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解放军的包围圈越缩越小后,太原守军的粮食、燃料、武器弹药和医药用品变得越来越紧缺。空投的粮食只保证军粮供应,每名士兵每天只有老秤十二两的定量,下层机关职员也经常饿肚子。军政人员尚且如此,普通市民的境遇就更为悲惨。解放军的炮火控制了太原所有的飞机场后,陈纳德的飞机从此不敢降落,物资主要依靠空投。太原战役后期,市内酒厂醋厂库存的糟糠和油房的豆饼也成了抢手货,一些市民一天只吃一顿豆饼,连野菜也没有,凡能入口的都被塞进了肚子。为了减少城内的粮食消耗,梁化之出动军队强行将老百姓赶出城区。但是,这些难民无法通过前面的封锁线,于是出现了晋军往城外赶,解放军往城里压的怪现象,许许多多的难民,被夹在双方阵地之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最终被冻饿而死。
一九四八年冬天的太原城,硝烟弥漫,战火纷飞,城外炮声隆隆,城内人心惶惶,便衣特务到处活动,市民惊恐万状。
城外,解放军把太原围得像个铁桶似的,却迟迟不动手进攻。
为啥?这个中,有原因。
晋中战役后,徐向前指挥华北军区第一兵团(即前十八兵团)、西北野战军第七纵队及地方部队,乘胜包围了太原。一兵团于一九四八年十月五日开始外围作战。十一月初,东北解放军取得了辽沈战役的重大胜利,徐向前所率各部要求乘胜攻打太原城。十一月十六日,毛泽东估计若过早打下太原,有可能使北平的傅作义部感到孤立,而主动放弃平、津、张(家口),向西或向南撤逃,以后就不好打了;加之太原城外的徐向前因所部连续作战,疲劳已极,伤亡不轻,也急需整补,因此决定缓攻太原。并指示太原前委,再打一两个星期,攻占一些外围重要据点,确实控制机场,即停止攻击,部队固守已得阵地,进行政治攻势。这样,从十二月一日,解放军把阎军压缩在以太原城为中心的一个宽不足三十华里的狭长地区内,主力转入休整,进行战场练兵。
一九四九年一月下旬,北平和平解放后,中央随即命令杨得志的第十九兵团与杨成武的第二十兵团向太原开进,争取四月拿下太原,一举扫清华北。至四月一日,华北军区三大兵团会师太原城下,二十五万解放军的精兵强将,把十三万阎军包围得水泄不通。
太原城里,急得生疔上火的阎锡山还在拼命督促工兵部队、日本工程师以及民工抢修城防工事。他用力地挥动着拳头给大家打气:“只要地球转动一天,我们的工事就要加强一天!”
阎锡山一贯在下属面前不苟言笑,注重威仪,使人望而生畏,这次却变得异常和蔼可亲,他钻进一座座碉堡,对守碉指挥官们说:“你们不要怕,咱们有的是兵工厂,能够大量制造武器弹药,你们要有与太原共存亡的决心。太原在,一切都有!太原沦陷,一切完蛋!我一定要和大家在一起,与太原共存亡!”
不过,对于胜利之师,是没有什么工事能够阻挡得住的。即便是高山大海,也挡不住滚滚铁流,阿尔卑斯山没有挡得往汉尼拔率领的骑着大象的数万大军;日本精锐的关东军在长白山下构筑的坚固防线,也奈何不了**的苏联大军。阎锡山精心构筑的数千个碉堡,在人民解放军三个兵团的铁拳下,又算得了什么呢?
其实,带了一辈子兵的阎锡山,比一般人更懂得这个道理。他已经决定与太原共存亡。但是,为了防止家人落到解放军手中,他决定立即把他们秘密送往台湾。
一九四九年二月五日深夜,张日明与王延华两名贴身侍卫被召进了阎锡山的卧室。
他俩进去时,看到火盆里炭火熊熊,满屋暖气袭人。阎锡山戎装未脱,双眉紧闭,一脸疲态,在沙发上斜躺着。一只脚放在茶几上,五姑娘扬起粉拳,正轻轻给他捶腿。
两名侍卫知道阎锡山近些日子在战场上四处奔波,极少休息,进屋后,知趣地放轻了脚步。
阎锡山未睁眼,也未开口,一切均由五姑娘吩咐。她叫张、王二人带几辆汽车火速赶往河边村阎府,明天下午四时之前,务必把阎会长的家人送往红沟机场。会长已经与南京方面联系妥当,明日下午,有飞机专门前来接人。
五姑娘还特意叮嘱:“你们知道的,会长为了鼓舞士气,把自己的棺材都做好了,毒药都准备好了,外国的报纸也登了,他是无论如何要和太原共存亡的。把老太太和夫人送走,是担心家眷在艰危时刻出来动摇他固守的决心。所以,为避免产生误会,此事你们要严格保密,前往机场时,车厢要罩起篷布。”
二人诺诺连声,领命出门,当夜带了两辆十轮“大吉姆西”赶到河边村,把来意向陈秀卿、徐竹青婆媳俩一禀报,满院顿时人影如梭,鸡飞狗跳,都争着回屋收拾。
老太婆急得直嚷:“咋说走就走呀?阎府这么多东西,咋个弄得动哟?”
张日明说:“会长吩咐了,眼下是保命要紧,只带细软之物,其余的,都不要了。”
阎府大门紧闭,阎家人都在房中收拾,所带之物,无非都是一些皮箱小包之类。
车队驶出河边村时,张日明看到,村里的人都簇拥道旁,怔怔相视。
两名侍从把阎家老小送到红沟机场,南京派来的一架军用运输机不一会儿便降了下来。
登机时,陈秀卿哀哭,徐竹青也泪流满面,都托两名侍卫带话给阎锡山,要他多多保重,来日台湾相会。
拿下太原是毫无疑问的,不过,打仗是要死人的,杨成武等二十兵团的几十名军长师长,就差点把命集体丢在了太原城外。
负责城北方向攻击的杨成武第二十兵团,从一九四九年四月十六日黄昏开始发起攻击,战至二十日下午,即已干净彻底地歼灭了阎锡山布置在城北的四个师,太原城已在视线之中。
在太原城北机场附近,矗立着一座古塔,杨成武带着二十兵团军、师两级干部五十余人来到塔下,只见塔呈八角形,每一层都伸出短短的瓦檐,因为年代太久远的缘故,琉璃筒瓦早已失去金黄色的光泽。将军们钻进古塔,顺着螺旋形的塔梯拾级而上,一直上到第六层。从这里居高临下地观察敌情,视界简直是太好了!只是人多面积小,大家肩挨肩,前胸贴后背,挤得来密密扎扎的。
电话兵跟在首长们身后,扯着电话线上来了,很快就安上了电话机,可以和前委以及各军、师前指通话。
将军们开始拿着望远镜观察敌情、地形,做攻城的部署。
站在高高的古塔上,就是不用望远镜,也能把太原城看得清清楚楚。离得这样近,又是居高临下,晋府门前的大牌坊、蓝色的海子、飞檐翘角的万字楼、城北的关帝庙、柳树并不葱茏的柳巷大街,真真是一览无余啊!古老的城垣上,炮口密如蜂窝,城墙下半截的被覆层像一层厚厚的铠甲,折射出幽暗的光泽。
向东看,是阎军的要塞卧虎山。此山在太原东北郊,坐落在一大片开阔地上,“虎头”在东部,中部平缓,西部山脊狭空窄,像条老虎尾巴。这样一座山头上,居然密布着一百六十多个钢骨水泥的碉堡,高高低低、怪模怪样,到处是战壕、铁丝网、鹿砦、雷区,凡是比较平缓的山坡,都辟成了直上直下的陡壁,再加上密如蛛网的坑道设施,把卧虎山的工事联结成一个浑然整体。
据太原地下党冒死送出的情报,阎锡山亲点第八十八师师长武世权守卫卧虎山阵地,并配属给武山炮、迫击炮一百七十多门,轻重机枪一百六十多挺。
杨成虎与他的战友们就在古塔上观察完敌情、地形,结合实地,给各单位下达了作战任务。
而就在解放军的将军们观察敌人时,敌人也在观察他们。
武士权得到观察哨的报告后,立即与炮兵指挥官岩田清一驱车赶到火炮阵地上,用望远镜观察着古塔上隐约晃动的人影。
随即,岩田点了几名炮术精湛的炮手,将火炮对准了古塔……
古塔上,已经给军师长们布置完作战任务的杨成武等正顺着楼梯往下走,前面的到了第四层,后面的刚下到第五层,电话还来不及撤,只听得头顶上“轰”的一声巨响,塔身猛烈地摇晃了一下,塔内碎石残砖“噼啪”作响,灰尘呛得将军们直咳。
这发炮弹居然从第六层塔门打进去,在塔内爆炸了!紧接着,一连十几发炮弹,全是对着第六层打的……显然,敌人的炮兵已发现了他们,对他们来了个突然袭击。多亏他们刚好已经下来了,倘若在第六层上再多待半分钟,第二十兵团师级以上的干部,恐怕全都得报销在这里了。
真是千钧一发,好险!敌人的炮击停止了,杨成武掸掸身上的爆土到了塔外。抬头看看第六层,只见炸得到处都是斑痕,有几发炮弹射中塔身,炸了几个大窟窿。除了感到庆幸,他还感到惊奇的是:这样一座古建筑,居然在一场炮击后巍然不动!
而且,还有令杨成武想不到的是,此刻正在卧虎山上带着日本人炮击他的武世权,竟然会在短短三天后,将倾注了阎锡山无数心血与财力的卧虎山阵地,双手奉送给了杨将军!
这是因为,武世权没能过得了女儿关。
武世权的女儿武广贞,此时正在北平读书。
“由于我在山西进山中学读书时,受当时的校长、中共地下党员赵宗复的影响,思想上追求革命。一九四八年九月在北平读高三时,我加入了中共地下外围组织——民主青年联盟。”(引自武广贞回忆文章《劝父亲太原前线起义》)
共产报的情报工作做得来如同水银泻地,丝丝入扣,细致入微,武广贞加入民青不过才两个月,北平还在傅作义手里,解放军太行军区情报站(番号九〇九)就派人与武广贞秘密联系,告诉她有关父亲武世权在太原国民党前线的情况,希望武广贞回去动员父亲起义。来自党组织的既陌生又难得的信任,让十七岁的年轻姑娘兴奋不已,渴望紧紧抓住这一个宝贵的机会,为即将建立的新中国,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不久,武广贞在组织的周密安排下,离开北平,动身去山西解放区。
前往太原的路上还很不安全,武广贞脱下学生装,乔装成农村女孩子,保护她的属九〇九领导的几个便衣同志,有时骑毛驴,有时坐大车,风雨兼程赶往太原。一路上除了担心国民党残余部队骚扰外,还需应对地方顽固势力的盘查、刁难,随时都会碰到危险。几经周折,终于到达离太原六十余里的解放区榆次县九〇九机关驻地。在一所四合大院里,武广贞终于见到了九〇九负责人张常仅,顿时有了安全感和亲切感。
九〇九情报站在共产党的情报战线上有过辉煌的纪录:他们的情报,曾令刘邓大军调整上党战役的战略部署;使得阎锡山野战军总司令赵承绶兵败晋中战役;也曾让接替生病的徐向前指挥太原战役的彭德怀,重塑太原战役的军事沙盘。
在这里,武广贞参加了九〇九组织的学习,对党的统战政策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张常仅详细询问了她的家庭情况,给她分析了可能遇到的各种问题。一九四九年三月,武广贞从榆次九〇九出发,随解放军前线指挥部所派人员来到太原前线外围,准备经由她父亲的防区——卧虎山前沿阵地直接进去。
到达阵地后,首先由解放军出面向阎军战地喊话:“你们师长武世权的女儿在北平读书,因为经济困难,现在要回家来!”
开始对方不相信,子弹如雨点般打过来。后经过武广贞亲自多次喊话,对方才停止射击,同意她过去。
武广贞由化装成“老乡”的解放军护送,通过封锁线,找到阎军前线军官。通过两军阵地前的封锁线时,武广贞提心吊胆,生怕阎军士兵开枪打她,更害怕阎军士兵向护送自己的“老乡”开枪。因此她提出要求,必须保证自己和“老乡”的安全,先让“老乡”安全返回解放军驻地,才放心地跟着阎军军官到师部见父亲。
在师部,武广贞和父亲单独在一起时,将藏在身上的解放军首长写给父亲的信函交给他。父亲抓紧时间看完,虽很紧张、犹豫,但最后还是表示他会认真考虑。为了安全,父亲安排可靠人员将武广贞送回太原城内家中。但她的行踪很快便遭到特务严密监视,无法离开家门半步。
经过全家人商量,决定由奶奶出面,去卧虎山阵地继续做武世权的工作。武世权很孝顺,况且奶奶以看望儿子的名义去阵地也在理。于是奶奶拄着拐杖,一步一拐地多次去卧虎山司令部,代孙女反复向儿子传达共产党的政策,并劝儿子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们的前途,只能走光明大道。
四月二十三日下午,解放军向太原发起总攻时,武世权在卧虎山前沿阵地率领部分亲信举起义旗,反戈一击。解放军随即摧枯拉朽地扫**了抗拒起义的武世权的残部,越过卧虎山阵地,直扑太原城垣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