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1 / 1)

一个闷热的夏晚,背下的凉席像被熏烤过似的焕热,睡不着,心头莫名其妙地烦躁与不安。

半夜两点光景,客堂间里的电话铃刺耳地响了起来,就像一根铁钉在锈了的铁皮上来回地划。

不知哪个神经病,深更半夜地叫人不得安宁。我没好气地命令小妹去接电话。小妹是话剧团的演员,交际最广,家中来的电话一大半是找她的。在我看来,演员都有点神经不正常。

“大姐,是贵州来的长途,你来听!”小妹喊。

母亲到北京三妹那儿去了,大姐便成了家中的权威,我无法推脱这个职责。

“喂喂喂响点声,听不清!妈妈不在家你是谁呀,慧姨呀!什么事?什么什么?响点声……”

电话筒对面遥远的那一方,传来很轻很轻的哭泣声。

“慧姨,慧姨,你怎么啦?你说话呀!”

“你姨父不行了……贵阳最好的医院都说没法治了……我想把他送到上海去治疗,要预先联系好医院……你一定要帮帮忙呀……”

那么热的天,我浑身却像落进冰窖里一般的冷,上海医院病床多么紧张,母亲又不在,我有什么办法张罗这一切?

“慧姨……妈妈不在……”

“想想办法吧,你姨父……不能眼看着他死……”又是一阵哀泣,像一把小钢锯在锯我的心。

“慧姨,慧姨,你别急,容我想想办法……等天亮了……我给你拍电报,好吗,”我突然想起这是长途电话。

“要快,要快呀,你姨父已经昏迷了……火车上还要耽搁两三天……”

“明天,明天我一定给你拍电报!”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答应了她,无论如何不能使她失望的。

放下电话筒,我头脑中一团乱麻,并不知道该怎样办。

慧姨和母亲并不是亲姊妹。慧姨是叔公的小女儿。

外公虽则是个开明地主的身份,家境并不富裕。外婆的娘家倒是个有家底的富户,带来许多陪嫁。外婆是个贤慧女子,什么都听外公的。他们夫妻变卖了外婆的首饰,供外公的弟弟(即叔公)到南京去读大学。外公自觉家中出了个大学生,非常光彩,自己再下田耕作未免失体统,便把田租佃给人家,自己整天读读四书五经,抽抽大烟,俨然一副绅士派头了。

外公的24亩田每年收不到多少租粮,他又不会经营,竟弄到难以维持六个孩子生计的境地。叔公为了报答哥嫂培育之恩,决定收养大侄女,培养她读书成人。外公自然乐不可支,痛痛快快地把大女儿送了过去。于是,我母亲11岁就离开了家乡,离开了父母和五个亲兄弟姊妹,来到了叔公一家所在的杭州,那时,叔公已是浙江省政府的一名官员了。

叔公膝下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母亲便和他们一块儿生活了七八年,一块儿上学,睡一张床铺,反倒和自己乡下的几个弟妹疏远起来。

慧姨最小,母亲到叔公家的时候,她才刚刚出世。母亲离开叔公家的时候,她才8岁,按理说她与母亲并没有多大的情谊,然而成年后,她倒是众姊妹中与母亲最知心的一个了。

小时候有些事情记得特别牢。

我10岁那年,慧姨到上海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长得很矮小,很白。当时母亲让我叫她“姨”,我还很不情愿,我觉得叫她一声姐姐还差不多。

慧姨大学毕业后分到东北一家工厂里当技术员,在那儿她结识了一位年轻的飞机设计师,她和他是回南方来结婚的。

那个飞机设计师很像电影里的侦察员,老是锁着眉,他姓凌,我们都唤他凌姨父。我们家因为阿姨和姨父太多了,必须冠以姓来加以区分。

父亲和母亲领着远方来的客人到处游览,我总是有幸跟着一块去。有一次,在文化俱乐部里跳舞,慧姨成了整个舞会最引人注目的女子,因为她轻盈得像一只蜻蜓。

我实在不能想像这么美丽而又活泼的慧姨会发出话筒中那种凄伤的哭声,我也实在不能想像那位英俊而强壮的凌姨父会病到奄奄一息的地步。

“文革”中,凌姨父作为知识分子臭老九被下放到贵州深山里的一座工厂里去了,那时慧姨正怀着第二个孩子,她不顾一切地非要陪丈夫一起进山。“文革”后,母亲给他们写信,说可以帮他们想办法调到南方的大城市里来,因为凌姨父是设计飞机的工程师了。慧姨回信说,凌姨父不肯调,厂里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厂。

凌姨父留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十分正统而正直的典型的知识分子。

四妹妹催我:“你还呆着干什么?还不给纷姨打电话?”

一句话提醒了我,纷姨家有电话,母亲不在,她也算是长辈了。

我慌忙翻出通讯本,找到纷姨家的电话,的啦啦地拨起来。

丁零零丁零零丁零零……

电话很快就通了,然而迟迟没人来接,此刻是凌晨3点,难道珊姨家中没有一个人?难道他们全家都睡得这么死,我固执地把话筒按在耳朵上。

终于有人拎起了话筒:“喂喂,哪一个?”声音极不耐烦。

我听出是五表弟:“阿五头,凶什么?快叫你妈听电话!”我也没好声气。

“我妈有精神官能症,你也知道,过了半夜才好不容易睡着,现在怎么能叫醒她。”

五表弟真是个孝子,我也知道纷姨一家子感情极其融洽,可称标准的五好家庭了。

“有紧急情况呀,慧姨打长途电话来了,凌姨父病危……”我的声音都抖了。

五表弟犹豫了一下,“你等等……”

大约等了10分钟光景。

慧姨和纷姨是嫡亲的姊妹,慧姨危急之中却向我母亲求援,我隐隐听说过慧姨与纷姨之间的粗龄。

“喂,怎么回事呀?”

那慢条斯理的声音,是徐姨父。

“徐姨父,我刚刚接到慧姨的长途电话,凌姨父病危,想到上海来急救,要联系医院……”

“这医院的事,你妈妈最有办法嘛。”徐姨父自从升任铁路局工艺处处长后,说话颇带点官腔了。

“我妈在北京!徐姨父,你不是和你们铁路局职工医院的院长很熟悉吗?”我毫不客气地点穿他。

“这个……你等等,我和你姨商量一下。”

又等了10分钟光景。

母亲曾经告诉过我,因为珊姨长相最漂亮,人又聪明,所以叔公最喜欢她。当年母亲寄养在叔公家里的时候,和扮姨住一个屋。珊姨总是看不起母亲,总是差使母亲替她干这干那。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成年后,姊妹中只有母亲和纷姨在上海,故而两人也渐渐地过从甚密起来。

“喂喂”电话筒里冒出很响的叫唤,我知道是粉姨来接电话了,珊姨到了更年期耳朵有点背,说话总是哇哩哇啦的,自己听不清,生怕别人也听不清。

“扮姨,快去联系医院,然后给慧姨发电报,凌姨父生命要紧!”我拼足嗓门叫。

“喂喂,是这样的,铁路局职工医院的院长搬家了,我们不知道他住在哪儿……”

“问问左邻右舍吧,兴许有人知道。”

“喂喂,是这样的,我和你姨父商量了,贵阳的医院也是不错的,既然那里的医生已说没法治了,那么送到上海又有什么用呢?再说沿途跋涉,万一在途中……岂不是我们的罪过?喂喂,你去给慧姨打电报,建议她不必花这么大力气送上海了,若需要钱,我们是可以支援的。”

“可是,万一送到上海能够治好呢。”

“大表姐,我妈的神经受不了太多的刺激,这事就这么办吧。”五表弟又把话筒接过去了。

叭……嗒……

“她们嫡亲姐妹都见死不救,关我们屁事!睡觉睡觉!”四妹妹说气话。

怎么睡得着呢?我想起瘦弱的慧姨满面泪痕的脸,心口就难受。

我气纷姨少情义。

听母亲说,纷姨和慧姨原本是很要好的,后来彼此在感情上不睦了,都是为了叔婆的缘故。

叔公壮年丧妻,又讨了一房,我们都叫她叔婆。

自从叔公有了新叔婆,珊姨就不再回南京老家了,她看不起新叔婆,吃定人家是看上叔公的存款了。

叔公过世后,叔婆断了生活来源。叔公的钱在大跃进年代捐给国家了,叔婆的亲生儿女都还未参加工作。慧姨提出她们姊妹兄弟每人贴给叔婆15元钱,北京的大堂舅一口答应,并且代青海的小堂舅多付15元,因为那时小堂舅的“右派”帽子还没摘掉,每月工资少得可怜。惟有纷姨不同意,她不相信叔公一点钱都不留给叔婆。慧姨为此和纷姨生分了。

母亲说,从十三四岁开始,纷姨就有了“九斤姑娘”的绰号,她人聪明,会把家,嘴又灵巧。她果然嫁了个可心的丈夫,徐姨父是大学毕业生、工程师,后来又提拔当了千部,也是个极聪明的人。

遗传这个东西有时是像魔术一样不可捉摸,纷姨和徐姨父有5个孩子,倒有3个先天不足,老二患有风湿性心脏病,老三是天生的聋子,每年冬天发气喘。平常亲戚间说起都很同情纷姨,但碰上珊姨缺德时,有人就要骂:“天报应!”

譬如此刻,四妹妹躺在**还在咒:“怪不得她家孩子都是七病八歪的,谁叫当娘的良心缺只角的!”

“所以我们不可昧良心呀。”我顺势说。

听着街上有第一辆电车驶过,我就起床了。我决定去找元浩舅舅,因为我想起舅妈是在广慈医院工作的,让她想办法替凌姨父安排个病床也许问题不大。

元浩舅舅住在复兴中路的一幢花园洋房里,十几家人合住,房子不大,可有个美丽的园子,因此元浩舅舅不肯搬到新建的干部楼去。

元浩舅舅是个养花能手,晒台上和花园里都是他养的花,他每天赶在出太阳前给花浇水。然后在花丛中笃悠悠地打几套太极拳。

我把他今天早晨的拳冲了。

元浩舅舅看我急得满头大汗,又是眼泪鼻涕的,便去把舅妈叫醒。

舅妈才下了夜班,困乏得有点不耐烦:“我们医院里病床紧得很,我们搞后勤的根本插不进去呀。”

“真是的,徐材在铁路局上上下下通得很,我就不信他不能在铁路职工医院想想办法。”元浩舅舅说。徐材就是徐姨父。

“哼,纷那个人精得要命,她不会同意叫凌家进来上海就医的,她们是亲姊妹,她心痛花钱。”舅妈也愤愤起来,凌家进就是凌姨父。

“那怎么办呢?”我叫了起来,因为我总是看见慧姨的眼泪。

“再去找珊商量,她不能这么把关系脱得干干净净。”元浩舅舅说。

“我不去。”我说。

“我陪你去,怕什么?”元浩舅舅说。

这时候,有人在围墙外叫元浩舅舅的名字,竟然还有人这么早串人家。

来的人是我们的远房亲,是我爷爷兄弟名下的某一个,按辈分,我得称他“叔”,平时就叫他“么爷叔”。

么爷叔和元浩舅的关系隔得更远了,然而他俩平时却走得勤,因为么爷叔也喜欢养花。

“元浩,我来问你讨几盆名花的,我的新居收拾停当了,弄几盆好花点缀点缀。”尽管上海的房子紧张到饱和的状态,可是么爷叔就是有神通,一家四口,房子从一间换到两间又换到三间。问他什么诀窍,他说:“热点、腿勤点、手松点,你待人家好,人家总不会待亏你的。”

“好好好,你要什么花,自己挑,我现在手头正有件棘手事要办呢。”

“什么事?”么爷叔的确爱管闲事。

“我有个堂妹夫病重得很,想到上海找医生看看。”

“愁什么?包在我身上了,找医生看病嘛,还不是一句话。”

“你别开玩笑,要住院治疗的。”

“可以,我马上替你去联系,华山医院,怎么样?够方便吧?”么爷叔很热心。

“一言为定?”

“我办事啥时空说大话。”

“谢谢你,么爷叔。”我抓住他的手臂拼命摇。

“好了好了,你好去打电报了。”元浩舅催我,“带钱了吗?”

“带了!”我奔出花园门。

“速来沪请告车次。”慧姨接到这份电报,一定会开心些的。

下午,么爷叔到我家来了,告诉我,病床的事已经办妥了。

华山医院是上海的一流医院,么爷叔只是新华书店的小职工,他如何能打通医院的各个关节的呢?

我问么爷叔,他笑笑:“你以为世上的人都重权势吗?良心最重要,人家有求于你的时候你热心些,你求人家时人家也会以心换心的。”

我便不再追问了。

我打电话告诉元浩舅,元浩舅说:“都仗我那两盆好花呀,么爷叔才肯帮忙。你知道,我是花了多少心血才培育成的!”

我很想说不是这样的,可是我又不知怎样去解释。

元浩舅又叮嘱我:“快跟纷姨打电话,医院问题我们解决了,到车站接人的车子,还有慧姨来后的住宿等要她解决,她们是嫡亲姊妹,不能屁事不管。”

于是,我很不情愿地给扮姨打电话。

又是五表弟接电话,说他母亲身体如何如何不好,我没好气地说:“凌姨父的医院已经安排停当,告诉扮姨一下……”

“噢噢,那等等,等等,我去叫我妈听电话。”

扮姨对着话筒叹息了一番自己的病情,然后俨然以长辈的身份问,“医院条件好不好?”

“是华山医院。”

“到车站去接人的车子安排好了没有?”

“就是要请纷姨和徐姨父想想办法。”

“我有什么办法?一直病假在家的。预先订出租车嘛。”

“纷姨,你身体不好,其他事就别操心了。慧姨来了,先接到你家暂住,好吗?”

“这个嘛……几个孩子都正好放暑假,家里一塌糊涂的,真要命。”心玄了。

我真正地生气了,大声说:“那就算了!”摔下话筒,骂了句:“岂有此理。”

我决定把慧姨接到我们家来住,大热天,睡地铺也行,至于接人的车子,我不想再找元浩舅商量,径直向么爷叔求援去了。

么爷叔一听就说:“这不成问题,进华山医院,就让华山医院出辆救护车去接,按规定算钱就是了。”

事情到了么爷叔那里总是轻而易举就解决了。

慧姨到的那天,珊姨一大早就由五表弟陪着上我家。

“汾姨,你不是身体不好吗。”

“再不好,我也得去接慧,我们已经十几年不见面了。”说着纷姨眼圈红了。五表弟连忙说:“妈,别太伤心了,否则晚上又要睡不着的。”

元浩舅也要去接慧姨,么爷叔就说:“车子坐不下这么些人,那我就不去车站了,在医院门口等你们。”

扮姨和元浩舅都觉得这样是合情合理的,因为他们和慧姨的亲戚关系比么爷叔近得多。

车厢门口出现了慧姨瘦小的身影,我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几年不见,慧姨变得认不出了。好看的脸蛋成了干瘪的核桃,原先油黑的头发竟也花白了,她像个小老太婆,可她还不到50岁呀。

纷姨冲上去叫:“阿慧!”

慧姨扑在粉姨怀里哭了起来,亲人总归是亲人,生活的苦痛使她们丢开了以往的敞龄。

元浩舅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快把凌家进抬下来呀。”

凌姨父是躺在担架上被两个随行的厂医抬下车的,他的脸色像棉花一样白,眼睛凹陷下去,颧骨凸出来,怪吓人的。

慧姨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也跟着来了,都哭得眼皮肿肿的。

纷姨皱了皱眉,“阿慧,你护理小凌都顾不上了,还带着两个孩子作啥?多花费车钱。”

“珊姐,谁知道呢?万一救不过来……”慧姨硬咽了一下,“再说小旦小秀都懂事,还能帮我许多忙的。”

“唉,你也真是的,长途电话可以直接打给我嘛!那天听大侄女告诉我这码事,整整几个晚上没合眼,血压一直升到190, 200! ”姨摇摇头说。

“扮姐,让你操心了。”

“哦哟,你不知道现在上海病床多紧张,能住进华山医院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元浩舅瞪了珊姨一眼,说。

“元浩哥,劳你费神了。”

慧姨非常感谢亲戚们的帮助,在某些时候,人情往往比金钱、药物更起作用。

医生专门为凌姨父作了会诊。

那位很有经验的主治医生把么爷叔叫到办公室去了。慧姨一见此种情景,明白了大半,便号陶大哭起来,粉姨也陪着哭,小旦小秀更是哭得死去活来,把我的心哭得乱糟糟的。

么爷叔出门来,见状就火了:“哭哭哭,哭不好病的,人家医生没说不能救呀。”

“医生说些什么?”慧姨扑上前问。

“送得太晚了……”

我白了粉姨一眼。

“从贵阳到上海,火车再快也要两天,飞机又不好乘,怎么快呀,”元浩舅说。

“要是当时一发现病就来上海医治就好了。”

“我们也是这么说的,可妈不肯,她不愿意麻烦别人,实在没办法了才打长途电话的。”小旦说。

“这儿的医生说,好比一块布,已经让一个不高明的裁缝裁坏了,要改就很难……”

“家进呀,是我误了你……”慧姨哭着说。

“不过医生还是答应尽力想想办法的,现在要搞几支人体球蛋白打下去就好了。”么爷叔说着看看珊姨,又看看元浩舅。

“纷,上回你托我搞过的3支呢?”元浩舅问粉姨。

“噢噢,那是我以备万一的,我家老二身体太虚弱了……”扮姨犹犹豫豫地说。

“你先借用一下,等过几天我一定想办法再帮你搞到。现在救人要紧,立时三刻地到哪儿去觅呢9”么爷叔带点命令的口气。

扮姨不能拒绝么爷叔的要求,她和慧姨是同胞姐妹,而么爷叔和慧姨七拐八弯隔了好几层关系呢。扮姨叫五表弟回家取药去了,慧姨说:“扮姐,小凌要救活了,你就是救命菩萨。”

纷姨说:“何必这样客气,我们是一家人嘛。”

华山医院的医生替凌姨父重新做了手术,又打了一针人体球蛋白,凌姨父似乎有些好转,于是大家都松了口气。

这期间,慧姨一家一直住在我家里。待凌姨父情况有些好转,我便抽空陪小旦小秀上街买了几件衣服。

我和小旦小秀商量了,自作主张替慧姨买了一条淡藕色的旗袍裙。小旦小秀说,自从爸爸病倒后,妈妈没有露过一次笑容,老极了。

慧姨很淡漠地把那条式样和颜色都很典雅的裙子摄在**,一点不感兴趣。

我想引她开心,便说:“慧姨,我记得你和凌姨父结婚的时候,就穿这么一条裙子的,漂亮极了,像天使。”

慧姨的眼中滚出了眼泪。

我实在太不会安慰人了。

“唉自作自受,一切都是自己寻来的。”慧姨长叹一声。

“什么……?”

“当初要是调到南方来,也不会得那样的病,有了病找医生也不会那样难……都是依了他的主意……”

慧姨是出了名的温柔妻子贤淑内助,她在凌姨父病成这般模样的时候竟然口出怨悔之言,似乎让人不可理解,然而我却原谅了她。一个人什么苦都咽下去了,稍稍吐露出一丁点儿窝在心里的闷气,有什么不可以呢?我相信每个人对于生活中的不顺利都要叹息的,只是有人能忍,有人忍不住罢了。

慧姨每天到医院里看护凌姨父时,从来不流露一丝怨意,那殷勤周到实在令人感动。我相信倘若让她代凌姨父去死,她会毫不犹豫地去的。

自从接凌姨父的那天露了一次面,粉姨再也没有到医院来。元浩舅倒是每天下班上医院转一圈的,每次踏进病房,总要先问一句:“珊来过没有?”

“没有。”

“没有?这个人呀,一点不讲情义。”元浩舅总是大大感慨一番,“患难时见真心呀。”

“她也过得不轻松,那几个孩子的病也够她操心的了。”慧姨为纷姨辩解,毕竟是亲姊妹。

背着慧姨,元浩舅对我说:“真是皇帝不急急煞太监!你慧姨这个人,没用场,不分好群。”

我还是喜欢慧姨的宽容。

那天我在机关上班,小妹给我打电话,叫我立刻到华山医院去,说是凌姨父病危了。

待我赶到医院,看见元浩舅、么爷叔和纷姨都在,连徐姨父也千年难得地出现在病床前。

听小秀抽抽搭搭地告诉我,凌姨父的病情突然恶化,抢救了半天,现在靠输氧勉强维持着微弱的呼吸。

慧姨没有哭,她只是紧张地盯住氧气瓶上的那截玻璃试管,看着那水面缓缓地冒出一个又一个的气泡这表示凌姨父的生命还在延续,这气泡就是慧姨的全部希望。

其他几个长辈在一边悄悄商量。

“该准备后事了,阿慧糊糊涂涂的,肯定没带衣物,要赶紧买起来,万一……”扮姨说。

“这事包给你了,联系火葬场什么的由我去办。”元浩舅说。

“我哪有时间去跑街呀!家务事一大摊,最近我的糖尿病又犯了,血糖高得吓死人……”扮姨愁眉苦脸。

“你这个人也真是的,她是你亲妹妹,你总不能一点不管,你走不动,叫老徐抬抬腿嘛。”

“我是从来没进布店服装店买过东西,搞不清楚,要不你们开张条,由我去照章办理也行。”徐姨父慢吞吞地说。徐姨父一直是当惯大老爷的,在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粉姨的心里只有丈夫与孩子,一家人的衣食住行都由她亲自操办得稳稳妥妥、舒舒适适,为孩子丈夫她是再累再苦也甘心的。我真不懂她究竟算不算一个自私的人?

么爷叔听他们争议了一番,挥挥手说:“后事得作准备,不过还是要想想抢救的法子。我看前几天情况不错,一定是那针人体球蛋白起了作用,珊姨你不是还有两针吗?先拿来替他打下去……”

“那怎么成?万一我家老二心脏病突发呢,”纷姨一急,声音抬高了,徐姨父白了她一眼。

“我看是不是先问问医生,是不是还有必要打人体球蛋白?”徐姨父很沉得住气的。

“问医生归问,针也得去拿呀,救人命的事,还分得了先后吗?”元浩舅气红了脸。

“别去拿针了,珊姐、元浩哥。”慧姨不知怎么会听到他们的争论,平静地对他们说。

大家都吓了一跳。

“阿慧,别胡思乱想,我这就让老徐回家取针。”珊姨心有点虚,慌忙回答。

“是呀是呀,人体球蛋白是救命针,打下去就会好转的。”元浩舅也赶紧应着。

“总归不能老靠这个救命针活下去,医生说了,没希望了,再打针也不过是多握几个时辰,何必浪费?”在这生死侬关的时刻,想不到慧姨竟是如此地镇静和开通。

她的小小的身躯如何承受得了这巨大的苦痛?

“毕竟是在大山里待惯了的人……”

我听么爷叔叹息了一声。

凌姨父实在难撇下他的爱妻和娇儿,拖着握着不愿撤开人世,然而终究拗不过死神的催逼,他走了,是在凌晨。

徐姨父是答应去办理死者衣物的,迟迟未送来。我只好翻出父亲生前的两套衣服给凌姨父穿上了,母亲回来决不会怪我的。

凌姨父的厂里拍来了加急电报,不让在上海火化遗体,要运回贵阳,厂里要开最隆重的追悼会!

凌姨父是为他的工厂立下汗马功劳的。人死了能受到这种待遇也是可以安眠的了。

“大热的天,冰在冷库里也会腐烂的,还要运到贵州,恐怕难呀。”么爷叔对慧姨说。

“你再去跟医院打打交道,人救不活,尸体无论如何要想办法保存好的。”元浩舅沉思道。

“倘若是什么高级首长,他们就一定会想办法了。么爷叔,你不是和医院很有交情吗?”珊姨很不高兴地责问么爷叔。

么爷叔犹豫了片刻,答应再去通融通融。

“别去了别去了。”一直奄奄一息地躺在**的慧姨突然仰起身阻止么爷叔。

“阿慧,这事你就别操心了。”

“不,不不,明天就火化,明天就……”慧姨哭泣着,瘦弱的肩抽搐着,“我不忍心让他冻着,他已经够苦了……”

“厂里的人来了怎么交待?”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他们知道他的为人,他们不会有意见的。”

凌姨父去火化的时候,慧姨带着小旦小秀一直把他送到长廊尽头。

我买了一束鲜花,是玫瑰与凤仙合束的,我让慧姨替我放在凌姨父的脚边,我想九泉下也许不大会有鲜花的。

慧姨谢谢我,我觉得她是非常真心的。

办完丧事后,纷姨和徐姨父请慧姨一家过去吃了一顿饭。我去作陪。菜很丰盛,不过慧姨根本是吃不下的。

“阿慧,不要太伤心了,人总是要死的嘛,有什么难处,尽管向姐姐开口。”徐姨父体贴地说。

“谢谢了。”慧姨很平静地回答。

想不到凌姨父的厂里会派那么多人来接他的灵枢,都带着黑纱,哭得眼皮肿肿的,都是五大三粗的男子汉呀。

他们把慧姨一家和凌姨父的骨灰盒接到那遥远的大山里去了。

我想,慧姨也许不会很寂寞的。

后来,母亲动了许多脑筋,打通了关节,可以把慧姨调到离上海很近的一座小镇,可是慧姨写信来说:“……反复思虑,我还是想留在这儿,惯了,也熟了,家进的骨灰也埋在这儿,我实在不忍离开。以后大姐退休了,进山来住一阵,我会很快活的。小旦小秀问大姨好,还有大表姐、四表姐、五表姐……”

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这么一幅图画:瘦小的慧姨站在巍峨的大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