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先生带我看昆剧(1 / 1)

以一本(秋海棠)名扬天下的秦瘦鸥先生高龄八十,却精神矍砾,话锋颇健,且常有幽默诙谐之语叫人忍俊不禁。他是个戏迷,京剧昆曲文明戏皆甚喜爱,爱之切便义不容辞地将繁荣戏曲弘扬民族文化引作己任,常常是种种新戏的忠实观众与热心的宣传者,虽不能登台舞长袖歌婉转,却有笔在握,写些介绍评析文章绰绰有余。

那一日秦先生对我说:“身为作家却不懂昆曲,实乃憾事。小鹰啊,暂把女儿丢一旁,随我看戏去。”我对昆剧神往已久,便欣然应命。

剧场不大,坐了八九成观众。令我奇怪的是靠后的三分之一座位上坐的尽是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正叽喳一片。心里一格登:难道昆剧也开学生场,这场戏怕是看不定心了。临开场前,一位古稀老人由小辈陪伴着步入剧场,蓦然间那些少男少女突然热烈而欢快地鼓起掌来,青春的掌声充满了整个空间。秦先生起身与那老人招呼,原来他就是大艺术家俞振飞先生,少男少女们都是戏校的学生,掌声表达了学生对师长的敬爱及对艺术的虔诚。

那日演出的是根据《铁冠图》改编的《甲申祭》,一段悲壮惨痛的历史。蔡正仁先生饰演崇祯帝,那扮相唱腔表演果然名不虚传。“撞钟”一场让人击节叹赏,台上道具仅椅子一把,登场人物只崇祯与心腹宦官两个。李自成义军兵临城下,崇祯借军响屡遭拒绝,愤慈、悲哀,无奈只得亲自撞起景阳钟召集文武百官议事,等了半日终无一人上朝,期待、焦炙、绝望,那种种危急的情势、复杂的情感尽在蔡正仁先生的一肇一笑、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之中了。最近获“梅花奖”的张静娴女士饰宫女费贞娥假冒长公主,洞房之夜刺杀仇敌“一只虎”。她音色典丽动人,表演细腻传神,将一个外柔内刚、聪慧机智的古代女子刻画得入木三分。

坐在我前排有位花甲老者,看戏并不睁眼,仿佛闭目养神,我实在为台上认真做戏的演员委屈。不想正当崇祯帝唱至凄伤精彩处,忽见这老者猛一昂首,由衷发出一个“好”字,并引出一片春雨般的掌声。我恍然大悟,早听人说真正的戏迷不是看戏是“听”戏,听至绝妙处必喝彩,且那彩声句句都喝在板眼上,演员亦在这彩声中唱得更出色了。看戏喝不喝彩,这彩喝得在不在点子上,便可衡量你懂不懂戏了。

近来报刊上常常有文章忧心忡忡地为戏曲观众日渐减少而叹息,热肠切切地为振兴戏曲而呼吁。有些剧团为了争取观众,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将电影慢镜头、流行迪斯科以及种种现代派荒诞形式引进戏曲之中,让人看了总觉得有点不伦不类,不仅吸引不了新观众,反而失去许多老观众。我常常纳闷地寻思这么一个现象,我们看当代的电影电视或小说,看了一遍,知道了情节,要想再看第二遍的实在鲜见。而许多传统戏曲剧目,情节早为观众熟稳,戏迷们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品味欣赏,这说明戏曲自有其独特的艺术魅力。传统戏曲的改革创新不容置疑,并且刻不容缓,只是我以为戏曲改革完全不必妄自菲薄,弃自己所长去东施效肇。像昆曲这样一种比较高雅的艺术,在现阶段不可能拥有像流行歌曲那么众多的拥戴者,反之亦不可能没有欣赏者,所谓“阳春白雪,曲高和寡”。昆剧不能降低艺术标准去迎合潮流,却负有提高观众艺术欣赏力的责任。我听说上海昆剧团在同济大学、武夷中学等处开设了唱腔普及课,深谷幽兰终将移植于寻常百姓家。

至少于我来说,看了这一回以后,将要常常问秦先生讨昆剧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