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了女,他就有钱放肆吸鸦片了。母亲心里难过,两个人经常吵架,有时打架。女崽虽然自杀过两次,但都没死得了。那个老男人急得要死,催着王四瞎子赶快成亲。他怕人财两空。
一个女崽,十五岁,没有文化,只晓得拼着一条命反抗。当然没有什么用处,后来还是做了那个老男人的婆娘。
不过老天有眼,不久那个老男人的贪污行为败露了。工兵学校下了通缉令,捉拿他送军事法庭,进陆军监狱(国难时期,军人贪污,罪加一等)。这时他来不及安排后事,逃走了。
父亲知道这事后,并不着急。他说:“女崽还年轻,不要紧。”意思还可以再卖一次。我正在与他们一起吃饭,听到这话,我把桌上的饭菜全扫到地上,碗也全打碎了,大哭起来。觉得没法做人了,没法活了。为什么要活呢?脸没有了,变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脾气最坏的父亲居然没有作声,只有母亲收拾打碎的碗和地上的饭菜。她也哭,说女崽不死也会癫的。怎么办?父亲不作声,他知道事情不好办了。
母亲到南门寡姨那里,商量把我放到她那里去。她想:寡姨是守寡的人,有耐心。表妹梁淑跟建明平常都很要好,也可以劝劝她。她们如果在一起生活,建明是不会走绝路的。
寡姨三十七岁。她二十六岁守寡。一个女儿十四岁了,初中差一年毕业。一个儿子读小学,十岁。寡姨家里乡下有四十担租谷进。她在城里做鞋卖,帮别人缝衣服,还帮她隔壁的裁缝店钉扣子,铰衣边,赚些零花钱。
我去了后,寡姨劝我不要东想西想,一切都是由命决定的。今世的事,好的坏的丈夫,都是前世阎王老子定好了的,没有法子改变的事。你要想得开,不然怎么活得下去。人要是寻短路死了的,来世就只变得畜牲。莫做那些蠢事了。你娘也命不好,造孽啊!
我跟表妹睡楼上。俩人晚上讲悄悄话,表妹还会讲《红楼梦》的故事。表妹劝我识字,说识了字自己也可以读故事书。表妹把她小学读过的课本翻出来,教我从一册起,一天认几个字。我记性好,一讲就记住了,慢慢地将表妹的八册初小课本都读完了。
砍妻
我走了以后,家里父母的关系更加恶化了。母亲心里怪父亲,逼走了自己的亲生女崽,但嘴里不敢说。父亲一天到晚发混账气,不是骂人就是打人。
有一天晚上,父亲从外面买回一把新菜刀,用纸包了带回来。到半晚上,母亲睡觉了,他就把她脚头的被子掀起盖在母亲的头上,拿着菜刀在她的腿上一路剁下去。母亲醒了,以为是用棍子打她,她用手推开被子,看见是刀,而且手上又被砍了两刀。她就大喊:“救命呀!拿刀杀人了呀!”
隔壁的曹家伯伯起床推开隔门,走到床边,果然是唐老板手里拿着一把大菜刀在砍他的婆娘。母亲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每只手又被砍了两刀,满床都是血污。父亲手里捏了一把票子,说母亲偷了他的钱,想跟野老公逃走。
曹家伯伯不信他的,说:“唐老板娘不是那种人,是你想杀死她把钱拿走吧?”
那时还有个小妹妹两岁多,睡在母亲怀里。看见母亲被砍了,身上**全是血,吓得大哭起来。那屋里就像杀了人一样。
父亲看很多人来看热闹,他趁人不注意,就偷偷地把那些票子和他早已准备好的衣服,一把卷起逃走了。没有留下一分钱给母亲。只有米柜里还有几担米,他拿不动。
母亲告诉曹家伯伯,住得最近的亲戚有个贵花姨娘,在内河街,只有半里路。请他去通知她来。贵花姨娘小时候死了父母,家里很苦。她是在我外公家长大的。当时在乡下嫁了一个农民,她不喜欢。自己跑到永州帮佣。后来她自己找了一个老公。那老公是永州地方人,做小生意的。快三十了,还没结婚。她在附近一个医生家里帮佣。常到他家买些火柴、香烟、豆豉和辣子粉,就认识了。贵花姨娘看他人长得不错,又是没结过婚的,就大胆跟他表示好感。后来就住到他家了。因为这些事,母亲认为她不好,就很少来往。不过现在只有找她帮忙了。
贵花姨娘知道母亲被砍了,马上跑到她老公的一个亲戚那里,求他来帮母亲治伤。那亲戚是个部队里的军医,有救死扶伤的思想。他马上背了一个药箱来,帮母亲清洗伤口,用急救包帮她包扎。又带来一些吃的药,很快就止住了出血。西医治伤要比中医快。又擦药,又吃药,不到一个月伤就好了。后来母亲向寡姨借了钱去谢他,可那人一分钱都不要。他认为母亲是个受苦受难的人,遭到大难,应该得到帮助。
贵花姨娘照拂了母亲有一个多星期,才有人到寡姨家通知了我,我就回来招扶她。后来消息传到乡下,外公也来了,大舅也来了,乡下那些侄儿们也都来了,看到母亲躺在那里,脸就像一张白纸一样,那腿的当面骨上砍了四刀,两只手共砍了四刀,把筋骨都砍断了。
大家看了都流眼泪。外婆已经死了,不然她要骂死大舅的。嫁“才子”得到这种下场。大家都说,简直不敢相信唐生源是个那样狼心狗肺的东西。怎么做出这么狠毒的事。大舅说,他吃鸦片后就变坏了。又看《三国演义》,专门学曹操的狠毒,只为自己,不管别人的死活。这个人的变化好大。去年我到永州买书,我就讲过他。他不以为然。我当时就想到二妹以后会要吃亏的。果然他把个十五岁的女崽卖把一个比自己还老的男人,还是个贪污分子。卖了钱来吃鸦片,真做得出呀。
母亲说他后来专门睡在鸦片馆汤胖婆那里不回来。有时都快半晚了才回。他回来就到厨房瓮坛里舀热水洗屁股。母亲不敢讲他。他这次是想杀死母亲的,只是看到母亲搂着两岁的妹妹睡觉,怕砍到小孩,才从脚那头砍的。想把母亲的腿砍断。
我把那些垫被和被子,搬到河里去洗,染红了半边潇江。
我哭了,又责怪母亲太没用了。什么事都让着他,他在家里像个皇帝一样。只要他一恶,就不敢作声的。哭都躲着哭的。等他出去了,她一个人有时偷偷地哭诉,总怪自己命不好,前世的对头,这世来磨难她。我对母亲也有想法,对卖女的事,总可以讲几句吧?他又不是老虎,怕得那个新鲜!
后来表哥表嫂都陆续从乡下提着鸡来看母亲。看到那些被刀砍的伤疤都流了眼泪。说以后要再碰到他,打他个半死!
后来有一次三姨娘告诉我说:“你那个吃屎的老子在全州,挑一担箩筐,里面是香烟。另外写了一张牌子‘代写书信’。头戴一顶草帽,大概是怕熟人认出他来。”
放火
母亲又慢慢地好了起来。她请人做米卖,可以供自己生活。大概是第三年,父亲又回来了。母亲问他是否还想来杀她?他不作声。后来说要离婚,母亲说那当然好,看你怎么离。他说不要母亲住在他的屋子里。
母亲第二天到保长、甲长和本街的头面人物那里去投诉。保长说,你们都四十岁了,离婚就是分家,分财产。母亲说我们只有住着的屋,没有其他财产。卖女的钱和全部金器都被他拿走了。保长说那就把这座屋卖了,两人平分。
第二天母亲买了菜打了酒,请保长、甲长和本街的头面人物来吃了一餐。母亲提出要卖屋。中人说这屋四百元买的,现在四百元卖出。你们俩现在哪个要就出两百元。母亲要了,拿出找人借的两百元给了他。砍了她八刀就没算他的账了。在中人写的纸上画押,按手印。
酒席散了,请的人走了后。父亲把那两百元钱收起放在袋子里。说他今晚还要住在这屋里。母亲就到寡姨家里去住了。
他买了一担枞毛须须的毛柴。到半夜的时候,他把柴点燃,大火烧了起来,人就逃跑了。他就想要母亲欠了债,又没有屋住。
隔壁的曹家伯伯半夜里醒来,看到起火了,就起来用水缸里的水去扑。他拼命地喊,拼命地扑打,手脚都烧了好几个泡。街坊邻居都起来了,要不是救火救得快的话,那一条街的木屋都会被烧光了。大家都说如果抓住他了,一定要把他打死。他想要我们都死在他手里。这个鸦片鬼,杀人、放火。杀了老婆不算,还想烧我们的房子。
这次放火的后果他也知道的。柴火是放在曹家伯伯家门口的,只隔一层壁,他才不管别人那么多呢,把一条街都烧了他更高兴。
从此后他再也不敢回永州了。直到逃难的那年,有人看到日本鬼子抓他的夫,要他挑担子,他挑不起。日本鬼子就用枪托去撞打他,他就在全州城外马路上,往河里跳下去了。
我和母亲听了这个消息,心里的重担放了下来。晚上睡觉也不担心他再回来杀人放火了。我们心里大喜欢了一阵子。觉得他是恶有恶报,罪有应得,果然不得好死。从此我们俩娘女放心地活着。天天虽然没有好东西吃,但感觉是甜甜的。
唐家有了接香火的了
父亲死后,我们俩娘女相依为命,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1941年夏天,天色已晚了,突然从外面闯进一个穿军衣的男人进来,手里没拿任何东西,穿一套当兵的服装。再仔细看是钱大富,原来是化了装的,戴一副黑色的眼镜。他说是回来接建明到他那里去的。
母亲被砍的伤是好了,可她哪里舍得放女离开她啊。她说:“建明可以去,你们是成了亲的。但我一个人在家不行啊,不知哪天又死到他手里啊。”她无论如何要陪我一起去。我知道她也是不放心我一个人跟着他出远门,怕出事。
我们三个人搭船到冷水滩,再坐火车到全州。钱大富住在离全州车站二里路的乡下。那里有一座好大的房子。也有些穿军装的兵。好像是守着那座大屋似的。那大屋里有粮食、布,还有黄豆和罐头之类,很多很多。是什么部队的留守处。钱大富被通缉后,一直东躲西藏的,这次是沾了他的一个老同学的光,在这里守仓库。他们是冯玉祥西北军官学校的同学。我一到那里,又呕又泻,吃不进东西。几天就走路不稳了。那里的家属们说我是水土不服。说有好多人都是来这里不服水土,又回去了。母亲看我手脚杆子都是几根骨头了,脸色蜡黄蜡黄的。怕我死在那里。就向钱大富提出回家的事,钱大富也怕了,就同意了。总共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回家了。回来就好了,能吃,病也没有了,也能做事。
寡姨病了,她吐血。因为她婆家尽是痨病死的,她到四十岁才发病。请了几个医生看不好,她最挂念的是女崽还没有出嫁。儿子又小,不能独立生活。她说她一辈子的事还没有个了结,不想就走了。但是阎王老子是不讲情面的。她因大量吐血止不住,很快走了。丢下儿子和女儿,吃饭当然不成问题,她每年有四十担租谷,哪里吃得完。
表妹到老家去办完她母亲的丧事,跟她父亲埋在一处,这是她母亲的遗愿。家里有很多钱,她母亲死了,她并不蛮伤心。她就住在我这里,天天上街逛,看见花花绿绿的布,买一些回来做旗袍,又买黑皮鞋,又买黄皮鞋,还有各种蝴蝶结子,把自己打扮起来。她把弟弟交把乡下的祖父的小老婆,姨奶奶,她也有两个小孩。她就把弟弟安顿在那里了,也分些谷子把他吃饭。
我们本来是表姊妹,感情很好的。但看着她的变化,心里很过不得。娘一死什么都不管了,只讲究享受。
我从全州回来病就好了,能吃能睡,没有半个月,长得白白胖胖的。其实并不是什么水土不服,而是怀了孕。
母亲其实心里早就明白了,只是嘴里不说,后来说:“唐家有了接香火的了。”她说是个男孩子,才病得那么厉害。
第二年春,生下一个男孩。这次母亲是请接生婆来接的。因她自己身体不行,吃不消了。接生婆把一个细瓷碗打烂,用锋利的口子断脐带的。孩子出生,母亲好高兴,她似乎又年轻了。她用心地带孩子。要表妹写信,告诉姓钱的得子了。姓钱的寄了三十元钱回来,说他要调到云南去了。我那时想,去了云南就不得回来了,多好呀。我的脑子里,云南、四川那是很远的地方。也不知有多少千万里了,在另一个世界一样了。表妹给孩子取名:“福华”。姓唐,母亲始终都记得自己是唐家人,要为唐家接后代,接香火。
逃难
逃难了,我跟母亲带着个孩子,天天躲飞机。后来又听说日本鬼子打到衡阳了。本街也有很多人家挑着衣被逃到乡下躲难去了。也有不逃的,他们把命看得很贱。反正活着天天躲飞机,没有事做,也没有饭吃,跟死了也是差不多。
我和母亲也并不着急,把生死看得很淡,也没有那么可怕。后来又听说敌人到了三塘了,那就一两天就来永州了。大姨娘的大儿子,玉表兄从冷水滩派来一个长工,他是来接我们到乡下去逃难的。我们又有了活的希望了。那长工老刘帮我们挑了一大担被子帐子,我和母亲背了一些要穿的衣服,就抱着一个孩子跟着老刘走了。到了大姨娘家里,住在二表嫂的房间里,二表哥在贵阳读书没回来。表嫂带着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在家种菜做饭,很是辛苦。
后来说:这里离铁路车站近了,不安全,要进山里去才安全。
等了两天,我们跟大姨娘一家人进山去。他们家还有很多羊,羊倌也跟我们一路进山。还有几个长工,挑着衣被、帐子和一些吃的东西,那是浩浩****的很多人。大表哥、三表弟,还有大姨娘的满女(和我的福华一样大)、奶妈,奶妈还带着她的女儿羊崽瞎子,还有她的儿子熊金生,都是一起走的。我们进了东安,先住在耀辉中学,那里原来是大表兄教书的学堂,因为逃难,停课了。我们在那里睡了一晚再到柳山。柳山这里原是一条小街,有几间铺子,还有一个关帝庙。我们都住在那不做生意了的柳山街上,大姨娘住一座大屋。那原来是一家伙铺。母亲带着福华住农民家一间小房。那房子阴暗潮湿。后来母亲跟那些邻居农民关系还可以。那时国难当头,人都同情逃难在外的人。尤其是老小。能帮的都尽量帮点忙。别人请她做衣服,做麻线,送她小菜,干火焙鱼,有时也有几条鳅鱼的。吃饭是大姨娘供她谷子,她又请农民帮她做成熟米,再给人家糠和几升米的工钱。
我去参加抗日青年宣传队去了,梁淑表妹也去参加了。宣传队里有大表兄的高初中几十个学生。
回到潇湘门
我在第二年的六七月份就离开了柳山。因为大表兄的教育,又看了一些新的书籍,知道了有解放区,有共产党,因此天天想着革命。想找解放区去了。丢下母亲和福华,我走了。在外面流浪。好在我走后没多久,就在当年的“八一五”,鬼子就投降了。
日本投降后,母亲又想起了永州的潇湘门。谁知道回去一看,潇湘门被鬼子烧了,整个永州都被鬼子烧了。没有房子,没有钱,无法生活。她只好留在桥边李家。舅舅、表哥表嫂们、大姨娘都来帮助她。有一次,潇江河里因上游散了排,漂下很多杉树来,牛古哥哥和庚申表弟捡到一些杉树,运来永州,帮她起了一个小房子。有了房子,就有了一切。她带着小孙子福华,摆了一个摊子,卖些香烟、落花生及水果之类。大姨娘及表哥经常关心她的生活。因为有孙子,心情也还是好些。希望他快些长大,有出息。她那时才四十多岁,受了大半辈子磨难,也算是死里逃生了。只是很孤寂的一个人生活。
大表兄来看她,建议她找个老伴。他说不是选人家的钱财,靠别人养活,而是有个伴,遇事有个商量的人。俩人住着,有人想欺侮你也有些怕的。
母亲摇头,说还是一个人自由自在好。她因为被父亲折磨得半死了,现在还留着一条命,真是好不容易呀。现在想起来还心痛。她说:“男人心大,你看不出的。他拿你三下五除二,连杀你也做得出的。现在想起过去的日子都要发抖了。磨得我头发开叉,心都沤烂了,还砍我八刀。我那时心里是恨得咬牙,可还是丈夫为大,尽他打骂。我现在脱离了苦海,知道他也死了,这是老天有眼。难道我再跳进火坑里去,那也太蠢了。”
大表哥说:“你一朝被蛇咬,一世怕草绳。世上并不都是坏人。”
母亲连连地摇头,并说:“来世若再变女人,我就进庵子吃斋算了。”
大表哥笑起来,又心酸。想起母亲的悲惨的一世,确实太遭罪了。他也要流眼泪了。
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母亲后来对我说:“这是你大表哥最后一次来,他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叫什么‘啼笑姻缘’。我也不太懂的,反正大表兄是个好人。”
这我也清楚。他总托付一个好心人来帮忙照顾母亲,觉得她太孤单凄惨了。大表哥这一走就没回来,病死在外地了。
革命要成功了,全国要解放了。她也不十分清楚这些事,心想那怕是要杀掉一些坏人吧?她每天还是带着孙子,摆着她的小摊子,过得很平静。
街上有些人又下乡躲起来了,那是有钱的人家。箩行里那些人似乎蛮高兴。有一天那些蒋介石的败兵粮子来了,结果把她的小摊子抢劫一空,抓起香烟、落花生就往自己袋子里放。还搜她放钱的盒子,一些铜板和票子。钱不多,全抢去了。那些人打败了仗,在逃走的路上,一路抢老百姓。
团圆
过了不久,那是1949年秋天,也就是十月份吧?我从北方南下来到湖南长沙了。给她写了一封信,地址写的是零陵(永州旧称)潇湘门老三号,请探交李春莲女士。
因为鬼子把永州烧光了,哪里还有什么老三号。那封信邮差把它挂在城门口客栈的门边。好几天了,有人议论,说这信怕是摆摊子那个李老婆子的啊?
正在议论时,儿子福华听到了,回来告诉奶奶:“城门口那封信是个叫建明的人写把李春莲的,是不是你的呀?”
母亲听到建明的名字,马上去把那信拿回来。小孙子七岁了,他已上小学读书。认识几个字,告诉奶奶说:“那个叫建明的人已从北方来到长沙,想知道我们是否还活着,赶快给她回信。”
母亲喜欢得不得了,请了一个人给我写回信,说还活着,在老地方摆摊子,福华读书了。
母亲想:我家也有人参加革命了,真是好了。建明终于走到正路上去了,她是玉表兄教出来的。母亲是连做梦都在笑了。
快过年的时候,我就把发的两元钱卫生费,给她买了一顶绒帽子,一双线袜子。别人给我一件不要的男人穿的灰色纺绸长衫。我那时又怀孕了,我就提早把生毛毛的布(一丈二尺灰色的布)领出来,想这可以给她做件衣服穿。我把这些东西打成一个包,都给她寄了去。因为我们是供给制,吃公家的饭、穿公家发的衣,没有钱寄把她。
她收到布和帽子好高兴,马上回了信。还告诉我一些亲戚朋友的事。
第二年,我生了一个女崽,公家每月增加一个人的生活费和十元保姆费。我写信要她来带外孙,说一个月还有十元工资。那时十元钱也是蛮顶用的。她就赶快收拾她的一个烂篾箱子,带着福华搭火车来到长沙。他们还晓得喊了人力车拖到新湖南报的编辑部,当时设在经武路上一个国民党军长的公馆里。
传达室的景春,也是个南下来的工人,他来告诉我,有位老太太带着一个小孙子来了,她说是李建明的娘。我当时在休产假,赶紧出来接到她。景春帮她把那个竹篾箱子提到我屋里。真是大喜事!
我抓住她的手,碰到了她当年被父亲砍杀那些伤疤,又想起她当年的受苦受难,真是流尽了一身的血啊,我的眼泪流出来了,又高兴又流泪。她也流泪。我们母女的苦是同样的啊!从1945年离开她出走,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团圆了,我们母女都从火坑里跳出来回到人世间了。
写于2006年4月6日 时年八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