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著沙哈拉威人要求民族自决,一时间,撒哈拉沙漠波诡云谲。情势越来越激烈,一天荷西神色凝重地回家后,开车带三毛上街,让三毛目睹了镇上建筑物外围的一道道白墙上的红色的血字。而在他们的周围,种种敌意的迹象已经显露。这个地方,他们不敢再待下去。三毛离开时,是最后撤走的四位外籍妇女之一。
1975年夏末秋初的撒哈拉沙漠,诡谲多变。
随着西班牙本身国力的衰弱,沙哈拉威人怀抱着的民族自决的梦想,日益茁壮。曾在西班牙攻读法学的巴西里组织了游击队伍后,镇上不时发生爆炸事件。游击队不只突袭西班牙人,他们还从阿尔及利亚,以哈萨尼亚语向阿雍广播,向沙哈拉威人宣传要独立、要解放奴隶、要让女孩们读书??而多数的沙哈拉威人只听得进去“要独立”,至于解放奴隶、令女子有受教育权利等其他部分,并没有进化的迹象。临近的摩洛哥与毛里塔尼亚也在觊觎撒哈拉沙漠这片土地。撒哈拉首府阿雍虽仅七万人口,此刻,却气氛低迷,西班牙政府的姿态越来越低调,西班牙总督甚至已言明,同意沙哈拉威人民族自决。
沙是一样的沙,天是一样的天,龙卷风是一样的龙卷风,在与世隔绝的世界的尽头,在这原始得一如天地洪荒的地方,联合国、海牙国际法庭、民族自决这些陌生的名词,在许多生活在此地的人的身上,都只青烟似的淡薄而不真实罢了。我们也照样的生活着,心存观望的态度,总不相信,那些旁人说的谣言会有一天跟我们的命运和前途有什么特殊的关联。
—三毛《哭泣的骆驼》
三毛从未料想到在大漠生活与世无争的沙哈拉威人,在面对民族自决问题时,竟展现了极为复杂的人性争斗。这是大漠生活给她上的最后一课。
情势越来越紧张。一天,荷西神色凝重地回家后,开车带三毛上街,让三毛目睹了镇上建筑物外围的一道道白墙上红色的血字。
─西班牙狗滚出我们的土地─
─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
连军营的墙上也写满了这样的血字,荷西与三毛感受到风雨欲来的恐惧。阿雍开始戒严,西班牙警察拿着枪对路上的沙哈拉威人逐一搜身。三毛觉得这太愚蠢了,徒增人民对西班牙殖民者的反感,游击队会笨到拿手枪上街让人搜查吗?此时,满城的年轻人早跑光了,只剩下穿著大袍子的老人无辜地让警察摸上摸下。
面对撒哈拉沙漠的前途问题,已人人自危。
三毛回家,邻居姑卡的小弟弟哈力法正等着她,哈力法生了皮肤病,每隔几天就来让三毛用药皂给他洗澡。澡缸里,哈力法唱着一支儿歌:“先杀荷西,再杀你,先杀荷西,游击队来,先杀荷西,再杀三毛。”三毛惊呆?了!
哈力法的妈妈、房东罕地的太太葛柏来接小孩时,哈力法继续唱着:“游击队杀荷西,杀三毛。”忠厚的葛柏一听脸都红了,翻过孩子来打他。三毛无奈地说,孩子不懂事别怪他,大家都别分是什么地方人吧,都是“穆拉那”(神)的孩子啊!葛柏流着眼泪说,请三毛原谅,她和姑卡都跟三毛好,他们不会分什么人的。这时姑卡的哥哥走过去喝斥母亲的说法,还对三毛冷笑一声就走了。
哈力法的儿歌还是一桩小事。
平常三毛在家里教沙哈拉威的女孩读书,她们最妒恨一个漂亮女孩沙伊达,常说她的闲话,三毛也常阻止女孩们讲人坏话。沙伊达是沙哈拉威人当中到医院做助产士表现最杰出的一位。她是一位孤女,在医院长大,她的天主教徒身份比她的美丽更加异端。三毛常跟沙伊达往来,对她很好,房东罕地为了此事骂过三毛,认为三毛与荷西不该跟沙伊达交往。镇上的人传说,父亲是富商、行为嚣张的阿吉比喜欢沙伊达,沙伊达却跟年轻的警察奥菲鲁阿在一起,为此,阿吉比和鲁阿还曾纠众打了一架。
奥菲鲁阿跟荷西夫妇感情很好。一天,奥菲鲁阿带沙伊达来到三毛家,荷西的几位同事也在家,沙伊达拿掉了头纱。
灯光下,沙伊达的脸孔不知怎的散发着那么吓人的吸引力,她近乎象牙色的双颊上,衬着两个漆黑得深不见底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面,是淡水色的一抹嘴唇,削瘦的线条,像一件无懈可击的塑像那么的优美,目光无意识的转了一个角度,沉静的微笑,像一轮初升的明月,突然笼罩了一室的光华,众人不知不觉的失了神态,连我,也在那一瞬间,被她的光芒震得呆住了。
—三毛《哭泣的骆驼》
沙伊达的美,犹如神话,连三毛也为这个绝色女子如痴如醉。
一天,奥菲鲁阿来拜托荷西夫妇开车带他到大漠见家人,三毛感到奇怪,本身是警察的鲁阿,为何在情势这么紧张的情况下要到大漠?出哨的时候,卫兵还要他们小心游击队巴西里。他们驱车到远在200多公里外的大帐篷,见到了鲁阿父亲老族长一家人,三毛才稍感放心。不多久,大漠里驶来一辆吉普车,来了五个穿宽袍的男人,宽袍一脱,是游击队的土黄色制服,荷西夫妇以为他们被利用来见游击队,非常生气,鲁阿拼命地解释,说这是他的哥哥们。
三毛注意到鲁阿的二哥,有如一位王子般的出众抢眼,举止气度非平凡之辈。荷西夫妇出言相劝这批游击队兄弟,建国虽然很浪漫,但真正面对镇上无知的暴民,是更加地棘手,难以成事,他们却坚持,只要尽力,成败在所不惜。荷西夫妇离去前,鲁阿的父亲、老族长单独告诉三毛:这些孩子在做梦,摩洛哥人会回来的,独立是不可能的。
上车前,鲁阿二哥忽然来跟三毛握手,感谢她平日对沙伊达的照顾。原来鲁阿二哥是沙伊达的丈夫!回程路上,鲁阿才说明真相:沙伊达是游击队领导人巴西里七年来惟一的妻子。
荷西和三毛当场震惊不已,沙哈拉威的灵魂,神出鬼没的游击队领袖,刚刚才握过三毛的手,向她感谢。
沙伊达是天主教徒,巴西里的父亲若知道他娶了天主教徒,会让他死;而巴西里也怕摩洛哥人来劫走沙伊达以要挟游击队。所以,他与沙伊达的婚姻,连同他们所生的小孩,都是秘密。
联合国调停三人小组成员:伊朗、非洲象牙海岸、古巴的代表,在西班牙总督陪同下,飞抵阿雍,代表团坐的敞篷汽车入镇时,沙哈拉威人扬起了碎布缝出来的游击队旗海,狂喊着:“民族自决、民族自决,请,请。”
联合国观察小组随即飞到摩洛哥,有一小段日子,因为摩洛哥的叫嚣太过明显,沙哈拉威人和西班牙人,一度又相处融洽了起来。10月17日,海牙国际法庭裁决,西属撒哈拉享有民族自决权利。缠讼多年的西属撒哈拉主权问题终于有了定论。沙哈拉威人狂欢之余,盲目地认为,国际法庭如能和平解决西班牙殖民权,摩洛哥的威胁也不会得逞。
当晚,摩洛哥国王哈桑召募志愿兵,向撒哈拉“和平进军”。
可怕的是,哈桑只召募30万人,第二天已有200万人签名,而撒哈拉距离摩洛哥边界只有40公里。
18日起,无能的西班牙政府,好像完全不懂得民心似的,每天在晚间电视新闻上转播摩洛哥和平进军的纪录片—摩国人组军,倾巢而出,逼往边界,竟然都是载歌载舞而来,国王走在前面,后面的人打鼓,鼓队后面的军队与民众沿着大道跳舞。三毛看着电视,想到中国古时候说的“四面楚歌”,敌人来了,他们唱着,跳着,比拿刀拿枪还具威吓作用。哈桑很懂得心理学,他不说23日拿下西属撒哈拉,而说:“我23日来和你们喝下午茶。”三毛被这一句话吓得要命。
10月21日,西班牙政府开始紧急疏散在撒哈拉的西班牙妇女与儿童。连同安葬在此地的阵亡军官的尸骨,也一并移走。大撤退,改变了阿雍的景观。政治与军事形势已变得十分复杂,大批外国记者进驻满城风云的阿雍,航空公司办事处挤满排队的人潮。
22日,三毛的房东罕地已在屋顶上升起摩洛哥国旗,罕地的女婿、姑卡的丈夫阿布弟已投身游击队。
荷西托人为三毛买机票,要三毛先飞离撒哈拉。荷西随即回到百里外的矿区,磷矿公司总动员,配合军队将贵重物品装船,所有迦纳利群岛的西班牙民船被调来此地待命。
当晚,巴西里与沙伊达蒙面来敲三毛家的门,三毛赶紧熄灯—屋顶有洞,天台是共用的,房东罕地已是摩洛哥的人,他们投奔此地太危险。
巴西里得知摩洛哥进军,从阿尔及利亚日夜赶回阿雍,游击队伍有两千多人,也赶到边界去堵摩洛哥的军队,惟阿雍镇上的人得知摩洛哥势在必得,且敌众我寡,镇上许多原来主张民族自决的游击队员,已变节求自保,升起了摩洛哥国旗。
巴西里已安排他们的孩子与嬷嬷先行离镇,托三毛照顾沙伊达。巴西里走后,沙伊达留宿三毛家,第二天一早,沙伊达为见孩子最后一面去了医院。下午,三毛的车子刚开到镇外,就被挡了起来,哨兵传出游击队领袖巴西里已遭游击队自己人击毙,军团验尸,奥菲鲁阿也来认尸,巴西里死得血肉模糊。
三毛赶到医院,找不到沙伊达,开车来到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广场,才知道沙哈拉威人传出谣言:沙伊达出卖巴西里,将巴西里行踪告诉摩洛哥人,巴西里才会在暗巷亡命。
阿雍镇上以阿吉比为首的暴民,动用私刑,选在屠宰骆驼的山谷要杀沙伊达。三毛急着出来为沙伊达辩护:沙伊达是巴西里的妻子,她昨晚在三毛家里,她没有出卖巴西里。
姑卡阻止三毛出去为沙伊达辩护,暴民群众已经疯狂,阿吉比只是公报私仇,杀害这个他追不到的女人。阿吉比用哈萨尼亚语高叫:谁要强暴沙伊达?她是天主教的,干了她不犯罪的!三毛听不懂他喊些什么,挤在人群外,眼睁睁地看着阿吉比领着七八个人公然施暴。沙伊达痛苦的哭叫声,痛穿人心。
奥菲鲁阿拿着枪及时来救沙伊达,和那七八个恶人对峙,群众见状纷纷推挤奔逃。远远听到鲁阿放了一枪,沙伊达哭喊着:“杀我,鲁阿,杀我!”又是几声枪响,才渐渐空旷、安静下来,阿吉比上车绝尘而逃。地上两具尸体,鲁阿至死的姿态,都像是要奔过去,用身体保护沙伊达。
我蹲在远远的沙地上,不停地发着抖,发着抖,四周暗得快看不清他们了。风,突然没有了声音,我渐渐地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屠宰房里骆驼嘶叫的悲鸣越来越响,越来越高,整个的天空,渐渐充满了骆驼们哭泣着的巨大的回响,像雷鸣似的向我罩下来。
—三毛《哭泣的骆驼》
三毛离开了撒哈拉,她是最后撤走的四位外籍妇女之一。
你过一生,抵得上别人的好几世。生命的意义,或许你的诠释比较美丽。
廖辉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