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1 / 1)

叔,是血缘最近而头等重要的亲戚。

父亲只有一个胞弟,故而他是我们惟一的叔叔,他在我们家中占据特殊的地位。

星期六的那顿晚饭,总是要拖到很晚。碗筷都摆在桌上了,祖母就是不肯端菜出来。

“肚子饿死了!”孩子们拼命叫。

“再等一息。”祖母站在窗前朝马路上张望,她在望叔叔,叔叔每星期六晚要来吃饭的。

“九江一定又去逛旧货店了,先吃起来嘛,小孩子要得胃病的。”母亲不满意地嘀咕着。

“肚子饿死了!”孩子们更起劲地叫。

“再等一息。”祖母固执地说。

母亲一般不能太反对祖母的意见,尽管她是书记,在家她仍是媳妇。

于是大家只好等,总算等到门被节奏很慢的笃笃笃敲响了。

叔叔敲门总是慢慢的,人家再急他不急。

“九江叔叔,我们肚子饿死了。”开门的人肆无忌惮地冲着他喊。

他总是抱歉似的笑笑,慢慢地踱进屋。无论春夏秋冬,他总是穿着裤腿肥大的蓝裤子。

祖母颠颠地进厨房热菜去了。

“九江,我给你提个意见,要来吃饭嘛就早一点,一家子都等着你。”母亲说。

“你们先吃嘛,不用等我。”叔叔说话也是慢慢的。

“你说得容易,你问问老奶奶肯不肯!”母亲很发火,等他等到这么晚,连句好话都没有。

这种遗传现象是不是有点奇怪?父亲很矮,叔叔却很高,父亲感情外露,容易冲动,叔叔却是副温吞水的脾气,似乎没什么大喜和大怒,连吃饭都像是在数饭粒,比四岁的鹿鹿吃得还慢。祖母不停地为他夹菜,于是他的碗总是满满的。

“够了,够了。我在单位里每顿饭只要两块咸带鱼半客青菜。”

终于吃完了饭,祖母又把碗底剩的那一点点汤端到煤气灶上烧得滚烫地端上来。叔叔吃一顿饭,汤要端到煤气灶上热三趟。他喜欢吃滚烫的东西,母亲常常警告他:“当心得食道癌!”

叔叔终于吃完了饭,满意地坐到沙发上,他说这餐饭是他一周中最丰盛的一顿。

“谁叫你舍不得花钱,积那么多钞票干什么!”母亲不以为然地说。

“我的钱哪有你多呀?”叔叔说这话时口气里有一丝酸味我体味出来的。

叔叔是解放前夕参加部队工作的,党龄算算都有三十多年了,仍然只是个十八级的科长,比他晚参加革命的舅舅都比他高两级呢。为此,叔叔肚子里有怨气他从来没有发过牢骚,只是我能够从他的语调和言词中体味出来,我很世故的。如果叔叔在我家时正巧舅舅也上门做客,叔叔坐不了5分钟就会告辞的。可是叔叔在母亲面前总是说舅舅好话:“元浩这个人,能力强,聪明能干,要让他当个局长也是绰绰有余的。”母亲一向粗针大麻线的,听了叔叔的话,竟会扬扬得意起来,因为舅舅是母亲惟一的弟弟。

只有父亲能够而且敢于点穿叔叔内心的隐秘,不过从不当孩子们的面。

父亲在世的时候,叔叔到我们家来得勤,一来就钻进父亲的书房,两个人叽哩咕噜地能说上半天。在父亲面前,叔叔的话变得很多了。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叔叔最信任最知心的人就是父亲了。所以,父亲过世已经6年,每每提起,叔叔的眼圈仍然会红起来。

听祖母说,祖父死得很早,当时父亲14岁,叔叔才7岁。祖母替人家做保姆养活全家,千辛万苦,只能供父亲一个人读中学,叔叔小学没毕业就被送到布店里当学徒了。1948年,苏北根据地情况有好转,父亲托人带信,把叔叔和婶婶一块接到部队里去了。他们兄弟间的感情是深厚的。

父亲和叔叔谈话的时候,我经常借故倒茶水闯进去听,总是听见父亲在数落叔叔这不好那不好。有时候,父亲言重了,叔叔便不吃饭,一声不响地走了。祖母便使劲地埋怨父亲。

不过,过一两天,叔叔又会上门来听父亲的数落。

我曾听见父亲对母亲说:“九江这个人,从小当学徒当坏了,商人气息太浓,小家子派头,把钱看得太重。我叫他出面请日局长吃顿饭,硬是不肯,春节叫他上门拜年也不愿意,就是舍不得花几个钱呀!”

看来叔叔官运不亨通的原因就在于此了。

父亲过世后,祖母吵着要住到叔叔家里去,她觉得靠儿子理所当然,靠媳妇是靠不住的,其实母亲待她像亲生娘一样。

叔叔愁眉苦脸地找母亲商量:“我家里实在腾不出地方给姆妈住。你有没有办法替我搞一间房子,让小充夫妻俩搬出去住,我就可以把姆妈接回家了。”小充是叔叔的小儿子。

“我有什么办法弄到房子?你们局盖了那么多工房,你可以在单位里提出申请嘛。”母亲说。

婶婶说:“我早就催他提申请了。头一次,他说他自己是分房评议小组的成员,不好意思先开口。第二次,他又跟着别人瞎起劲,去揭发谁谁谁利用职权替子女搞房子,弄得人家眼珠子弹出地盯着他,他又开不得口啦。官比谁都小,姿态比谁都高,越是这样,人家就越是吃牢你,真是‘寿头’!”

“现在社会上就是‘寿头’太少,聪明人太多了。”母亲叹了一口气,“还是做姆妈工作,就住在我家里有什么关系呢?我也没有亲娘,能亏待她吗。”

于是叔叔跟祖母横讲竖讲,讲妥了。叔叔答应每星期来看她,每月给她10元零花钱。

“10块钞票派得了啥用场?”说到钱,母亲总有点瞧不起叔叔,“老娘只剩你一个儿子,就给10块钱呀?”

“我不要零花钱,九江你拿去自己用。”祖母说。

“姆妈,你拿着,下半天肚子饿了,买点饼干面包吃吃。”叔叔硬把钱塞进祖母大襟衣服的兜里,然后对母亲说:“我哪有你的钱多呀!”

对于叔叔的这种似乎有弦外音的说法我们都有意见,好像祖母住在这儿吃不饱肚子,光靠他这10元钱充饥似的。

关于叔叔的勤俭在亲戚好友中是出了名的,好听点说他勤俭,难听点说他吝音。

婶婶是经常来向母亲诉苦的:“九江每个月只给我40元钱,这么大一个家,叫我怎么够开销呀。”

据说以前叔叔是把工资统统交给婶婶管的,他俩加起来每月二百多元钱,6个儿女,很少能有结余,亏得婶婶会精打细算。可是,随着儿女们渐渐长大成人,叔叔给婶婶的钱也愈来愈少。每当某一个孩子正式参加工作,叔叔便从给婶婶的生活费里扣除15元。他说:“参加工作的孩子应该靠自己养活自己,谁在家里搭伙吃饭,一律交15元饭钱。”可是叔叔的规定总也实现不了,因为婶婶总是袒护孩子们,她慎怪叔叔:“钱不花在自己孩子身上,要钱干什么呀?”

“你把他们都宠成公子哥儿千金小姐啦!”

叔叔很生气,他怪孩子们不懂事,只知道刮父母的油。孩子们也很生气,气叔叔没有人情味,像个老“葛朗台”。坐在一桌上吃饭,大家都没好脸色,叔叔索性退出,拿一个小碟子,夹两块肉、一簇菜,端到自己卧室里去吃。久而久之,成了惯例,吃饭再也不用左等右等地等叔叔下班了,只需替他留出一小碟菜。

堂妹妹小萨长得蛮漂亮。姑娘家一漂亮就爱打扮,眉毛拔得细细的,脸涂得像纸一般白,还有许多料子普通、式样新颖的衣裙,每天换行头,叔叔开始朝她翻白眼了。

有一次,同事让给小萨一条乔其纱的连衣裙,泡袖,领口开得很低,穿在身上像披着层透明的雾,非常别致。小萨得意得不得了,叔叔却大发雷霆(从来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

“什么鬼样子,你还是共青团员啊?我看像个舞女!脱下来,退还人家!”

“八成新的,只卖给我15元钱,这么合算,我不退!”

“你口气大,15元钱还算便宜?你来看看我身上的衣服,哪一件超过10元钱的?”

叔叔至今还穿着以前部队里留下来的许多衣服:春秋穿的卫生衫、冬天披的棉大衣等等。他要新添衣服,总是跑旧货店。两三块钱的衬衣,七八块钱的外罩。有一次还兜到一包处理的旧鸭绒,抱回家放在浴缸里洗净了,让婶婶替他缝了件鸭绒背心这是他最贵重的衣服!

和叔叔比,小萨没法比,她又舍不得那件连衣裙,哭得眼皮像核桃。还是婶婶出面打圆场。

“九江,小萨喜欢那衣服,你硬叫她退干什么?”

“事情没干出多少,就这般追求奢侈,我要整整她的思想!”

“你勤俭!老实说,你逛旧货店也没少浪费钱。你看看,你看看……”婶婶撩起被单,床底下塞满了一捆捆的碎木板,婶婶拉开壁橱门,橱里塞着一厚叠零碎花布。都是叔叔从旧货店里淘金似的淘来的,一捆一叠买的时候的确很便宜,厨房间要搭个碗架啦,扎只拖把啦,很派用场。于是叔叔淘旧货淘上瘾了,旧木片碎花布成捆成叠地往家搬,哪有那么多碗架拖把呀,结果都积存起来了,一点一滴地合计起来,钱还是花了不少呢。

“这些东西,将来总派得上用场的。”叔叔嘀咕着,不再逼着小萨退裙子了。

堂姐小湛是在1969年结婚的,对象在部队里当兵。小湛背着个书包跑到营房里,一分钱没花就结了婚,叔叔很满意。大堂弟小龙是在1975年结婚的,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什么都是丈母娘家现成的,只买了一张床,叔叔也很满意。1982年,轮到二堂弟小充结婚,把家中的客堂做了新房,修理粉刷打家具,叔叔出出进进没有笑脸了。结婚那天,在梅陇镇酒家订了两桌酒,叔叔非常激动地宣布:“我决不参加这种铺张浪费的酒席!”他当天晚上待在机关里没回家,婶婶急得只好把我母亲拉去充数了。事后,叔叔批评母亲是向旧习惯势力屈服,丧失了共产党员的立场。

叔叔在家里面愈来愈孤立,他愈来愈多地待在机关里,每天在机关里吃了晚饭,看完电视新闻才回家,甚至大年三十夜,他也要求在机关担任值班。

我很同情叔叔,因为我知道他其实是非常爱他的儿女的。他经常在我们面前颇为得意地夸耀:“小湛画了一幅国画,差一点评上奖……小龙被提拔为技术科副科长啦……小充在上夜大,毕业了可以拿张大专文凭……小萨有对象了,是个研究生……”而且,我了解叔叔,他实在并不很吝音的。

“文革”中,父亲被隔离审查,母亲下干校劳动,我们家就剩祖母领着一串丫头们了。

叔叔每星期来看我们一次,没有什么话的,坐一会,叹一会气,就走。不需要什么话的,叔叔一来,我们就觉得天不会塌下来了,因为,叔叔是父亲的弟弟,是我们最亲的亲戚。

三妹不幸得了急性黄胆肝炎,是叔叔陪她上医院的,找了个老中医,说是有特效药,每帖药要7角钱,一个疗程就是7块钱,要连续吃5个疗程!

叔叔把50元钱交给祖母,关照说:“35元是给三妹付药费的,还有15元给三妹买营养品。其他人不要眼红她有的吃,不要和她抢着吃,她是病人。没有病的,年纪轻轻吃点苦头有好处的。”

我们都很严格地遵照叔叔的规定。

1968年夏天,我到安徽插队落户。临走那一天,叔叔来送我,把我拖到厨房间,悄悄地往我口袋里塞了10块钱。

“我不要。”

“农村里苦,你带着。”

“你说的,年纪轻轻吃点苦有好处。”

“农村不比城市,你带着应应急。”

以后,我每年探亲回上海,叔叔都要塞给我10元应急钱,直到父亲母亲“解放”出“牛棚”。

我结婚的时候,叔叔送了我一对枕头芯子,是鸭绒的。

婶婶对我说:“你叔叔对你最优待了,亲生儿女结婚,他从来都是一毛不拔的。”

叔叔说:“其实我又没花几个钱,套子是你婶婶用旧被单做的,那鸭绒是我从旧货店里觅来的,自己做了件背心,余下的给你做枕芯,一举两得,你看合算不合算?”叔叔说完很得意地笑了,婶婶气得朝他翻白眼。人家送礼,少花钱也要说成花很多钱呢!

不管他花钱多少,我是万分地领叔叔的情意的。

叔叔不抽烟不喝酒,也不爱看戏听音乐,除了逛逛旧货店,他还有一个比较高雅的嗜好:玩玩照相机。

用“玩”这个词来形容叔叔的摄影技术是非常适当的。

叔叔一共有12架照相机,不过,把他这些照相机的价值全部加起来,恐怕还赶不上人家正正经经地买一架“托尼”花的钱多。他的照相机绝大部分是从旧货店里“捡”来的,两块钱一只玩具照相机,七八块钱一只赤膊照相机,十几块钱一只简易照相机,用叔叔自己的话说,不就等于是捡来的吗?后来渐渐不过瘾了,五六十块钱买一只旧“海鸥”牌,方镜框的,可以挂在脖子上,不嫌寒磷了,后来又买了一只全自动的“傻瓜”照相机,带闪光灯,二百多元钱,够海派的了,到什么地方都带着,逢人就问:“要不要照一张相?”

有了好照相机,叔叔也不舍得把那些旧的丢掉。放着,没事时拿出来玩味一下,若有亲朋好友的来借照相机,他便慷慨地把那些两块钱、七八块钱甚至十几块钱买的借给人家。好的是绝对不肯借出手的,宝贝得像心肝一般。

“我们家的厕所间可以变戏法了!”婶婶常常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叔叔在厕所的窗上挂了黑布帘,厕所的灯泡都被他换成了红灯泡,叔叔要冲洗印放照片了,就把厕所门反锁上,任谁尿憋得要死他也不开门。

叔叔喜欢替人拍照,有谁来请他拍照他会高兴得手舞足蹈,并且倒贴胶卷,而且还负责冲洗印放。底片上有几个人头,他就印放几张照片,上好光,切整齐,送到你手里,然后带着期待的笑等着你的赞扬。

“嗯,不错不错,谢谢你啦。”大多数人都这么说。叔叔满意了,这是给他最大的报酬。

可是母亲每次拿到照片都要怪他:“九江你是在浪费钞票,你看看,这种照片算什么呀!”

叔叔显得沮丧极了。

叔叔冲洗印放出来的照片都是灰蒙蒙的,因为叔叔不舍得换冲洗显影定影的药水,他总是把这些药水加温了,用了再用,直至一点儿都显不出影子为止。

换一次药水能多花几个钱呢?就为了省这点钱,赔上这么多相纸,还有精力和时间,这样简单的一笔账叔叔却不懂,我不知道他用的是何等的计算标准。

我的抽屉里有一厚叠叔叔照的灰蒙蒙的照片,不管怎么说,叔叔毕竟是我们家族中的“专职摄影师”,逢年过节亲友聚会,便是他大显身手的好时机。

别看叔叔在家中处处不讨好,他在单位里却有极好的人缘,特别是普通员工,对他一致称赞:“九江若当我们公司的一把手,共产主义社会就会早点来到啦!”虽有些夸张,但是真心诚意地说的。

叔叔燕得人心的主要原因在于他对别人是有求必应的。

“科长,我女儿明天满周岁,你给她去拍几张照片吧!”

“好的好的。”满口应承,并且奉送胶卷和印相纸他觉得开口跟人家算钱太不近人情。因此总是买了许多处理胶卷和相纸。

“科长,上星期我们全家到长风公园合影,我哥哥就要回北京了,到照相馆印照片时间太长……”

“拿来,我一个通宵帮你放出来。”主动热情,当然也不能算钱,所以显影定影的药水不舍得换。

还有些事是他能力职责之外的,于是他就充分调动起亲戚之间的优势力量。

“这是我们单位里一位同事的女儿写的文章,你帮她改一下,能发表就发表。”叔叔对我说,我在某杂志当编辑,叔叔是用主编的口吻吩咐我的。

“元浩,我们单位里有个青年要结婚,买不到好的羊毛毯,你替他搞一条吧。”叔叔对舅舅说。舅舅是纺织进出口公司的副经理,叔叔是以总经理的口气吩咐舅舅的。

“我们单位里这位技术员,很有工作能力,为人也坦率正直,他和妻子分居二十多年啦,你帮帮忙,把他妻子调回来吧。”叔叔还不敢居高临下地吩咐母亲,恳求地说。

“解决知识分子牛郎织女的问题,每个单位都有名额嘛!”母亲公事公办。

“僧多粥少,不知哪年哪月才轮到他。”

“这种事也不是你我个人能够帮助解决得了的呀。”

“能够想办法就尽量帮帮忙嘛。”

“我离休了,还有什么办法。”

“你有那么多老关系,托托人嘛。”

“你要我开后门呀?”

“开后门又不是为我个人,有什么关系?”

“你爱充大好佬,牛皮吹破天,你自己去解决问题,我可不为你收烂摊子。”

母亲和叔叔常常为这种事争起来。母亲怪叔叔不该到处吹嘘自己本事大,什么事都扯到自己账下来,把家里人都拖累了,“我又不是专门为你九江开衙门的!”而叔叔怪母亲官架子大,不关心老百姓疾苦,“要是哪个局长书记的小孩要调上海,你还不卖力气办呀。”

我对叔叔说:“以后,你不要告诉别人妈妈原先的职务,人家就不会来托你了。”

可是叔叔办不到,他喜欢逢人就说:“我嫂嫂是某某局的局长,中央某某某某某某到上海,都要到她家看她……我大侄女是青年作家,前几天电台里还广播她写的小说……”这些是他的骄傲,毕竟我们是最亲的亲戚。我一向很尊重叔叔,父亲过世后,我更常常想到他,因为他与父亲虽则身材相差悬殊,然而容貌非常相像。

可是,我竟然会跟叔叔拉破嗓门大吵了一场。

祖母半夜里起来上厕所,为了省电费,不开灯,摔了一跤,把髓骨摔裂了,连夜送医院,牵引医疗,人躺着不能动,大小便都要人服侍,请了一位看护,每个月90元工钱。

当时叔叔正好出差在外地,这一切都是母亲决定的。

俗话说:老人跌不起。祖母蛮硬朗的身子,跌伤后竟然像柱断梁塌般地散架了,好几天神志昏迷不清,梦里直唤叔叔的名字。

我们给叔叔接连打了三个电报,才把他催回上海。

叔叔到医院看祖母,祖母非要单独和他谈话。

叔叔和祖母谈了话以后,就来找母亲,说是商量,却像兴师问罪似的。

“为什么要把姆妈留在医院里?你们是不是嫌她麻烦了?”

“瞎说八道了!医院里治疗条件好,病房紧张透了,我还是托了人才让姆妈住进去的呢。”

“姆妈说,病房里伙食差,看护手脚又重,她想回家。”

“那怎么成?她要做腿骨牵引的。”

“我问过医生了,在家里照样能做的。医院里一天三块五住院费,还要请看护……”

“你就是心疼钱!”

“姆妈硬吵着要回家,她对我说,就是你嫌她了。……”

母亲无可奈何地挥挥手:“你是儿子,你决定吧,以后出了问题由你负责。”

于是就把祖母接回家来了。

祖母回家以后,胃口开了些,神气也好了些,叔叔便对母亲说:“你看,我决定得不错吧!”

“你只会说现成话!”母亲有苦说不出。祖母半夜里常常为了大小便要吵嚷,小保姆睡得死,经常是母亲惊醒了,去为祖母端尿盆。母亲自己有心脏病,这几天人一下子瘦了下去。但母亲不愿抱怨,生怕别人说她媳妇待婆婆不够诚心。

叔叔每天来看祖母,总是傍晚时分来,吃了晚饭,跟祖母扯上两句闲话,然后去看电视的国际新闻节目。端尿盆子的事他是从来不干的。祖母很封建,当着男人的面,尽管是儿子,她也不愿大小便的。

母亲感慨地说:“儿子是好当的。”

叔叔带给祖母吃的营养品,祖母都不肯吃,藏着,有人来就拿出来,说:“这是九江送我的。”

“你老真好福气,养了个好儿子。”人家这般说,祖母便十分幸福地笑了。

可是,我母亲每天侍奉她吃白木耳和人参蜂王浆,端汤递水地照顾她,她可从来不对人提一句。

我们都为母亲抱不平。

祖母身子渐渐恢复了,人又清爽起来,一餐又能吃两小碗饭了。她开始躺不住了,扶着椅背能下床了。她下床后的第一桩事就是去看她的两只宝贝的箱子。

“哎呀,我的箱子钥匙呢?”祖母忽然大声嚷了起来。

“哦在我这里,唠……”母亲慌忙从衣兜里摸出一把老式的铜钥匙递上去。还在祖母住医院的时候,母亲要找祖母替换的衣服,从祖母床垫底下翻出这把钥匙去开箱子,事后忘了把钥匙归还原处了。

祖母一见钥匙在母亲手中,一下子变了脸色:“你为什么要翻我箱子呀?”

“我给你找替换衣服。”

“衣服抽屉里就有的。”

“你那时大小便弄得一塌糊涂,一天要换几次衣服,抽屉里的都洗了没干……”

“你就想看看我有什么东西,我知道,你就不放心我。我箱子里的东西都是九江给我买的……”

“姆妈,你说话要凭良心,你箱子里存折上的一千元钱还不是我们替你存下的么?”母亲终于忍不住了。

“好啊,你就是舍不得我这一千元钱呀!我几十年在你家当老娘姨,你5个孩子哪个不是我抱大的?你现在嫌我老了……”祖母边说边哭了起来。

母亲气得脸都发白了。

正在这个时候,叔叔踏进了门。他不分青红皂白便批评母亲:“姆妈身体刚刚好,你怎么能惹她生气呢?”

“你怎么不说她惹我生气呢?你听听她都说些什么话……”

“姆妈觉悟哪有你高,你就应该让让她嘛。要是再把她气病倒了……”

“叔叔,倘若奶奶把妈妈气病倒了呢?”我在一旁实在忍不住了,理直气壮地反问叔叔。

一愣,因为我从来没有这么大嗓门对他说过话。

“妈妈最近心脏也不太好,天天晚上起来服侍奶奶,奶奶不说声好,反而冤枉妈妈,是奶奶不对。”我觉得自己是凭事实讲道理的。

“你们从小都是奶奶一把尿一把屎地领大的,现在让你们服侍奶奶几天,就受不了啦?”叔叔虎着脸教训我。

“我哪儿受不了啦?你问妈妈,给奶奶端尿盆倒尿盆不都是我干的。”批评奶奶不对,不等于不愿意服侍她。我不服气地反驳。

“奶奶多大年纪了?又是病人,你们怎么能联合起来欺侮她呢。”

“谁欺侮她啦,你说话怎么不讲事实呀?”我委屈得哭了,哭出来后嗓门也就更大了。叔叔受不住了,腾地站起来,也抬高了嗓门:“既然你们这种态度,我现在就回家安排床铺,把姆妈接过去,从此我们不用再往来了!”叔叔说完便冲出门去了。

当然,叔叔不会真把祖母接回去的,但是他自己倒是一连两个月不肯踏进我家门了。

我确实相信了一句古话:清官难断家务事,哪怕是伟大的人物。

近春节的时候,祖母已经完全康复了,她已经完全忘了叔叔是由于她而和我们吵翻的,不时地催促我:“去请你九江叔叔来吃年夜饭呀。”

母亲也劝我:“你去叔叔家请一次吧,只有这么个叔叔。”

我心平气和地想了一阵,突然醒悟我和叔叔其实都是为了自己的母亲而和对方争吵的。这样看来,我和他并没有什么原则分歧呀。于是,我便高高兴兴地上叔叔家去了。

“叔叔。”我见了他面就亲热地叫,我是小辈,该给叔叔搭个台阶。

叔叔消气了,于是又跟着我上我们家吃晚饭了。

从我内心深处说,我是爱叔叔的,他有许多缺点,然而每个缺点又伴随着截然相反的优点,这些优点和缺点集中在他身上,形成了他的可爱的性格。

最近,叔叔调到局机关工作,并且提升了一级,当处长了。

叔叔喜滋滋地到我们家报喜,而且再三地对母亲说:“碰到元浩,一定要告诉他呀。”

叔叔说这话时,语调是开朗而充满了好胜心的,我很了解他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