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五姑娘与梁化之自杀之前,由梁化之为五姑娘代笔,写下了《阎慧卿致阎锡山的绝命电》,派卫士长柏光元交赵世铃,由机要处拍发给了时在上海的阎锡山。
绝命电里,充满了一个被卷入战争的女人的绝望与悲怆。
绝命电全文如下:
连日炮声如雷,震耳欲聋。弹飞似雨,骇魄惊心。屋外烟焰弥漫,一片火海;室内昏黑死寂,万念俱灰。大势已去,巷战不支。徐端赴难,敦厚殉城。军民千万,浴血街头。同仁五百,成仁火中。妹虽女流,死志已决。目睹玉碎,岂敢瓦全?生既未能挽国家狂澜于万一,死后当遵命尸首不与匪共见。临电依依,不尽所言!今生已矣,一别永诀。来生再见,愿非虚幻。妹今发电之刻尚在人间,大哥阅电之时已成隔世!前楼火起,后山崩颓。死在眉睫,心转平安。嗟乎,果上苍之有召耶?痛哉!抑列祖之矜悯耶?
绝命电中提到的“同仁五百,成仁火中”即是此后台湾大肆宣传的“太原五百完人”。
电文中所言徐端,乃特警处代处长,系梁化之的结拜兄弟。他在太原解放前夕将特警处人员集中于精营西边街四十五号特种警宪指挥处集体居住。四月二十四日,解放军攻进太原后,这些特工人员或服毒、或相互枪击,并引燃早已准备好的汽油自焚,其中包括刘建德等一些二十岁上下的特警处女职员。一同自杀的,还有部分特工人员的妻子和年仅十八岁的晋剧名伶王桂燕等无辜妇女。
此外,特警处秘书主任范养德等十余人在东缉虎营自杀,太原特警队主任王九如等十余人在后坝陵桥十八号队部小楼上自杀,山西省会警察局局长师则程用冲锋枪打死自己的太太和三个孩子后,指挥数十名部下继续坚持巷战,最终被包围在柳巷派出所内。师则程见子弹已尽,绝无生路,遂与剩下的警察拉响手榴弹自尽。
当时正在上海的阎锡山得此噩耗,扑通一声跌坐在沙发上,两眼发直。
原馥庭吓坏了,连忙大喊:“会长,会长,你没事吧?”
这时,阎锡山已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原馥庭知他心里难受,流流眼泪比憋在心里强,就没有安慰,让他痛快地哭一场。
梁化之
岂料,阎锡山的哭声越来越大,在原馥庭的记忆中,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忻口战役他的老同学板垣征四郎一口吃掉他麾下四个师,他也没看见阎掉一滴眼泪。
阎锡山的哭声引来了所有的侍从,大家全都明白怎么回事,也跟着阎锡山大哭起来。
原馥庭在回忆文章中写道:“太原城破时,阎锡山已经从南京到了上海。接到阎慧卿的绝命电后,他老泪纵横,号啕大哭,随后枯坐如佛,两日不食。”
十月二十三日,阎锡山以国府行政院长兼国防部长的身份,到电台发表了一段对山西人的讲话,这也是阎锡山留存世间的唯一声音资料:“山西全体同胞们,我这一回没有赶上回太原,同我的文武干部及全体军民共同奋斗,共同牺牲,我很惭愧,我心上也很不安。现在,我天天想到这里,心上还非常难受。但我在一天,一定一刻不会忘了你们……”
一九四九年十月三十日,国民政府的立法委员吴廷环等三十六人,在立法院院会提议,建立“太原五百完人成仁招魂冢”。此案顺利获得通过。然而国民党败得太快,招魂冢还没动土,大陆就完全败光,国府也从广州逃到了台湾。
一九五〇年三月,行政院拨款新台币二十万元,将日本人建在圆山的靖国神社拆毁推掉,在神社原址上修建“太原五百完人冢”。
台北圆山脚下的“太原五百完人”冢牌坊
“太原五百完人冢”不仅仅只是一座大墓,还包括牌坊、碑坛、宏伟的祭殿等建筑。一九五一年二月十九日全部建筑完工后,才举行落成典礼。蒋介石亲率五院院长及军政首长前往致祭,还颁赠“天地正气”匾额,蒋经国则颁赠“齐烈流芳”匾额,悬于祭殿大门上方。
李敖以他惯有的尖刻讥刺国民党,道出了所谓“五百完人”真相:“‘太原五百完人’是国民党在大陆撤退前的一批死难者,但他们不是国民党嫡系,而是阎锡山的人。他们在山西太原城陷以前,自知逃不掉,共产党也不会饶过他们,乃在城中最高的山头死守,最后一起死了。国民党嫡系精于逃难,死难非其所长,以致烈士缺货,缺货之下,很没面子,就只好挖阎锡山的死人来充数,一网兜收,唤做‘太原五百完人’。”
而此时已经大权旁落的阎锡山,对于太原殉城官兵的心情,自然是蒋介石父子等人远不能相比的。在众多高官显贵的题词中,阎锡山所题“先我而死”的冢匾被公认最为感人。此外,他不仅亲笔撰写碑文和祭文。还撰写了一首当时在台湾人人必唱的《太原五百完人歌》:“民族有正气,太原出完人;海天万里招忠魂,歌声悲壮动三晋。何以为完人?生而能杀贼,死而不留身,大节凛然表群伦……”
不过,“太原五百完人冢”落成后,阎锡山却仅仅去过一次。对他而言,这段由他部下的官兵用鲜血和生命写成的故事,实在是太复杂,也太沉重……
“五百完人”典出《史记》,秦末汉初,刘邦的大将韩信带兵攻打齐国,杀死齐王田广。当时任齐国宰相的田横,率领五百名誓死不降的将士退守到黄海中的一个荒岛上,以备东山再起。公元前二〇二年,刘邦称帝后恐田横作乱,派遣使臣召田横入京。为了保全部属,田横毅然应诏。途中,田横因羞于向刘邦称臣而自刎。噩耗传来,部属五百人集体挥刀殉节,史称“田横五百义士”。
阎锡山在其《阎锡山早年回忆录》第一百二十一页,对于“五百名”这个数字的来历,是这样说的:“太原战役之后,中华民国立法院开会,有人说,太原国军官兵这次的殉国壮举,比中国秦末历史上的‘田横五百壮士’的典故还要壮烈,国府要为他们建纪念碑,就叫做‘太原五百完人纪念碑’,以表彰和纪念他们。”
阎锡山这段回忆说明了:太原自杀人数的“五百”这个数字并非来源于严谨的统计,而是源于秦末壮士田横历史典故的启发。
在国民党军队中出现排山倒海般的投降大潮之际,太原守军的集体自杀现象在各个战场都是极其罕见的。从军事角度讲,太原五百官兵殉城对业已土崩瓦解的国民党军队来说毫无作用。但在精神上,却不啻是打了一剂强心针。
殉城的五百官兵姓名、籍贯、年龄,殉于何处,全都清清楚楚地镌刻在大理石碑文上。“太原五百完人”还被写成文章,编进了台湾小学国语课本第八册。
不过后来发现,“五百完人”中有不少仍活在人世,且成了解放军的俘虏。好在那时两岸信息断绝,绝大多数台湾人不可能了解内情,当局也就将错就错,让这些活着的殉国者,继续享受国民党的香火祭祀,领受台湾民众的讴歌与怀念。
自杀者到底有多少?台湾无法搞清楚,大陆尤其是太原的史学家多年来煞费苦心,也未能查实考证出个准确数字。因为道理很简单,在战争中,交战双方为了鼓舞军队士气,而刻意采取一些如阎锡山所言“别人都不行,只有我行”的宣传手段,夸大战果,缩微损失,不但是可以理解的,而且还是必须做的急务。
其实,静下心来想一想,二百人、三百人与五百人、八百人在性质上其实并无大异,一样能够说明那场战争的惨烈残酷程度,证明解放军所遭遇的对手,并不全都是一听枪响就举手投降,或拔腿开溜的怕死鬼,能和这样强硬的对手过招,并最终将其彻底击败,歼灭,难道不正是人民解放军的光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