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的失语问题,有些作家早就注意到了。尤其是有寻根倾向的作家们,当他们试图回溯我们民族的起源的文化心理中的真相(事情本身)时,总是发现失语(包括无名、匿名现象)。小说的主人公越来越没有名字,除了“我”、“他”或“她”、“我奶奶”、“我爷爷”之类以外,就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是个符号、甚至一个声音、一股气流而已。(20世纪)80年代以“寻根”色彩最浓而在文坛声名鹊起的韩少功,在其代表作《爸爸爸》中即描写了一个天生失语的“丙崽”,他除了会叫“爸爸爸”之外(就连这个字的含义也多半是旁人给它附会上去的),再不能说出别的语言。然而,进入90年代,韩少功力图做一次“获生的跳跃”,即借用某些现代西方语言哲学的概念和视角,重新透视我们民族那沉默的根。这就是他近年来苦心经营的作品《马桥词典》的一个理念目标。在这里,他一反过去将失语现象引向神秘和混沌的致思方向,而力图在不言不语、少言寡语、闲言碎语、疯言疯语甚至胡言乱语中,重新发现语言本身的内在逻辑和力量,来建立我们民族的一门从下(方言)至上(普通话)的语言学或“超语言学”。他说:“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并不能认识世界,我们只能认识在语言中呈现的世界。我们造就了语言,语言也造就了我们。《马桥词典》无非是力图在语言这个层面撕开一些小小的裂口,与读者们一道,清查我们这个民族和人类处境的某些真相。”(《语言的节日》,载《新创作》1997年第2期)显然,与他前期崇尚失语的内在体验相反,韩少功在这里强调的正是语言“造就了我们”的先在性,这种说法与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的观点如出一辙。但从文化寻根的意向来说,韩少功却是首尾一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