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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之旅 邓晓芒 6331 字 6个月前

残雪90年代第二部重要作品《历程》,是在《突围表演》和《思想汇报》已经达到的思想层次上的进一步发展和展开,它与前两部作品的一个明显区别是:它不再拘泥于通过艺术创造这一特定的生活形式来描述心灵的探索(类似于残雪本人的“创作谈”),而是展示一个普通人的日常人格的自我探寻,因而在某些方面回到了《黄泥街》和《苍老的浮云》那种纯世俗生活气息,但极其明显地将之纳入了主体或主人公(皮普准)的内心冲突。皮普准就是意识到自身的王子光,成为“寡妇”的X女士,与邻居一和瞎眼老太在同一境界中对峙的A君。

《历程》一开始,很明显是接着《思想汇报》结尾的话题来进入的。皮普准“是一位五十二岁的单身汉”(《历程》,载《钟山》1995年第1期,第108页,下引此书只注页码),平时家里冷冷清清,有时来几位好奇的邻居,“东张西望,目光又躲躲闪闪,脸上表情似乎是讨好,又似乎是不放心或鄙夷”,“很难说清”(第109页,令人想起A君晚年与邻居一和瞎眼老太那“不三不四”、“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给邻居的印象很恶劣,“但皮普准不在乎,再说他是否知道别人对他的印象也是个问题”。与邻居的这种对峙,说明皮普准在自我意识上仍有一个未解决的矛盾,正如A君从头至尾一直在经历而最终也未获得解决的矛盾一样。这就给进一步的冲突提供了契机。

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住在三楼的离姑娘来敲门了。进来后,翻了翻杂志,含含糊糊地说了句:“这些年,你已经做了一些事”,就要走。皮普准连忙扯住姑娘的袖子说:“你不要对我产生兴趣。你知道我为什么独身吗?不知道吧。我告诉你,就因为自私”,即为了能。“独自一个想些乌七八糟的事”(第109页)。皮普准的这番表白是很有意思的。离姑娘实际上代表日常生活中新鲜的生命冲动,而对这一冲动,皮普准一方面心怀陌生感和恐惧感,另方面又暗中受到**;一方面说自己“自私”(其实是自傲),另方面又把自己向姑娘和盘托出,渴望交流,一点也不像个自私的人。这说明皮普准的自我意识在日常生命活力这个层面上还停留在模糊阶段,需要一种真正的激发和启蒙,否则就会“丢失东西”(第109页),即:尽管他已“做了一些事”,收藏了不少“杂志”且善于“编故事”(相当于《思想汇报》中的打电话、写报告和忏悔书),却无法进一步提高存在的水平。停滞就是灵魂的死亡或“丢失”。

离姑娘走后,“奇怪的事发生了”,一向睡得很沉的皮普准半夜“忽然醒来了”,再也睡不着,便到屋顶平台上和一只“黑猫”呆呆地对视了几个小时,以后,竟天天如此,打破了惯常的规律,拖垮了身体。显然,姑娘的到来使他又一次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黑猫”象征对这一生死问题的幽深的体验或存在的欲望。“楼里的人”,即他的理性自我意识,看出了他的这一处境,使他陷入深深的焦虑中。于是,他“决定弄出点事来,这似乎出于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第110页)。但他并不清楚自己应当怎么做。在离姑娘父母家,他口里说“我并不要做你们的女婿”,脚却老是不由自主地往这家迈。离姑娘的父母向他示范为那只瘦得皮包骨头的猫捉跳蚤(即弄清生死问题的工作),他却下不了狠心,无法对自己作深入的自审。他对自己灵魂的印象只停留在编一些肤浅的故事上,所以遭到离姑娘父母的呵斥并被扔掉了“做样子”的杂志(相当于邻居一撕掉了A的忏悔书);离姑娘则骂他是“伪君子”(第111页)。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挽救”他。

他沮丧已极地回到楼里(即灵魂的内部),黑暗中碰翻了垃圾,又挨了邻居的一顿臭骂,心中窝了一股无名火。他的灵魂中是如此污秽和暗无天日,有没有什么灵魂的支点呢?他找出一支旧手电筒,以减轻自己对虚无的恐惧,却被强悍的老王(即他自己的理性自我)一把夺走并毁掉了,为的是断他的“后路”(第111页)。理性告诉他,人生的事实真相正是空虚和黑暗,不存在任何心理支撑可以作为生存的根据,只能和理性一道并排躺在冰冷的黑暗里,忍受着难耐的折磨;唯一的出路是和理性(老王)做深入的对话(聊天)。但皮普准只能说出一些老生常谈,他的层次不够。老王一面斥责他,一面却又还是要他讲下去,并鼓励他与离姑娘一家和解(赔礼道歉)。可见理性本身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东西,它虽然看穿了一切都是虚无,但并不反对灵魂在虚无中的挣扎和创造,反而煽动起自欺的希望。老王甚至不惜和老曾(现实真相的象征)合谋演出了一出“杀人”的戏,让皮普准意识到灵魂的自相矛盾的严重性。

离姑娘也在自欺,她与皮普准若即若离,但她也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关头(“人命案子”)。她无法跟皮普准“一刀两断”,而是与他幽会,要求他“编故事”。皮普准抱怨道:“所有的人都要我编故事,而我一编出来,他们又不满意,找岔子,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我真是见了鬼了。”(第113页)然而离姑娘告诉他,灵魂的深入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即使它看起来好像是一个构陷人的陷阱,在逼着人不断地自我否定和自欺,但这是一个人由小孩子长大成人的必要的冒险。人要成熟就得以假当真地投身于这个陷阱之中。但皮普准缺乏冒险投入的冲动,反而找了个借口落荒而逃。他总是企图不作实际的努力,而单凭记忆和一腔纯情来“证实”自己和离姑娘等人的关系,来把握“你们对于我,到底是怎样一种看法呢”(第114页)的问题。但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自我的本相隐藏在云雾中,既不可证实,更不可企及。“‘我们怎么会把这种事告诉你呢?’老曾狡黠地眨了眨眼,‘这是一个秘密。……你要是有胆量的话,什么时候可以来参观一下。’”(第114页)但皮普准没有胆量,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只胆怯的“老鼠”。老曾许诺他在自己的“新家”里给他提供一些“新杂志”作为“敷衍大家”的资料,即提供更高层次的自欺本钱。所有这些人似乎都在共同(合谋)耍弄他、构陷他,实际上正是在提高他、教育他,使他领悟到自己的肤浅、虚伪和怯懦,培养他幡然改过的胆量。

这就使他患上了一种“办公室综合征”,即老是怀疑有人在大声地议论和传扬他内心见不得人的丑事,但又总是抓不住人家的把柄,总是一开开门,两个老女人就变成了两个(或一个)老头子,说着完全不相干的事。他的这种神经过敏表明他再也无法坦然躲藏在他过去的面具(“我比较自私”等等)后面,而必须自己站出来生存了。“这种情形逼得他只要一开口,就像在忏悔,把自己的全部底蕴都抖露出来,把自己搞得比以前更窘。”(第115页)他从观念上已意识到他与离姑娘无法分离,甚至产生了对离的“冲动”,但在实际行动上还是无法落实,只能在事后意识到这一点。只有老曾,仰仗自己现实的不由分说的大力,将皮普准挟持到自己的“新居”(街口的酱油店),向他展示了生活的**裸的真相:灵魂的深入是靠不断地补充新鲜的生命活力(不断更换“情人”)才能获得真正的自我意识的。“我随意与各种各样的女人住在这里,我总在换人,也可以说我一直在单相思。”(第116页)这很有点类似于《突围表演》中X女士不断更换男士(Q、P、O、D等),以追求心目中的“真正男子汉”的理念。老曾告诉皮普准,这个新居是一个可以“耳听八方”的地方,对别人的议论了如指掌。这正是皮普准所关心的,即一心要了解别人(实为自己的异在)对自己的看法,对自己形成一个清晰的概念。可是当他向老曾表示“我也想听一听”时,却被拒绝了:“怎么能随便让人乱听呢?你还不到这个层次呢。我会帮你找个这样的住处的,这事我来操心。”(第116页)但直到小说的第二章,他才在老曾的暗中安排下找到了自己的“新居”。日常生活的心灵历程正如艺术一样,也有自己的阶段性。

可是皮普准此时还是执迷不悟。他先是企图阻止离姑娘去老曾那里,害怕他的理想和肮脏的现实发生关系;而后又饿着肚子守在旁边,想要看看离姑娘和老曾之间最终的“好戏”是什么,即想看出现实尽头究竟是什么。他又一次中了现实(老曾)的圈套。除了一些低级下流的调笑之外,并没有发生什么“好戏”,他只好失望而归。这时的皮普准,老想偷懒,自己不敢行动和冒险,只想通过观察别人或是回忆自己的过去(关于“幼鼠”的事)来发现本真的存在,被离姑娘的父亲指出是“过着这样一种堕落的生活”(第117页),恨不得给他一棍子。他最后终于被说服了去帮离姑娘的父母给猫抓跳蚤,尽管目的是想将离姑娘“骗回家来”,也算是进了一大步,有了自我反省的意愿了。但他没料到这件工作是如此可怕,跳蚤咬他,猫也咬他。由于他的心浮气躁,离姑娘的父亲把他送到老王那里去接受再教育,即好好地体会一下虚无之境的滋味。老王对他的评价是:“特别不能忍受寂寞和空虚,只好到处制造麻烦来打发日子。”(第118页)面对虚无的存在就是“烦”(Sorge)。

所以,即使躺在老王的超然世外的家里,皮普准的耳朵里也不住地喧闹着世俗的声音,总听到两个“女人”的吵闹。老王只好听凭他下到人间(餐馆里)去自寻烦恼。他问那两个化作女人的老头:“我想获得离姑娘父母和她本人的欢心,又不愿守在她家抓跳蚤,请问有什么两全之计吗?”没有人回答他的愚蠢的问题。这种思想方式本身就是错误的、自相矛盾的,因为一个人只有忍受了自我否定的痛苦,才能最终获得肯定性的自我意识。想来想去,他终于醒悟到抓跳蚤是他唯一可能的生存方式。在老王的授意下,他带着一本杂志(自我意识的心灵记录)去到离姑娘父母那里学习抓跳蚤。这时他发现,抓跳蚤其实只是一种形式,至于猫在哪里,有没有跳蚤,完全是无关紧要的;但又不能搞形式主义,而要像的确有猫在手里那样真心实意地抓跳蚤,否则就是“虚伪做作,令人讨厌”(第121页)。灵魂的深入需要一种真诚的自欺。其实根本说来,抓不抓跳蚤也是无所谓的,可以打着抓跳蚤的名义念杂志,甚至也可以不念,只默默地阅读就行。重要的是一种态度和一种关注内心的意向,具体做什么则要顺其自然。

老王给他的那本“杂志”据说原来就是皮普准自己收藏的,他的全部杂志都在不知不觉中被老王劫走,存放在他的“博物馆”即记忆的储藏室里了,现在又由老王一本一本地亲手交给他,作为心灵自审的“敲门砖”,即打开反省之门,从心灵过去的记录中读出完全不同的、更深的含义来。例如,他在这本旧杂志上竟然读到他在前天还见过的老曾的死的消息,是他过去读它时从未注意到的。

这么说,杂志上的时间发生了颠倒,这老曾竟是“先行到死”了。离姑娘的父亲则告诉他,不是老曾,而是他本人先行到死了,并劝他应当习惯于这类事(习惯死亡):“尸体?那又有什么?我们每天看,司空见惯了。”(第122页)两位老人不让皮普准睡在他们家,也是要让他一个人独自面对死的恐怖,只有从他们门缝里透出来的一线光明才是皮普准的一点慰藉。奇怪的是,两位老人一方面让皮普准去老王那里学习死亡,另一方面却又阻止他和离姑娘见面。“你想一想,现在你住在这里,可以说与我们朝夕相处,她怎么能回来呢?这是个常识问题。”(第123页)死与生(生命活力)在这里不能直接谋面,只能通过两老作为中介,即通过自审,或通过理性的自我意识。所以当老曾(实即老曾的尸体)和离姑娘、即死和生一齐约他在老王(理性)家里会面时,他就只见到死了的老曾,见不到离姑娘。离姑娘已成了他的一个不断后退、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但这正是离姑娘本人的安排:只有在死亡的驱赶下不断地求生,才是真正的生命存在。

于是老王给皮普准讲了他们这栋楼的“人际关系”的历史,即老王那“传奇般的生活”。老王曾自以为是第一个搬进这栋楼房来的,这栋楼的结构在他脑子里本来是清清楚楚的;但是有一天晚上,“奇迹在我眼前出现了”(第125页),他在自己的门口发现了一个暗道,直通三楼的离姑娘家,这家据说比老王还先进入这栋楼房。当老王诧异地说:“这栋楼里除了我没有住户呀!”回答是:“不错,原先是这样。现在你找到了我们,不就有了吗?”(第125页)竟是后来者居先了。这恰好是灵魂内部的事实。灵魂在自己内部所发现的每一个“新的”层次,都是原先已存在、但尚未自觉到的层次,因为向内的历程和向外的历程是不一样的,时间是颠倒的,最本源的层次只是在最后才出现。老王后来又通过灵魂的“暗道”发现了老曾,一个“很有**”但有些盲目的人。这三个人结成一个集体,老王是他们的“保护人”,是任何一个企图与他们接近的人的监督者和诱导者。灵魂的探索总是先从理性开始,然后才深入生命的本能和内心的**,一旦深入到这一层次,灵魂就与死亡进入了对峙,一个人就走上了艰难而恐怖的历程,他注定通过非理性的“暗道”去追求他永远得不到的东西。但这种追求本身却恰好成了那一理想(离姑娘)的体现。所以两老虽然“失掉了一个女儿,但换来了一个虽不太争气、却货真价实的儿子”(第125页)。皮普准的长处就在于,他是“唯一一个”记得自己扔掉的东西的人(第126页),这些东西全都被老王保存在历史博物馆(深层记忆)中,可以作为进一步解读、从而进入一个更高层次的前提。但要真正有所长进,还得仰仗某种对不可理解的事(如“午夜的登陆者”、鱼头人身的怪客)的领悟能力。

但皮普准此时满脑子装着世俗的烦恼,无法静下心来仔细体会“杂志”上的话。老妇人(离姑娘的母亲)告诉他:“‘午夜的登陆者’那篇文章里有着所有事情的答案,你一定要找出那句关键的话来,你的生活才会有一个中心。”(第127页)但皮普准读了又读,仍然无法明白。他发现那两个说他坏话、给他带来无尽烦恼的老女人,原来是两个自称为离家的女婿的老头子,而且据说是离姑娘亲自派来“帮助”皮普准“渡过难关”的。世俗的烦恼并不是和对奇迹的领悟毫不相干的事,恰好相反,奇迹必须到世俗生活中去体验。所以两个老头强行和皮普准睡在一间房里,并对他说:“人人都有软弱的时候,差不多每个人到了夜里都是偷鸡贼,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读过‘午夜的登陆者’这篇文章吗?”(第128—129页)。所谓“难关”,难就难在如何从平淡的世俗生活中发现奇迹,而不是视而不见。皮普准感到光是在离姑娘父母家捉跳蚤、进行灵魂的自审已不够了,应当有更丰富的世俗生活来充实内心。他想到了出走。小说进入到第二章,描述了皮普准终于出走的过程。

第二章一开始,皮普准和老王有一段谈话。老王说起自己的“博物馆”,谈到那里面保存了皮的全部历史,并说皮对自己的历史“一点也看不懂”。皮却说:“也不是完全不懂,比如最近我有种感觉,觉得自己正走进一片空旷的原野”,就是说,他感到自己是“被抛入”这个世界中的,这种被抛对于他完全是偶然的。“一旦老王打开他自己的房门,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皮普准,皮普准的命运就发生了奇迹般的转折”(第129—130页)。老王同意这点,但又说“皮普准的家和他家早就有暗道相通”。这表明,主观性和理性是相通的,因而他们与外在偶然的客观性相遇是迟早的事,因为理性非他,乃是对客观性的渴望,这本身就涉及主观性自己的存在根基。所以老王接下来就要皮普准“大声朗读”杂志上有关“黑猫”的文章。但皮普准总是只想到这只猫、那只猫,而未看出猫是存在体验的象征,老王斥责他“太俗气了,完全缺乏想象的能力,实用主义毁掉了你的想象力”(第130页)。接着又带他去参观“博物馆”,但皮普准在黑暗中什么也没看见,非常烦恼。老王告诉他,只有那只猫才能使他不急不躁,于是又要他再读猫的文章。他读到这样的句子:“它做出了一连串荒唐的举动,终于在一次出击时咬伤了自己的尾巴”,“每一次进攻都是一次溃败”等等,一点也不理解,自己却闭上眼睛胡说八道起来(第131页)。不曾想这恰好达到了老王的目的。实际上,对存在的体验(猫)的本性就是荒谬的,自相矛盾的,正因此它才具有不可预料、不可规定、不可遏止的偶然性或自发冲动。但皮普准对此并不自觉,他在游览“博物馆”时老想用肉眼去看,正如他想用手电筒去照一样,而不是用自发的欲望去指引自己。所以他什么都看不见,对于“香木”(年轻时代**的象征)“一点感觉都没有”(第130页)。总之,老王的意图就是要排除他的理智,唤起他随心所欲的本能欲望,即使违背逻辑和常理常情也行,只有这样,才能从一个更高的层次上把握以往的历史,进入和切中客观性。

当皮普准按照老王的通知去老曾的“新居”赴老曾的约会时,终于迈步向那个更高的层次进发了。当然,两个发出女人尖声的老头也跟着他,不断地和他纠缠。老曾不在家,门开着,他们走进去等到半夜,不见老曾回来,便在老曾**挤在一起睡起觉来。天亮以后,皮普准想不通老王他们为什么要捉弄他,“不让他抱有一丝一毫的希望”,“连下一步该怎么做都拿不定主意了”,即把他抛入了一种一切要由他自己决定的自由状态。酱油店老板对他说:“你赶紧离开吧。我要警告你,回家的路是十分遥远的,你昨天来这里走过的那些路全都改道了,……你走着瞧吧,尽量选择无人的小道,赶快走,还来得及。”(第132页)皮普准出得门来,四周一片茫然大雾。他走在陌生无人的小路上,“觉得自己就像瞎子赶路一样前进着,开始还有些畏怯,到后来干脆什么都不管,稀里糊涂抬脚走就是”,“因为一切都不容他选择”(第132页)。当然,这趟旅行最初还是由皮普准的生存欲望所驱动、所选择的,但一旦开始,就没有了选择的余地,连返回原地都不可能了,他只有向前走,走入一片无人之境,没有任何“线索”,唯一遵从的是自己的欲望。

当他听见一声凄厉的猫叫时,他终于到达了自己的(也是老曾暗中安排的)“新居”。屋里走出一位白发老妪,自称“我就是你日夜思念的那一位”,“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第132页)。老妪实即他的更高层次上的自我。她请皮普准由一架梯子爬上屋顶去看那只猫,但皮还是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她把这归结为他“对自己的年龄存有幻想”,自以为还不算老;而只有彻底摆脱了“幼稚毛病”、思想极端老到的人才能看出,猫是对这个世界的真正的本体体验,正如那篇有关猫的文章所写到的:“人类无法弄清这高深莫测的动物的内心”(第130页)。老妪叫他坐在这里等一个人,自己走了。等谁呢?并没有人来(令人想起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他终于明白老妪不会回来了,正是自己取代了她,占据了这个荒野中的屋子”(第133页)。这就是老曾向他许诺过的、由他自己努力达到的那个更高层次的住所。他终于“领悟了老妪让他留在这里的意图”(第134页)。

但一开始,他并没有把这里当自己的家。正如他虽已建立了主体意识,但却情不自禁地要不断退回自己的传统性格,从成人降到儿童一样。他这时脑子里想的是:“这只是一个临时的住所,他的家在五里街那栋八层楼的房子里”(第133页)。怀着这种心态,他看周围的街道、市镇和人全是陌生的,有一种“异样的空虚,又异样的紧张”(第134页)的新感觉,急于回到原来的住处。所以他见人就问“五里街离这儿有多远?”时时冒出一股遏止不住的“寻根”的渴望。这时他遇到了一位送开水的“三姑娘”,她劝他要把这种寻根、回归的“恶习”彻底改掉:“你在说一条街吗?你弄清楚了它的真正的名字吗?你一定在凭印象信口开河吧?这正是你的恶习”(第134页),“你不是来了这里吗?现在再唠叨那些陈芝麻烂豆子的事又有什么意义呢?”(第135页)这之后,三姑娘每每听见他再唠叨五里街的事,就要给他一顿呵斥。她是新的生命力的象征,即离姑娘的转化形态或高级形态:“我年轻,又有朝气”,“今后你的一切行动都得听我指挥”,因为她是猫的“老朋友”(第135页)。但是皮普准不争气,总是用老眼光看待镇上的新事物。在茶馆中,见到有人看杂志,他就去和他大谈《午夜的登陆者》,三姑娘叫他闭嘴,暗示他撞到了死神面前:“这种事谁也不能乱说,关于这种事不说话反倒更好”,并说他“找死”。在死神面前,人只有沉默。

这新居的确是个可以“耳听八方”的地方,镇上发生的所有事件在夜晚尽收耳底。但三姑娘要和她的情人**,把皮普准支了出去。皮走到外面,遇到镇上人的信使、穿绿袍的茶馆顾客,他告诉皮周围全是敌意,要他小心。回到住所,三姑娘却说用不着担心,“这个镇的秩序好得很”,时间长了就会习惯的(第136页)。他要三姑娘带他去见老曾,三姑娘把他带到了一个姓曾的白胡子老者那里。老者正在读一本书,并要皮普准也来读。皮发现“这些词和句子他都眼熟得不得了,却偏偏看不懂”,大惑不解。老者告诉他:“这篇文章就是你从前读过的《午夜的登陆者》”,“现在你失去了耐心,所以再也看不懂了吧?我只是想试探你一下”(第137页)。皮又问及“五里街离这里有多远”的问题,老者说“这种问题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便不再理会他。实际上,这里恰好就是过去的五里街,白胡子老曾正是过去那个老曾,正如这篇文章就是那篇文章一样,只是层次不同了,用过去的眼光看就不认得了。我们读残雪的小说,也只有提升到她的意境才能读懂,才会发现她所描述的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精神变态”、“噩梦”、“畸形”等等,而正是我们日常的正常生活,只是用了一种哲学的眼光、彼岸世界的眼光来看而已,它是我们日常生活的本质、真相,我们所谓“正常人的”眼光反而是“凭印象信口开河”的“恶习”。所以,关键是要习惯这种新的意境,习惯“这个镇的秩序”,抛弃过去的“恶习”。

皮普准还没有完全悟到这一点,他只是处处觉得这个镇上的人和事“似曾相识”。为弄清事情真相,他到处找“信使”。三姑娘呵斥他说:“你以为他是可以找得到的吗?他和你之间并没有约定!他和所有的人全没有约定,你与他见面的事,是由我来决定的”,即取决于是否有新的生命力爆发出来。“假如你改掉恶习,使我满意,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安排你与他见面的。”(第138页)但皮普准使三姑娘很失望,他一点也不“谦虚谨慎”,老是自以为是地用陈旧的眼光来理解新事物。三姑娘带皮普准去寻找老曾的行踪,走到郊外一个茅棚子里,三姑娘说,老曾就在这里充当守林人,但关键在于,“他并不像一般人设想的那样在守林,他这种守林只是一种形式,或者说一个幌子也可以。他每天就如一个游魂一样来一下此地,完全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我们走了这么远来看他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第138页)。其实,在这个小镇上,一切发生的事情都只是形式,从内容上去把握准会出错。形式才是事物的本质,因为它是灵魂的轨迹和历程。正如残雪在《辉煌的日子?跋》中所说的:

否定了一切的描述者还在描述着,只是为了使自己相信,自己在虚空中站稳了脚跟。也许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描述者并不是为了使自己相信自己在虚空中站稳了脚跟,他早已忘记了自己身边的虚空。他还在描述,只不过是种敷衍,他做出描述的样子,实际上却在忙中偷闲,不断地跑到一间房子里去喝一杯酒,吃些冷肉,然后嘴上带着油光返回,又做出描述的样子。(《辉煌的日子》,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341—342页)

皮普准却只看到一个一个的事件和人物,他不能上升到空灵的形式,因此这些事件和人物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乱麻,到处是陌生和凶险的信息,搞得他疲倦不堪,更加渴望回到原来熟悉的环境。于是他不顾三姑娘和小胡子在他旁边**,一个人沉入了梦境,梦见重新与离姑娘相会。醒来时,三姑娘告诉他,信使再也不想和他见面了。这意味着他将不能真正进入这个小镇,不能在更高层次上把握自己的自我。

第三章正是从这种令人绝望的处境开始的。皮普准“突然觉得失去了一切希望,眼前黑黑的。他想蹲下来哭泣”。他对洗鱼的妇人、又称“女老曾”的说:“我丧失信心了”(第139页)。女老曾拿出一张地图让他辨认,问他记不记得自己走过的路。皮普准却一点也看不懂,只是一个劲地提起他在五里街的老住处。他老是自认为一个“外来人”,女老曾骂他是一个“不争气的家伙”,告诉他:“你要是不开口,没人相信你是外来人,你这样一说,倒真像个外来人了。你尽管不记路,但是你今天走过的那条路线,你还会重复好多次的,你会于不知不觉中将它记熟”,并指着地图上一栋八层楼的房子说:“你真的认不出你住过的地方了吗?”“你可以有意训练自己,每天来看地图,看得多了就会认出一些地方”,“为什么你就不能反省一下呢?……你不要丧失信心”,“你要死死盯住地图上的每一个标记,不要轻易放过,这样你就会认出一些地方的”(第139—140页)。这就是史铁生所说的“凝视”,也是我在评论残雪时所采用的方法。但一般人正如皮普准一样,缺乏这个耐心,所以他们既看不透残雪,也看不透人生的真相,他们太浮躁了。皮普准一心只记得:“我不是此地人,五里街是我的老家,我是那里一家人家的女婿”。小胡子则告诉他:“那只是你的梦想罢了”(第140页)。

这时飞来了一架飞机,小镇家家都关上了大门。女老曾解释说:“我们世世代代住在此地,我们有自己的地图,现在外面来了这架飞机,必定生出这个疑问:它是从哪里来的?难道要我们改变信念,重新创造一张地图吗?这是不行的,所以我们都关上了店门”(第140页)。飞机意味着“外面”的信息、更广大的世界,可见这个小镇也还不是最高的层次,有它的局限性。但要紧的是先要占据它。女老曾对皮普准说:“你已经没有退路了”,并在地图上“固执地指着一条街的标记,要皮普准看了又看”。最后皮普准迟疑地说:

我觉得有点熟悉,有点像我原来住的地方。

这是一个飞跃!皮普准走到街上,觉得街上的人也有点面熟,他还和小胡子推心置腹地交谈。他“生出一种决心”,要和三姑娘分手(第141页),因为三姑娘已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正如“食客”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就离开了A君一样。皮普准开始和女老曾去制订和实施他们的“旅游计划”。首先还是看地图,在黄昏的幽暗中,女老曾不让皮开灯,说要锻炼他的眼睛。“你只要长时间地坐在这里,脑子里就会出现一张和这一模一样的地图”。皮普准勉强照办了。

皮普准坐在光线昏暗的小房子里,思绪像野马一样奔跑开了。这一次,他所想的完全不是五里街的事了,他目前的处境困扰着他。一会儿他想与那位男老曾去荒山守林,住在棚子里了此残生;一会儿又想与这位女老曾一起钻研,共同制作一张新地图;他还想自己亲自来充当信使的角色,给以后的新来者传递那种微妙的信息;或者当飞机再次降临小镇时,登机离开此地,继续寻找新的城镇。在这些想法中,他一次也没想到返回五里街。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那阴暗的心里拨开了一道口子,放进了一束光,他感到自己渐渐轻松起来了。……他拿起地图来看,一种沁人心脾的亲切感油然而生。他分明感到:这个小镇,他已经在此生活了一辈子了。这里的每一个店铺,每一所房子,他都去过了无数次,到处都是他的呼吸,他的脚印。原来他正是出生在此地,而眼前的这位妇人,或许是他的姐妹。(第141页)

他向女老曾宣布:“我已经不打算回家了!”妇人则高兴地说:“你终于回到了你原来的家”(第141页)。在世纪末世界性的“回归”、“寻根”、“回家”的喧闹声中,这是第一个离家出走的宣言,它发生在中国,更显出事情的本质:离家出走才能找到真正的精神的家园,人类的家园不在过去的坟墓中,而在不断地“旅行”、“探险”、向未知世界突进之中。“谁也不知道我会在哪儿住下”(第141页),没有一个“信使”可以告诉我未来如何、可以支配我的命运!

但皮普准的“眼力”还未达到男女老曾的层次,他还必须“天天操练”。白胡子老曾告诉他:“你还记得杂志的事吗?事实上,从那时起你就开始操练了,不过要到我们这种水平是不可能的”;女老曾的口气稍缓和一些:“你的功夫还差得远呢!”(第142页)皮普准没有看出,所谓“外出旅行”,不过是在同一个地方层层深入,所以表面上看来他是在“受骗”,但却是“自愿受骗”,即在每一个层次上都采取一种“自欺”的策略,将这个层次姑且当作客观真实的,但却为更深层次的真实留有余地。所以对于女老曾的地图,皮普准也渐渐并不认真对待了,他这样却反而与女老曾达到了某种“心心相印”:“皮普准喜欢这静谧的瞬间,也喜欢屋外的喧闹。他在里面同时又在外面,内心跃动着说不清的喜悦”(第142页),因为他把握了过程,也就是把握了本质,因而贯通了主体与客体、思维与存在、内心与外界、自己与他人。对于现象世界,他变得“随遇而安,得过且过”,“心不在焉”又“无动于衷”(第142—143页)。这样,他又重新看见了老王,原来老王就是他现在的邻居,还有离姑娘,她的父母,老曾,白胡子老头,他们“都来了”,或者说,他们从未离开过此地,从小就在此地长大。老王说:“讲到博物馆,还用得着我带在身上?它就在我心中”(第143页),女老曾则告诉皮普准:“凡是这镇上看见的人都是原来就住在这里的。就像你,也是在此地出生,只不过偶然外出转了一圈又回来了”。皮“觉得自己心中的烦恼正在渐渐消失”(第143页),达到了佛家“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的境界。

而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界限。他一旦占领了这个小镇,小镇就成了他的界限。“他觉得自己被囚禁在这个小镇上”,“他目光明亮,耳听八方,但身体无法挪动一分一寸”,“他无处躲藏”。但女老曾对他说:“这正是你所乐意的”,即是他自己愿意从一个囚禁地到另一个囚禁地旅行的。因为意识到界限,这本身就已经在超出界限了,或如黑格尔说的:“某物在被规定为限制之时,就已经超出了限制”(见《逻辑学》,上卷,杨一之译,商务印书馆1977年版,第131页)。“有那么一天,你还会从这所房子走出去,沿着街道一直向前走,然后你遇见一个卖馄饨的,你与他招呼过后,继续走,街道在你身后消失了,鞭炮声也变得隐隐约约,最后你到了一个新的城镇,黄狗在街口庄严地守卫”(第143页)。正如浮士德的“智慧的最后断案”所说的:

要每天每日去开拓生活和自由,

然后才能够作自由与生活的享受。

(歌德:《浮士德》第二部,第五幕?宫中广大的前庭,郭沫若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1983年重印)

正是在这种不断地自由开拓生活、不断突破限制又不断制定限制的过程中,皮普准才真正与客观性达成了和解和同一,使自己“在里面同时又在外面”,或如残雪在另一处说的:“我带着文章里面和外面的那个永恒的矛盾,坐在钓鱼老头的身旁,随随便便地讲些风马牛的话”(《辉煌的日子?跋》,第342页)。这就是皮普准的抽象主体通过投身于客体而成为具体主体的历程,也是他向自我深入、越来越寻求到更真实的自我的历程。在其中,他不断地和自己作对,克服自己身上先天的幼稚、软弱、奴性和近视,逐渐变得成熟、坚强、独立而深刻起来。这是一个极其痛苦、困惑、焦虑、茫然的过程,是精神的炼狱,但不如此,诞生不了新人。这就是中国当代人必经的命运。

《历程》的主题,是讲人的主体性进入客观性、与之相冲突并由此使自己提高到一个新的层次的生命过程,它与《思想汇报》中明显的展示主体的艺术创造精神在形式上有所不同,但从实质上看,这两部作品从不同角度描述的是同一主题。在残雪那里,艺术与人生、与人格的形成是一回事。主体必须以自己顽强、执拗的主体性与客观性相碰撞,突破进退两难的困境做生死的跳跃,从而在更高的层次上把握住客观性的本质,在上面看出自己的真正形象来,将之纳入为自己本身的一个内在环节;同时客观性又永远疏离着他、引导着他,成为一个有待进一步深入和征服的对象:主体性由此而不再是一个封闭的灵魂实体,而是一种力、一股风,一个单纯的能动的“形式”了。

残雪的作品是一种哲学,一种用细腻的女性直觉写出来的高深的哲学。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空前的,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罕见的。对她的阐释是中国当代回避不了的一个历史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