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学之源(1 / 1)

1968年8月,我离开上海到安徽黄山茶林场四连(彩云队)落户。天蒙蒙亮就起程,天墨擦黑才到达农场场部,又扛着行李跟随老队长翻山越岭进彩云队。那一路上离别父母的愁绪与对未来不可知的忐忑不安交杂在一起,重重、忧心忡忡,并不曾预料到自己将从那里不知不觉地探索着叩开文学殿堂的大门,并从那里出发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地走上文学创作之路。

我们简陋的青砖灰瓦的住舍前,大约五步之遥,是一条清澈见底日夜鸣溅的泉水,这道泉水是从两座山峰上流淌下来的,到我们生产队前汇成了一股,水不深,水势却很湍急,遇到河道中的石块便撞得粉碎,溅起细珠般的水花。刚进山时正是初秋天气,被晨日暖洋洋地照了一天的泉水不凉,很爽人。我们那时候又很年轻,很好奇,三四个女同学一起要去探寻这泉水的源头。把裤腿卷至大腿根,踩着泉道中的石卵子往上游走,越走泉道越窄,越走泉水越深。到后来,泉道中都是巨大的石块和密匝匝的灌木丛,人已经很难插身进入。况且暮色四合,远近山影都模糊了,树丛中卷起一阵阵激励的风,水渐渐冰凉彻骨了。我们不敢再往前探寻,便退了出来。这算是一次失败的寻源吧。不过,事隔30多年,每当被人问起如何会走上文学之路这一类问题,头脑中便会出现那一次无所作为的探险。我想,作为文学的精神根源,恐怕也像那灌木巨石中丝丝缕缕的泉水,它究竟从哪里流出?实在是很难追寻的呀!

但是表面呈现出来的事物发展过程还是可以描述一下的。应该承认,在上山下乡之前,我虽很爱阅览群书,却从未有过自己写书的念头,打起背包上山下乡了,总以为一辈子会在大山中采茶叶了,也没有起过写的心思。许多作家谈起初始,都谈起他们的“文学梦”,我却没有做过那种五光十色的梦。在农场,一天劳累下来,头挨枕头就睡,连梦都很少,更别说梦到文学了。

在大山中生活6年,我简单的行装中与文学有关的东西只有两件:一本《唐诗小札》,一本《唐宋词浅释》。都是薄薄的。当初从父亲被封存的书柜中偷出这两小本已颇费了些心思。将封条一分一毫轻轻揭开,取了书后又用面粉调浆糊按原来痕迹粘住。不敢多取,怕造反派来检查看出破绽,也怕仅一只小提箱盛不下大部头的书。带这两本薄薄的小册子并没有自己学写诗的念头,只是那些诗词常常能慰藉孤独和忧愁的心灵。

文学活动却终究在人毫无意识的时候开始了。一百多个二十多岁左右的男女青年生活在这个狭窄的山沟里,每天除了上山采茶伐木垦荒打柴,没有任何娱乐。没有电视没有电影没有文学名著,连听半导体广播都提心吊胆,生怕别人说你听“敌台”。年轻人的精力和**就像火山岩浆般时时要迸发出来,于是,我们,有十来个志同道合的同学或同伴,自发组织起“毛泽东思想宣传小分队”,利用工余时间排练一些表演唱、舞蹈、对口词等节目,先在生产队里表演,又给附近山庄的村民表演,后来就到场部大礼堂表演,后来又到当地驻扎的部队表演。远古时期,人类在为生存而劳作之后,为庆祝收获或为解除疲劳,便舞之蹈之,歌之咏之,这便是艺术的起源,便是人类精神生活的需求。我想当时我们自发组织文艺小分队也是一种精神生活的需要,只是与远古人不同,我们那时必须冠以“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名号,必须举起为政治服务的旗帜。

开始,我们排演的节目只是模仿和照搬,有一段时间就是演出“样板戏”的片段。我记得我演过《红灯记》里的李铁梅。每天出工,一路上对着大山练嗓子。当时我没有长辫子,同伴将自己的辫子剪了,接在我的短发上,还很像那么一回事。后来,我们不满足模仿照搬的一些节目,我们就开始自己编节目了。把生产队发生的一些好人好事编到表演唱里,或者把我们觉得应该谴责的不道德的一些事情编成小话剧、对口词等加以鞭挞。这类节目一出现,颇受生产队伙伴们的欢迎,我们便一发不可收拾。发展到后来,整台节目两个多小时都是我们自己创作的了。那时候的创作,准确说是一种集体创作,你出个主意,我出个点子,七拼八凑,边排边想,边写边排。我记得我们小分队的节目簿记了厚厚两大本,从来也不注明哪个节目是谁创作的,那时候没有“知识产权”意识。很可惜,这两个簿子在岁月流逝中丢失了。

而我却在那段时间里发表了我的“处女作”。

是一本薄薄的群众歌曲集,其中收录了我们文艺小分队创作的一首歌,叫《茶林女炮手》。也许这首歌词是由我执笔记录的,所以在作词者后面署上了“王小鹰”三个字。我很汗颜。我想这首歌一定是几个女同伴们你一句我一句凑拢来的。我还记得里面的一句歌词:“风梳头,雨洗脸,我们是茶林女炮手。”可惜的是这本歌曲集也湮没在岁月的流逝中了。

正因为有了在文艺小分队编歌词的经历,以后当文艺出版社到农场来组织小说稿的时候,农场宣传系统的领导才会推荐我,由此开始了我的文学生涯。我总觉得我是被命运不知不觉带上这条路的,而文学的种子却是潜伏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一旦遇到合适的土壤和气候,它就会自由自在地发芽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