你兄弟一场,你杂种救我不救?”
李胜儿赶紧将钱塞进口袋,不悦道:“赌场无父母,大哥,咋能怪我?”
袁澄海眼睛瞪得像牛卵子:“狗日家伙,嫖情赌义嘛,大哥还能赖你几个卵毛钱!”
无奈,李胜儿只好悻悻地掏出一小把银元,细细数了,递给袁澄海,还不放心地叮嘱一句:“大哥,翻了梢可要还我。”
一旁的罗小玉赶快掏出10块大洋,伶俐地递上,脆生生道:“袁营长,拿着,好好翻本儿。俺就不信你老今晚就一条道儿黑到底。”
袁澄海在罗小玉肩上猛击一掌:“好小子,落教!”
钱少,没资格坐桩,袁澄海只好眼睁睁盯着李胜儿一把将牌掳了过去。
袁澄海翻本心急,倾其所有将钱一并押向红得发烫的中门。牌一上手,他将牌紧攥在掌心急速搓动一番,随即鼓突双眼,飞快地在指缝间溜了一眼,猛地将头一抬,举眼向天,口讷讷叫道:“天爷保佑!天爷保佑!三,三,来三!”
这一厢话音未落,那一厢李胜儿已将牌摔到地上,喜极欲狂地叫起来:“通吃!通吃!”双手迫不及待地伸出去,已将各门下码着的钱呼地撸到了自己面前。
众人鼓眼看那牌,竟是一副绝大的满十点!
袁澄海眼也呆了,心也凉了,人也木了,哭丧着脸闷坐一旁,心急难耐地瞪着众人豪赌。
何玉中见火候到了,将袁澄海后衣襟轻轻一拉,旋起身离去,爬上舷梯。
袁澄海愣怔了一下,等回过神来,急忙跟了上去。
罗小玉早将这一切细微举动看在眼里,见二人上了甲板,也悄无声息地离了众人,向舷梯上爬去。
脑袋尚未伸出舱口,罗小玉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对话。
“袁营长,我看出你是一条好汉,索性帮忙帮到底。这里,是我一个月的薪金,你全拿去。”
“这……啷个要得!”
“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此一去漂洋过海,生死难卜,今后看在乡人份上,还望你能帮的,彼此帮一把;能扶的,彼此扶一下。”
“好个何爷,你是师爷,还掏心掏肝给我这粗人,我要半点对你不起,天打雷劈,吐血而亡!”
“我前日与你提及之事……”
“你是说罗小玉……嗨,何师爷,那还不好办么?你对我这么好,我还能不为你两肋插刀?”
“嗵”的一声响,罗小玉疾步蹿出舱口,对着袁澄海双膝一屈就是一个大礼。
“袁营长,俺罗小玉谢你救命之恩了!”
袁澄海诧异道:“你这娃儿,给我磕啥子头?要谢,你谢何师爷好了。”用手去拉罗小玉,竟触摸到他脸上,心中猛一激灵,罗小玉脸上,已满是泪水。
袁澄海顿时心软,呐呐道,“嗨,你连人毛都没有长全,离乡背井跑出来干啥?出洋这碗饭,你以为是容易吃的么?”
何玉中赶紧插话道:“袁营长,我和小玉就谢你了。”
“谢个啥?到了利物浦,我给发美尔先生打个招呼就行了。”说着,去暗处揪了何玉中一把,话中有音地说,“既是你何师爷要的贴身家伙,我还敢不把他当个小爷看待么?”
一句话,羞得罗小玉脸膛犹似泼了血,幸亏海天暗淡,才掩去了尴尬。
袁澄海拿上钱,猴急地下舱去了。
“何师爷……”罗小玉叫道。
何玉中轻声打断他:“小玉,时候不早了,回舱歇着吧。”
“你为俺,把钱全花光了。这点银子,你留着用吧。”
“哈哈,小傻瓜,大爷我可不缺银子花哩。”
何玉中回到自己舱房门前,并未进屋,在栏杆边站住了。
隐隐地有声渐起,如泣,如诉,幽幽怨怨,悲悲切切,恍听若弱女呜咽,细听,却是一管箫。
何玉中探身往下一看,缆桩上孤零零坐着罗小玉。
何玉中心中猛一揪扯……
那箫声悠悠飞去,或融入夜空之中,或飘落浪波之上,粘粘稠稠,缠绵流连,终至渐渐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