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今年八十三岁,不熟悉她的人很少有人猜得准她的年龄。有一回我陪她出去逛街,乘坐926路公交车,看见有个白发苍苍行动迟缓的老婆婆正上车,妈妈便伸手帮了她一把,还劝说道:“这么大年纪了,以后出门要叫小辈陪着。”问起岁数,那老婆婆叹道:“老了,今年七十又三了。”妈妈听罢仰面哈哈大笑,自豪地说:“你不老,你还比我年轻十岁!”车上乘客都惊愕了:“老妈妈,你哪里看得出有八十三岁呀!”
妈妈自己也不觉得自己已经八十三岁了。她耳朵不好,说起话来声音总是很响亮,让人觉得她中气很足;她性子急,走起路来甩开双手一阵风似的快,有时连我都追不上;她吃饭的速度也极快,稀里哗啦风卷残云,据说是年轻时在部队里养成的习惯,行军途中哪里有时间让你慢嚼细咽?其实,妈妈身上里里外外有许多病,听听都是蛮吓人的,糖尿病、胃窦炎、颈椎炎、冠心病……为此,妈妈每年都要住一两次医院,每天早中晚都要吞下一大把五颜六色的药片。可是妈妈仍然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并且常常趁我们不注意,自己攀高落低地拿东西,让人心惊肉跳。为了妈妈的安全,我关照家中阿姨:“你的工作主要就是照顾妈妈,你要做到她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阿姨非常尽责,却把妈妈惹火了,她大发脾气道:“我现在变成管制分子了,文革中在牛棚也没人日夜跟着我!”
婆婆比妈妈小几岁,今年整八十。婆婆的头发黑黑的,只夹杂些许银丝;面孔上总是笑容可掬,皱纹也很少,哪里像是八十岁的年纪?婆婆还极少进医院也极少吃药,她自己创作了种种自我疗法,凡遇头昏脑热腰酸腿痛的,便自行操练起来,按摩呀、扭捏呀、运气呀,据她说是很有效果。她曾经几次三番将她的自我保健法推销给我妈妈,怎奈妈妈没有那种耐心和灵性,总也学不会。
出俗间婆媳关系最难处,我自1975年结婚后,与婆婆在一月屋檐下生活了十多年,却从来没有红过一次脸。有时候我与丈夫争吵,婆婆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先批评她的儿子,逼她的儿子向我道歉。其实我知道,婆婆最疼这个大儿子,因为这是婆婆唯一自己接生自己奶大的孩子。我父亲去世得早,1988年,我小妹出国留学,我妈妈便是一人独居了。于是我和丈夫便离开了公婆家,搬去陪伴我妈妈。后来,小叔子一家移居美国,公公婆婆身边没有小辈同住了。逢周末假日,我和丈夫去探望二老,婆婆总是关照我:“你妈妈身体不好,你们要好好照顾她。”言词间仿佛她自己不是八十高龄也需儿女们照料的老人。
妈妈和婆婆都是抗战初期参加革命的新四军老战士,都是有着六十余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回首平生风雨,多少回出生人死,方有了如今亦无风雨亦无晴的豁达和恬淡。
“七七”卢沟桥事变,妈妈高中未毕业便辍学奔赴抗日前线,作为地下党领导的抗日流动宣传队,她们被派往国民党十六师工作。不久,国民党右派觉察到这支流动宣传队是“共党”分子,居心厄测地派宣传队上九江前线打仗,企图借日本鬼子之手歼灭这支“共匪”。九江失守后,妈妈和几位战友身陷重围,口袋里揣着几把生米粒,钻进洪泽湖的芦苇**,在湖水中躲了七天七夜,饿了就吞米粒,方才死里逃生。抗战胜利那年,妈妈在淮安市任市委书记。当时国共两党重庆谈判订立了双十协定,根据地难得有一段和平局面。妈妈决定将我奶奶接来共享天伦之乐。我奶奶独自在上海生活甚是艰辛,但她毕竟生活在十里洋场大上海,想着要与从未谋面的儿媳妇见面,便买了一瓶雪花膏一块绸围巾作见面礼。可是,我奶奶在苏北平原的田间小路上见到妈妈时,她愣住了:妈妈穿一件齐膝长的土布褂,腰间束了根麻绳,短发被海风吹得乱蓬蓬的。奶奶做梦也没想到她当大官的媳妇竟然这样“丑”,她终于没有将见面礼拿出来。我奶奶在世的时候经常提起这段往事,还对我们说:“你们妈妈是愈老愈俊了。”
逢年过节公公婆婆举办家宴之时,有一出常演不衰的节目便是听公公说他与婆婆的恋爱史,公公稍喝了几口酒兴致便高涨起来,每每将许多细节描述得活龙活现。那种时候婆婆通常是安详地微笑,偶然慎怪一句:“你们不要听爸爸瞎讲。”抗战胜利之后根据地刮起了一阵“结婚潮”,大家都将鬼子投降当作人生盛典,我公公甚至将生日都改在8月15日了。公公婆婆也在那段时期结的婚,组织上发的两块土布、两斤棉花,缝了条新被子;门上贴上一副对联,就算是新房了。大喜之夜,公公开会直至半夜才归,次日清晨,值勤的同志特地到他们窗前使劲吹哨子,催新郎新娘起来出操。抗战胜利后的和平局面很快就被打破,国民党撕毁协议大举进攻解放区,当时婆婆调到后方医院工作,局势紧张,组织上决定整个后方医院北撤山东。婆婆正怀着八个月的身孕,率领着孕妇及轻病号一行十多人艰难跋涉,与敌人抢时间,深夜冒雪越过了陇海路。他们前脚离开,追击他们的敌人后脚就到,却扑了个空。有个怀孕的女战士因牛车颠簸而早产,当时后方医院没有其他产科医生,婆婆便挺着八个月的身孕为那位女战士接生。婆婆曾是产科学校的高材生,所学的助产技术紧要关头派上了用场。又过了个把月,婆婆自己也临产了,婆婆只好忍着剧痛指导一位护士替自己接生,教她怎样做**保护;怎样把孩子肩膀抓住,顺他自转的方向拉出来;怎样把孩子嘴里的一口痰挖掉;怎样倒拎孩子双脚拍打屁股让孩子哭出声。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折磨,婆婆终于生下了一个胖儿子,他便是我的丈夫。却因为当时条件简陋,婆婆产后仅一个星期部队又要北撤,没有充分的休息,婆婆落下了种种后遗症,至今仍经常发作。所以说孩子的生日便是母亲的受难日,譬如我至今不知道自己确切的生日,因为我出生时,正值国民党大扫**,妈妈乘一叶小舟隐蔽在射阳河中,就在河边的茅草棚中生下了我,却染上产后热昏迷不醒,日后竟将我出生的那个日期忘记了,便胡乱拣了个数字给我做生日。
在我的“逼迫”和鼓励下,妈妈现在开始写她的回忆录。起初我给妈妈准备了一台录音机,让她口述,我以为这样比较轻松。偏偏妈妈怎么也搞不清录音机上那几个按键的用法,只好作罢。如今妈妈已经写满了厚厚三本笔记本,有时她写到激动处便会放下笔对我手舞足蹈地描述起来。妈妈写回忆录从来不打算拿出去发表,妈妈笔下提及的老战友已有不少先后谢世,每每收到那触目惊心的讣告,妈妈总是感慨良久。
婆婆也在写回忆录,让我惊讶的是婆婆在年近八十之际竟然学会了使用电脑写作。看着婆婆的文章一篇一篇排得整整齐齐地打印出来,婆婆的好学和勇气实在令我汗颜,因为至今我对电脑这个无所不在的精灵依然敬而远之。婆婆有很扎实的文字功底,她的回忆文章已有不少见诸于各种报刊杂志了。
妈妈和婆婆离休以后都开始习练丹青。妈妈以前从来没画过画,一提笔竟然就画得有模有样。我觉得每个人身上都蓄积着艺术的潜质,并且艺术原本就是人们心灵憩息的港湾。妈妈学画有个特点,哪怕对着老师的画稿一笔一划地临摹,最终画出的东西却总是不像老师的样。后来她索性不拜师傅了,只由着自己的性子东涂西抹。她最擅长画梅花,她笔下的梅花用笔朴拙,天然成趣,不是寂寞优伤的孤梅,而是茂盛兴旺的繁梅。妈妈还挑头组建了上海市老年书画会,年年举办各种画展和讨论会,忙得不亦乐乎。婆婆少年时代研习过书法,所以她弄丹青是有基础有功底的。婆婆却又让我大大地吃了一惊―她竟然学会了书画的装裱手艺!裱画原是桩耗神费力的活,婆婆胆大心细,一道道工序有条不紊,装裱得还很挺括呢!
妈妈有一次应邀参加一家公司的开张典礼,主办者发给来宾每人一只信封。妈妈回家后打开信封一看,原来是两百元钱。妈妈立即打电话给同去参加会议的老同志,讨论他们该不该收下这两百元钱。我对妈妈说:“现在时兴这样的,两百元钱算什么?”妈妈怔忡片刻,叹道:“我们是老了,许多事情看不懂了。”定居国外的妹妹要离婚,妈妈写信去狠狠批评她,以至这封信后来在法庭上成了对方指责妹妹的证据。妈妈在各级领导岗位上工作了几十年,却从来没有利用职务之便出国访问过。妹妹们抢着接妈妈出国居住,妈妈却未到签证期满便回家了。一来,妈妈说她在外国成了“聋子”(听不懂话)、“哑巴”(开不了口)、“瘸子”(不会开车);二来,妈妈放不下她的社会工作。妈妈除了负责上海老年书画会的常务工作,还参加新四军研究会的各项活动。最近,妈妈和许多老新四军战士正在为老根据地的脱贫事业四处奔波。
大家都说婆婆福气好,有财运,因为婆婆的生日是农历年初五,正是财神爷的生日,可婆婆偏偏却是个极其节俭的人。为了更换客厅中用了二十多年的旧沙发,公公跟婆婆不知费了多少口舌。装修厨房和厕所时,婆婆看看有的旧瓷砖还能用,舍不得敲掉,如今便形成了新旧瓷砖共存的尴尬局面。婆婆离休之后和妈妈一样还参与许多社会公益活动,按规定,她可以让单位里派车接送,婆婆却从来不提出要求,她说单位的车都很忙,能够不麻烦公家就尽量不去麻烦了。我们说不麻烦公家也行,自己叫出租车,这点钱还是付得起的。可是婆婆总是不肯,婆婆说她要锻炼腿脚功夫,好几站路她就这么走去走回。我妈妈在花钱上比婆婆想得开,春节前,妈妈在徐家汇一气买了三件新毛衣。妈妈美美地穿着新毛衣去给亲家拜年,并竭力鼓动婆婆也去买几件穿。婆婆却说:“我毛衣很多,小鹰送给我的还没穿坏呢。”说得我两腮发烧,十多年前我只花了二十九元钱买了件毛衣送给婆婆,可婆婆还不舍得丢掉。大约过了个把月光景,我们发现婆婆穿了一件款式花样与妈妈一模一样的新毛衣,我们都很惊喜,以为婆婆真的想通了,婆婆却笑呵呵地说:“这毛衣现在跌价了,半价还不到呢。”妈妈听了瞪直了眼道:“怎么正规的大商厦也会宰客的?”婆婆为了持顺妈妈的气,故意说:“噢―仔细看看,你这件质地比我这件好,我这件肯定是假冒产品,所以才便宜呀!”
于是妈妈与婆婆相视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