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一月上旬,历时两个多月的淮海战役结束,国民党军被歼灭五十五万余人;两天后,刘亚楼仅用二十九个小时,就攻占了号称“固若金汤”的天津,生擒守将陈长捷。坏消息接踵而至,阎锡山已经意识到太原断难保住。于是,他劝说澄田睐四郎与河本大作离开太原,从速经北平回国,否则,共军一旦控制了太原所有的飞机场,想走也不可能了,一旦城破,二位肯定会被中共视作双料战犯,性命必然难保。
他对澄田说:“不管你是为日本,还是为我这个朋友,反正你已经尽力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一次,老天爷站到了共产党那一边,你我又有什么回天之术呢?回去吧,朋友,只要不死,我们还有见面机会的。”
“唉!”澄田伤感地说,“我很清楚,局势已经非常险恶了,否则你也不会劝我们走的。的确,我留在这里,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谢谢阁下的好意,我就不再固执己见,一意孤行了。”
这一次,澄田只能认命。
阎锡山考虑得很细,为避免澄田飞到北平后遇到麻烦,他还给孙连仲写了一封信,托孙帮忙,尽快把澄田送走。
阎锡山很会做人,索性来了个送佛上西天,派苏体仁的女婿杨宗藩带着他给澄田准备下的一大批贵重礼物,把澄田一直送到日本,交给家人才罢休。感动得这个白发苍然的日本老头儿,和阎分手时竟然哭得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阎锡山当然不会忘记为他挣得巨额金钱的河本大作,他对河本说:“河本先生,你当年在东北炸死张作霖一事,天下皆知,你也不能继续留在太原了。”
河本说:“到了这种地步,河本唯有与阎阁下患难与共,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决不考虑离开。”
与前次一样,河本仍然拒绝了主人的好意。
他对阎锡山说:“太原还有城野宏,还有今村、岩田,还有那么多优秀的日本人在和你一起战斗。我已经快满七十岁了,就算是落到共军手里,把我杀了,也算是高寿,再没有什么遗憾的了。我不能丢下他们这些年轻人先走,不能因为现在有生命危险,就扔下大家回国,我要与他们共同战斗到底!”
河本这一次“料事如神”,他果真落到了“共军”手中。
时间是太原解放后的第三天,地点在工程司街五号,抓他的人叫杨淮。如今住在太原杏花岭一个小区里的杨淮老人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太原解放前,他曾在阎政权的伪警察局管理过外国人,对太原的每个日本人的家庭情况都了如指掌。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六日,太原解放的第三天晚上,他吃罢晚饭,约九时左右,正准备睡觉,突然被科长叫去,接过一个字条。领导问他:“你认得上面这几个日本人吗?知道他们家住哪儿吗?”他接过一看,纸条上写的十个日本人全为团长以上级别,其中的川端大二郎,就是河本大作,那是他的化名。于是,杨淮迅速带领十几个武装战士,亲自到河本大作的家中逮捕了他。
至今,杨淮仍记得很清楚,是工程司街(过去叫教场巷)五号。“我敲开门喊他出来,河本就老老实实地走出门,戴上手铐,被我们押到了监狱。”
那一对名叫儿玉,同为这个白发老翁情人的亲亲母女,被吓得瞬间瞪大了眼睛。
杨淮说的监狱,就是设在太原小东门看守所里的日籍战犯管理所,伙食为一般干部的“大灶”,住宿像普通教室大的寝室,安设两排通铺,二十多人并排而睡。山西省调查日本战争犯罪分子罪行联合办公室成立以后,检察机关就将河本大作作为侦查、起诉的重点对象。他是日军指挥机关的高级参谋,罪行重点在日军侵略方针制定和重大侵略事件的策划上。河本大作制造“皇姑屯事件”、炸死张作霖的罪行被社会公开揭露的材料比较多,但有关河本大作其他的罪行材料却不多。河本大作是日本著名的中国通,侵略经历长,资格老,架子大;他的武士道精神根深蒂固,绝不会轻易低头认罪;他还爱耍小聪明,放烟幕弹,反侦讯经验多,使得侦讯人员对他过去高层次的幕后阴谋策划活动取证非常艰难。
在供述侵华罪行时,河本竟然大放厥词:“中国的东北和日本帝国的生存,有重大的利害关系。”“日军将士用鲜血换来的满洲,如今一切都被**了。”“日本在大陆的经营全被搞垮了。”
在侦讯中,河本大作还继续兜圈子,不交代实质性罪行,偏偏对他和家里的女佣人,以及女佣人的亲闺女同居之事,津津乐道,说起来便眉飞色舞,指手画脚。
中国政府对日本战犯的改造很成功,但河本大作是个例外,他拒绝配合,死硬到底。一九五三年八月二十五日,河本在未及接受公开审判前,就因年迈体弱,病死于太原小东门日籍战犯管理所,终年七十一岁。“河本大作老死于狱中,我看着他那粗糙的棺材在院子一角,停放了一天。”(引自城野宏《日俘残留山西始末》)
就在澄田回国的当月,美国《芝加哥评论与报道》杂志的记者西蒙兹来到太原采访。他们在采访阎锡山时,阎拿出毒药,表示要与太原共存亡。
随即,西蒙兹又前往黄家坟日军兵营,采访了残留日军的三大领袖:今村方策、岩田清一、城野宏。
三名日本人对西蒙兹的热情明显过分,居然为他一个人举行了盛大隆重的阅兵式。
当晚,今村在工程司街官邸设家宴请西蒙兹。
饭后,今村和城野宏、岩田接受了西蒙兹的专访。
西蒙兹:“你们认为你们的残留运动会取得胜利吗?”
今村:“从日本战败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把胜败乃至于生命置之度外。这是我和城野将军共同的心情,这种心情,你们美国人恐怕难以理解。”
西蒙兹:“你们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山西呢?”
城野宏:“原因很简单,能防止共产党取得在中国的统治权一天,我们就为此战斗一天。我认为这不但对日本有利,对于急欲以西方价值观统一全世界的美国更加有利。”
西蒙兹:“你们是怎么看待阎锡山的?”
岩田:“他是最能够理解日本人的,他宽容大度,真诚待人,所以,我们都愿意尽全力,甚至不惜生命地帮助他。”
西蒙兹:“美国和日本四年前还是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敌人,可在反共反苏的问题上,如今却已经站在了同一阵营里。请问,你们对美国有什么要求吗?”
虽然话语间充满抱怨的情绪,城野宏仍用他一贯优雅的语调说道:“美国下反共决心已为时太晚。三年前,我们联系日本援助山西的事宜,假如那时麦克阿瑟将军有一点真正的政治家的远见卓识,与日本共同出马,正式解决中国问题的话,还有希望。可惜的是,你们美国人只想显示民主国家的面子,而中途停止对蒋介石政权的支持,放任中共武装力量的坐大。事到如今,中共武装已如燎原烈火,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扑灭他们了。”
岩田说:“如果麦克阿瑟四年前便有现在的态度,那么,留在太原的日本军队不是一万五,而是六万,那样的话,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城野宏说:“而且麦克阿瑟将军还可以帮助我们建立通往日本的交通线,我们至少不低于三十万的庞大的志愿军,就会源源不断地开进山西,中国的局面,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糟糕了。”
今村说:“共军已经包围了太原,蒋介石的军队更是土崩瓦解,中国已经是共产党的了。即使美国愿意援助,也只能使太原的陷落再延长一两个月而已。如果真打算作这么一点援助,就请送一些通讯器材和飞机来吧,这样多少还能发挥一点作用。”
西蒙兹飞回美国后,立即将他在太原拍摄的照片和采访城野宏、岩田、今村的记要登在了《生活》杂志上,日本的《读卖新闻》还作了转载。
二月,被解放军释放回到太原的日本人,带来了晋中战役被俘的赵承绶给城野宏和今村、岩田的亲笔信,写道:“天下大势已定,太原、南京的失陷已迫在眉睫。中国有句俗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其逆潮流而自取灭亡,不如尽早放下武器,顺从正义,听从天命。如果这样,解放军肯定会免去诸兄罪行,予以宽大处理的。”
三人商量后,拒绝了赵承绶的劝降。
城野宏说:“阎锡山对日本人的帮助是真诚的,我们绝对不能干忘恩负义的事,如果现在落井下石,这对阎锡山和山西人都是没有脸面的。他们会说,日本人这家伙,顺利时是好朋友,情况不妙时就翻脸无情,就背叛,这不成了农夫与蛇的当代版吗?”
岩田说:“这必将导致日本人失信于天下,与武士的行为相悖。”
今村也说:“大势已去,太原的陷落无法挽回。我们的目的,并不是与阎锡山同归于尽。所以,在没有阎锡山之后,我们仍然要按照我们所追求的目的而行动,为保卫山西尽我们的责任。”
他们还决定,如果太原保不住,那么就挑选一批有战斗力的人员乘坐飞机撤往兰州,在那里进行整编,继续与共军作战。
可是,后来解放军用猛烈的炮火封锁了尚未失守的机场,他们的计划未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