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活到83岁,她有两个儿子两个孙子九个孙女,并且在她去世前还看到了两个重孙女两个重外孙两个重外孙女。亲朋故友周围邻居都说奶奶好福气,子孙满堂,合家相亲相爱,虽无万贯家产,却享尽人间最美好的天伦之乐。然而,每每面对奶奶的亡灵,我感到无法补偿的懊悔和歉疚。
奶奶病重的那年,大年夜,我给奶奶送年夜饭去,马路上无比的清冷寂寥,从来拥挤的公共汽车竟空空****像一截蛇蜕下的空壳。万家灯火,家家都过团圆年。踏进医院,一片死寂,令人毛骨惊然,医生们都回家过年,只留下两个值班护士。奶奶住的病房,都是上了年纪的病人。有一张床空着,床单白晃晃地刺眼,那老太不知是死了还是被家人接回去了。有一个壮年汉子正在替老母倒洗脸水,其他两个病人睡着,我奶奶也睡着,微微隆起的被单极像没有生命的石雕。我轻轻走近了,望着她凌乱稀疏的白发,想唤,喉咙像被细绳束住了。我们雇来照顾奶奶的老阿姨两张椅子一拼,裹着棉大衣正呼呼地奸声大作。听到脚步,忽地坐起,说道:“哦哟,大年夜你还到这么握凝的地方来呀,我要有这么孝顺的小因,也不会出来赚这种辛苦钱了。”我无以应答,将广口保暖瓶的盖揭了。老阿姨兴奋地盯着满罐小菜,伸手摇撼奶奶,叫道:“老太太,老太太,醒醒,你看你孙因替你送年夜饭来了。”奶奶终于缓缓地撑开了眼皮,一看到我,眼珠倏地雪亮,整张脸都被映得精神了,颤颤地问:“小鹰,是来接我回家的吗,”我慌张地摇摇头,把小菜塞到她跟前:“诺,醉鸡,盐水鸭,都是你喜欢的。”奶奶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了,瘪着嘴说:“我又咽不下,糟蹋掉的,拿回去吧。”老阿姨忙接过保暖瓶说:“要吃的,多吃点毛病好得快。老太太,等歇我喂你。”
我陪奶奶坐了一会,值班护士跑来说:“探病时间已经过去了,家属好回去了。”旁边病床的老太叫她儿子回去,那壮年汉子犹犹豫豫地说:“姆妈,我再陪陪你吧。”那老太却十分洞察地说:“走吧走吧,再晚,家里那个人又要吵翻天了。大年夜,我只求个太平。”壮年汉子像得了特赦令,赶快起身告辞,欢天喜地地走了。奶奶也催我回去,老阿姨也说:“有我陪着老太太你有啥不放心呀,”于是我站起来,帮奶奶掖好被角。我不敢看奶奶的眼睛,走出病房还感到有两束火炭般的目光灼在背上。
走廊空空洞洞灌满了寒风,我只想快点离开,便小跑起来。这时走廊尽头却有一片柔和的灯光夹着温馨的人语泊泊地溢出。好奇心催使我走过去看究竟,原来是间儿科病房。五六个病孩与他们的父母在一起,病房中便有了家的气氛。一个母亲在哄孩子吃东西,一个父亲与儿子一起玩自动打火冲锋枪,还有的在给孩子讲故事,还有的帮孩子往储蓄罐里塞压岁钱。值班护士瞪瞪噎地跑过来,大声说:“喂喂喂,讲了几遍了,病房又不是幼儿园,探病时间早过,怎么还不走呀?”家长们矛头一致便结成了同盟,七嘴八舌道:“你养过小因吗?做爹娘的陪小因过大年夜犯啥法啦,制度么也可以灵活执行的嘛!”护士无可奈何,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望着这边的亲情融融,想着奶奶病房里的阴冷寂寞,我的脚步迟缓了。我想我应该去陪伴奶奶,可是我却没有回转身的勇气。
几天后,奶奶在医院里悄然去世了。
我替她擦干净身子,替她换上簇新的寿衣。我拼命想为奶奶多做些什么,可是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消除内心深处对奶奶的歉疚。我悔恨自己,倘若当时我不走,留在病房陪奶奶度过她一生中最后的一个大年夜,奶奶心里一定会很满足的。那样的话,奶奶到九泉之下便不会有什么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