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手自兹去(1 / 1)

这张照片上的我是不是显得很朝气蓬勃、潇洒坦然,照片背后是我的亲笔题词:爸爸妈妈,我走了,为了共产主义,我们不惜奔走天涯!

那是摄于1968年的夏天,我即将去安徽黄山茶林场落户,我生怕父母亲心里难过,故意让同学替我拍了这张表情夸张的照片。我知道,我一定要表现出高高兴兴的样子,父母亲才会觉得好受一些。我是为了安慰父母亲才故作姿态地拍这张照片的。

父母亲从“五七”干校请假回来送我,我装出很轻松的样子将这张照片插进母亲的衣兜里。母亲把照片拿出来看了看,又递给父亲。父亲把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却不敢抬头看我的眼睛。

我们家离学校很近,就在向明中学隔壁,向明中学是151号,我们家是157号。父母亲机关里的造反派在我们家门口贴了好多张大字报,学校里的同学都跑到我们家门前来看我父母亲的大字报。那一段时间我经常收到谩骂父母亲的匿名电话,我感到心灵受到了莫大的污辱,却只能沉默着。

毕业分配方案一公布,多少同学缠住老师申诉家庭困难,要求留在上海,我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离开上海。

当时促使我选择去农村还有一个缘故:我的大妹妹是上海外国语学院附中66届初中毕业生,和我同时面临分配。我想,我若去了农村,她便可以留在上海了。

没想到妹妹抢在我的前面报了名,要求去黑龙江军垦农场。她跟我的想法一样,她若去了农村,我便有理由留在上海了。可是,妹妹的申请没有被批准,哪怕她咬破手指写血书表决心也无济于事。因为,黑龙江是边防重地,政审条件十分严格,妹妹是“走资派”的黑后代,当然没有资格驻守边疆啦!

而黄山茶林场是由劳改农场改成的知青农场,并不需要进行什么政治审查,因此,我的申请很快就被批准了。最终的结果是我去安徽黄山茶林场,妹妹被分在上海某纺织厂当挡车工,这对我们家来说已经是最佳方案了。

记得当时我们家中书橱大衣柜五斗柜以及大小箱子统统都被造反派贴了封条,父母亲都在“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我独自一个人拿着学校开具的上山下乡证明信到父亲机关里交涉,请他们开启一个箱子给我放东西。我当时的口气很硬,我说这也是对待革命的态度问题。

父亲机关的造反派就派了一个人到我们家来启封条,他东挑西挑,偏偏挑了一个最小的破皮箱给我装行李。我气呼呼地说:“同志,我是去落户的,一家一当都得搬去,这么小的箱子怎么放得下呀?”他却冷笑着训斥道:“你是去改造思想的,又不是去享受的,带那么多的东西干什么?”我不想惹麻烦,把气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后来,我就是带着这只破皮箱走的,我的一些衣物装不下,就放在同行的女友的箱子里了。

走的那个晚上,父母亲都从“五七”干校赶回来了,毕竟是他们的大女儿第一次离开家。来送行的同学很多,屋子里坐不下,就坐在楼梯上。

那个晚上谁都没有睡觉。

停在人民广场上的长途汽车早晨5点钟出发,凌晨3点,我从家里动身。父亲母亲因为是“走资派”的身份,怕影响我以后的处境,他们没有送我到车站,只在家门口与我告别。父亲故意放大嗓门,让周围的同学都听得清楚,他说:“小鹰啊,你离爸爸妈妈远了,离毛主席近了呀!”

我照着这张照片上的姿势向他们挥了挥手,勉强挤出个笑脸。

是同学们把我送上了长途汽车,汽车喇叭一响,我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幸亏父母亲没有看到我失声痛哭的丑样,他们还以为他们的女儿很坚强,就像照片上那样,笑着一挥手就跨过了千山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