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贤亮:返回子宫(1 / 1)

灵魂之旅 邓晓芒 739 字 6个月前

(20世纪)80年代中期,有一位苦难作家的名字响彻中国大地,他就是《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作者张贤亮。这两本书,作为“爱情三部曲”的前两部,描述了青年知识分子章永璘50年代被打成“反革命”,受到劳动教养和劳动改造的受难史。然而,这两部作品,特别是后一部作品,在当时之所以名噪一时,并不是由于它真实地描写了在乡村中和劳改队中所受到的残酷对待和不公正的惩罚,而是由于它深刻地记录了一个知识分子在那种恶劣的非人环境中内心所经历的苦难历程,展示了强烈的饥饿、劳累、屈辱、孤独和性压抑给一个敏感的灵魂所带来的刻骨铭心的创伤,特别是精神上的压抑对一个青年男子的性能力的摧毁。这种揭露是空前的。一时间,国内评论界沸沸扬扬,好评如潮。但也有人指责作者用这种自传体美化和粉饰自己,人为地给这种受难加上了某种崇高的“意义”。的确,我们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看到,主人公在经历了地狱烈火的锻炼,从群体中获得力量治愈了自己的性无能之后,最终走上了“红地毯”,以胜利者的姿态去迎接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他是由马缨花、黄香久这样的女性“土壤”培植起来的参天大树,他从她们那里吸取营养、完善自己。他不会忘记她们,但也不会停留于她们的水平,而只是利用她们所提供的补偿作用去完成更崇高的“事业”。在这里,女人的作用类似于某种中草药的作用,她们并不是“男人的一半”,而只不过是男人的滋补剂和救心丹。不过,平心而论,作者在当时穿透数千年来紧紧包裹着中国知识分子内在灵魂的那种政治道义上的义愤,而直接揭露出他们内心隐秘涌动着的性的苦闷和压抑,并首次用这种眼光来看待一切冠冕堂皇的政治意识形态借口所造成的实际后果,这是需要极大的勇气,更确切地说,是需要某种生命力的“获生的跳跃”的。中国历代知识分子在失意时虽然也有过“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慨叹,但那只不过是一种穷极无聊时的精神寄托,一种逃避和自欺,一种无可奈何的遣怀自放,而决不是以严肃的态度追寻自己生存的根,并有意识地从中获取人的生命的勇气和力量。后面这种态度只有在受过弗洛伊德和西方个人主义思想影响的当代中国知识分子那里才有可能产生。

然而,这种新思想的萌芽又毕竟还带有沉重的传统知识分子意识的枷锁。现代知识分子章永璘仍然是以古代文人看待“青楼女子”的同一眼光去看待他所遇到的那一个个给他带来幸运和安慰的女人的。不论在这些女人心目中还是在他的自我感觉中,他都是一个落难的读书人,除了男女两性生理上和心理上的互相需要之外,他的思想、他的抱负和他最终摆脱屈辱境地的强烈欲望都是她们所不可分享的。所以当她们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义无反顾地离开她们时并没有遭到欺骗和遗弃的感觉,而是衷心地祝愿他去干真正属于自己的“事业”。这种“成人之美”的伟大爱情是我们这片肥沃的母亲土地上的特产。在这里,女人们一生下来就懂得自己应当为男人作出奉献,提供补偿。但也正因为如此,章永璘试图从**中、从女人中重新获得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完整人格,这一“获生的跳跃”就变质为一种“致死的跳跃”了。就是说,一旦章永璘意识到自己向来视为男人的崇高事业的实际上不过是**的一种体面的表现形式,意识到**并不只是事业的基础,相反,事业完全可以归结为**,这时他向**的复归就带有了某种自杀的性质:一方面,他立足于**裸的性而蔑视一切超越其上的精神生活,这是他精神上的自杀(自嘲或自轻自贱);另一方面,**本身作为一种最原始的耗散生命的活动,也具有某种肉体上的自戕性质,生与死在**中成为了一体。这就是张贤亮“爱情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即《习惯死亡》的核心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