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一生可以分作两个阶段:女儿阶段和媳妇阶段。
当女儿的时候常常憧憬当媳妇的神秘与甜蜜,当了媳妇后又常常回忆当女儿的无忧无虑的欢快。
女儿在家是公主,三亲六戚来了,都用奉承的讨好的口吻夸你美你,媳妇在家是“婆娘”,得准备承受不断地挑剔和探测的目光与发问。
女儿做人处世多么单纯,甚至有点儿“我行我素”的自由,当了媳妇就得多一副心眼,要学会鉴貌辨色,忍气吞声。你想想,不仅爹娘增加了一倍(公婆),连三亲六戚也变成六亲十二戚了。
多一层关系就要多和一个人打交道,多一个人打交道就会多一份情感的起伏,也许还会多出一份是非……
幸亏我还机灵,我丈夫的外婆说我最聪明,最会鉴貌辨色不知是褒还是贬,反正我也不在乎了。
下班回家,照例不先回自己的房,先去跟家人们打照面,寒暄一番,这是礼貌,我到了婆家逐渐琢磨出的为妇之道。
“当心,别去碰那堆东西。”小保姆神情特别紧张地对我说,手指着过道里一只被袱包裹。
我看见客厅里坐着一位干瘦的中年男子,膝下依着个同样干瘦的娃娃。
乡下来客了。我迅速而准确地作出了判断。奇怪的是,这位乡下客不坐沙发,甚至不坐靠背椅,独独搬了张旧方凳坐在客厅正中央。
“大阿嫂回来了。”他欠欠身与我打招呼。
“你好。”我记不得何时见过面了,“你们坐沙发上嘛,别客气。”我客气地说。
“一样的。”他不动身子,那个娃娃直往他两膝中钻,他推推他说:“叫呀,阿婶!”
“阿婶。”
我觉得那娃娃挺乖,回房想找些什么吃的给他,弟媳妇跟进来了。
“当心,那孩子得了肝炎,想到上海来看病的!”弟媳妇一脸恐怖状,“这些乡下人真不识相,电报也不打一个,就闯上门来,我只好叫他们坐在屋中央,省得东摸西碰的。他摸过的门把我叫阿琴(小保姆)用酒精擦过了,唉!”弟媳妇用手摸摸隆起的肚皮。
弟媳妇怀孕7个月了。她担心肝炎病菌会给即将出世的宝宝带来不幸。
“快给爸爸打电话呀,想想办法,托人找个医院……”
“不行不行,现在医院病床紧张得不得了,万一暂时住不进医院,爸爸肯定要留他们住在家里的。”弟媳妇又用手摸摸隆起的肚皮。
“那怎么办呢?”
“弟(我丈夫的弟弟)已骑车到姑妈家去商量了,这些乡下人都是姑妈引来的,和我们搭什么界?理应住她家去。”
“看来也只有这么办了。”我瞅一眼弟媳妇的肚子。若不为了那未来的宝宝,无论如何是没有理由把上门的乡下客推出门的。我结婚10年没有生育,弟媳妇过门一年就怀孕了,倘若我提出要收留那两位带着肝炎病毒的乡下客,小弟和弟媳妇会不会怀疑我另有什么“险恶”的目的?处理她埋之间的关系,真像踩在细钢丝上走路,得步步小心为妙。
“你千万别给爸爸打电话呀。”弟媳妇又叮嘱了我一句。
看看,就是提防我给公公通消息!公公的脾气我们都清楚,他对从自己老家出来的客人特别优待,不管是亲非亲、远亲近亲、穷亲富亲,他都要盛情款待,尽力帮助的。公公离开家乡已经快50年了,依旧十分眷恋他的海边的小渔村。
我当然不会去给公公打电话通风报信的,省得有拍马屁的嫌疑。
已是吃午饭的时候,我跟小保姆商量,添几个菜,让乡下客吃得好些。弟媳妇说,吃饭是最容易传染病菌的了,还不如给他们几块钱,让他们上街到饭馆里去吃。我实在不好意思去对乡下人说这种话。弟媳妇去了,给他们20元钱,说:“来上海,去逛逛街,走出去不远就有饭馆的,余下钱给小孩买点什么吧。”
“谢谢,谢谢小阿嫂。”乡下客说。
“不用不用。”弟媳妇替他们打开了门。
为了未出世的小宝宝,我觉得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了。
不一会,小弟回来了。
“商量得怎么样?”
“姑妈不在家,她倒是满会享福,跑到杭州赶灵隐寺庙会去了,真正岂有此理!”小弟气呼呼地说,“就是她硬把阿蕉拖到北京替小屿带儿子,阿蕉儿子得肝炎,人家男人当然要跑到上海寻麻烦的!”
前两个月,姑妈在北京工作的小儿子小屿替姑妈添了一个小孙子,姑妈非常欢喜。要找保姆,到处都找不到合适的。如今农村里活路多,钱好赚,媳妇姑娘出来做工的少了,要不就工钱要得很高。于是姑妈就到老家跑了一趟,带了个阿蕉出来,据说有点沾亲带故。说是带她逛北京城,住在小屿家,还包吃饭,顺便抱抱孩子。这样一来,工钱就不提了,只消塞几块零用钱。
“我们不管,她人不在,正好,把阿蕉的男人孩子送到她屋里去住。”弟媳妇说。
“房门锁死了,总不见得去撬锁!”小弟说。
“找小垠嘛,他总归有他母亲的房门钥匙。”小垠是姑妈的大儿子。
“垠出差了,我碰见凤娟(小垠的老婆)。凤娟说,姑妈出门跟他们招呼都不打,更不会把房门钥匙交出来的。”
姑妈偏爱小屿,不喜欢小垠,更不喜欢凤娟,小夫妻与她关系不和谐,这我们都清楚。
“那要凤娟解决问题呀,她总归是姑妈的媳妇嘛!”
“垠他们三口人挤在十几平方的亭子间,我怎么开得了口?”
“那怎么办?你就不顾……”弟媳妇眼圈一红,手摸了摸肚子。
“你别哭。你别哭么!”小弟烦躁地在客厅里转圈子,转了不知几圈,突然停下了,说:“有了!”
“怎么?”
“买些补品,给他们一点钱,买两张船票,今晚就送他们回乡下。”
“这?行吗?”这个“行”,是指良心上能否行得通。
“只有这个办法了,公社也有医院的,再说肝炎就是要养嘛。多花点钱,买一个无病无灾。”
“今晚的船票,到哪儿去弄?”
“马上给妈妈打电话,她认识航运局的局长。”
“妈妈?她会同意吗?”
“她要不同意,我就问她,你要不要一个健健康康的孙子?”小弟在我们家年纪最轻,主意最大。
婆婆的耳朵皮最软,在她看来,丈夫和儿子的话都是接近真理的。
果然,婆婆晚上下班回家,把轮船票带回来了,还买了大包小包的吃的。由小弟出面,跟阿蕉的男人横竖解释了一大通,又送东西又塞钱,然后,赶在父亲回家前,把他们送走了。
公公晚上回来得很晚,第二天早上才知道这件事。
“爸爸,我们也是出于无奈,压妹(弟媳妇)怀着你的宝贝孙子,万一染上肝炎病毒,母子都有危险。这事都怪姑妈不好,她让阿蕉去给小屿带儿子,工钱都不付,简直是剥削!”小弟很精明,他知道怎样摆理由,他父亲才不会发火,而且他还会不失时机地转移主攻目标。
公公没作声,一边是他未来的孙子,一边是他惟一的亲姐姐,这个天平很难维持平衡,祛码捏在他手中,他却不知往哪边搁。
听我丈夫说,小弟之所以敢当着公公的面如此肆无忌惮地数落姑妈,那是有一段历史根源的。
我公公是三代独子,他没有兄弟,只有一个亲姐姐,他们姐弟之情是非常笃诚的。公公的父亲死得早,公公11岁就被送到镇上药店里当学徒。他曾想当个好郎中,给乡亲们治病,养活母亲和姐姐。后来,他参加了抗日救亡工作队,成了一名革命战士。母亲死后,他就把亲姐姐接到苏北根据地来了。全国解放后,他们姐弟先后调到了上海,虽然各自都有家庭,然而依旧像小时候一样地亲密。姐姐是弟弟家中最频繁的常客和最受欢迎的贵客,其实就如同一家人。姐姐参与弟弟家的一切内务和外交,弟弟家的任何事,姐姐都可以长辈的身份发表意见,甚至有一部分指挥权。这种特权并不是随便哪个亲戚可以得到的。这种鱼水和谐的关系一直持续了十几年。
“文革”开始了。
除夕夜,外婆(我婆婆的母亲)做了一暖锅肉丸蛋饺粉丝菠菜汤,端着过门槛时,不慎绊了一下,暖锅的把柄油滑油滑的,从外婆手中滑脱摔了个粉碎。外婆脸色一下子灰白灰白了,半晌才说:“晦气晦气,要破大财了!”公公和婆婆都笑她“老迷信”。我婆婆亲自下厨重新做了一碗汤,大伙仍旧吃得兴高采烈,只有外婆再也不开一句口了。
没过多久,我公公就被当作“叛徒”、“漏网右派”、“特大号走资派”,被“革命造反派”揪了出来,隔离审查。我婆婆也被勒令下干校劳动。全家人都被赶到一间房间里住,其余的都成了某某某造反兵团的司令部。于是外婆成天长吁短叹:“都是我,都是我不好!如果手里捏得牢一点,暖锅就不会滑脱了。”
“外婆,现在叛徒、走资派成批成批地揪出来,难道家家人家都是在年三十晚打碎只沙锅呀?”被她念叨得心烦,我丈夫就这么问。外婆答不出,陷入茫然的沉思。
公公婆婆隔离审查,外婆成了当家人。每个月,她总是数着有限的几张钞票(走资派家属每月15元生活费),精打细算地开支日常的花费。没几个月,外婆的头发全白了。
有一天晚上,很晚了,有人敲门。
外婆以为又是造反派来抄家,心慌意乱地去开门。进来的竟然是姑妈!
“哎呀,苏南(姑妈),你怎么长久不来了?家里搅得一塌糊涂,就盼你来相帮一把呢!”外婆像见了救难解劫的观世音菩萨,高兴得挤出了眼泪。
“姆妈,小点声……”姑妈探头看看对面那扇贴着“某某某造反兵团”纸片的门,然后,赶紧把房门掩紧了。
“我去烧点面条,你肚子一定饿了吧?”外婆很遗憾,没有更好的东西烧给姑妈吃。
“不要忙,姆妈,我休息一会儿就要走的。”姑妈仿佛有点心神不定。
“还要走呀?今朝就困在这里吧。大弟到外面串连去了,你跟我挤一张床。”以前,家中客堂间,用屏风拦出一角,搭着张钢丝床,是专门留给姑妈睡的。那时,一个月里她有半个月住在弟弟家中。
“不啦,我要回去。我是想……”姑妈有些吞吞吐吐。
“苏南,我想来想去想不通。你说说,茂柏(我公公)哪像走资本主义的人?解放十多年,自己屋里连个挂大衣的橱都没有。一年四季,有几日是在家吃顿安稳饭的?再说我们寄川(我婆婆)吧……”
“姆妈,这些话,你千万不能对外人说呀!”姑妈打断了外婆的话,有些紧张。
“我晓得,人心隔肚皮嘛。”
“姆妈,我有一只皮箱放在这里的,抄家时没抄走吧?”姑妈问。以前,她常住这里,所以就放了只皮箱装装零星衣物。
“在的在的,抄家时,我对造反派说的,这是亲戚存在这里的……”
“姆妈,你没说我名字吧?”
“哦哟,我倒记不得了……”
“姆妈,我想……把皮箱拎回家,还可以派派用场。”
“好的,就在我床底下。”外婆撩起床单,拉出皮箱,“我去找只旅行袋,你把里面的东西腾出来。”
“不用了,这些东西……我也带回去……”
“为什么,”外婆吃惊地看着姑妈,突然有些醒悟了,脸上的神色顿时黯淡下去。
姑妈拎起皮箱,站起身,说:“姆妈,我……走了,你自己要保重呀。”
外婆没有立起来送客,这是她一生中惟一的一次。姑妈拎着皮箱急匆匆地下楼,她怕受牵连,所以把存放在弟弟家的东西都带走了。她把全家人对她的信任和尊敬抛掉了。
这以后,姑妈再也没有走进这扇正对着“某某某造反兵团”的门。公公从隔离室放出来,也要下干校,允许他回家拿些衣物。
“姆妈,让你担惊受怕了!”公公对外婆说,“苏南常来吗?我进隔离室前曾经托过她,要她多照顾照顾这个家……”
“茂柏,不用提这事了。唉,人心隔肚皮呀!”外婆长叹一声。
公公知道了他亲姐姐的表现,连午饭都吃不下。不过,他没有当着家人面说一句责难的话。
孩子们可不顾父亲的面子,七嘴八舌地骂姑妈是“势利小人”,并由此开了此戒。
若干年以后,公公和婆婆都“解放”了,从干校调回来,工资补发了,房间归还了,家人团聚了。
公公要开一次丰盛的家宴请客。请哪些亲戚?请大娘舅一家公公婆婆在干校时,舅妈每星期都来探望外婆的,请小娘舅家里最困难的时候,他曾经寄来50元钱,请小阿姨她虽是婆婆的远房表妹,大弟大妹上山下乡时,她还送来一份不薄的礼……都是婆婆一方的亲戚。公公一方呢?公公只有一个亲姐姐:姑妈。姑妈要不要请呢?
外婆说:“苏南总要请的。不管怎么说,茂柏身上只有这样一个亲人了。”
小弟说:“不请不请,不能共患难的,算什么亲人!”
于是大家看着公公。公公不表态,把自己关到卧室里去了。
过了几天,公公在苏北根据地的几位老战友上门做客其实,是姑妈托他们来做说客的。
“当时是什么形势呀?造反派到苏南家里威胁她,逼她揭发你。她还算好的,没有乱揭发。你没听说老张的老婆,把他们夫妇的私房话都在批判大会上抖出来了呢……”
“苏南一个女流之辈,也很难呀。听说她是非常后悔的,最近身体很不好呢……”
客人们走后,公公对婆婆说:“苏南病了。”
婆婆问:“你去看看她。”
公公摇摇头。
又过了几天,小垠跑来对公公说:“我妈妈备了几个菜,请您和舅妈(我婆婆)去吃便饭。”
公公说:“你回去告诉你妈妈,不是我们不肯原谅她,是老外婆肚子有气,她太伤老外婆的心了。倘若她愿意来向老外婆认错,老外婆肯原谅她,我们也就没意见了。”
第二天一清早,久违的姑妈又上我们家来了,当然,对门的“某某某造反兵团”已经销声匿迹了,她用不着偷偷摸摸地怕人告发她。
“姆妈……”姑妈带着羞赦的神色正要向外婆道歉,外婆却先一步拉住姑妈的手说:“苏南呀,长久不来了。身体好吗,头发白了不少哟!”
于是,往日的隔阂与宿怨都在外婆那宽容亲热的嗓音中烟消云散了。
当然,在家宴上,姑妈有了一席显著的位置。毕竟,公公方面只有她一个亲戚。姑妈从杭州回上海,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我们家来责怪小弟,不该把阿蕉的男人和孩子“赶”回乡下!
“阿蕉的外婆就是你爸爸的奶奶呀!你们这样待人家,乡下人知道了要把你爸爸骂死了呢!”
“你自己让阿蕉给小屿白带孩子,人家知道了更要骂你。好处由你得,麻烦找我们,哪有这种道理。”
小弟和姑妈争了起来,姑妈争不过,便向公公告状。幸亏是小弟顶撞了姑妈,也只有小弟能顶撞姑妈。公公不会责怪小弟的,他隔离审查的时候,大弟大妹小妹都在学校闹革命或“大串连”,只有小弟在家。他还小,那时只有11岁。每星期,是由小弟到隔离室给公公送替换衣服的。
公公不责怪小弟,只是劝姑妈不要计较孩子们的话。
姑妈一定明显地感到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远不如从前了。开始,姑妈还是竭力想恢复她的威信的,上我们家来,喜欢批评和指挥。
“啧啧啧,厨房间这么脏呀,要用碱水洗!”
“黄鱼怎么能烧咸菜?报上早就登过的,吃了容易得癌的。”
“大橱靠窗摆,天天晒在太阳光里,木头容易脆的……。”
很少有人顾及这些琐事,尽管她说得还有些道理。太忙,上下班的人业余时间已经少得可怜了。惟有外婆会应着她的话音嗯嗯嗯呢呢呢。应是应,也难得做,外婆老了。
姑妈经常差使我们做事,她和媳妇关系不好,差使不动儿子,只好差使侄子。
“大弟,有空来帮姑妈收拾收拾花园啊。”所谓花园是她自己在屋前辟出的一块空地。
哪儿有空呢?但还是挤出半天时间去了。在空地上种花,还种菜,其实出了弄堂就有菜场的。姑妈喜欢与众不同。
“叼、弟,我的半导体坏了,帮我修一修啊。”半导体很旧了,拿到店里去修,人家肯定劝她重买一只。
“姑妈,现在是按劳取酬,我替你修好了,你给点什么酬劳呀?”小弟半真半假地问。
“放心,姑妈还能亏待你吗。”
半导体修好了,小弟当然不会向姑妈要报酬的,那些零件都是旧货摊买来的,花不了几个钱,主要是费时间,时间怎么计算价值呢?
“大弟,替姑妈到北站去取一下东西,你有自行车,方便得很。”
大多是乡下人寄来的土产、鱼干、虾干、腌蟹等。我丈夫忠厚,取来了就送到姑妈家,姑妈便分出一小部分叫他带回来给公公尝尝。
后来,我丈夫外出求学,姑妈只好差小弟。小弟取了乡下人送来的东西先运回我们家,拆开来,取一小半给姑妈送去。
外婆说:“小弟,给姑妈的太少啦。”
“她家有多少人呀,我们家比她多一倍呢!”
“可是,乡下的人都是她去牵头的。”
“她还不是借着爸爸的名声!乡下人要钱啦,要买缝纫机、自行车啦,要这要那还不都推给爸爸来解决的。”
外婆说不过小弟,只好由他去。
有一次,乡下人送来二十几尾两三斤重的大黄鱼。这么肥的黄鱼是罕见的,公公很高兴由他出面分配,四个儿女亲家家里都送去两尾,又腌了几尾,姑妈家由小弟送去四尾。姑妈心里不痛快,竟然原物退回。小弟说:“她不要拉倒,我们多吃点,压妹马上要临产,听说产妇喝鱼汤最补。”公公默许了小弟。
姑妈真正地感到在我们家里横竖行不通了,她来的次数便渐渐稀少了,大多是白天来,趁大伙都上班了,家中没什么人。她来找外婆拉家常,说说心里话。外婆心肠软如绵,常常陪姑妈流眼泪,而且常常说:“苏南命苦呀。”
“什么命苦,是她自己作下的。良心不好,所以嫁一个离一个,连儿子都和她搞不好关系。”小弟对姑妈没有一丝同情心。
“孩子说话没轻重!”外婆小弟。
外婆只有在我跟前可以得到一些同感共语。我确实有些同情和可怜姑妈,因为她没有丈夫。曾经得到过男人而又失去了男人是最痛苦。
都是听外婆断断续续地告诉我的。姑妈在根据地时是位非常出众的女兵,能说会道,聪明能干,追求她的人可多呢。那一定是姑妈的辉煌年代。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自己最辉煌的一段日子。
抗战胜利后,姑妈和许多女兵一样,纷纷结婚了,大多是嫁给战斗英雄或部队的首长们。姑妈的丈夫是位英俊潇洒的年轻军官,而且还是个大学毕业生。姑妈真是太幸福了。婚后,他们先后有了三个儿子,谁都羡慕他们家庭的完美。
出人意料地,50年代中,姑妈突然和丈夫离婚了。听说,是丈夫有了外遇。离婚后,丈夫马上就与一位年轻的女秘书结了婚,而姑妈却一个人带着三个儿子生活。人家劝她重嫁,她说,她的心在儿子身上。
也许真是天意,同一年,姑妈第二个儿子,那个长得最像父亲的儿子,不慎落在公园的湖中淹死了!
我为姑妈的这一段遭遇偷偷地淌了不少眼泪。
姑妈实在应该算是个坚强的女子,她经受了这一切,咬着牙把两个儿子培养成人了。大儿子小垠参了军,后来又复员回到上海,在一家报社里当记者,小儿子小屿先去黑龙江插队,后来上了大学,又考研究生,分配到中央电视台工作。
当儿子成家立业后,有许多老同志们便极力摔掇姑妈找个老来伴。他们热心地为姑妈介绍合适的人选。姑妈最后选中了一位退休的老军人:妻子死了,孩子们也都大了。姑妈觉得他和自己情况相似,人也挺和蔼可亲的,也许能够互相顾惜地走完生命的最后路程。
姑妈悄悄地结婚了,家人们都暗暗祝福她能够幸福。
然而没有超过一年,姑妈又搬回自己家中去住了。她没有对任何人说任何理由,谁也不敢去问她。过了许多时候,才稍稍有所风闻,姑妈第二次离婚了,关键是与那位老军人的儿女搞不好关系。
我觉得,姑妈的一生是值得写一部长篇小说的,可是小弟却很不以为然。
“算了吧,你去同情这种人?你要能和她共同生活两天,你就能发现她是多么自私。卢彬(姑妈的第一个丈夫)能和她生活10年,已经是很有耐性的了。”
甚至连小垠也这么说:“我妈妈是不能和任何人和睦相处的。凤娟脾气算是好的,从来不和人红脸,妈妈还嫌她这不好那不好。我看,她最好生活在真空里。”
明明是卢彬喜新厌旧而造成他和姑妈的婚姻破裂,我却从来没听家人们谴责他一句,说起来都怪姑妈难相处。听说,小垠小屿还经常去看他们的生父。小屿人聪明,总瞒着姑妈。小垠心直,每次去了回来还要讲,因此姑妈对小垠很有意见。
我为姑妈抱不平。
有一次,我问公公:“为什么大家都不同情姑妈的遭遇?”我相信公公是公正的。
公公沉吟半晌,说:“苏南过早地离开了工作,离开了社会。当初,她和卢彬结婚时,我就不赞成她去当官太太。可当时时兴那一套,说是要照顾首长生活,便在家料理家务了。真可惜呀,苏南是有能力,有才千的。一个人,脱离了工作,她的心就变得愈来愈狭小。她不能理解别人,别人也不能理解她,她的脾气也愈来愈怪了,怪得很难与人相处……我是理解她同情她的,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听了公公的话,我愈加同情姑妈了。
前几天,姑妈上我们家来,吃过晚饭,趁大伙都在,她突然说:“我家的房子在大修,窗户都关不住,晚上睡觉冷得不得了,几乎整夜都合不上眼呀。”说完,看看大家。
我知道,姑妈想借我们家暂住几日。“文革”前,客厅里可是有她的法定床位的呀。
公公在看电视里的国际新闻,不知是没听清楚还是故意回避,没有吱声。
小弟大声地对婆婆说:“妈妈,压妹生下孩子后,我们要再请个小保姆专门带孩子的,就在客厅里搭铺,说定了呀!”
婆婆说:“那当然,那当然哆。”
外婆不好意思看姑妈的眼睛,进厨房去了。
姑妈沉默了一会,站起来说:“我回去了。”
我实在忍不住,脱口说:“姑妈,你房子在大修,在这儿睡几个晚上吧,否则要冻出毛病来的。”
“我的心脏病这几天是发了呀。”姑妈伤神地说。
“住下吧,住下吧。”公公开口了。
“住吧,住吧,迁妹产期还有一个多星期呢。”婆婆也应和着。
于是外婆颤颤颠颠地为姑妈搭临时铺,我作帮手。我叫小弟帮忙,小弟翻我一个白眼。
姑妈在我们家客厅里住了5天。和以前是大不相同了,床铺晚上搭早上拆,而且没有屏风挡。每天,要等大家看电视的兴头过去了,姑妈才能躺下。
我发现姑妈的眼囊是乌青青的,她一定没有休息好。她躺在我们家的客厅里,会不会想起以前的许多许多事情?
5天后,姑妈悄悄地回家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