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还很后悔,当初不该让芦小燕去考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那时只想着如何让她早点离开农场,真有点病急乱投医了。其实芦小燕的性格实在不适合当演员,生活中她太本色,太不善于“演戏”,处世待人她从来不披任何盔甲,甚至手中连块防身的盾牌都没有,她无法应付刀光剑影的竞争,常常遍体鳞伤地败下阵来。
小燕自己是不承认的,她的自我感觉挺棒,并且经常有些辉煌的憧憬。不过许多年后当她到了美国,第一年因为英语考试成绩差几分而不能进研究生院修学位的时候,她后悔了。后悔当初不听大姐的话一心一意地去考外语学院。当初,她外语的口试成绩是A,笔试成绩七十多分,还是很有希望的,只是艺术院校的通知先发了一步。
又过了三年,当她千辛万苦取得了波士顿大学戏剧硕士学位,却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而犯愁的时候,她也后悔,后悔小时候不听爸爸的话去学美术。对画家来说,可以独立地营造自己的一块艺术天地,不像搞戏剧,是综合艺术,要编导、要舞美、要演员、要场地、要观众。父辈们的预见总归是对的,他们毕竟有经历。
话又得说回来,小燕的后悔往往只是一刹那,她对她的戏剧艺术的迷恋沉醉却是永恒的。初到美国时,朋友帮她争取到一个服装设计学校的入学名额,并且很透彻地告诉她,中国人在美国学戏剧是没有出路的,而服装设计却前景宽广。可是小燕没有接受朋友的好意,她宁愿到餐馆打工筹学费,也非要到艺术气氛浓厚的波士顿去攻戏剧学位。
我们家里的人都叫小燕“小十三点”,因为她老是有许多不切合实际的想法,她经常陶醉于自己编织的童话里。她从小生长在一个温馨和睦的环境中,受到家人们太多的溺爱。她总是一厢情愿地去美化世界、美化社会、美化周围的人们。记得她中学毕业去农场,家人们都忧心忡忡,强忍眼泪地去送她,一起下去的同学都哭哭啼啼,就她一个人一点眼泪也没有,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那时她一定将上山下乡当成春游了。
后来恢复高考,为了她的考试,全家人的神经都快崩断了。记得作文的题目好像是(记一桩难忘的事》之类。小燕从考场回来,十分得意地告诉我们:“我把作文题划掉了,自己出了个题目叫《春天的雾》,写得很棒的。”我们都惊叫起来:“命题作文怎么能自己改题?人家会以为你事先请人做好的,这下要大大地扣分了。”小燕就是这样自说自话,自然是要到处碰壁的,受了委屈便到家人跟前来发泄。你以此为教训告诫她,教她为人之道吧,她听得虔诚,忘得也彻底。我后来终于明白,归根结底人的性格是教不出来的。
小燕从戏剧学院毕业分配在上海人民艺术剧院。这个剧院不仅在上海,从全国来讲也可算是一流的了。排戏、拍电影、拍电视剧、出国演出,人家看看小燕是蛮幸运的了,可是小燕却突然决定出国留学了。
小燕自己编织的童话太美丽了,在现实中难免被撕破、被站污。小燕热爱戏剧舞台,她只知道在舞台上演戏,却不知有时还必须在舞台外演许多戏。于是她愤惹她忧闷,于是她抛弃了这个童话重新编织了另一个童话,为了那个新的童话她愿抛弃已拥有的许多,她不能没有童话。
有一个情景我是一辈子忘不了的。在洛杉矶机场,我送小燕上飞机,去亚特兰大的乔治亚大学报到,想着以她如此不谙世事如此充满幻想的女孩如何只身闯**美利坚,作为她的大姐,一直被她视为保护神的我,却无法再继续保护她了,不觉黯然泪下。而她却显得兴致勃勃,并且和我拥抱告别时甚至有点心不在焉。我知道,她的心已经飞向那个她重新编织起的童话中去了。
芦小燕关于闯**美利坚的新童话是注定要破灭的,并且在她一踏上北美大陆的土地时便初露端倪了。
一开始,她在一个远房的阿姨家里落脚,原以为会受到贵宾般的接待,甚至也会亲如一家人的,因为阿姨来上海,我们家是全体动员给予了一流的热情招待的。事实却完全相反,不是阿姨不热情,只是阿姨在家没有主权,她是靠儿子媳妇生活的,自己也要看孩子的脸色行事。中午儿子媳妇不回家便不开饭。阿姨问小燕:“你饿不饿?我替你买几个包子吃。”小燕知道阿姨的处境,便说:“我不饿。”其实她天天饿得只好去睡觉。晚上,阿姨的孙子回家,神气活现地对小燕说:“你占了我的床铺。”小燕一个晚上浑身长刺无法入眠。后来我在那段时间正好有机会访美,小燕接到我的电话像捞到救命稻草一般,提着行李匆匆告别了阿姨,宁愿和我挤在旅馆里的一张小**睡。幸亏美国旅馆的服务员挺能理解人,或者是工作马马虎虎,没让我们多付一个人的住宿费。
临近开学前,我狠狠心,买了张机票,送小燕去了亚特兰大乔治亚大学。事先,我们拐弯抹角托了朋友的朋友在雅典(乔治亚大学所在地)找一个熟人接应小燕。总算说妥了,朋友的朋友有个美国朋友Michell,他的父母在雅典住,届时会去机场接小燕。我在访美最后一站夏威夷接到小燕从雅典寄出的信,字迹潦草,每个字都像一只惊慌的小兔子,她向我讲述了一段惊险的经历:
“……大姐,一切都还算顺利,但是又很曲折。看来I' m very luckgirl!听我慢慢叙来。在飞机上,所有的美国人都很惊奇地看着我,弄得我心里很紧张。4点多飞机到了雅典,还没下飞机就听到了有人叫我的名字。当我走出客舱,就有一位美国青年男子迎上来,问我:`Areyou Ms Lu?’我以为他就是Michell的姐夫,心里真高兴。一路上,他的话我一半听懂一半没听懂。听了半天我才弄明白他不是Michell的姐夫,只是Michell姐夫的朋友。原来,Michell的父母与姐夫都离开雅典了,他们拜托了这位青年男子来接待我。他说,今晚就住他家,明天送我去学校。此时我只有一条路,跟他走到底。他人很热情,开车兜了雅典的主要街道让我观光,然后向他家驶去。他的家在一座优美的小山上,非常幽静。他的房子也很漂亮,可是我心里却害怕极了。因为整幢房子里除了他和我,没有第三个人。原来他没有结婚,也不和家人住在一起。他指给我看我住的卧室,就在他的房间的隔壁!我看着夕阳慢慢地落到树丛后面去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我要求他帮我给小花(我的四妹,当时在纽约州波士坦大学读书)打电话,他对着话筒说:`Collect call(对方付款)。’这句话我听懂了。我发现他一点没有绅士风度,离开他家的欲望更强烈了。小花的电话挂不通,我决定给乔治亚大学留学生学生会主席打电话,入学通知书上有姓名电话他叫李凡兵。电话接通了,听到说中文的,不认识也像亲人一样,我要李马上来接我。我们说中国话,他听不懂。结果李凡兵跟他讲了一通,他就说立即送我去学校。上帝保佑我总算放下一颗心。否则,我将如何度过这个长夜?一切都可能发生也都可能不发生……”
事后,隔了一段日子,朋友的朋友转来Michell姐夫的朋友的言语,他对于小燕对他的不信任感到非常非常地生气!对人的察言观色,揣度他人的心理,从容不迫地与不知深浅的人周旋,在这些方面,小燕的智商确实很低。有许多人都说她太愚蠢,失去了一个很有价值交往的美国人,而且是有钱的单身美国人。
小燕在乔治亚大学读了三个学期的语言班,每个学期得付900美元的学费,三个学期就将姐姐们七拼八凑为她借来的3 000美元用光了。于是小燕决定赴纽约餐馆打工,自己赚钱攒学费。雅典是个小城,工作的机会太少了。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翻阅了小燕的全部信件,发现她在纽约打工这个阶段的来信最少,而这个阶段恰恰是她开始下决心走出她自己的童话的时候。
“……我发现我自己掉进了一个图圈里,没有前景,只知道想方设法生存下去。这是一次理想的破灭,是我生活的转折点。我这一步跨得太远了,恐怕跨不回去了。人为了自尊出国,想不到到了这儿更丧失了自尊。”
“……整天打工,申请学校,在纽约,这样的留学生很多,真是一种悲剧,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悲剧,痛苦要比快乐多得多。我现在似乎看得透了些,但静下来常感到一种无以摆脱的失落感,我真想回到从前的天真无邪的世界里去呀。”
“……大姐,我感到好累,真想回家来休息一下,回家来好好享受享受这里找不到的人情、亲情、家庭的温暖。这些东西有时看来并不重要,但有时你会觉得比空气、阳光还重要。为了它们,可以牺牲一切。可是,人总是不愿走回头路的,是吗?也许收获就是我对人生有了一些醒悟。越醒悟,越痛苦。人知道了痛苦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去人。
“……我现在真正尝到什么是‘披荆斩棘、勇往直前’的滋味了,当我回头看我所走的路时。大姐,我想你应该为我自豪,我完全是靠自己的双手打工养活自己。我现在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能力,机会不是靠别人,靠关系,全凭你自己去争取!虽然,我的生活仍然是个问题,但我想我有能力独自解决自己了。”
小燕不像有些国外来信报喜不报忧,她还没有学会掩饰自己,给家人写信更是无遮拦地发泄感情。读着这些文字,我仿佛看见小燕的光滑柔嫩的脸上有了皱折,甚至看到了她的同样光滑柔嫩的心上也有了皱折。读小燕的来信是忧喜参半的,欣喜她在成熟着,也担忧她成熟得太成熟了。而从小就开始溺爱她的大姐无论如何想像不出她成熟的模样,电话里胆战心惊地问她:“你现在不再十三点了吧?”小燕果真老道起来,答曰:“还有一点两点。”小燕在纽约打了半年工,已经俨然是个老waitress了。她告诉我:大姐,在纽约的最繁华的四十二街上,每一家餐馆的老板都愿意给我这样的优惠:我什么时候想去打工都可以,打多长时间都可以。她洗过碗,当过引座,最后成了称职的招待。
半年时间,小燕积起了几千块美元。她说:大姐,你现在和我比,可是个贫下中农了。有一些留学生在餐馆赚钱,钱赚得有劲就一直赚下去,不再去读书。读书要花钱,这一进一出便是好几千美元。这笔账很容易算。有的人钱攒多了便盘下个餐馆,自己做起了老板。可是小燕不会走这条路,可以说她从来没有动过发财的脑筋。她还没有彻底放弃她的童话。打工半年后她便义无反顾地去波士顿读书了。爽爽气气地将自己的辛苦钱缴了学费。先是在Emoson学院,是个很老很有声誉的学院,因此很难拿到奖学金。后来,她转到了波士顿大学戏剧系,争取到了部分奖学金,最后又拿到了全部奖学金。
可以说,在波士顿读书的日子是小燕在美国最辉煌的日子。虽然也有苦恼,也有困难,但是比之以前打工的日子和以后寻找工作的日子,那些苦恼和困难也都是美妙的了。那个阶段,读小燕的信是一种享受,每封信哆嗦而充满生气勃勃的气息。她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她写的每份paper的内容,她做的小品,她排的片段。另外,每封信中都要花一半篇幅罗列她要我替她买了寄去的书,全套的《上海戏剧》、(戏剧艺术》、《外国戏剧》,还有什么《迈向质朴戏剧》(格格托夫斯基)、《阿尔托》(马丁·艾思林)、《空****的空间》(布鲁克)等等。她还指示我到徐家汇的艺术书店去买,她说那家书店一定会有这些书的,她在上海时经常逛那家书店,对它印象极佳。她哪里晓得徐家汇的书店早已搬迁,即便还存在也未必还会有这类书。她每封信都有新书单开出,我想这一定是她在某段日子里心血**想出个什么计划所需要的参考书,过了一段日子,又有了新的计划便又要新的参考书。如果我完全跟着她的思路去为她买书,大概我日日就泡在书店里了。我对小燕深知其人,故而对她所开的书目并不急着去买,总要等她在两三次的信中都提及了,那这书必是她真需要的了,我再去买了寄去。有些书目她自己开了出来自己也未必记得住。
除了买书,小燕还经常差我帮她与上海的一些艺术院校或话剧团电视台联系节目交流事项,还要我替她与上海的一些青年剧作家联系剧本翻译出版事项,等等等等。
有时我被她差得不耐烦时要写信骂她两句:你这个小十三点,自己过不安稳也不让大姐过得安稳呀?不过大多数时候我是心甘情愿随着她多彩多姿的思绪陀螺般地旋转的,我们总是希望她过得充实而丰富的呀。
小燕在波士顿大学翻译并导演了上海青年剧作家张献的剧作《屋里的猫头鹰》。这个剧目在波士顿大学上演时,我的四妹王小花气呼呼地打长途回来说:“小鹰,你管管芦小燕吧,她排一出戏,把我拖得半死,要替她打印剧本、替她录像、替她收拾道具,好像我的时间不是时间。”我疑惑地问小花:“小燕导这个戏究竟好看吗?”小花叹了口气说:“这小十三点还真不简单,戏很成功,很棒!否则我真不替她忙呢!”于是我侥幸地想:也许,小燕的童话真会成为现实呢!
事实上,就在小燕的童话编织得最完美的时候,她下决心彻底抛弃这个童话的日子也不远了。就像爬山一样,拼命地爬呀爬呀,爬到峰顶,便开始下坡了。
越是逼近毕业的日子,小燕的心情越是不平静。一个残酷而现实的问题像只黑洞不可逾越地横在她面前:毕业后如何生存?!中国人要打进美国戏剧圈,谈何容易!这时小燕已结婚,丈夫便是那个乔治亚大学留学生学生会的主席李凡兵。他取得了化学博士学位后便在旧金山一家医药研究公司里任职,他是个魁梧英俊的北方小伙子,原籍山东,长在北京。小燕对于爱情也总是喜欢将它涂上童话的色彩。小燕从前的一位男友曾坦率地告诉我:跟小燕谈恋爱老是找不到爱的感觉,老是像朋友一样。当时我非常担心小燕会一辈子找不到爱情,没想到小燕找到了爱情并且结婚了。结婚一生当中的分水岭,结了婚的女人便是一个实实在在了,结了婚的小燕总应该从童话的世界里走出来了吧?
小燕在波士顿读书,李凡兵在旧金山工作,两人分居,相距遥远。只有在放寒暑假的时候,小燕才千里迢迢赶到旧金山与丈夫团圆。假期里没有奖学金,小燕不愿意白吃丈夫的,死活吵着到附近一个剧团里去帮忙干点杂活,一来能挣点钱,二来能为毕业后的工作寻找出路。小燕开车去上班,在高速公路上思想开小差,又去编她的童话,结果汽车撞在水泥护栏上。车撞坏了还算事小,半边脸撞得斗样大,乌青,怪怕人的。总算人还活着,不幸中的大幸。这下小燕只好乖乖地待在家里了。这期间我接到她一封来信:
“……这些天来,整天在家养着,好不清闲!李凡兵早出晚归,我一天最重要的事就是为他烧一顿可口的饭菜。其实他也丝毫不在乎可口不可口,只要有我在饭桌上陪着他。真的,生活对于我好像一下子又失去了重心。我害怕承认这个现实:我的价值只是个称职的housewife?在纽约打工时,我的目标是攒学费进学校读书,读书时我的目标是用知识丰富自己找回自己的社会价值。万一毕业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成了housewife,那么生活还有什么目标呢?”
在放弃自己长期孜孜不倦地营造的童话之前,总归有痛苦的挣扎。小燕在信中恳求我:大姐,只有你最理解我,你能帮助我,你帮我做做李凡兵的工作,让他答应我继续在波士顿读书。我可以推迟拿学位的时间,学校答应继续提供奖学金。这样我就可以继续排戏,我还有好几出戏已经翻译好了,如果离开了波士顿大学,我就没有机会将它们排出来了。大姐,李凡兵会听你说的,你会支持我的,是吗?可是,这一次我让小燕深深地失望了,我给小燕回信说:小燕,你有家庭了,你便有了责任,你不能再像过去那样随心所欲,你在为自己着想时必须也为你丈夫想想,让他结了婚仍过着单身汉的日子你忍心吗,你必须尽快地到你丈夫身边去,告诉你,有一个可靠的家庭是一个人最大的幸运了!
小燕怎么也想不到她所崇拜的大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俗气,一向对她百依百顺的大姐怎么也成了扼杀她的童话的刽子手?
小燕终于没有延长学业,她按时取得了硕士学位,带着无限遗憾离开了波士顿,来到旧金山她丈夫身边,迷途的小燕终于归巢了。
开始,小燕在附近一家儿童剧院里谋到一个职务,钱很少,每月几百元,但是可以演戏。小燕一进去就排演童话剧《灰姑娘》,她演剧中善良的仙女。小燕给我寄来了演出说明书。她还在童话剧《金河》中同时演六个角色。她很满足,她说只要能够在舞台上演戏,对她来讲便是幸福。她很自豪地讲:我现在是演给美国人看,尽管是美国的孩子。
然而,就在不久前,我突然接到小燕的长途电话,小燕的声音穿过太平洋显得遥远而空灵,她说:“大姐,我决定离开剧院了,我要到旧金山的万国图文电脑公司去上班了……”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说:“什么什么?你发疯啦,”小燕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你叫我现实点现实点,我真的现实了,你又讲我疯了!”我叹了口气:“怎么下决心的,”小燕也叹了口气:“李凡兵的朋友办的公司,李凡兵叫我去的……不,也是我自己下决心的。三十多岁的人了,老在儿童剧院里也没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忽然高昂了起来。“大姐,我完全能胜任那个工作的,工资比剧院里高多了!”
我觉得鼻子酸叽叽的,只一个劲说:“好的,好的,好的……”我想:小燕终于下决心走出她的童话了!不知怎么,心里一下子很轻松,轻松得空落落的,像失去了一件珍宝。
小燕又说了许多许多,都是介绍那家公司的情况的,我都没听进去,只有她最后一句话像水银柱般簌落钻进我的耳朵:“……大姐,我想,我会攒一笔钱的,自己有了钱,将来可以自己办剧院呀!”
这一下,我是真正地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