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照片摄于1968年的秋天,当时,我到黄山茶林场方两月有余。
我的神情有点忧郁,并不是惧怕劳动的艰辛,而是思念千里之外的父母家人妈妈被造反派踢伤的腰好些了吗?爸爸在接受轮番批判的时候会不会犯高血压病?还有年迈的奶奶和4个妹妹,单靠每个月每人12元的生活费,她们的日子怎么过?
生活上的苦、身体上的累都是咬咬牙能挺过去的,难以忍受的是精神上的煎熬。黄山茶林场并不是想像中的世外桃源,虽然风景如画,“阶级斗争”的硝烟却此起彼伏,弄得人心惶惶,人与人之间壁垒森严。
这张照片是我的表弟替我拍的。他是67届高中毕业生,当时,他已经报名到云南建设兵团去了。受我妈妈的委托,他特地绕道到黄山茶林场探望我。
我们家都是女孩子,家中遇到麻烦事妈妈总愿意找表弟帮忙。记得“文革”初,有一群造反派看中了我们家的房子,想用作他们的“司令部”,限令我们3天内立即搬走。我们正急得没有办法,表弟来了,他也戴着红卫兵袖章,跟那群造反派大谈“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把毛主席语录倒背如流。那群造反派辩论不过他,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表弟原是想拍一张我在大山中飒爽英姿的照片,给我母亲捎去,好让她放心。这姿势就是他给我设计的:手提柴刀,脚踏山石,放眼未来,心潮澎湃。他还给这张照片取了一个很有诗意的名字:踏遍青山人未老。可惜,我的心情不佳,脸上的表情飒爽英姿不起来。
表弟来的那天我们正好上山砍柴,砍柴备冬。那时我们这些深山里的连队还烧不上煤,食堂里烧饭烧水都要用柴火。一到冬天,大雪封山,寸步难行,所以,必须在秋天就备好整整一冬用的柴火。我们在采秋茶结束后要用许多时间上山砍柴。
砍柴对于身强力大的男生,特别是对于一些熟悉山里情况的老队员来说是一件轻松的活儿,他们往往用半天的时间就完成了队里规定的生产指标,吃过中午饭就不用上山了。可是,对于身单力薄的女生,特别是对我们这些刚进山的新队员来说,大山对我们很陌生,我们不知道哪个山坳里杂树多,也不知道哪条山路比较好走,往往是一大早就进山,弄到日头偏西还完不成指标。
首先,我们找不到茂密的柴源,只好这里砍几棵,那里砍几棵,要把它们集中在一起就要费九牛二虎之力了。其次,我们不懂砍柴的窍门,我们砍下一棵杂树就把它的枝枝权权都砍光了,将一根根光树干扎成两捆,用扁担挑下山,挑得肩膀红肿,到山下称称也没有几十斤重。
后来,老队员们教我们,枝枝权权的不用砍去,也可以当柴火烧的,将树干的一头扎紧了,树权的一头让它蓬松着,下山时只需将树干一头搭在肩上,树权一头拖在地上,这样一半儿的分量就分散了。而且树权拖在地上增加了阻力,扛着树往山下冲,再陡的坡也不必担心摔跤了。这样一捆柴比光干的柴压分量,完成指标就绰绰有余了。
我们逐渐学会了这些窍门。只是关于柴源,老队员们是绝对不肯透露的。因为,这关系到他们自己的生计。日子久了,我们对大山熟悉起来,也有了自己的秘密柴源地。
砍柴中我曾几次遇险。
有一次,在山坡上捆柴,坡太陡,人与柴一起滚了下来,幸而只是划破了一点皮肉,没有伤筋动骨,还有一次,砍一棵树权,不想惊动了草丛中的马蜂窝,马蜂向我进攻,叮得我头脸肿成馒头状,半个多月都消不下去,还有一次,我太逞能,捆的柴太多太重,走走停停,直至太阳落山,暮色四合,山路一下子变得昏暗起来,两边的树林子里黑黝黝的,风吹过簌簌嗦嗦作响,让人毛骨惊然。我又累又慌,一屁股坐在石板上哭了起来。过路的队友自己都扛着柴,谁都无力帮我。那天我的男友因为脚被竹桩戳破,在队里养伤,得到这个消息,他打着手电筒,踱着脚爬上山来,帮我把柴拖下山去。
再回头说拍照的这一天,表弟陪我一起上山,我们一下子砍了许多柴,分成两捆,表弟一捆我一捆,很快就完成了指标。
我对表弟说:“你们67届也有黄山茶林场的名额,你为什么不到这里来呢。”
表弟很英雄气概地说:“黄山太近了,我想到边疆去,神秘的西双版纳才是我的用武之地!”
表弟那时候比我还天真,日后他在云南建设兵团历经坎坷,磨难重重。他现在是南京(扬子晚报)的记者,有时我们在一起说起年轻时的事情,我问他当时在西双版纳时的情况,他总是淡淡地一笑道:“我们还是向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