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的主题是中西人格的比较。其着眼点,却是放在中国人的人格之上的。作为一本中国人写的书,也不能不如此。
七十年前,鲁迅先生想要刻画出中国国民的沉默的灵魂。他写了《阿Q正传》。
今天,“阿Q精神”已成为时髦。人们以阿Q的方式对待阿Q精神。鲁迅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沉痛,已成为人们调侃的对象。现代是一个轻松的时代,一个享乐和玩世不恭的时代,人人都想要自己活得“潇洒”,不想承担任何责任,包括对自己的责任。人人都不愿意活得“太累”。当一些人以社会管家婆的姿态呼吁一种当代的“阳刚之气”和“英雄主义”的崛起时,一个声音被召唤出来了:“我是流氓,我怕谁!”
“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阿Q正传》)
为当代痞子文学喝彩叫好的人,也许以为这是新时代新型人格的光辉的诞生。的确,中国数千年传统中的“痞子文化”正以“道在屎溺”(庄子)的方式登上大雅之堂现身说法、“翻俗为雅”,这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事。但它决不说明当代人格的一种飞跃,而是中国古老的“赤子崇拜”的一个变种。它所展示的,不是一种新人格的形成,而是中国传统人格的崩溃,以及崩溃之后的自我麻醉、自我解体的痛快。
不少人以为,随着社会政治经济改革的进程,当代中国人便会改变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便会有一种崭新的中国人格“应运而生”。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除了看到孩子式的“纯情”和痞子式的“野性”,看到这两极之间各种不同比例的混合、交织、互相攻击和分化之外,除了看到双方互争“赤子之心”和“本心”“真心”的宝座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呢?
当然,新型的中国人格也许的确正在形成,但可以肯定,它将决不是孩子式的,也不是痞子式的。它的光明很微弱,远远地,若隐若现,忽明忽暗,它简直没有被人们注意到。
没有这点光明,我们很难“走出中世纪”。
于是立“人之镜”一面。但只有自身发光的灵魂,才能在里面照出自己的模样。
1992年3月于珞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