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今生就是这样开始的(1 / 1)

第一次感受到爱情的滋味时,三毛还是个国小四年级的学生,只有11岁,或者更小。但是,爱情就是这么开始了。

始终没有在排演的时候交谈过一句话─他是一个男生。却就是那么爱上了他的,那个匪兵甲的人……

—三毛《倾城》“匪兵甲和匪兵乙”

我对自己说:将来长大了,去做毕加索的另一个女人。急着怕他不能等,急着怕自己长不快。他在法国的那幢古堡被我由图片中看也看烂了,却不知怎么写信给毕加索,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女孩急着要长到18岁,请他留住,直到我去献身给?他。

想到20岁是那么的遥远,我猜我是活不到穿丝袜的年纪就要死了,那么漫长的等待,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四周没有东西可以摸触而只是灰色雾气形成的隧道,而我一直踩空,没有地方可以着力,我走不到那个20岁。

三毛读小学,那个时代台湾还未实施国民义务教育,小学六年级毕业就必须考初中,课业压力大,在老师与同学间,男生与女生禁止说话,意外的是老师为了排演《牛伯伯打游击》这出由牛哥的爱国漫画改编的儿童剧,就让匪兵甲、乙一同蹲在一条长板凳上,牛伯伯从布幔前经过时,两人就从长凳上忽地一下跳出来,大喊一声:“站住,哪里去?”

匪兵甲乙在这段排演期,总要一起蹲在布幔后等待,各自拿一把长扫帚假装是长枪。

她后来根本想不起来匪兵甲的长相,只记得他顶着一个凸凸凹凹的大光头,是让剃头刀刮得发亮的小孩头颅。演完那出戏,隔壁男生欺负人,跑到女生班门口来叫:“匪兵乙爱上牛伯伯!”为此,三毛下课后在田埂上跟男生打了一架,匪兵甲也和牛伯伯打了一架。

实际上这场恋爱,是她情窦初开的一桩大事,她日后写《匪兵甲和匪兵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待清楚,结尾是三毛成年后的一场同学会上,重逢相见匪兵甲,少年时候将他爱进心里最深处,对照此人的庐山真面目,三毛没说出结论,文章的最后一句话是:“老天爷,谢谢你!”充分发挥了三毛的幽默感。

16岁的时候,有个香港的大学生每周写一封信给她,用淡蓝色印着暗花的信纸。他住在三毛家附近,每年寒暑假回来台湾,会来看三毛,似乎三毛没有理会他,也不给他回信,这男孩只能在三毛家的巷子里徘徊。

真正的第一次恋爱是在后来。

三毛在《我的初恋》一文中写道:

我是文化学院第二届的学生。那时在戏剧系有一个男生比我高一班,我入学时就听说他是个才子,才读大学不久,已经出了两本书。由于好奇,特地去借了他的书来看,一看之后大为震惊和感动—他怎么会写得那么好!

这个男孩是当过兵才来念大学的,过去他做过小学教师。看了他的文章后,我很快就产生了一种仰慕之心,也可以说是一个19岁的女孩对英雄崇拜的感情。从那时起,我注意到这个男孩子─我这一生所没有交付出来的一种除了父母、手足之情之外的另一种感情,就很固执地全部交给了他。

我对这个男孩,如同耶稣的门徒跟从耶稣一样,他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他有课,我跟在教室后面旁听;他进小面馆吃面条,我也进去坐在后面。这样跟了三四个月,其实两个人都已经面熟了,可是他始终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我的心第一次受到爱情的煎熬。其实,现在想想,那不能称之为爱情,而只是一种单相思,蛮痛苦也蛮甜蜜的。

这个占据三毛心灵的男孩叫舒凡。在学校,三毛注意到几乎所有的女生都会称赞他。舒凡,本名梁光明,戏剧系二年级的学生,这时已经出版了两本集子,是学院大名鼎鼎的才子。

三毛接着写道:

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男孩子,一种酸涩的初恋幻想笼罩着我。我曾经替自己制造和他同坐一趟交通车的机会,为的是想介绍一下自己。但是他根本不理睬我,我连话也没跟他说上。直到自己几篇文章发表后,我在学校请客,我们才有了一次机会。当同学们吃合菜、喝米酒的时候,他一个人晃晃****地走了进来,同学们喊住他:“今天陈平拿稿费,她请客,大家一起聚聚!”

我给他倒了一杯酒,细算着:今天我是主人喔!他总得和我照个面吧!谁知,他举杯把酒喝个精光后,却转身和别的同学干杯去了,而我,本来还想和他来个四目交流呢。当时,我自卑感、挫折感很深。但我又为自己找了理由:“他越躲我,表示他看重我,不然他可以大方地和我说话呀!

同学散了,凉风习习,我一个人在操场的草地上走着。忽然我发现隔着很远的地方,有个男孩站着。那不是他吗?我的一生不能这样遗憾下去了,他不采取主动,我可要有一个开始。

于是我带着紧张的心情朝他走去,两个人默默无语地面对面站着。我从他的衣袋里拔出钢笔,摊开他紧握着的手,在他的掌心上写下了我家的电话号码。自己觉得又快乐又羞涩,因为我已经开始了!

还了钢笔,对他点个头,眼泪却禁不住往下掉,一句话也没说,转了身拼命地跑。那天下午我逃课了,逃回家里守着电话,只要电话铃声一响,就喊叫:“是我的!是我的!”

一直守到五点半,他真的约了我,约我晚上七点钟在台北车站铁路餐厅门口见。我没有一点少女的羞涩就答应了。这样,我赴了今生第一次的约会。

初恋,也就从那时开始。非常感谢这位男同学,他不只给了我人生不同的经验和气息,也给了我两年的好时光,尤其是在写作上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教育。可是,我们的初恋结果─分手了。

其实,我并不想出国,但为了逼他,我真的一步步在办理出国手续。等到手续一办好,两人都怔住了:到底该怎么办?呢?

临走前的晚上,我还是不想放弃最后的机会:“机票和护照我都可以放弃,只要你告诉我一个未来。”

他始终不说话。“我明天就要走了喔!你看呀!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真的不给我一个答案!?”我再逼他的时候,他的眼泪却不停地滴下来。再也逼不出答案来时,我又对他说:“我去一年之后就回来。”两人在深夜里谈未来,忽然听到收音机正播放着一首歌—《情人的眼泪》。他哼唱着“为什么要为你掉眼泪,你难道不明白是为了爱?要不是有情人跟我要分开,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

而我听到这里时,眼泪则像瀑布般地流泻下来。我最后一次问他:“有没有决心把我留下来?”他头一低,对我说:“祝你旅途愉快。”说完起身要走。我顿时尖叫了起来,又哭又叫的扑过去打他。我不是要伤害他,而是那两年来爱、恨的期盼与渴望全落空了!我整个人几乎要崩溃了。在没有办法的情形下,我被感情逼出国了。

“我二女儿,大学才念到三年级上学期,就要远走他乡。她坚持远走,原因还是那位男朋友。三毛把人家死缠烂打苦爱,双方都很受折磨,她放弃的原因是:不能缠死对方,而如果再住台湾,情难自禁,还是走吧。”

父亲把三毛送去了西班牙,她从此开始了一生的流浪。

三毛的父亲陈嗣庆对女儿这一次的初恋也曾忠实地把故事写了出来。

等到三毛进入文化大学哲学系做选读生时,她开始轰轰烈烈地去恋爱,舍命地去读书,勤劳地去做家教。认真地开始写她的《雨季不再来》,这一切,都是她常年休学之后的起跑。……那时候,她总是讲一句话:“我不管这件事有没有结局,过程就是结局,让我尽情地去,一切后果,都是成长的经历,让我去……”她没有一失足成千古恨,这怎么叫失足呢?她有勇气,我放心。

……

三毛离家那一天,口袋里放了五块钱美金现钞,一张七百美金的汇票单。就算是多年前,这也实在不多。我做父亲的能力只够如此。她收下,向我和她母亲跪下,磕了一个头,没有再说什么。上机时,她反而没有眼泪,笑笑地,深深看了全家人一眼,登机时我们挤在望台上看她,她走得很慢很慢,可是她不肯回头。这时我强忍着泪水,心里一片茫然,三毛的母亲哭倒在栏杆上,她的女儿没有转过身来挥一挥手。

—陈嗣庆《我家老二》

三毛在父亲资助下,飞到西班牙马德里。

三毛跟舒凡日后的发展,我们从1976年皇冠出版的《雨季不再来》中舒凡的序文“苍弱与健康”来看,两人还保有一种君子之交的情谊。

舒凡中肯地评论三毛的《撒哈拉沙漠》、《雨季不再来》这两本书的写作路线之分,前者约可列为表现现实生活经验的写作:

三毛以极大的毅力和苦心,背井离乡,远到万里之外的荒漠中居家生活,以血汗为代价,执著地换取特殊的生活经验;这种经过真实体验的题材之写作,在先决条件已经成功了。甚至连表现技巧的强弱,都无法增减故乡人们去阅读她作品的高昂兴趣。

《雨季不再来》约可归为表现心灵生活经验的写作。所谓“究天人之际,通今古之变”,人类深思默省存在的意义、灵魂的归依、命运的奥秘等形而上问题,早在神话发生时代就开始了,历经无数万年的苦心孤诣,到了近代,新兴的实用功利主义者,竟讥讽此一心灵活动为“象牙塔里的梦魇”,这才真是精神文明噩梦的起点呢!尤其,在大众传播事业力量无比显赫的今天,缺乏实在内容的泛趣味化主义,被推波助澜地视为人生最高价值,沉思和深省活动反被目为苍弱的“青春期呆痴症”的后遗,这种意识的普及,形成了“危机时代”的来临。

尽管做此引论,也不能掩饰《雨季不再来》在内容技巧上的有欠成熟。十多年前,烦恼的少年三毛难免把写作当做一种浪漫的感性游戏,加上人生阅历和观念领域的广度不足、透视和内省能力尚未长成等原因,使她的作品趋于强调个人化的片断遐想和感伤。但是从中所透露的纯挚情怀和异质美感,却别具一种奇特的亲和力。《雨季不再来》只是三毛写作历程起步的回顾,也是表征60年代初,所谓“现代文艺少女”心智状态的上乘选样。

三毛、舒凡两人分手多年后,这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初恋故事还是三毛写歌、创作的灵感来源。

最具代表的两支歌曲,一是《回声》专辑中的“七点钟”。

另一首是三毛为林慧萍写的歌“说时依旧”:

重逢无意中,相对心如麻,

对面问安好,不提回头路,

提起当年事,泪眼笑荒唐,

我是真的真的爱过你,

说时依旧泪如倾,

星星白发又少年。

……

三毛过世后,1991年台北的《时报周刊》采访舒凡。舒凡自述:

“她是个很要强的人,什么都要最好、最强、最高,有时候别人一条直线已经画得很直,但是她却仍拼命地画直线,仍觉得不够直。”

舒凡说,他和三毛恋爱的时间就是一年,20年间男婚女嫁,两人一度家住一巷之隔,只有一次在巷口,舒凡遇到三毛跟其他的文艺界人士一起。

他们始终未重逢。

你是善于自我放逐的人,

但是否这次放逐得远了些?

抑或不落形迹,

就更无挂碍了?

刘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