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
父亲在两岁的时候就死了老子。奶奶共生了六个儿女,四男二女,父亲是满崽,奶奶特别疼爱他,小时候养得娇。他十岁进私塾,读老书。老师是个秀才,算是有学问的人了。父亲在学生中间是最优秀的。他脑子很灵活,记性好。先生讲一遍书,他就能记下来,背书总是第一名。先生出的诗词对子,他总比别人先对上,做文章也总是先交卷,而且写得很好,先生很喜欢他。
学校离家里有八里路。奶奶隔得一晌,就去学校看一次,送点荤菜给儿子。
她向先生打听儿子的情况。先生讲他很聪明,又发狠,诗词文章一点就通,比别的学生都写得好,要奶奶放心:“他是我们馆里的第一名,将来定有大出息的。要他一直读下去,秀才、举人都会考取的。”
说得奶奶心花怒放,要先生对他严格地要求,防着他“散心”“装大”,东想西想。先生当然一口答应。奶奶回来心里像吃了蜜糖那么甜。下次再去看儿子,除了给儿子带些荤菜,又给先生带了一些最好的家酿酒,和她自己做的松花皮蛋。
考秀才的前一年,先生在本学堂里出了几个题目预考一下。结果父亲在全体同学中又取了个第一名。先生高兴得到处夸他,说他的文章立意很高,文笔流利,真是好文章。
我的大舅父也是个私塾先生,和父亲的先生是同一科的秀才。有一次大舅去了我父亲读书的私塾学堂里,那位昔日的老同学提起父亲是赞不绝口:“好文章,好天分。将来比你我都要高出一筹啊……”
他把父亲的文章、诗词、对子等等都拿出来,舅父看了也很欣赏,说:“真的是个才子,将来前程无量,我有个二妹,可以许配给他。”
父母的婚事
大舅回来大夸特夸,说唐生源是个才子。要把二妹许配给他。
外婆问他:“他是哪里的伢崽?”
大舅告诉她:“听说家里是腊树脚下唐家的。”
外婆说:“腊树脚?那个穷得拉稀的山村村里。我的女嫁不出,嫁不脱,也不嫁到那个地方去。”
大舅说:“你老不晓得,他这样的大才子,将来肯定不会待在腊树脚的。以后中了秀才,考了举人了,还不晓得去哪里呢!”
外婆说:“什么裁纸呀?我不懂他裁什么纸。反正腊树脚的就是不行。你把妹妹往火坑里推,我不答应。”
大舅说:“嫁女会选的选儿郎,不会选的选家当。你老看看,大妹嫁到了冷水滩大地主家做少奶奶,那女婿斗大的字认不得两箩筐,一天游手好闲,吃喝嫖赌还生杨梅疮,害得老婆儿子也生病,那就好了?那种女婿千亩田也不够他败的。你怕少奶奶那么好当?虚名假意罢了,父母害了儿女,自己还不晓得信。你老还嫌别个腊树脚的穷,那地方是穷,但那人不错,有才气,将来肯定要出来的。我看那伢崽,诗文很好呢。很少有的伢崽。我教的学生中就选不出一个这样的来。”
说得外公同意了,外婆也不作声了。后来就定了。
父亲的先生跟奶奶说:“桥边李家有个李八爷,他有四个女崽,人称四朵鲜花,那个老二是其中最漂亮的。她的哥哥是远近几十里有名的团总,又是秀才。他看中了你老的满崽唐生源,要将二妹许配给他,不知你老人家满意不满意?”
奶奶听了这个消息当然心里是一百二十个满意了。她说:“先生看得起我那个不中用的儿子,有这等好事,那是我家祖宗积了什么德呀!”
奶奶又说:“我能在哪里见见那个妹崽呢?”
先生告诉奶奶:“明天早上,在渡口码头,有一个老者带着一个女崽,挑着一担芋头。那女崽准是的了。因为他家大女已经出嫁了,三女也要出嫁,正在做准备,四妹还小。只有二妹跟父亲到街上去卖芋头。你留心地看就知道了。”
奶奶得到这个消息,当天下午就去了冷水滩她小女儿的家。她小女儿的家就住在渡口码头。
第二天早上吃了早饭,奶奶和小姑姑都去码头等着。渡船从对河过来,第一船就看见一个半老的高大的乡下人,挑了一担高脚箢箕,里面是刨得雪白的芋头。一个梳着大辫子的高挑姑娘,提着一个竹篮子,篮子里放着一把旱烟,肩上背着一把小秤。那女崽一双大眼睛,鼻子嘴巴都生得好,皮肤白白的,真像是一朵花似的。奶奶心里不提有多么高兴了。
小姑姑说:“晓得是她不是的啰?”
奶奶说:“肯定是的了。昨天听先生说起这女崽是富贵相,今天要和父亲上街卖芋头的。唉,只怕我们生源配她不上,差得太远了。”奶奶看了女崽倒有些泄气了。
小姑姑看娘发愁,又说:“那不一定的,男才女貌嘛。到时候生源中了秀才,再中了举人,她不是就当奶奶、夫人了吗?才子当然要讨体面的婆娘,哪个会讨丑八怪做媳妇呢?你老莫愁。回去只准备定亲的彩礼就是了。生源的先生和女崽的哥哥又是同窗,他们都那么喜欢生源,肯定是缘分了。”
这样,由父亲的先生做媒,母亲的大哥主婚,母亲就准备嫁到腊树脚唐家了。大舅通知婆家赶快定亲。
奶奶家中喂了两头猪。杀了一头一百斤的,当天就抬出五十斤肉,又捉了几只鸡,塘里抓了几条鱼。小姑姑在冷水滩南货铺里买了四大包果子。另外扯了一丈二尺印花布,给女崽做衣裤。这就是很体面的了。做一大担挑到外婆家。下定。
女崽下了定,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娘家就准备嫁妆:做木器、请裁缝做嫁衣,忙个不停。
奶奶要讨满崽媳妇,想起没有房子住。她就去求当木匠的大女婿,要他帮着准备木材。又要家里三个大崽备些水砖(就是泥砖)。又去买了一窑瓦。材料和钱都不够,勉勉强强对付着盖了一栋房子。
那屋我小时候看见过,是在二伯的房子后面盖的一栋小房子。
房子没有楼,看起来像一座凉亭。那堂屋前面只有两根柱子撑着,空空的没有墙,后面是傍在一座山边。堂屋侧面进去是一个间子,作为洞房。洞房也不大,对着山。开了一个小窗子,热天把窗子用几根木棍子撑起来,冬天关上,糊上纸。
房子又小又简陋。母亲的嫁妆都放在堂屋里,柜子、桌子、木头红箱子、四方凳子、梳妆台、马桶、尿桶、坐火箱等,新嫁妆红红亮亮的,给屋里添了几分喜气。洞房只摆了床和桌子,几张小凳子。没有厨房,就在堂屋里打了一个灶。把奶奶屋子里的方桌和长条的凳子搬过来,吃饭的地方也有了。
摆酒席的那天,请了亲家的人来。听说外婆看了腊树脚和女儿住的地方,回家就哭了。太穷了。
回门的那一天,新姑爷到了桥边李家。全村的人都来看热闹,新姑爷穿着长袍马褂,头上一顶贡缎的瓜皮帽,还有一个红顶子。新姑爷脸上有一个疤,那是小时候生疖子留下的。左眼没有光,眼珠上有萝卜花,也是小时候害眼病留下的。人不高,比新娘还要矮两片水豆腐。额头突起,有点像广东人。
大家看了议论说:“唉,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有人站出来说:“是她的大哥主的婚。说伢崽诗文写得好,将来要做官的。相貌差点有什么关系?他又不做田,要那么高、那么大做什么呀?人家懂礼性,跟一般的乡下人不相同的。你看他走路、拜上亲的样子,都很有规矩,斯斯文文的,又显得很有气派呢。”
结婚的第二天晚上,父亲的那些同窗打着灯笼火把,来了十来个,把个洞房挤得水泄不通,吵吵闹闹,好大的声音。他们看到新娘子漂亮,越发起劲了,房子里坐不下,他们就往**挤。
奶奶怕新娘子受不了,就喊大媳妇和二媳妇都来,炒菜,摆酒,喊客人到堂屋里坐。奶奶拉着新媳妇,让跟在她的背后,出了房门,进到她自己的房子里面去了。新娘子躲在奶奶房里再不出来了。
那些同窗们看见新娘子不出来给他们陪酒,就生气了。酒也不喝了,菜也不吃了,留也留不住,打起灯笼火把就要走。新郎公和奶奶就讲好话,说新娘子年轻胆子小,请他们原谅。那些青豆子鬼,没看见新娘子出来陪酒,一肚子的气,拿着灯笼就往外跑。新郎公再讲好话,都懒得听。
奶奶想走就走吧,青年人一点礼性都没有。哪有上床去乱踩的?她只是嘴巴上讲赔小心的话,心里在起吆喝,希望他们赶快走掉。
等那些同窗们走了很久了,新娘才由奶奶陪着进洞房的。
做米生意
结婚以后,父亲想再去读书,他还是想考秀才、中举人。但是第二年就废科举了。读书没有用了。
他从小读书,没有做过田,也没有其他的本事。他想自己能做些什么赚饭吃呢?他跟奶奶商量,想去永州府一趟,看有什么生意可做。奶奶同意他的想法。
拿了一吊钱,走了五十里路,到了永州北门。天黑了,他就在北门外的伙铺里住下。他想明天就出去看看城里的行情。
第二天他在永州城走了一圈。东南西北门,那些大街小巷都走到了。各行各业都去问了一遍。他心里想,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自己哪一行都不熟悉,都是从头学起,定要选中适合自己做的行当。他想:“我一个年轻人,又有力气,做事难不倒我。但有些事花本钱大,有些要技术,做不来。”
他在北正街看到一个米店,掌柜的是一个半老的驼子,屋里请了一个男劳力,推谷,舂米。他老婆也半老了,又是个跛脚的。但还筛得米。店里生意还可以,屋后面喂着几头大肥猪,他心想,这也是一笔不错的收入。
他就进去跟驼子搭话,知道他也是乡下出来的,不过有多年了。那时他们还年轻,不请人,样样自己做,居然做发了,不但买了三座铺子,还能每年冬天存几十、百把担冬米。秋天米价低,收进来,到第二年夏天青黄不接时,米价高时再出卖。一年这样倒卖一次,就是赚几十担米。这生意是发定了的。再有他家米是自己做出来的,不掺水。这种米出饭,当然好卖。别人买一次就晓得了,就成了老主顾,再不买别家的米了。
晚上他回到伙铺里琢磨:一个半老的驼子和一个半老的跛婆,还能撑起一个米店。我这么年轻,又有文化,老婆也能干,做这个生意应该没问题。
回到家里,向奶奶汇报了他所见到的情况和他的打算。奶奶喜饱了,说是要得。做米生意最好了。米是个好东西,人人都离不了的,少了它会饿死人,有了它能救活人。卖不脱又不会臭,也不会烂掉。你如果和那个肖老板一样,那么发狠,用心经营,肯定是会要发家的啰。
说做就做。奶奶连没有再想,她把每年十六担的养老谷也搭进去支持他。她说:“这是开头,是‘家养艺’,将来你做发了,又要‘艺养家’的。还有三个哥哥,他们也要发起来,不能老在腊树脚。乡下一年四季辛苦,肚子还不得饱。你是靠家里人帮忙,才读了书的。不要忘记对你帮助过的哥哥嫂嫂们。他们连永州府都没有去过,去了也搞不清东南西北,不认得字啊。”
奶奶到两个女儿家里,帮父亲筹备到永州去做生意的钱,借了两百块。
父亲回来又仔细想了一晚,他看过的东南西北门、潇湘门、小西门、太平门。他的印象里只有潇湘门最好。那里是个水旱码头。住着些挑箩行的、抬轿子的、埋死人的,还有一些开伙铺的、炸油粑粑的、做绿豆糕的、摆小摊子的。都是些天天要量米煮饭吃的穷人。
这里要喂猪离水也近。随做什么离水近总是好的。
父亲带着钱又去了永州。从潇湘门进去是内河街,在进城门的地方有两座铺子贴了出租条子。一座是吕四老爷家的,原来叫“一六酒店”。四老爷死后,儿孙没有人做生意,在外面干事。一座是大盐商周风吉老先生的,他在大西门开盐庄,起了一座新屋,潇湘门的旧屋就出租。父亲看那房子不算很好,但做生意是很不错的:它当码头,又比较宽敞。就交了定金给周家。回来时他去冷水滩雇了一条中等大小的船,约定日子,在离腊树脚八里路的地方准备装货开往永州潇湘门码头。
到了那天一大早就开始装船,奶奶的养老谷十五石,父亲自己的谷子十来石都装到船舱里。母亲的嫁妆和奶奶的架子床都抬到船上,还有一些家用的杂物,把条船放得满满当当。船在当天下午就到了永州潇湘门码头。父亲和母亲上岸先去把房子门打开,把装谷子的篾围子筑好,把量谷子的行头带到船上,喊了箩行的人来挑谷子、搬家具,直搞到天黑才弄完。
船老板休息煮饭吃。奶奶上岸到新房子,屋前屋后左右邻居都看了一遍。都是些劳动人,老实人,她很高兴。她就坐下来休息了。
母亲下厨房做饭,柴火把灶屋挤得烧火都不方便,那是大姑爷早些天带着徒弟帮忙装修铺面留下的。又做了几个装米的柜子,猪栏的栏杆。水缸也做了缸笼。前两天带着徒弟回去了。
吃完饭,母亲清理船上搬下来的东西,首先把奶奶的架子床清出来,安排在后间的小房子里。帮她铺上垫絮,再垫上草席,挂上蓝色的麻布帐子,一床薄被子。靠壁又放一个红油漆的尿桶,奶奶晚上要起床方便。坐火箱之类的就塞进床底下,那是冬天用的。
乡下还带来了坛子菜:霉豆子酱、霉豆腐、大蔸萝卜、奶奶亲手做的黄泥巴盐鸭蛋,还有她最拿手的松花皮蛋。奶奶做菜的手艺在腊树脚是出了名的,城里难得有那么好吃的东西。
父亲第二天就出去走访,首先要把做米的把子(工具)买回来,赶快开张做生意。
他到北正街找了肖驼子肖顺和。驼子人很好,把买米把子的事,全告诉了他,说:“推米的推子,要买栗木的,贵点,但货好用得久。比一般的木头时间久一倍。碓坑买的时候,要卖的人帮你安架好。因为他们是内行,架的碓好用些,以后不会三番两次再找人返工。返工是很麻烦的事。碓是大石头的,很重,弄不好,不光不好用,还要人的脚手受伤的。”他又告诉地点,在什么门,什么巷,有几家,都说得很清楚,很明白。父亲回来都记在一张纸上。再就是篾货类:摇筛、米筛、簸箕、箩筐。再就是到度量衡店去买行斗、米斗、升子、括子、大秤。括子是最小的量器。有些穷人钱不够时,就拿一只钵子到米店买半升或者一括(三括一升)米,煮着先吃饱肚子。等下或明天又来了事做,赚到钱再买。有了钱就买好几升的,怕饿肚子啊。这种人在潇湘门苦力中间还是有几家的。
准备工作都做好了,父亲的米店正式开张,门口挂着他亲手写的招牌“唐聚川米号”。铺面虽然不气派,但母亲收拾得干净整齐,来看的人也很多。米是自己做出来的,不发水。小户人家最注意这些。买得一回,下回再来,还是那么好。价钱也公道。一传十,十传百,街上吃零米的都来买。
糖铺也来谈生意,他们一天用米用得多,起码是两斗。钱是十天半月结一次账。每天有师傅背着箩筐来量米,带着一个账簿,父亲在上面写上,多少米,多少钱,年月日。到时候老板带着账簿来结账,一笔付清。糖铺老板姓黄,祁阳人。有一点文化。他看见父亲的一笔好字,夸他有学问。又见门口写的招牌“唐聚川米号”,大字也很好,他想,此人起码是秀才苗子,废科举了,才来做生意的。又肯下力气,自己推谷舂米,看起来力气蛮大的,心里有些佩服。有一天结完了账,付了款。黄老板忽然说要跟父亲比一下手劲,父亲高兴地同意了。两人在吃饭的桌子上一个坐一边。举起自己的手臂,奶奶坐在一边,看着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比起来。父亲开始好像要输给黄老板,但一刻刻工夫,就扳过来了,父亲赢了。黄老板和父亲都笑了起来。
黄老板说:“你不但字写得好,手劲也是蛮大的。”
父亲笑着说:“哪里!哪里!”心里有几分得意。
黄老板比完手劲就起身回家了。奶奶说:“生源是筋骨人,莫看长得不高,手脚也不大,力气还是有一把的。”
因为想发财的心切,还债的心也切(欠了两个姐姐的两百元债)。父亲每天发狠推谷子,他一箩一箩地端起往推子里倒,连不要人帮忙。母亲把那些推出来谷子倒进风车里,车出老糠。再倒进那只吊起来的大摇筛里筛,把米里面夹着的少量谷子筛出来。筛米时,两手抓住筛子,全身摆动,筛子里的米和谷就顺着一个方向转圈,米筛下去了,谷子浮在中间,母亲把谷子捧出来,倒进推子里再推一下。等谷子推完一担,又要分次地把它倒进碓坑里,父亲和母亲一边一个地站在碓坑的两边石头上,用脚去踩舂锤,把米舂熟了,从碓坑里挖出来倒进风车,车出那像糕粉子一样的细糠。这样,糙米就变成了雪白的熟米。倒进米柜子里就可以一升一括一斗卖给人家了。
那些糕粉子一样的细糠,是喂猪的最好饲料。我们家专买架子猪来催肥,到潇湘门外小菜园子里,买回两头架子猪,那猪腿子长长的,瘦瘦的,喂得三个月,就只能趴在地上吃潲了。站起来时肚子拖到地上,走都走不动了,肚子里肠子里都长满了油,这就可以杀了。两头猪三百多斤,杀了又再去买两头回来养。一年要杀三次猪,进了很多钱,铜角子、毫子和花边,都攒起来做本钱,本钱越来越多了。
杀了猪的猪血,压干了,里面添些瘦五花肉,做成猪血丸子,还放些葱花蒜子,又香又好吃。只是太多了,随怎么吃也吃不完,就给乡下的伯伯们、姑姑们也搭些去。乡下人把它切成一片片,用只碗装了,放在饭上蒸了,拿它当荤菜吃。有时杀了猪,奶奶要母亲用菜碗,隔壁邻居,各家送一碗。她说:“自己吃不完,别人没有,送一碗给他,好高兴,邻居总要和善就好。有什么困难别人也肯帮你的忙。”
家里除了卖米,母亲还买一些乡下挑来卖的木炭,堆在屋角落里,三斤五斤的零卖,这样又可以赚些炭给奶奶冬天烤火。一般买零炭的都是那些干公事的或者是教书先生,家里有火盆,晚上看书改稿子生个火坐到很晚。而卖苦力的,像箩行里的人,劳动了一天,吃了晚饭就上床,不得来买炭的。
父亲的生意做得很红火,发了一点小财,第二年,先把两个姐姐的两百元债还了。再就是,每年冬天可以存十担八担米到夏天出卖了。这样又可以赚十担八担的,过一年就翻一番,几年后就把自己租的房子四百元买下了。
母亲生了十一个孩子
母亲四姊妹,一个是大地主家的少奶奶;一个是官府人家的孙少奶奶,丈夫又是县政府的官员,都是那么受人尊敬的。比起来就是母亲的境况差点。她总想争一口气,发点财,在众人面前也讲得话起些。要发财只有拼命地干活。虽然生孩子(尤其是儿子)也是最要紧的,但她从怀孕到生,都没有想到照顾自己,小孩生出来之后,也是带得马马虎虎的。
母亲怀第一个小孩就因太累小产了,奶奶好心疼,她说:“发财也是命中注定的,不能强求。做不得的时候莫霸蛮,小产比生一个孩子身体吃亏还要大些。以后怀了孩子,就不能筛米了,因为筛米全身都动,小孩当然长不住要掉下来的。”
奶奶什么都知道,她讲得理出来。
母亲再怀孕时,就请了本街一个叫长婆子子的寡妇来筛米。
长婆子子,她四十几岁,长得很高,人们都叫她长婆子子。她的大崽有点游手好闲。小崽左手瘫了,左脚也是跛的,走起路来身子往前面直扑。他很疼爱他的母亲。母亲随到哪里做什么事,他都要去帮她一把。奶奶请长婆子子来我家筛米。长婆子子米筛得好,她小儿子帮娘把米从箩筐里舀到筛子里,他手脚不方便,还是很卖力地做。奶奶很喜欢他,有时还把他一点坛子菜,芋头梗、芥菜梗之类。他就有滋有味地坐着吃,长婆子子就对他说:“不要都吃完了,留着点回家咽饭。”他赶快不吃了。
后来长婆子子和她家半边瘫子成了我家的长工了,做一天,赚两升米,他们似乎很满意了。一天吃不完两升米,两升米有四斤。
父亲除了推谷,还和长婆子舂米。有时她儿子在后面用一只脚帮忙,舂得很响,父亲对他娘俩很满意,米舂熟了,把碓撑起来,父亲歇气,长婆子就拿瓢在臼坑里舀米,往风车里倒。长婆子是能干人,又勤快,从不坐一下,总是脚手不得歇气。儿子也是尽力地做。长婆子说:“他哥哥要像他一样就好了。他一天到晚游手好闲,赌钱打牌。女人家(他媳妇)一天摊尸一样,摊在**,又不生崽,又不做事,只跟男人睡得觉。”
后来他们的工钱加到一天三升米,那当然更吃不完了。就放在家里米缸里存起来,大崽有时从米缸里舀他们的米煮饭吃。长婆子后来想,米放在家里被他们吃掉,自己将来就没有吃了。而他们两个有米煮饭,就更加不想做什么事了。她后来把米存放在我们家里,不拿回去。
父亲也同意,认为她辛苦赚来的米,还要养活那二十多岁的儿子媳妇,太不像话了。越养他越懒,将来不晓得变成什么人。
母亲满月了,又筛摇筛,也筛米筛,舂米。她又一天到黑的累。过了两三个月,母亲又怀上了,长婆子又来帮忙。她不来我家做的时候,就到伙铺里接衣服洗。有时帮人伴月子。总有人请,反正哪里有事都找她。她人很好,不乱要别人的东西,也不要人多的钱。她总是做又累又脏的活,赚很少的钱。日子过得很苦。
母亲的孩子生出来都是白白胖胖的,乌黑的头发。奶也很好。但母亲忙得连帮孩子换尿片的时间都没有。孩子屙屎屙尿都在摇窝里,孩子屁股沤烂了,她到中药铺里买几个铜板的黄丹粉,用一坨棉花粘着在屁股上扑几下,用手摸摸,换一片干尿片,又去忙了。我记得小时候总在家里摇毛毛(弟弟或妹妹)。那是一个烂箩筐里放点稻草,再加一件母亲陪嫁的大老粗布旧棉袄,塞在里面,就是摇窝。要我摇,我就用力地摇,总是把睡在里面的孩子头都摇昏了,睡觉了,才得放手。那时自己也只几岁啊,喜欢在外面玩,哪里有玩的伙伴喊我,我就跑了,也不知挨过多少打。
母亲一共生了十一个孩子,只有我是侥幸活下来的,其他的都年纪小小就病死了。我小时候亲眼看到几个弟弟妹妹死去。
母亲是终日劳累,一天到晚泡在汗水里。孩子在摇窝里哭得死去活来母亲都听不见的。夏天她做事,孩子放在椅栏里,有时拿一根芥菜梗子放在孩子的手里。小孩子就吸着那菜梗子的盐味,暂时不得哭。但吸久了后,他就不耐烦了,开始小哭,后来大哭。直哭得喉咙嘶哑,大汗淋淋。她才走过来,先去拿洗脸帕子来把自己脸上的汗抹一把,再把椅栏里的孩子抱出来喂奶,手里拿一把大蒲扇,使劲地对着自己扇。其实也是对着孩子扇。孩子奶还没有吃得完,就打喷嚏。她说受凉了,赶快要我从**拿来那件棉衣,帮他捂一下。她就把大棉衣包着他,汗流得很多。等一下孩子睡着了,再盖上棉被。这时她把帐子放下来,用一把大剪刀压着。她又做事去了。
做了一阵子,孩子又醒了,她去抱他。一摸脑壳滚烫的,“不得了啦!发烧。”她赶紧用碗装一碗水来,把孩子抱紧,要给他扯痧。她弯起两根手指,夹住孩子颈根上的皮,扯出一条一条的红紫色。孩子痛得大哭,又出一身大汗。她又来喂奶,孩子胃口不大好,随便吃了几口,又呕吐出来了。她摸摸孩子浑身发热,于是她想可能是扯痧不够,她又从柜里翻出一卷灯草,搞一只茶杯倒点清油,帮孩子爆灸。她用灯草沾上清油,再点一盏灯。把灯草在灯上点燃,然后对准鼻梁上,叭!就是一下,鼻梁上的皮肤就被烧了一个黑印,然后又点燃灯草在额角上叭叭叭叭一路叭过去,额头上又是四个黑印。我小时候爆过一次,那个痛法,后来一看到她爆灸就怕。爆完灸,孩子哭得都差点虚脱了。于是她用奶来哄孩子不哭。最好是睡觉。
这是皮外的疗法。如果再不好,明天更高烧,她就买上燃纸、蜡烛和香去黄溪庙菩萨那里求方子。她先敬菩萨,放肆磕头,额头在地上重重地磕碰。敬完菩萨后,到和尚那里求治病的签。和尚拿着签筒出来,她递上红包。和尚把那个签筒放肆地“哗哒、哗哒”地摇。其中有一根签掉在地上,和尚拿着那根签到柜子里再去查号子,找到菩萨开的那个方子,去药店买药回去。
回家熬了那药给孩子吃。吃了等于没有吃一样,高烧不退,到第三天,孩子抽风了,脑壳直往后仰。她急得要发疯了。因为她有经验,凡是这个样子的就没得搞手了,上一个孩子也是这样死的。果然到晚上孩子就不动了。父亲用箢箕把孩子放在堂屋里摊开,脚手都不晓得动了。只是肚子还是有点起伏,还有一口气。父亲蹲在儿子身边,眼泪直流。母亲又哭又诉又捶胸口。
有人说:“这是转胎杀,你这病孩子就是先死的那个投胎的。你知道那个死了的埋在哪里吗?”
父亲说:“埋的时候我去了,还特意在埋的地方竖了一块石头。”
那人说:“那你自己就去找到那个坟,挖出来烧了。可能这个孩子就不会死的。”
父亲听了那个人的话,他拿了一个打洋油的壶,到南货店打了一壶洋油。再到土工队借了一把锄头,找到河边他做的记号的那个小坟墓,几锄头挖开。木板和穿的衣裤都沤烂了,但孩子的肉还是好的,好像是睡在那里一样。他把带去的洋油淋上去,捡了一些柴火,把那个尸体烧了。就回来了。他觉得很奇怪,尸体为什么不腐烂?一定是那个人讲的“转胎杀”了。烧了以后,家里生病的孩子还是不好,病了一晌,还是死去了。
第二年又生一个。又是白白胖胖的。但她还是全部精力都用在做生意上,一天到晚很少有时间照看孩子。病了也从不进医院。
讲起医院她都吓死了。说那些外国人黄头发,绿眼睛。他们的心好狠。把人的肝、肺、心都放进瓶子里用水泡着,那当然是中国人的了。她不去医院,她只相信菩萨、娘娘婆和一些乡下的土方法。最后又把孩子搞死了。
有一年母亲生下一个男孩。他们俩很高兴的,但三天后就不知得了什么病,孩子的嘴巴闭得很紧,不吃奶。母亲用青布(新染的布有一种气味,呛人)在孩子的嘴巴边洗,又想掰开,根本不成,也不哭,五天就死了。
第二年又生一个大男孩。又高兴得不得了。但也是三天后就嘴巴紧闭。母亲不懂是得的什么病。
母亲和父亲都没有新知识,不懂得生孩子要消毒,断脐的时候尤其要干净。不然就患脐带风,难得治好了。这两次都是母亲自己断脐洗毛毛的,他们封建,把生孩子看得很脏。断脐时是用的床底下起了绿锈的烂剪刀。那剪刀放在床底下也不知好几年了,是把不能用的剪刀。这两个孩子生出来都是用了同一把剪刀,母亲自己亲手杀死了两个儿子,自己还不晓得。
其实乡下人生了毛毛,用一个茶杯或者是饭碗打烂,就用那打烂的新口子去割断脐带的。城里人也有各种方法的,母亲好像都不知道,她大概只想发财的事去了。
街坊邻居一些女人家,不懂得为什么母亲一年生一个很好的胖儿子,只四天就都死去了。也没有请医生,连娘娘婆都没有喊,真是怪事。
有人说:“这个女人家红颜薄命。她生得太好了。”
皮老娘说:“我看不是,硬是她那驳壳枪一样的奶子打死的。”
别人都大笑起来,她很认真地说:“你怕我是胡扯乱谈?确实的。她这种情况,我乡下也有一个,驳壳枪奶子,奶子往前翘起,每天对着伢崽,受得起?你看那些生儿养女的女人家,都是冬瓜奶子,丝瓜奶子,长长的,有些都吊到腰带那里了。只有她不同些,驳壳枪奶子。孩子经得住几下打?”
怕鬼
母亲因为死儿女死怕了,她总是认为屋里有鬼,很害怕。每天晚上都燃着洋油灯盏,只是把火捻小点。床头挂一把大关刀。
那刀是一户人家没饭吃时,拿来押了几升米吃。后来就不要了,所以我家有把大关刀。要剁辣椒时就拿下来在盆子里斩辣椒,非常快。比一个一个地切要快多少倍了。隔壁邻舍要剁辣椒了,也来借用。
母亲有一次晚上爬起来,拿着那把大关刀,对着灯盏背后大砍数刀。嘴里只喊:“砍死你!砍死你!”
父亲被她吵醒了,说:“你搞什么鬼?砍死哪个?”
她说:“一个鬼躲在灯盏后面,颈根一伸一缩的。”
父亲说:“你发神经?灯后面有什么鬼?我怎么没有看见?”
母亲说:“你是大男人,阳火高,看不见。”
父亲一口气把那灯盏吹灭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墨黑的。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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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吧,我睡在外面挡着。你睡在里面。要有鬼也不怕的,我挡住它。”
她说:“我睡不着觉,一睡觉鬼就来压着我的脚,后来就全身被压着了。随你怎么用力蹬,都起不来,出不得气。只要你(指我父亲)动了,或者喊我了,我才醒来。”
父亲说:“那不是鬼。肯定是你把手放在胸脯上睡觉了,才有那种事发生。睡的时候记得手不放在胸脯上。”
尤其是在生了孩子的时候,或在月子里,因为流很多血,这种情况就更多了。说是开始是个猫来抓她的手,慢慢就从手移到身上来了,自己怎么动也动不得。心里很怕也很清白,就是不能喊出声来,动不得。吓得要死。挣扎半天才醒来。再也不敢睡觉了。
有年生了孩子,三朝正在流血,奶奶陪着她睡。半晚上她爬起来喊:“鬼刚才压着我动都动不得。我喊了好久,你也不答应。”
奶奶说:“没听见你喊呀!”
后来她又说:“是的,喊不出声。是鬼压着。喊出来的时候,你答应我了,就清醒了。”
奶奶说:“月子里,流血多,身体虚。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喊不出,喊出来人就醒了。不要怕,我睡在你身边。”
有一次母亲听到城墙内面的猫头鹰叫:“咯、咯、咯,叽嘎。”她说那是鬼叫。吓得要死。
奶奶说:“是猫头鹰叫,你不晓得。”
堂屋里车米的风车,每到半夜的时候就自动地车起来。“吱呀,吱呀”地叫。母亲吓得要死。父亲也不敢起来看一看。
第二天告诉奶奶,奶奶听了觉得好生奇怪,说:“如果今天晚上有风车的声音,你们就喊醒我。”因为奶奶耳朵不好了,听不见。
到了半夜的时候,风车又“吱呀,吱呀”地响。父亲起来告诉了奶奶,奶奶赶快起来,把衣服穿好。右手拿了一个捶衣服的棒槌,左手端着一盏美孚灯。走到风车边,看到风车的扇页子在打转转。她端着灯盏前前后后地看。忽然一只大老鼠从前面的车斗里窜了出来,掉在地上逃跑了。
奶奶说:“一只大耗子在风车扇叶子上偷米吃,它从这片叶子跳到那片叶子上,一路跳着吃米把风车跳得转动了。把你们吓成这样。”
奶奶说:“什么事都有原因的,你弄清楚了,就不怕了。”
又说:“一只老鼠子,逃得好快!不然一棒槌就打死了。”
奶奶真是胆子大,父亲都不敢起来。
奶奶对我说:“你母亲那时年轻,在乡下,你父亲读书去了。她胆子更小,是我陪着她睡。有一天晚上,她因第一次怀毛毛,想吃酸萝卜。一天晚上她切了一碗生萝卜,用菜碗装着,手里拿了一根松香烛,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梯子底下有个酸水缸子,她把盖子打开,准备放萝卜进去,突然听到窗户外面有声音在喊:‘把我一块萝卜吃。’她吓得站起身就往外跑,正跑到房门口,看见一个‘鬼’从门那里进来。她被吓得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奶奶说:“哪里是什么鬼啰,是我去陪她。因为头上包了一块黑布四方帕子,在脑后扎起来,像两只角一样。她就以为看见鬼了。我不知什么事,大声地喊大媳妇、二媳妇都来。还喊了男子汉大伯也来了。把她抬到**躺倒,放肆掐她的人中。半天才出一口气,才醒来。问她为什么倒地,她说外面有鬼向她讨萝卜吃。吓得她往外跑,又看见鬼从房门口来捉她了。所以就倒地不晓得事了。”
她醒来后看到围了一屋子人。
大伯说:“你这个女崽胆子也太小了。我们这里是没有鬼的。
讨萝卜吃的可能是小伙计故意吓你的。也可能是你心里疑起的。”
二伯还说:“娘天天陪着你睡,大嫂屋里尽是男子汉,四个大儿子,还有大爷。什么贼呀、鬼呀都不敢来的。你不要自己吓自己,以后就好了。”
大家七嘴八舌讲了一气。奶奶又在跟前陪着,她才缓过气来,说不怕了。
奶奶说:“我年轻的时候,有次到油圩去换纱,看见一条好架子猪,因为还剩下一些钱我就买了。那头猪,半天走一步,故意跟我怄气。我就累了,用绳子牵着它走了八里路。后来快到半夜了,我怎么也看不清路了。到处是坡,是刺。这里前后都没有人家。我心里急了,人说倒头鬼挡路,男人家站着撒泡尿就没事了。或有锣鼓也不怕,放肆打锣,或者吹喇叭又看见路了。可女人家不好撒尿,我也没有锣鼓。我就用手里的棍子在猪的身上使劲打。打得它大叫,它越叫我越打。打得它放肆叫,叫了一阵饱的,就看见路了。那次回来都半夜了,家里人好急,都说那条路上有倒头鬼。鬼其实是怕人的,只要你不怕它,和它来真的,它就怕你了。”
后来有人讲那山里晚上有瘴气。好多人都碰过。
母亲有时开晚工,舂米或筛米。小孩子在**睡着了。她把帐子放下来,用一把大剪刀把帐子门压着。大概也是避邪气的吧?
奶奶
只有奶奶住在我家时,才能照顾好弟弟妹妹。
但两个姑姑都怕老娘住在满崽这里太辛苦,说老娘累了一世的人,老了应该享点福,不要她再做事了。所以总要把奶奶接到她们家里去住。大姑姑那里住两个月,小姑姑那里也一定要住两个月。到快过年的时候,才把奶奶送回来。奶奶还是愿意住在我们家的,她关心我们家的生意,关心满崽,也挂念孙儿孙女们还小,没有人带。只是姑姑们不允许她走,说她老了,不想要她操那么多的心。
奶奶回来,首先看孙子孙女长得怎么样了?胖不胖?再就看猪栏里的猪肥不肥?儿子媳妇的身体好不好?米柜里存了多少冬米?她都要细细地查问的。
母亲高兴奶奶回来。把赚了多少钱,有了多少冬米,杀了几头猪,都细细地告诉奶奶。
“只是那个大讨债鬼走了。”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两岁的儿子死了,没有通知奶奶的)。“这个小崽是八月生的,长得还胖,奶还是有的,就是家里又喂猪,又要筛米,煮饭、煮潲,太忙了,小伙计没有照顾好,屁股烂了,有时哭得喉咙都嘶了。建明好玩,她也太小,喊不听,气得我有时排她一餐就好点。一天只想着玩。”
奶奶说:“六岁的小伙计当然想玩。阔人家里六七岁的小伙计还要人带呢。莫打她,太小了。”
奶奶也是八十岁的老人了,嘴里只剩下一颗牙齿。在屋里走路都摸着东西走,生怕跌倒。耳朵也不大听得见了。抱小孩子也不行了。只帮着摇得摇窝,轻轻地摇几下。吃饭还吃得一碗。她喜欢吃蒸烂的肥肉,尤其是猪小肠里的油。她还吃水油,蒸烂了吃。但她不胖,高大。走路出门用一根很漂亮的茶木手杖,用国漆漆了的。手拿的地方还雕了一个长胡子老寿星。着地的地方是铁打的,上面有很多木头的坨坨子。那是她的木匠大女婿,费了心思给她做的。这个女婿又是她娘家的侄儿子,亲上加亲,特别孝敬她。
父亲和母亲都想买一座好点的房子,大些的,可以多存些冬米,也可多喂几头猪。还可雇工来帮忙,把铺子做大点,改变这种小气的样子。父亲羡慕那些大米行,不过父亲手里没有那么多本钱,不能像大米行那样只搞批发买卖。
他们把钱箱子拿把奶奶看,里面都是存的花边(银元),有好几百块了。想起屋或者买一座房子,但现在就是找不着一个合适的地方。
奶奶听了很高兴,说:“不急吧,等着机会有好地方再搬吧。暂时还不要充大老板,大老板也是自然来的,这点钱算不得大老板。等再攒两个这样多的花边,起了大屋,再买它几十担冬米,那就可以算米行了吧。不过要是不卖零米,你们没有糠喂猪了,就少了一大笔收入。只靠米涨价赚差头,那不一定比现在进钱多。只是自己不用下苦力了,好过一些舒服一些。买谷子做熟米卖,又喂猪,靠劳力赚钱,这是一条不能丢的好路子。你这十多年是辛苦了,人要辛苦才有出息,才能成大事。你说呢?”
父亲觉得奶奶虽然老了,一个没读过书的妇道人家,看得宽,看得远,比自己还看得高,很佩服。他把钱箱子装着的三四百光洋收起来了。还是按老娘的意思,先吃几年苦再说。等着有铺子或是合适的地皮出来了再讲。自己的年纪还不大,肖顺和五十多岁了,还在做米生意,出大力。一个人总不能只想赚轻巧钱发大财。他想,年纪老了就请人做,像肖顺和米号那样的。
第二年夏天,奶奶已经八十三岁了,喊顶轿子回家收养老租。以前都是坐船到离家八里路的地方上岸,上岸后有人接送的。这次是第一次坐轿子回家,大概不习惯坐轿子,路上受了热,回家后就拉肚子。那乡下没有医生,也没有什么药吃。只给她喝稀饭,喝了两天不见好,年纪大了,受不了,就死了。
奶奶死的那年我才九岁。奶奶的死对我是个很大的打击,好像我从天堂一下子就落到了地狱。失去了奶奶的爱,我哀伤了好一阵子,经常一想着奶奶就要哭了。
吸鸦片
奶奶死后几个月,也就是那年冬天,父亲突然患了急性关节炎。那膝盖又红又肿,痛得他睡在**尖起喉咙喊:“哎哟!痛死我了!”
母亲急得无主张,请中医来看病,吃中药无用。请水师来看,扎银针无用。
街上有些邻居来看他,看到他痛得那么死去活来的,就说:“只怕是冤鬼作怪?”建议母亲去请师公来送鬼。那师公请来了,他神神鬼鬼地搞了半天,才把他那套法术做完,又从他那黄布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硬壳纸,在那上面画了一个吞口菩萨,嘴巴张得好大,牙齿也好大一颗地龇起,好像要把人吞进去一样。那脸整个是青紫色,眉毛是竖起的,那脸上的肉都是一坨一坨鼓起的。
他对母亲说:“这是一张吞口像,你把它贴在你家门口,对着朝河边的那个方向,正对着城门洞口,因为随什么妖魔鬼怪,它一进城就朝你们家走,你家里这是一口大杀气。你贴上吞口像了,它们就怕了。它要敢进来,吞口菩萨一口就把它吞下去了。”
另外他又画了一张四方的黄纸,上面满是一条一条的蚯蚓一样的东西,他说:“这个你把它贴在房门上,这是避邪气的。”
师公搞完了所有的把戏,母亲就摆上鸡、鱼、肉等荤菜,打来一壶烧酒。那师公就大口地吃起来,喝完了那壶酒,又吃完了鸡、鱼、肉和饭。用手抹了嘴巴,要了一块花边,背起他的黄袋子,回他的庙里去了。
师公一走,父亲就在**大喊起来:“哎哟!又痛了,痛死我了!那是个骗子,吃了我的好酒好菜,还骗了我的钱。我要是动得,要捶他一餐死的。婊子养的!”
过了几天,又有人来建议,说要母亲去高山寺请老和尚来念几天经看看。总不能让他这样痛下去吧?母亲心里好像又有了一个希望。问过父亲同意她去,她又爬上那个高山寺,请来了老和尚。
和尚吃了三天素,念了三天经。可和尚一边念,父亲也在连喊递喊:“痛死我了!”和尚走了,照样喊:“痛死我了!”
内河街隔我们家三四座屋远的地方,一个姓汤的老倌开了一家鸦片馆。一天汤老倌提一个小四方箱子到家里来,直接找到父亲说:“你这个痛法,我看着作孽,你不妨吃几口鸦片,包你止住痛。如果想好起来那就多吃几口。钱当然要费去一点,这东西很贵气。”
父亲听说可以止痛,就说先来几口。那姓汤的侍候他睡在**,帮他打了几次火,果然轻松多了,再也不喊叫了。他说再来几口吧,这一吸下去觉得浑身舒坦,一点也不痛了,接着就睡了一大觉。父亲醒来后说,好东西这么灵,以前不晓得能治病,只吸几口就不痛了,真是神。
从此后,汤老倌天天来侍候他。走的时候带走两块银元。母亲心痛死了,那些银元都是血汗钱哟。但她又想,只要能治好他的病,钱是可以再赚回来的。
汤老倌来了两个多月,花边用了一两百块了。父亲想打住了,只要不痛了,病就会好起来的。他跟汤老倌打招呼说:“难为你了,你天天来侍候我,我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等我病好全了,我要好好报答你的恩的。”
汤老倌说:“只要好了病,我走几步帮点忙算什么?”
汤老倌不来了。父亲睡在**连不是那么一回事。哈欠打个不停,还流眼泪。而且腿又有些痛起来。后来就心里难受,饭都吃不进去,眼泪鼻涕直流。那种比腿痛还难受的滋味,一天天地加重起来。这就是发鸦片瘾啊!接着就要死要活了,在**打滚。饭也不吃,水都不要喝,就像要死了一样。要母亲赶快去喊汤老倌来救命!
母亲到了汤家,汤老倌没在家。他的胖婆娘在家里,问她老倌去哪里了,她说去买土(鸦片)去了,等下就要回来的。母亲告诉胖婆,要转告汤老倌,说唐老板病得厉害,需要他去。胖婆当然心里明白,哪个吸鸦片的人,走得脱这一关的?只有死了就没事了,活着的都要再来找他的。
等汤老倌回来,胖婆娘向他汇报,要他赶快去“救命”。那个汤老鬼,他知道姓唐的已经套在了他的钩子上,不用着急。他回来先吃饭,喝酒。然后吸旱烟,喝茶。故意细细摸摸地搞了两三个小时才去。走去一看,病人不但痛得要昏死过去,而且屎尿都屙在**、裤子上。那些换下的裤子上尽是那种黑黑的鸦片屎,满屋子臭味。
母亲见汤老倌来了,赶快把那些臭得人死的裤子拿出去丢在厕所后面。再来帮他抹掉身上的屎。父亲差点要向汤老倌作揖了,请他赶快救自己一命。汤老倌说不要紧的,只要过几口就会好的。这种情况他见过,来得猛去得快,只是晚来了一脚,才闹得成这样子的。
母亲把**换上了干净的被子,又换上一床新的草席,打扫一番。
汤老倌才上床摆开他的烟盘子,烟枪。先从那烟盒子里,用挑子挑出一小盒来,用烟签蘸着在那盏小烟灯的火上烧着。烧软了在一个铜片上滚一阵,变成了一个小烟泡子,再将那颗烧好的泡子插进烟枪,递到父亲的嘴边,他就呼呼地吸起来。吸过两至三个泡子,人就缓和过来了。再等一下就精神十足了,讲话也清楚了。
从此他每天都离不开鸦片了,只有鸦片才能救他的命。他似乎也知道发财的梦破灭了,而且也知道自己以后的命运了。
又连着送了十几天的鸦片,人又见好了。也不喊痛了。可是那条腿,从膝盖骨往下看,成了干柴火棍子了。跟左腿比是两码事。一条是有肉的,另一条是干瘦的,膝盖那里弯起,承不得一点力,走不得路了。霸蛮要下地来,就要在腋窝里拄一根拐杖。他已经成了一个跛子,这是花掉几百元吃鸦片后买来的跛子。而且鸦片还得要不断地吃,不然那鸦片瘾发起来,比那腿痛的滋味还难受。想起来都可怕,他怎么走上了这条路?
后来他不想再要汤老倌送鸦片了,那样花钱更多,他自己可以霸蛮起来走到汤家去吃。只隔三四座屋,吃完再撑着拐杖回来,有时母亲搀扶着他回来,这样一天也省得块把钱啊。后来他就成了汤家的主顾。左右邻居都知道他本是强壮劳力,突然成了跛子,又成了鸦片鬼。家里的钱差不多被他吸光了,只是还开着一个米店,靠婆娘卖苦力来维持。
那年我快满十岁。成了母亲的助手。每天帮着母亲舂米,那碓好重啊!我的力气和重量根本不够的,但是母亲说:“女崽啊,我一个人无论如何踩不起,你在边上帮我搭一把,我就可以慢慢地把米舂熟了。”推谷子也是一样,母亲要我在一边帮她一把。
开始的时候,我还有兴趣,想到自己可以帮母亲的忙了,就使劲地用脚踩碓,用手推谷子。但脚踩到一定的时候,就酸溜溜的,难受死了,连忙喊:“要得了,熟了。我踩不得了。”
母亲说:“还没有,糠都是粗的。”
母亲又喊:“再帮我一把,米就熟了。”
我实在没力气了,但看见母亲一个人做多么遭孽啊。我还是咬着牙,拼命地踩,拼命地推。总想让母亲好过些。
戒鸦片
1934年,突然发起了禁烟运动,成立了戒毒所。而且搞得非常严格,凡是吃大烟的都要抓去戒毒所戒烟。戒一个月,完全戒脱了才放出来。有些还戒四十天。
父亲也被抓去了,有的是用绳子捆着去的。父亲也要捆的,因为看到他一只脚是跛的,就没有捆他,跟着一起走到戒毒所。戒毒所就在警察局的那条街,在里面修了一个牢房。戒毒所的人很多,都是睡在地板上。吃饭是家里送去,人不能离开戒毒所一步,要关在里面一个月。进去时,衣服被子全部搜查一遍,看是否有带鸦片进去的。家里每天送去的饭菜,都要经过看守所全面检查后,才准吃。衣服裤子随什么东西都要严格检查后才能送进去。
开始去一两天,两三天问题还不太大。过了三四天,四五天就不行了。眼泪鼻涕一把糟,屎尿都拉到身上了。
父亲进去大概有四天了,母亲送衣裤去把他换,他走出来时人东倒西歪的。一条裤子上拉了很多屎,臭气冲天。他好像支持不住了,偷偷跟母亲说,要她去汤家买二粒泡子来。
母亲怕他会死掉,就到汤家买了二粒烟泡子,放在饭里面藏好。哪晓得戒烟所的那些人,都是很有经验的,晓得这些烟鬼是过劲的时候到了,随什么东西都检查得更仔细。结果那两粒藏在饭里面的泡子被查出来了,没收,还要罚款十元。母亲说没有钱了。那些人都笑,说:“吃鸦片的人,都是些有钱的人。只有有钱人才吃得起。十元钱算什么?明天带来也行。以后这种蠢事再莫做了。戒烟是政府做的一件大好事,对你们家里难道不是好事吗?不罚款,你们不晓得厉害。”
第二天,母亲带了十元钱去交罚款。父亲战战兢兢地出来接了饭进去,好像就要死的样子。但过了半个月后,就显得好些了。到一个月的时候,脸色发红了,身体似乎还胖了。出来的时候,戒毒所给每个人发了一个戒毒的证明。证明上贴了一张戒毒后的相片,那相片比进去时改了样子。母亲带着我,帮他拿着衣服被子回家。母亲好高兴,给他做了一件深蓝色府绸单衣。那是夏天,他穿了这件衣越发显得好看些。
回来之后,因腿跛了,重体力活做不得了。早上起来,洗个脸,就做在戒毒所学的一种什么功。一个人坐在**,把那深蓝色的夏布帐子放下来,墨墨黑黑地坐着,像和尚一样盘脚合手,口念南无阿弥陀佛。要念一千遍。吃了中午饭也一样上床,把帐子放下来,盘腿念一千遍。晚上也是一千遍。
他无事时又经常把戒毒证上的相片拿出来看看。因为一生一世没有照过相,这一下在戒毒证上看到了自己。人并不难看,脸上气色很好,戒了毒心情也好。回来又穿了母亲做的新衣服,有一种活过来了的新鲜感觉。
过了几天,他上街买了一部《三国演义》和药书《汤头歌》。他先看那部《汤头歌》。好大一本书,是那种风薄的老书纸。他天天念那部书,很快把书念完了。他还背汤头歌,背得也很快。他又按书上的单方,对自己的病开了几服中药,试着熬来喝。但是喝了几服并无什么感觉,这时他才知道中医并不是只知道《汤头歌》就可以治好病的,还要拿脉和医病的经验。因此他就放弃了再背《汤头歌》,专看那部《三国演义》。
一次,大舅从乡下到永州来买书,看他在看《三国演义》,很觉得新鲜,问他怎么想起看这书?他说:“世道不好,要学点奸。太忠了总是要吃亏的。”
大舅说:“忠厚老实是人的本性,不能像曹操那种奸人,损人利己,遗臭万年。就拿他杀吕伯奢一家人来说,他开始不知道,杀了吕伯奢的家人,后来看到后院捆着一头要杀的猪,是准备款待他的,才知道自己错杀了他一家人,赶快逃走。后来在路上又碰着吕伯奢拿着酒壶打酒回来,是为了款待他的,并邀他打转到他家里喝酒。这时他也受到良心谴责。但他知道吕伯奢回到家里,看见杀了他一家人,必定要来报仇的。他想这事已经做了,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他也杀了。斩草除根。‘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这就是他的狠毒。所以他是历史上的大奸贼。”
父亲听了不以为然。他说:“刘备世人都说他是好人,我看他不过是个无用之徒,他的江山是靠哭得来的,毫无本事。他的本事就是哭,哭得别人同情他,讨了一个江山。也太无味了。”
大舅听他讲完,大吃一惊。觉得他的内心好狠,没有作声。半天才说:“你的看人方法不对。”大舅心想:二妹将来要吃亏的。这人好坏不分,佩服坏人得志。不知哪一天他自己会做坏事的。
过了不久,父亲又有些活得不耐烦的样子了。无缘无故地就骂母亲,而且很恶的。有一次他吃饭时,脸上流了一点汗(那时是冬天),他就把筷子摔在桌上,碗也摔在桌上,到厨房里拿了洗脸帕子擦脸上的汗。又开口大骂母亲:“想不要我吃了!辣死我!讲了多少遍了,还是按你自己的老样子,只想要我莫吃,早点死是吧?”
母亲不作声。那是买了几条小鱼崽,母亲放了点辣子粉,想压一压腥味。为这些小事经常发大脾气。有时就动手打母亲。有一次烤糍粑,不知一句什么话,他就将火钳和糍粑一起打在母亲的头上,起了一个很大的包。而母亲从不还手的,只是哭。
他似乎又在发大烟瘾了,打大哈欠,流鼻涕,好像什么鬼捉了他一样。睡不着觉,吃不下,又发脾气。最后还是扛不住,他又到汤家去了一次。汤家的胖老婆说:“何必受那个罪?瘾得要死要活。”他第二天又去了。以后就经常去了。母亲也发觉他又去汤老倌家里了,家里的钱总是不对数,经常是整数变成了零头。他本来长胖了的身体,又慢慢地黑起一副脸,瘦下去了。
汤老倌因在警察局关了一个月,回来就不像个人了。那警察局的牢房不像戒毒所,尽是关一些土匪、贼、吊羊的人。吊羊就是把有钱人家里的孩子吊去,写个条子贴在你门上,要多少钱,放在哪里。如若不按他们要求,就准备收尸。一家地主,三岁的孙子被吊了去。因为要价太大,一下子拿不出,要儿子拿了地契到富家借钱去了。过了几天,早上起来,大门口一个甑子(蒸饭用的),揭开一看,那孩子被蒸得稀烂地待在甑里。
汤老倌是被关在这些人一起。知道他是开烟馆的有钱人,那些牢里的土匪、贼、吊羊的人一伙子把他全身搜遍,还打他个半死。他家里送来好吃的菜,都被他们抢走。汤老倌想告诉婆娘不要拿好东西来了,但又不敢说,因那些人紧跟着他,时时刻刻提醒他:“小心老命!”所以他什么话也不敢跟老婆说了。
关了一个月,罚了二百元款。出来时,路都走不稳了。他婆娘请人把他抬回去,养了好久后,也只能坐得,走得几步,但身体吃了大亏,那些人打他时都打要命的地方。汤老倌不久就死了。
汤老倌死后,留下十斤云土(云南最好的烟土),埋在厨房的地底下。告诉婆娘“你带着女崽一辈子都有吃穿了,如若想找个男人,定要老实的”。说完就闭了眼睛。婆娘哭了一天,找土工抬到城外义山埋了。
汤老倌死后,父亲还照样到胖婆那里去吸鸦片。有一次胖婆说:“唐老板,你做好事,我家汤爷死了,没有一个识字的。女崽又太小,你要愿意帮忙,每天帮我记个烟账,当然我也不会亏待你的。有劳有得。每天送你一盒烟。你写算都来得,人也好,不会欺侮我们孤儿寡母的。”父亲接应了汤寡妇,每天帮她记账。这就有饱的鸦片吸了。
家里做生意的本钱差不多被吸光了。有次母亲一个熟人喊她买几担谷子,这是好机会,她就大胆地答应别人。但没有钱,她就邀集周围的一些老邻居,帮她来一脚会。一脚是十元钱,十脚是一百元。除了利息收回九十元,这是当时社会上做生意的一种借钱的方法。进一百元但只得九十。喊一次十个人,每个月标一次会。下一个月看哪家急需要钱用,可以竞标,标一元一,或者一元二。如果标一元二角,标家只得八十八元。
母亲得了钱就把那五担谷子买回来,母亲和我就下劲把那些买回来的谷子做成熟米出卖。除了卖米赚一些钱外,另有粗糠烧火煮潲和细粮喂猪。很快就把标会的钱挣回来了。
我那时十四岁了,长得很高,能帮母亲的大忙,等于一个劳力了。挑水喂猪,推谷舂米,晚上还要在灯下打鞋底,总觉得没鞋子穿的女人是懒女人,不勤快。我每年过年过节,虽然没有新衣服穿,但有新鞋子。还帮家里父母做鞋。鞋底子打得好,梆硬的,起着灯盏涡。邻居们都夸我,一下子就长大了,可惜没有个好老子。
卖女
就在家里穷得要死的时候,内河街的地头蛇王四瞎子来找父亲了。他说有一个工兵学校的军官看上了你女儿,你的财运来了。先把你一千元(那时一千元是多么大的数字啊),以后的福是享不尽的。人家有钱又有地位,三百亩水田也抵不上的收入。如今抗战,日本鬼子不知什么时候打到我们这里,你们跟着他,跑到哪里都不怕了,有吃有住,还有勤务兵帮你做事。你这是福气啊!老太爷做定了啊!父亲听了欢天喜地,本来吸大烟无钱,差不多天天拿钱都要与母亲吵架,这一来不是鸿运高照,一步登天了吗?他笑得嘴都收不拢了,想不到一个女崽也给我带来这么好的运道。
说做就做,第二天王四瞎子就把父亲请到县衙门的对门,永州最大的餐馆。一桌鱼翅席。父亲一生也没有开张吃过那些按不出名字的海味。吃完交了一千元钱把他。父亲又亲自写了女崽的生庚八字给那个军官,买卖成交了。父亲带着那些新票子和衣料子金戒指回来了。母亲说:“你把女崽卖给人家了。”父亲容不得她多说:“女崽是我的,你个穷鬼婆哪有这个福气!我这些享福的事,你不要多嘴!”
过了几天,媒人带那军官来我家,我看见了,是个长着大连腮胡子的老男人。满脸的疙瘩,皮打着皱,看起来比父亲还老些。我一看到那个老男人,头就“轰”的一炸。要他做我的老公,我做他的婆娘,打死我也不肯啊!我就大哭大骂起来,把那媒人王四瞎子骂得狗血淋头,还不顾一切地在地上打滚,眼泪鼻涕弄得满脸满身。看到这种场合,那军官和媒人都走了,王四瞎子说等她老子说通了再来。父亲就拿了一根柴棍子,跛起一条腿,对着我不管头脚一顿子乱打。打得我一身的伤,青红紫色,动不得了。我骂他:“你不得好死,打死我变成鬼来把你掐死。你个鸦片鬼,坏良心的,你要卖我,我死了也不放过你的。”
家里闹翻了天,邻居们都来看,有些老伯娘、婶娘们都流着泪说:“一个好女崽在家是半边天了,要做好多事。怎么舍得卖给人家的。”
父亲大骂:“你屋里的女不嫁人的?只怕别人不要!”骂得别人赶快不作声了。街坊上的人觉得这个唐老板平日看不出,心也是蛮狠的。只是不敢当面骂他,在背后骂他没良心,亲生女也卖。那个人那么老了,无根无底,晓得他是什么人?女崽的死活都不管了?真是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