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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旧事 李茵 10598 字 8个月前

河边客栈的赵老头,他开着客栈,在这河边几十年了,是这街上的老人了,他看船上救起了一个投水的人,他就说:“啊唷!这不是老唐家的建明姑娘吗?我快去告诉她的父母!”

老赵头三步做两步地赶到建明家,他喊开了门,告诉她的父母,女崽投了河,现在被二码头船老板救上了岸,快去背回来,不然冷死了!

她母亲从梦中惊醒来,往河边奔。那里已经围了许多人看热闹,那些打夜牌的人全来了,还有从被窝里爬起来看的。有人还带了手电筒对着躺在舱板上的建明,他们想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寻死。

那些人议论纷纷,有的说:“这女崽真可怜,死都死了两回了,只是阎王老子没有勾她的命!”

有的说:“唉!真可怜,啧!啧!”

也有说的:“这女崽也真蠢,当太太还不好,要死,死有哪些好处!”

人是昏过去了,那身上的棉袄棉裤,现在被水泡发了,湿淋淋的,好重的,他们俩个不知如何是好,背不动,就抬着,抱着,搬回家去了。三个人一身水。

母亲流着泪,边哭边把她身上的湿衣服、湿裤子、湿鞋子、袜子全脱下来,把她放进被子里裹着,盖好。

人已冻僵了,全身青紫色。

父亲跛着一条腿,他抱来一些枞毛丫枝,又搬来一些劈柴,又从**扯出一些稻草,架起一堆大火,那火势熊熊的,照得满屋亮通通的。他说:“受了大寒,一定要用大火来散寒,小火是散不了寒的!”

他又恨,又气,但又怕这该死的女崽真的死了。

母亲打开柜子,又开开箱子,急得脚忙手乱地找衣服,找裤子,找出来一些破破烂烂的衣裤,帮她穿上。

她直挺挺地躺着,闭着眼睛,苍白的脸上发着青,头发上仍滴着水滴。

街坊邻居都来了。

听说建明姑娘投河了,但没有死,真新鲜!睡了的,又从被窝里站出来,披了衣服,拖着鞋子,都来看。

那屋里慢慢挤了很多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父亲要出出进进地拿东拿西都不方便了,家里出了这种事,要人家来围观看热闹,真丢丑!可人家偏要来看,你又有什么法子,父亲一肚子气,一肚子的不舒服。

赵老头,女崽投河是他来家报的信,他又是一个老街坊了,见面打招呼的,一个和善的客栈老板。

他站在屋里,看着建明那副凄惨的样子,他动了感情了,他说:“唉!真作孽!为了几个钱!卖亲生女,把人逼成了这种样子!”

父亲听到了这话,再也忍不住了,他对着赵老头大骂起来:“老子×你老母亲!你的女送给人家都不要!我的女值千元,你看了眼红!你要再讲,告诉我女婿,要你的狗命!”

赵老头不敢和他顶嘴,他攀了做官的女婿,惹不得了,他只好把一些要说的话,吞进肚子里去,他做了好事,现在却骂得他狗血淋头,不敢还嘴,只得耷拉着脑壳回家困觉去了。

从此,再没有人敢说他卖女的事。不过背后还是有很多人议论的。

建明恍恍惚惚地躺了三四天,她想爬起来但又倒下去,没有一丝丝的力气,脑壳好像千斤重,好像自己仍生着大病一样。她想:这是怎么搞的?到底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的呢?哎呀!只觉得浑身难受,一身的骨头像烂了似的那么痛。唉!分明没有死,母亲不是坐在床边流泪吗?

又过三四天,慢慢地才好一点,又清醒了,只是那脸色,仍有些像死人的。

母亲一天到晚守着她,不敢离开,总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她又想方设法找一些人来劝说,一边端着稀饭,一调羹一调羹地喂,像喂一个毛毛似的,鸡婆生了蛋,她就把蛋蒸了,也是一调羹一调羹地喂把她吃。

调养了半个月,她又恢复了一些人气。

这年冬天,逃难的风声又加紧了,人说鬼子打过长沙了。人心惶惶的,谣言也多,总说日本鬼子又到了哪里哪里了,还不快逃呀!走都走不赢了。

逃难的事,喊风的事,使钱大富找着了机会,他本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钱交了,人还没到手,哪能放心,现在时机到了。

他催王四瞎子和徐屠夫,赶快办喜事。说要逃难了,不得了,不然鬼子来了,各散五方,哪个来保护你们,老百姓怎么能逃难?只有成了亲,你们都是军官学校的家属了,随到哪里都不怕的,有船,有汽车,有火车坐,还有勤务兵搬东西。

没有死得成,只有嫁了。

母亲说:“女崽啊!你的命该如此,这个丈夫你不满意,可那是前世修的啊!有什么法子,你再拗也拗不过命的啊!”

她又说:“你快莫做那些蠢事了,投河死了的,要变落水鬼,吊死的人要变吊死鬼,反正自己寻死的,都是野鬼,阎王老子不注册子,不可怜你,野鬼投不得胎,变不得人,只能变猪变狗变畜牲!”

她又说:“我嫁给你老子,他磨得我好苦,三十岁又成了跛子,又学会了吸鸦片烟,我有什么法子?还不是命运安排的。”

她边讲边哭。

最后,她指出女儿必须活下去的前途了。她说:“唉!你要想远点,这个女婿生得丑,年纪比你大,但有一点想头,他有钱,他将来死得比你早,你攒几个钱,生一两个儿子,那以后的日子也就有靠头了。”

她听着母亲的话,一边流泪,一边也在慢慢地思索起“命”来了,她将信将疑地想到野鬼那变猪变狗的下场,她又想起中生哥哥来,那个童年的伙伴,他们在一起多么相亲相爱啊!他们要是结为夫妻,那该是一对多么好的夫妻啊,中生哥哥愿意,我也愿意,他看见我眼睛鼻子都笑了,送我花手帕,可是为什么不能?!就是他的祖父母反对!中生由他祖父母做主,将来也不知道要讨一个什么的婆娘。唉!她想起这些事,心想,这大概就是“命”吧?!“命不由人,命不由己”的话,使她更加悲哀。

她想着想着,钱大富的影子又在她面前出现,那皱皮疙瘩和连腮胡子,撕裂着她的五脏六腑一样,她的心又在颤抖了,人又要发疯了。她想自己前世不知作了什么孽啊!为什么有这样的“命”啊!她就伤心地大声哭起自己的“命”来!

父亲听到哭声,他在外间房子里骂开了,“后天的日子!轿子都定好了的!你敢再嚎,老子要你的命!”

她听到后天的日子,轿子都定好了,她越发嚎哭得厉害了,她觉得一切都完了,注定了,她不但嚎哭,脚在**踢得咚咚响,把身上穿着的衣服也哗啦哗啦地撕烂,用牙齿去咬被子。父亲听得她屋里不但嚎哭,而且发烈,打床撕衣被。他气得跛着一条腿,寻着一根柴棍子,冲进屋里就打。他边打边骂:“你这个贱货!老子打死你!顶多退钱就是了!”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盖头盖脑地打将来,直打得她招架不住,痛得在**乱滚,大哭大喊:“哎哟咧!你打死我算了!我死了变一个鬼来,把你掐死!你好狠心啊!”

直打得她遍体鳞伤。

母亲去拦他的棍子,手臂上也挨了几下,肿起来,青紫色。

他打得没有力气了,出气不赢,才跛着一条腿,退出房门去,把柴棍子丢在门角落里,嘴里还不住地恶狠狠地骂:“打死你!老子不犯法!反正老子也不得填命的!”

她遭这一顿毒打,动都动不得了,嚎也没力气嚎了,只是嘴里还在哭着哼:“妈妈咧!娘咧!痛死我了咧!你让我死了算了吧!我死了算了啊!”

母亲也哭叫:“女崽啊!我的肉啊!心肝哪!哪个要你投胎到我这里来的啊!阎王老子瞎了眼,要你来受这个罪哟!”

她竟敢骂起阎王来!

那屋里就只有她母女俩的啼哭声。

那些破东破西撒烂一屋子,显得零乱、凄惨。干脆饭也没有人煮了,冷火闭灶的,像遭了日本鬼子的抢劫一样。

母亲搭口信,要住在南门的四姨娘来帮忙。

第三天的夜里,花轿果然来了。

四姨娘主持家务,她是一个高大急性子快手快脚的能干人,她帮着收拾屋子,又帮着煮饭,招呼建明穿戴,她忙得不亦乐乎。

有几个邻居也来了,曾家婆也来了,李家婆也来了,都是捉住建明穿衣服,准备上轿的。

她们帮她穿上大红缎子的衣服,豆绿缎子的裤子,一双大红缎子的绣花鞋。她们帮她梳头发,手一触到脑壳吓一跳,一个脑壳像一只菠萝一样,尽是些包包,那是早两天她父亲用棍子打出来的。

那顶轿子已经进了屋,停在堂屋里。

一顶花轿,三面是木头板子,一顶大红绣花轿衣,从轿顶上垂下来,罩得轿子三面密丝严缝,气都透不出去,前面是一块绣花门帘子,门帘子里面坐着一个十岁的小男孩,把守着轿门,三四个人捉住她,曾家婆也抱着她,往轿子里塞。

建明在地上打滚,嚎哭,“妈呀!娘呀!我死了算了吧!”

母亲没法,抱着她哭:“崽呀!肉呀!”她心里也似一把刀割着一样痛。

她在地上恋了很久,使出了全身的力量,把那些缎子衣裤都滚得不像样子了,脸上也擦了很多灰,鞋子被她踢掉了,她穿着袜子在地上蹭。大力士曾家婆都出汗了。

曾家婆说:“这女崽烈起来有牛劲,唉!有什么用?!只有自己吃亏!”她一边说,一边掉泪,用衣袖擦去那些泪水。

李家婆说:“抬过去同房就没事了,我成亲时,也是霸蛮抬过去的,我老李只有我肩膀高,唉!现在还不是儿子比老子还高了!”

她在地上滚了一阵,碰撞了一阵,烈到了极点,终于没有力气了,由别人翻来覆去地摆布了。莫说是一个女崽,就是一坨铁,也要磨融了啊!

三五个人终于把她塞进了轿子,她再也没有力量发烈了。

轿子抬到南门口,她就一路哀哀地哭到南门口。那四个抬轿的,是本街的轿夫,他们都流了泪,觉得变人变一个女崽也真造孽!

四姨娘是坐一顶小轿,陪着花轿走的,南门口就是她的家,新房就设在她家里,她算是一个送亲婆,又算是一个迎亲婆。

这房子很大,她家里的公婆姑子等人都到乡下住去了,只有她和一个请来的刘妈住在这里守屋的。

花轿一到,她赶紧先下轿去唤刘妈。她和刘妈一起,把建明从花轿里拖出来,搀进洞房把她按在床边的一张四方凳子上坐了。

堂屋当中墙壁上贴了一个祖宗牌位——钱氏宗亲神位,牌位那里焚起香,两边点起了两支头号红蜡烛。地上烧着钱纸,青烟袅袅。

刘妈和四姨娘,把她从洞房里搀出来。她腿子颤颤地发着抖,站也站不稳,像一具木乃伊似的,由着刘妈和四姨娘一边挟一个,把她挟出来,挟到堂屋里,把她按下去跪着,又搀起来,按下去跪倒,又搀起来,她们就那样摆布着她和钱大富拜了堂。

四姨娘和刘妈把她拖进洞房,又把她按在那张四方凳子上坐了,她们两个迅速地退出去了,四姨娘退出去时把那房门空咚一声倒搭上了。

建明被弄了这一遭,像一段木头一样,坐在凳子上,但过了一刻刻工夫,她又清醒了,她看了一眼房子里,只有钱大富和自己了,再没有别的人在场了,她意识到刚才是拜堂了的,这是洞房了,顿时心惊肉跳。

钱大富脱了皮鞋,穿了拖鞋,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想把她一把抱起来,她这时的心,一下子冲到嘴里来,使着全身的力气,一巴掌把钱大富推倒在地。

钱大富没有准备,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一招。但他并不生气,他赶紧爬起来,并嬉皮笑脸地对她说:“咱们是夫妻了,我花钱娶了你,你嫁了我,脾气,我知道,我就是喜欢你的脾气!”

他又说:“明媒正娶,走不掉!”

钱大富的这些话,像针扎一样,扎进了她的心脏,贯透了全身的血液:“我娶了你!你嫁了我!走不掉!”

她想:我已经变成了钱大富的老婆了吗?是的啊!花轿也坐了,堂也拜了,一下子全身像瘫痪了一样,没有一点力气来支持这个身体了。

她就伏在桌子上,细细地哭。

钱大富看她在哭,他又走到她身边说:“你要知趣,不要耍小孩子脾气,我哪一点对你不住,配你不上?我官至少校,钱是大把的,你嫁了我,算你有福气,明天别人都喊你做钱太太了!你还要傲到哪里去?!”

钱大富边讲边往她身边靠,想拉住她的手,她一阵恶心,用力一甩,把他甩脱。

钱大富也并不大发脾气,他知道霸蛮坏事,他领教过那些见面“礼”,那些不要命地大哭大骂,恋地打滚的搞法,他知道她又搞过两次自杀。他很懂得在她身上用硬功夫不行,只能软,像一条蛇一样,缠住她,使她无法摆脱,使她知道那已经是天经地义的事了,再也无法挽回了,再下手。

钱大富又说:“建明!你总不能老不睡觉吧?!我可疲倦了!”

他说罢,竟自己脱衣上床睡觉去了。他想人已经到了掌心里,尽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是逃不脱的了,他泰然地独自睡了。

她像一座泥菩萨,坐在那里,没有力气哭,只是不断地流泪,她感到腿子麻木,手指冰冷,后来又感到全身发冷,她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当她睁开眼睛时,房子里已经有了微光,天亮了。

早晨,钱大富起床之后,他弯起两个手指头,在门上咚咚地敲了两下,四姨娘在外面把门扣拉开,她拉开门时,一眼就看见了建明伏在桌子上,衣服穿得好好的,四姨娘心里明白了,但她沉着脸没有说一句话。

刘妈帮钱大富打来了洗脸水,漱口水。他只穿一件毛线衣,把头俯在脸盆里,呼哧呼哧地用香肥皂大洗了一顿,然后用拧干了的毛巾,去放肆擦脸,擦颈根,擦了又擦,使劲地擦,直擦得脸上发烧,颈根冲血,脸上的皮发痛为止。

洗完脸,拿着三星牙膏,挤出一条涂在牙刷上,唏唏嚓嚓地刷了刻把钟,总算洗漱完毕。走到桌子边,看了看,拿起一瓶大号蝶霜,放鼻子上闻了闻,拧开盖,用食指挖出一坨来搁手板心,用两个巴掌合起来,磨了几下,擦在脸上,又使劲地磨了几下脸,对着镜子看了一阵子脸。于是把嘴张开,露出牙齿来,上下检查了牙齿。

箱子打开来,一股香水气冲出来。钱大富脱了军装,从箱子里拖出一件便服,那是一件深棕色线绢驼绒袍子,穿在身上,又拿出一顶深棕色呢礼帽,戴在脑壳上,新皮鞋也穿上了脚,又戴上一副深色墨镜,那种眼镜可以肆意地看别人,别人不敢看他的。

打扮好了,他自己左看右看,觉得很满意,对着镜子欣赏一番,咧一下嘴,皱一下眉,怪模怪样地走几步,似乎蛮得意。他觉得这打扮像一个有钱有势的大富商,哼!世界上的女人,哪有不喜欢有钱有势的富商的?

他又反复对着镜子看一遍,确实不错,但是那侧影,看着背有些驼,脸上那些该死疙瘩太多了点,连腮胡子昨天在南京大理发店刮过了,只是一通青紫色。男财女貌,这算不了什么!他自己很满意,高兴得像一只老驼鸟似的,弓着背,驼着尾巴,踱着方步,在房子里踱了几步,踱出门去了。

钱大富出去了,刘妈和四姨娘进来,刘妈端了一盆洗脸水,拿出一条红通通的新毛巾,四姨娘帮她洗脸,又帮她梳了头发,拿起一盒粉和胭脂,要帮她擦粉、点胭脂,她用手推开。四姨娘又拿来一顶水红绸子的披纱,帮她戴在头上,她用手把它取下丢在地上。

四姨娘说:“建明呀!你是一个聪明人,人生在世,都有这么一回呀!”

她听着四姨娘的话,似乎又记起来自己还活在这世界上了,本来洗干净了的脸上,又流满了泪水。

四姨娘看她又哭起来,她又亲切又爱护地劝说:“建明呀!再莫犯老毛病了,这姑爷真好呀,你昨天发烈发到那种样子,他都忍耐了,你也要回头想想才好,不能倔着一头出,你也要给姑爷留点面子呀!不然也太无礼了!”

四姨娘边劝说边用毛巾帮她擦眼泪,又用手帮她理头发。

刘妈进来喊:“照相的来了,钱姑爷讲,要带建明出去照相!”

四姨娘拖着她站起来,她赖着不肯走,四姨娘又劝说:“建明呀!我昨天为你捏着一把汗咧!军界里的人,这种好脾气的人少有呀!你总不要使姑爷太难堪了呀!”

于是,四姨娘和刘妈,一个拉一边,把她挟起来,抬到走廊上去了。

走廊上摆着两张骨牌凳子,几盆冬青叶子的花。她们把她按在一张骨牌凳子上坐了。

一个照相师在院坪里撑起一只照相的三脚架,一块大黑布罩着它。

四姨娘又回房去取来那顶水红绸子的披纱,她把它又罩在建明的头上,两边长长的拖在了地上,但这次她没有再取下来丢掉了。

照相师在招呼她抬起脑壳,看着他,要她笑一笑,但她没听见似的,什么也没有看,只是眼睛里又流出了泪。

钱大富不知什么时候溜去坐在她边上那一张骨牌凳子上了,他歪着头,咧着嘴,得意地笑着。

照完相,四姨娘和刘妈又将她挟进房子里,她仍坐在桌子边那张四方凳子上,一动也不动。

刘妈去厨房,端来一碗汤面,四姨娘接过汤面来,放在她嘴边,要她先喝点汤,打湿一下嘴巴喉咙。那面是鸡汤煮的,她喝了一口汤,四姨娘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点就稳不住身子了,总要吃些才好!”

她说罢,又夹起一筷子面,喂到她嘴里,她连吃了几口,又喝了汤。

四姨娘看着这情景,心里似乎有了希望。

这一天,四姨娘和刘妈,两个人轮流守着她。直到晚上,四姨娘又是劝又是喂的,又吃了半碗饭。四姨娘感到很高兴。

晚上,四姨娘要刘妈去打热水,刘妈端来一盆热水,四姨娘帮她洗脸,又帮她洗了脚,四姨娘和刘妈,陪着她在清坐。

四姨娘看她苦着脸,又想哭的样子,她又劝说了:“人生大事,各人都有这么一天的,我们都是过来人了,希望你早生贵子!”

她说完,建明还没有清醒过来,她站起身,“咣”的一声把门带关了。她又从外面把门反扣了。

钱大富坐在**,等四姨娘和刘妈退出,他可不像昨天那样斯文了,他已做好了准备,这时他走到建明身边,一把把她抱起来,像一只老鹰抓着一只小鸡一样,把她放到**去,他恶狠狠地说:“昨天我让了你,今天可不能由你无礼了!我们已做了夫妻!”

他一边说,一边把她的衣服扣子解开,把衣服扯下来。他又说:“你嫁了我,总算没有嫁错,保管你享福的!”

她头昏眼花,似乎整个房子都倒下来压着她了,心在绞痛,神经麻木,全身颤抖……钱大富娶太太,彩礼一千元,全套金器,名声像风一样快,传出去,军官学校注意他了,并调查了他的贪污。

没有多久,那贪污败露了。抗战时期,军人贪污,罪加一等。

不久,军官学校发出了通缉令,要捉拿钱大富归案,交军事法庭受审,送陆军监狱。

钱大富吓得没有交代后事,就一个人逃之夭夭了。

父亲听到钱大富出事逃走的消息,他并没有什么震动,他说:“女崽还是自己的,怕什么!她又没有少了什么,她还年轻,等几年再找一个婆家就是了!”

他的想法,还可以赚一笔。

母亲想起自己的亲生女,遭到这种祸事,名声败坏,她心痛得只说:“唉!她这一生怎么过得完啊!”

钱大富逃走之后,母亲把她接回家来住。

她已不是原来那个建明了,那朵花,已经凋谢了,她人显得呆痴,那脸色像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死人一样。

她一天到晚不声不响,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做,像白痴又像有神经病的人。

母亲看她那样子,好不伤心,有时想劝她几句,但只要母亲开口劝说,她就像触了电一样,那眼睛顿时红了,接着就大哭,接着就打东西,什么顺手就打什么,镜子杯子都被打碎,衣服、被子帐子都撕烂,撕不烂就用牙齿咬,用剪刀剪……有时正在吃饭,母亲没留神,讲了几句什么话,触动了她,顿时桌上的碗筷、饭菜全被她往地上扫,饭菜翻倒,碗打得稀烂,接着,她还要大哭一场,才得完。

因此,母亲后来不敢惹她了,那个老魔鬼父亲,也不敢惹她,随她做什么,都不敢作声了。

母亲说:“这样下去,不死也会癫的,要癫了,又怎么下得地?”

她到寡姨那里商量,让她住到寡姨家去了。

寡姨二十六岁守寡,那年已经三十七岁了,她带着一儿一女,住在永州,女儿读初中了,儿子读高小,她靠少量的地租谷子吃饭,自己在城里做些针线活,赚些零用钱和孩子们的学费,过着清苦的生活。

寡姨夏天总穿月白色衣服,白袜子,灰布鞋子滚白边,春秋冬都穿着灰布衣服滚白边,她走路总是低着头,不敢抬头乱看一眼。人一见着她的那副穿着和神气,就知道她是一个寡妇。

她剪短发,人长得苗苗条条,白白净净,见着她,好像她是刚从月亮那里下来似的,给人一种凄凉恬静的感觉。

寡姨守寡,完全是为了烈女不嫁二夫,她也更相信迷信,那些十殿阎君的阎王书,她都看过了的,那书上画的判官小鬼,拿着把大锯子,从一个赤条条的女人头上,那么一直往下锯来。那是说一个女人,嫁了两个丈夫,死后到阴间地府,两个丈夫来争夺,阎王老子派小鬼把她锯成两半,分给两个丈夫。那本书,大都讲些女人死后到阴间受惩罚的事,什么**妇抱烧红的铜柱子啦,生产死的女人要过奈河桥啦,坐血盆啦……那本书,寡姨把它藏在柜子里,经常一个人无事时,关着门翻来看看,似乎是提醒一下自己,不要去想别的事吧!

寡姨总劝建明,要她莫苦想,想开点,她说人就是那么几十年,熬过去就没有事了。她又说人活在世界上,也并没有什么好大的味道。但她又说:“只要求得灵魂干净,将来死了,阎王老子会打发你去投胎变好人享福。荣华富贵,称心如意的丈夫,都是靠前世修成的。”

她又说:“命里注定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八字的好坏,是万万强求不得的。”

建明听着她的话,将信将疑,也动了心要修来世。来世,唉!来世不知道又是一个什么样子啊!

寡姨帮别人纺棉花,建明也帮着纺,寡姨做布鞋卖,建明也做布鞋,寡姨接衣服做,她也学着缝衣服。

在初中读书的表妹梁淑,晚上回来,做完功课,就看小说,什么《西游记》《红楼梦》《三国志》,她全看,她还看一些杂志,她有一点新思想,她常说:“女的先要求得生活上的独立,尔后才能得到自由。”

她不太懂她的意思,像做梦似的,模模糊糊,有了一点影子。

表妹鼓励她学文化,她把自己小学读过的语文课本,全翻出来。从第一册起,教她识字,她说:“你要是认识字了,将来自己可以看书看小说,那有多么好!”

她虽然自卑不想学,但表妹这一劝说,她还是依了,只是不太积极。

她们成了真正的知心之交。

每天睡觉之前,表妹总要讲一些故事,讲《红楼梦》,那是她们两人最喜欢的,讲了又讲的,讲不厌,听不厌。有时讲到深更半晚,一个边讲边哭,一个边听边哭,她们一起恨起王熙凤来,一起骂起贾母来,还有那个袭人,她们也认为不是个好东西……她有时也讲《三国志》《水浒》《七侠五义》……但她们最喜欢的还是《红楼梦》。

寡姨是不赞成看那些邪书的,说是耽误了正课,那些书是以前姨爹买的,姨爹也是喜欢看小说,说他晚上看入迷了不熄灯,要看到天亮,把身体看坏了,所以早死了。

寡姨家的三年,使她恢复了元气,懂得了很多事情,还有了一点文化。

抗日

风声已经很紧张了,敌人打到了三塘,湘桂流亡开始。日本飞机第一次在永州城南面的天后宫,丢了几颗炸弹。炸毁了一些房子,炸死了一些不愿躲警报的老百姓。

天后宫也炸毁了,天后宫大殿那些威武的四大金刚,也全炸掉了,那些平日威武吓人的大菩萨,胳膊腿子都炸得四处横飞。那天又下了一场大雨,菩萨们都成了烂泥巴。天后娘娘自己也成了烂泥巴。

被炸死的老百姓,都是一些靠劳力挣饭吃的人。天天听着响警报,他们说:“天天躲,哪里有得饭吃?炸死也是死,饿死也是死,横竖是死。”所以懒躲得,这一下子要了命。有的人说:“也好!痛都不晓得痛就见了阎王爷了,痛快!”

敌人离永州七八十华里的时候,散兵游勇们就在城郊抢劫了。

城里的人有一半没有逃走,那都是一些无处逃生的人。

建明和母亲凄静地守在家里,她们这时并不蛮怕了,怕又有什么用呢?怕死也躲不过死啊!再说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蛮大的差别呢?反正没有什么活路可走,人,也就泰然了。

大姨娘家的玉表兄,派长工老刘来接她们母女了,总算又有了生的希望。

人,总还是希望活着的罢,因此,她们母女极高兴。

大姨娘家在冷水滩乡下,那老屋,是古式的一正一横的瓦屋。那正堂屋里,供着许多祖宗的灵主牌子,一个很大的神龛。

堂屋里摆着大圆桌,也有两把古老的太师椅,还有几条二人凳,和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箩筐箢箕丢在那里。地上很多鸡鸭吃剩的扁谷子和大泡的鸡鸭屎。

大姨爹是抽了几十年旱烟的人,他那旱烟杆,足有三尺长,用那种细密的节竹做成,玉嘴子铜烟斗。那烟斗,吸起来,吱吱地响,他的嘴巴跟着烟斗的响声,也是吧嗒吧嗒作响,脸上两边腮帮子,一扁一扁地颤动着,都是有节奏的。

大姨娘的水烟壶,吸的绸丝烟,那烟,真像丝绸一样的细软,吸起来有一种很好闻的甜香味。

水烟壶是吸绸丝烟的一种特殊工具,吸起来,那烟壶里的水,呵咯呵咯地响。

吸这种烟,要吹那种比筷子还要细的纸媒子,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有的人尖起嘴巴,卷起舌头,呼哧呼哧吹好久,都吹不燃那根纸媒子。可大姨娘只要呼哧一下,就把它吹燃了。

大姨娘吸绸丝烟,也是几十年的历史了,功夫当然不是一天练出来的。

建明母女到达之际,大姨娘看见了,挂着笑脸,说了一声:“你们来了!”

大姨爹笑了一下,露出了他的缺牙齿,由于缺牙齿,那嘴里像一个黑洞洞,也露了一下那个黑洞洞。

她和母亲被安顿在横屋里,横屋里住着二表嫂,带着两个孩子,她们娘两个,就和二表嫂一起住,二表兄在外面读书,没有回来。

她们一住下来,就开始感到不安和寂寞了,而且比在家等死时更觉得发愁了。

晚上,玉表兄从外面回来,他手里捧着一包荷叶包着的橙子糖,那橙子糖散发着香甜,像是饱含着玉表兄的情意。

他一进屋,就喊二表嫂的大孩子:“同同!快到厨房里去拿筷子来!才出锅的橙子糖,大家都来吃!”

他边说边把橙子糖摊在桌子上,他自己坐在她们的床沿上。

玉表兄的到来,像一股温暖的春风,顿时把她们心中的愁云吹散了。

他问她们可好?习惯否?并问永州的老百姓是否都走出来了?

他是那么亲切,而又那么自然。

她们告诉他:有很多人没有走出来,他们不愿意逃难,说饿死在外面,不如打死在屋里。

玉表兄听了,脸上显出忧伤,连连地叹气。

啊!玉表兄真是一个好人,她想。玉表兄又是一个怪人,他的故事,她早就听说了,亲友中没有人不知道的。

玉表兄是家里的长子,学农业的,大学毕业生。

逃难的前一年,大姨娘看他都二十七八岁了,妻子死了也好多年了,他不愿再结婚。大姨娘急得要死,托媒人四处物色,她对表兄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一定要结婚了。”

夏天里,大姨娘要玉表兄去滩市“相亲”,说是××地主家的大小姐,全市最漂亮的人,又知礼仪守规矩,说那女家就是图了他是一个大学生。

玉表兄心里反感透了,但他又是一个很孝顺父母的人。因此,由着大姨娘帮他换上了一件白丝绸长衫,头上一顶雪白的细草帽,把他打扮成一个标致的绅士,去相亲了。

媒人说:我们都装作到绸缎店买料子的,那小姐也买料子,可以互相看见。

他母亲和媒人陪着他到了滩市,先在媒人家喝茶,稍候,媒人去女家通消息去了。玉表兄再也无法忍耐,他说:“我去厕所小解。”

媒人回来很高兴,说女方的娘陪着已去了绸缎店,我们走吧。但不见了玉表兄,媒人说:“人呢?”

大姨娘说:“解手去了。”

媒人看着茅屋好一阵子,不见人出来,她去厕所后面看了看,那后门洞开着,后门对着山,只看见山上的树木,密密扎扎的,连个人影子都不见。

后来他说:我的婚姻,再不能要别人来摆布,那些封建礼教,不知害死了多少青年男女。

在家时,父母亲要他去佃户那里收租,那些佃户家,都是一些穷得不可开交的人家,他去了,他是去给佃户开条子的,那些条子上都写着:“一切租谷收清。”并签着玉表兄的大名。

他跑回来,问他收到租没有?他说全收了。

家里父母说他癫,亲戚朋友也有说他癫,也有说他是个怪人的。

建明住在玉表兄家里,觉得很多事情都蛮新鲜。

家里每天都像开流水席,一些学生、老师、知识分子,有从桂林撤下来的,四面八方来的,来了就吃饭,糙米饭、辣椒、小菜,有时宰了牛、羊、鸡鸭,有什么吃什么,人来人往,有的住一两天走了,去哪里?不清楚,一个个忧心重重的样子。

一天夜里,蚊子已经唱罢歌,是专门找着人吸血的时候了。房子里热得像蒸笼,这天客人特别多,一二十个人挤在一起讲话,个个汗流浃背。

玉表兄说:“到外面去凉快。”每个人提着一张小板凳,走到院坪里,坐下来,天黑得看不见人的面孔,只听到讲话的声音。

“我们要组织不愿当亡国奴的青年,一面抗日,一面生产,开荒,种地,中国地大物博,我们有条件做长期抗战的准备!”玉表兄说。

“等我们弄到武器,再组织一支武装的游击队,可以保护人民,出击敌人!”他又说。

“我们现在要马上行动起来,宣传抗日,组织抗日,中华民族是一个有气节的民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又是他说的,情绪有些激动。

建明站在黑角落里,那些话,她都听见了,她觉得玉表兄真正了不起,他怎么想出了那些好办法。组织起来,开荒,种地,还要打日本鬼子,她想自己应该也可以参加,一定要参加,我年轻,有气力,开荒,种菜,都可以,我也要抗日,日本鬼子多么可恶!

但她又想:宣传抗日,我不懂,要是玉表兄说我不行,没有文化,不能参加,那才丑死了。她心里想着这件事,她认定自己是不愿当亡国奴的了,但她不敢开口提出来要求参加抗日青年先锋队。

这一晚她都想着这个重要的问题,翻来覆去地想,一下子很高兴,觉得自己能行,一下子觉得不行,怕被拒绝,一喜一忧,没有定准。搞得没有睡好。

天麻麻亮,她就起床了,到厨房洗了脸,心里有事,不得安宁,东走走,西看看,像是掉了魂一样。

她突然看见玉表兄手里端着一本书,蹲在院坪草堆子那里看得津津有味。

他穿一件白府绸衬衣,咖啡色的西装短裤,脚上一双棉纱织的草鞋。西式头,前额的头发直垂到眼睛的边边上了。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但不敢开口喊他,她心慌意乱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她想:他要是喊我了,我就开口提,但她转了一阵子,他并没喊她,他只注意在看那书。

她又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有注意她,她就鼓足了勇气,咚咚咚地走到他面前去,但也只站在那里,而且还离得有两三米远。

二表嫂在屋里喊了一声:“大家吃饭了!”

玉表兄抬起了头,没有马上站起来,他发现建明站在他面前,好像有什么事要找他一样。不过他还在想着那书上的什么问题。

她又往他面前走过去,看看四周没有人,她想开口了,但那嘴巴,总也张不开,心里急得要死,脸涨得通红,扭着腰肢,手不知放在哪里好。

玉表兄看到她那一副难堪的样子,就说:“你有什么事?”

她还是张不开嘴,越发脸红了。

他就说:“哎!怎么不说话?在我面前,你怕什么呢?你是不是想参加抗日青年先锋队?!”

这一问,她眼泪都流出来了,赶快用自己的手背去擦掉,点了几下头,含笑地问:“我可以参加吗?”

“当然可以!哪有不接受愿意抗日的人!”

“我没有文化!”她声明一句,好像玉表兄不知道一样。

他看着她的脸说:“有很多抗日的英雄,一个字也不认识,但就是打鬼子坚决!”

她感到他的关切和爱护,心里忽然充满了阳光,充满了自信。

他又说:“你要求参加抗日,说明你是一个有志气的青年人,很好!你明天就去槐山关帝庙参加集训吧!”

她像做梦一样,事情来得这么快,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命运。她能参加抗日青年先锋队了!

她太兴奋了,哪里还有什么胃口吃饭,胡乱地吞了几口,就匆匆地找母亲去了。

母亲正在那里张罗着二表嫂的两个孩子起床。她赶快把好消息告诉了母亲。

母亲说:“玉表兄是一个好人,他的话总没得错的!”

抗日青年先锋队,驻在东安柳山的一座古老的关帝庙里,那庙,前栋进门有两间大耳房,中间是一个院坪,后栋正殿,那是菩萨住的地方。关公就住在正殿,他面如重枣,三绺胡须,身穿蟒袍。殿下四员大将,一个白脸,三位花脸,披着铠甲,手执长矛和大刀一类的武器,样子威武得可怕。

这庙原来是一座小学,因为鬼子要来,停课了,那里面的课桌课椅,都是东倒西歪,随意地躺在那里,地面一片狼藉,老师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她和田平、小鸽子、易敏等几个抗日青年先锋队的女生,搬来一些稻草,就在进门的一间耳房里,开了一长条地铺,又到外面找来一根长木头,压在铺边上,像一个床沿,又找来几块大水砖,码在枕头那里,上面铺很多稻草,就成了一个长长的最舒适的卧床了。

她心想,抗日也不知怎么个抗法?心里老惦着。这里的一切,她都感到满意,既新鲜又陌生,她天天都在兴奋中过日子。

队员们开始练歌了。

指导员国安(他是桂林撤下来的,经常住在玉表兄家里的),他打拍子时,用眼睛瞪着你,迫着你跟着他的指挥棒转,思想开不得一点小差的。

墙壁上贴着的那些歌,别的队员往那里一站,就开口唱起来:嗦……嗦……哆……哆……来……来……咪……但她不明白那些“嗦嗦……哆哆……来来……咪”是些什么意思,心里纳闷。她只认识一些字,没有唱过歌。别人唱的时候,她用劲地听,用心去捉摸那些调门,去熟习那些歌词,也慢慢地跟着别人一起瞎哼哼。

每天要出早操,她听着口令,木头木脑,难堪地跟着别人左右乱转,经常踩了同伴的脚,她只红着脸,也不知道讲“对不起”之类的话。

她的优点,就是比别人学得认真,站着吃饭的时候,她还在练习向后转的动作。

玉表兄鼓励她说:“有志者事竟成。”

准备搞宣传演出的时候,有一个歌剧《朱大嫂送鸡蛋》,本来要另一个女队员演朱大嫂,但她怕丑。玉表兄说:“这是抗日!别人打鬼子连死都不怕,你们还怕什么?!”

他很严肃地讲了武工队严梅的故事:“严梅杀死了鬼子,还割下他的耳朵,后来严梅牺牲了,她是好样的,是英雄,我们要永远记住她,向她学习。”

他说完,看着建明,像决定了一件什么大事一样地说:“来!建明来演朱大嫂!”

她不敢正视他,吓得脸上发火烧,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还不会唱那些歌词!”

“别人帮唱!来!大家都来!”他喊女队员都站拢来。

易敏拿出一块黑大布帕子,帮她把头包了一下,在脑壳后面扎一下,再穿上一件对襟的蓝布衣,竹篮子也拿在手上,篮子里还放了几个鸡蛋。

玉表兄像下命令似的喊:“好!来!开始了!大家帮唱!”

母鸡下鸡蛋呀……咕哒咕哒……叫……呀……朱大嫂收鸡蛋……进了土窑……伊呀嗨……声音很洪亮,大家唱完了一段,她还在那里站着没动,只是很紧张,沉默着。当大家唱到第二段:出了村子口呀……

过了大石桥……呀……

她把篮子往手上一挽,扭扭捏捏地跨上了几步,那神气,很逼真,引起哄堂大笑。

玉表兄也笑起来了,他说:“很好!很好!就是这样演下去!”

这一打气,她更撕下面皮了。她想:这就是宣传抗日了。

除了排练时间,她晚上睡在**了,还在拼命地想,做梦也在练。

演出的那天,一看台下黑压压的一大片人,那些眼睛不看别处,只对着她,她有些头昏眼花,站立不稳,但她一想到为了抗日,严梅死都不怕,也就放松了一些。

演出回来,那天晚上玉表兄找她谈话:“你很不错嘛!你文化低,但你勇气大,你比她们都强!”

她顿时脸红了,直红到耳根子,低着头,说不出话。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极大的愉快!她对玉表兄笑了一下,她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好。

他拖过来一条凳子,要她坐在桌子的对面,她更感到不知如何是好,只一直红着脸,耷拉着眼睛,不敢正视他。她心里很明白,玉表兄是一个爱护自己的亲人,他就是自己的亲哥哥一样的人。但她很不习惯,不自在,手脚都紧张得发冷。

他看见她那副难堪的样子,就说开了:“中国的妇女,几千年来受封建势力的压迫,男女不平等,三从四德的枷锁套在妇女的颈根上,可妇女自己并不觉悟!”

他讲完,看着她的脸,她脸更红,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她想:玉表兄这是讲我吧?!

她觉得玉表兄是一个顶顶了不起的大学生,也是一个顶顶了不起的男子汉,他知道那么多的道理,一定是看了很多书的缘故,他恐怕世界上的事情都知道吧?

她正在想得出神,玉表兄又将她一军:“建明,你对自己的婚姻满意吗?”

这是他故意问的,他想以此来解脱她的精神上的枷锁,更快地进步。

这一问,戳痛了她的伤疤,她不作声,头也垂得更低,泪水像一串珠子似的滚出来,她伤心地哭了。她只是哭,不敢诉,也不回答玉表兄的提问。

“你的事,我全知道,你当时是一个幼女,被人害了,将来我帮你上法院告他!”

她突然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他看,他是那么严肃,那绝不是开玩笑,也不是一句空话,这是第一次,她听到了自己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心里的锁打开了。

“你还是一个青年人,很多人在你这个年龄都在读书,只要你有志气,将来是有出息的!”

他说完,抽开屉子,拿出他亲手为她订的一个大日记本。

“以后你每天写日记!这是一种学习进步最快的方法。”他说罢,在桌子上拿起一支毛笔,把笔筒取下来,打开墨盒,在里面添了几下笔,就在那个大日记本的封面上,写上:“李建明生活日记”。

“你写好了日记,拿过来我帮你改错别字。”

他说罢,又到箱子里取出一本《解放区短篇小说集》。

交书把她的时候说:“自己看,看不懂的地方问我,你把它收捡好!”

她在梁淑表妹那里学的八册语文文化,现在全用上,也感到不够了。这是她第一次读小说,她边看心里边琢磨:《一个女人翻身的故事》,女人翻身,是怎么个翻法呀?!不清楚。“解放区”,这是什么地方呀?!她想象不出来。

啊!这地方多好啊!男人和女人平等,女人和男人一样,男人和女人都参加工作,参加抗日,人人做事,学文化。哎呀呀!我怎么早不知道有这个地方啊!我将来一定要去那个地方,一定要去找到它。

那本书,她很快地看完了,有些不认识的字,她凭自己的理解,瞎猜。但那篇《一个女人翻身的故事》,她记得特别牢。

玉表兄从什么地方回来,腋下夹了一大叠《妇女争鸣》。他把那一大叠杂志交把她说:“由你保管,你们大家看。”

这是些什么书呀?她一本本的哗哗地翻,一堆新名词,什么革命呀!妇女解放呀!不做寄生虫呀!飞出牢笼呀!婚姻自主呀!恋爱自由呀!反对买卖婚姻呀!

哎呀呀!真是新鲜,没听说过,她像一个乞丐得了一箱珠宝,没有挑选的余地,那些新名词,全装进了她的脑海里,都正符合她的需要。

冬天,玉表兄又给了她一本厚书——《高尔基传》,那书尽是一些古怪名字,什么斯夫拉娃的,而且那些名字又特别长,她看起来好不费力,她干脆记着那些名字的开头两个字,别的一大串尾巴她都不管,拼命地看下去。

最后,她脑子里留下了高尔基的形象,那是一个吃苦、奋斗、勇往直前、追求光明的伟大人物,她想:我也要学高尔基,我也要吃苦、奋斗、追求光明。

后来她又看了《家》《女叛徒》,那两本书,使她有些疯狂。最后看了《西行漫记》,她觉得自己有了一个追求的目标——解放区——延安,只有解放区,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区,才是她的归宿,而且那是千真万确的一个地方——延安。

每天早晨,国安指导员按着一架破风琴,教队员们练音,吊嗓子,几十张嘴巴,张开来,啊……啊……啊……哆来咪发嗦拉西……国安指导员二十二三岁,他唱男高音,会拉小提琴,他给大家示范,教识五线谱,那些豆芽菜似的五线谱,他认真地讲解。

她懂了一点点,但基本上不懂得。

国安指导员说:“你们一个个地来练,我才分得出谁是高音,谁是低音!”

他按着琴,自己先张开嘴巴,啊……啊……啊……她站在他面前,一紧张,一个音卡在喉咙里,挤不出来,霸蛮挤出来,像青蛙叫。

他说:“来!跟我来!啊……啊……啊……再高,高八度……”

他说:“你太紧张了,本来可以唱得高,但音在胸腔没有发出来,要自己练,慢慢就练得发音自然、圆润、控制自如。”

整个冬天,都在准备春节演出的节目,一天到晚,练歌的练歌,排戏的排戏,忙得不亦乐乎。

合唱组练的是:《义勇军进行曲》《我们在太行山上》《游击队歌》《新年大合唱》……一部、两部合唱,上午练了,下午又练,有的队员,中午也不休息,吃完饭,往那里站着,看着歌词,自己练起来。老是这样练!练!女队员姚玉有些烦了,她说:“天天练这些卖大嗓子的歌!真是烦死人了!”

国安指导员可真生气了,他说:“那练什么?练《毛毛雨》?练《桃花江》?!你不想练,回去好了!我们是抗日,所以卖大嗓子!”他说完,脸色有些发青。

姚玉退出了抗日青年先锋队,她回去了。

玉表兄说:“这是自然淘汰!她不愿吃苦,愿意当太太、小姐、亡国奴,随她去,只要她不当汉奸!”

戏剧组排练了一个自己编写的话剧,《有力出力,有钱出钱》,易敏演剧中少奶奶,她一个胖咕隆咚的身体,穿一件旗袍,富富态态的样子,坐在桌上搓麻将,赢了钱笑哈哈,输了钱发脾气,演得还蛮像呢。

田平演一曲旧戏《薛仁贵回窑》中的王宝钏,因为演王宝钏,要学那小姐的斯文相,走路的样子都学了很久,还练旧戏旦角的尖嗓子,练了好久,后来演出来,还算成功的。

小鸽子演小鬼头,她人生得矮小,年龄也最小,又演小鬼头,越发显得小巧。她剃一个光脑壳,矮丁丁的,戴一顶撮撮帽子,到处乱钻乱跳。在戏里她演李大个子的儿子,这一来,平时看她也真像是李大个子的儿子了,真是笑死人了。

春节在本乡村演出,震动了四乡的农民群众,老头子提着旱烟袋来了,老奶奶由媳妇孙女们牵着来了,大姑娘、大嫂子都穿着新衣服来了,十多里路外的青年农民也赶来看演出,把整个山村轰动了。人山人海,那些山村的农民,一生一世也没有看见过演出,真是开了眼界。

雷攻领导的自卫队,打了胜仗,杀死了一些鬼子。玉表兄决定去他那里进行慰问演出。

去那里要走几十里山路,天下着雨夹雪,路上满是泥泞。大家把鞋袜脱了,赤脚草鞋,有的队员没有伞,去农民家里借一张蓑衣。

挑着、提着一些极简单的道具和乐器,浩浩****地到了那里。

那自卫队的人,看到热情洋溢的抗日青年先锋队来为他们慰问演出,好不高兴,大家鼓掌欢迎,领导人雷攻,也出来欢迎。

雷攻是当地的大地主,行伍出身,他组织了一千多条枪,成立一个自卫队,打鬼子,保家乡。抗日青年先锋队去了,他下令宰猪,作为慰劳。

演完戏,大家都把肚子、肠子打了一次油,那时要吃一餐肉,也真是不容易啊。

演出回来,又决定去大山里“清奸”。

大山里面,有一座佛经学院,修得王宫一样,大红的大柱子,一个人抱不拢,绿色的琉璃瓦,庭院种了不少奇花异草。

大门是敞开的,门边挂了一块牌子,“××佛经学院”,进得门来,又有小牌子,“闲人止步”。里面很大,还有楼台。玉表兄说:“这大红柱子上,流着多少劳动人民的血!”

佛经学院在半山腰,下面是一条小河,小河的流水哗哗作响。从佛经学院出来,有一条麻石铺的小路,一米来宽,它一直通向小河,路的尽头,就是河边了,那里修了一座小桥,桥上修了一个古典雅致的小亭子。桥边一根木头桩子上,用一条棕绳子拴着一条有些褪色的彩船。

听说这佛经学院的学生,都是从几所中学里挑选出来的年轻漂亮的男女学生,由一个老和尚管着。那老和尚也不吃素,也不念经,但他道教、佛教都有份。

听说那老和尚,还专门研究一种古怪学问,说他用一根线,串着大红枣子,晚上藏在那些女生的**里,睡上一晚,早上起床,取出枣子,给那个军阀冲酒喝,他自己也喝,说是喝了那种枣子冲的酒,可以长生不死,叫作“采阴补阳”。

在这里住着的人,看不到民族的灾难,看不到敌人的烧杀,过着与世隔绝,醉生梦死的生活。只想创造一个“世外桃源”,长生不老。

晚上,他们到了一个山上的庵子里,清贫得很,除了观音菩萨,只有几个穿灰布尼姑服的老年尼姑。他们去了,那些尼姑看着这六七个人,是男是女都分不太清,吓得都把手掌合起来,对着自己的鼻子,口里念着“阿弥陀佛!”鞠一个躬,溜到佛殿那里打坐去了。

这里没有床铺,也找不到稻草,只是在一间房子里,找到一个放粮食的柜子,有三尺多宽,五尺多长,他们七个人,全睡在那上面。

清奸的工作,要在那些深山野岭中穿走,挨家挨户地进行登记。登记后,每家发给一个火烫的竹牌子,像中药铺里拿药的号牌一样,这是通行证,出入山口,都要看竹牌子。

春天,抗日青年先锋队办起了一个“学习园地”,人人都要写自己的理想、志愿,有的写队里的生活……她写了一篇《忆永州》。

那文,洋洋洒洒,写了三四千字。

玉表兄把“学习园地”通通看了一遍,他看得很兴奋,他说:“中华民族,有了优秀的新一代,敌人的猖狂,是暂时的,并不可怕,我们一定能胜利!”

他又说:“世界是靠人来创造的,战争锻炼了人!”

晚上,玉表兄很兴奋地找她谈话,她又坐在他的桌子对面,他说:“你的《忆永州》,我看过了,三四千字,字写得东倒西歪,错别字不少,但你写得很出色,真没想到,短短的时间,你进步真快!”

她又不好意思了,听了那些鼓励的话,也有些飘飘然。

他又说:“文学是靠自学成功的,将来我帮助你学助产,有了职业,生活独立了,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学习!”

他又说到冰心,说到鲁迅,说到他们的文才,可她一个也不清楚,她没有看过他们的作品,更不了解他们的为人和身世。她心里纳闷,玉表兄为什么不说高尔基?难道高尔基不如他们吗?她只在心里想一下,不敢提出来问。

夜校,成了这山村的一个农民俱乐部,每到傍晚,这里的歌声响彻四方:我们都是神枪手……

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仇敌……

……

上灯之后,是一片琅琅的读书声:我是中国人。

我爱中国。

中国有国民党,国民党的军队,叫中央军。

中国有共产党,共产党的军队,叫八路军。

他们都是抗日的军队……

……

夜校,它吸引着人们,因为它有一股抗日的活力。

因为它新鲜、向上,人们都是喜欢新鲜、向上的。

一天晚上,正在教一支新歌《王老二当顺民》,突然外面闯进来一个老婆子,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后排一个青年女子拖走了,出得夜校的门,仍听见她在骂:“**!你偷汉子偷到这里来了!也不想你是个什么人?”

那个老婆子抓走了夜校的学员,放学的时候,易敏问一个叫贵女崽的姑娘,“刚才把秋菊抓走的那个老女人,她是哪个屋里的?!”

贵女崽说:“那是秋菊的大娘(大老婆),蒋家婆,她怕秋菊偷汉子,更怕她跟别人跑了,因为她家去年有个小(小老婆),跟长工逃跑了的,这个秋菊是二百块钱买的丫环!”

易敏对田平、建明说:“走,我们去看看!”

三个人走过几条田埂,半里多路,就看见蒋家婆的屋场了。

到得门口,就大喊:“蒋家婶娘!”可是没有答白。

三座大瓦屋,一正一横,牛栏、猪栏、羊栏一大溜,鸡鸭成群。堂屋里乱七八糟,无法站脚,到处是鸡鸭拉的屎,还有一层厚厚的鸡鸭吃剩的扁谷子、菜叶子。

堂屋中间摆一张粗糙的白木头桌子,还有几条二人凳。

神龛上的香炉钵子,结了许多蜘蛛网子,里面插着一些香棍子,似乎很长时间没有烧过香了。到处是灰蓬蓬的。

易敏又喊了两声:“蒋家婶娘!蒋家婶娘!”蒋家婆才从后面不知什么地方钻出来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婆子,人黑黑瘦瘦,一双黄瓜脚(小脚放大的),穿一身家织布的黑色衣裤,脸上眼屎巴巴的,头发蓬起像个癫婆。

蒋家婆这老女人,长年四季在家包打包唱的,跟猪找狗,烧茶煮饭,洗衣浆衫,都是她。从早到晚,忙得团团转。

她家的长工、短工、小老婆,还有她自己的老公,一天到晚田里土里,死干活干。

她家的人,像牛一样的劳累,像猪狗一样的生活。有名的土财主。

蒋家婆走出来,看见三个抗日青年先锋队的女队员来找她,她心想:“没得什么好事!”

易敏看出来,赶紧上前打招呼,喊她:“蒋家婶娘!”

她眼睛都不看她们,板着脸说:“做什么?!”

易敏心平气和地说:“你老怎么把秋菊拖回来,还发脾气。可我们队长说的,秋菊还是要去夜校学习,我们来喊她!”

蒋家婆气坏了,她气急败坏地说:“哼!哼!我屋里的人,要你们来管!两百块钱买的!你们敢喊她去!”

易敏说:“两百块钱买的就不准学习了,如今都民国三十四年了!你还老封建!”

这一说,蒋家婆气得脚板在地上蹬得咚咚地响,还跳起来狠狠地说:“她是我屋里的人!我不准她去!你啃了我的××去!!”她边说边用两只手,在小肚子上拍,撒起野来。

吓得易敏和田平溜走了。

建明站在那里,看着她的撒野,真正气死了,她想:这老女人也太不讲理了。她急急地走过去,对着她严厉地说:“你的××把哪个啃了?××哪个女人没得!你的不同些!你为什么要搬出××来!你再敢撒野,我们把你捆起来!带到夜校去讲理!真的奈你不何了!”

这一顿训斥,蒋家婆的威风,一下子垮下来,耷拉着一双眼睛,坐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了,她不敢看建明,心里在想:夜校那些青年人,是不好惹的。

建明看她软下来了,再不敢撒野了,她也打算走了,但是她又叮了她几句:“今天夜里秋菊去上夜校,你要再封建!对你不客气!”

其实这个老女人,她并不知道封建是什么意思,但她从易敏、建明她们的语气中,知道那是一句蛮厉害的话,等于说她是贼或者汉奸那么坏的坏人了吧?她不敢再多说了。

夏天的时候,地方上的官僚、大地主们,说抗日青年先锋队有“赤化”嫌疑,首先扣发他们每人每天五分钱的菜金。

玉表兄派田平、建明两个人,去摆杂货摊子,把菜金赚回来,维持生活。

她们两人,挑一担箩筐,提两个大布口袋,箩筐里放一个“美孚”

油桶。她们到一二十里地外的大沙子铺贩回煤油、咸盐、香蜡、香烟、糖粒子……在关帝庙门前,摆了一个小摊子。

因为周围十来里的地方,都没有东西卖的,仅只一摊,故生意也还兴隆。

每天晚上,一结算,她们两人,笑哈哈的,油盐小菜钱都出来了。

好景不长,地方官僚和大地主们,一心要把抗日青年先锋队搞垮,容不得他们存在下去,停止了粮食供应。

这一来,等于一个大桶散了箍了,有家的都回去了。

玉表兄的长期抗战的计划落了空。

他也想过自力更生,开荒、种地,可那么多的山,那么多的地,都是地主的,他们不让你去开荒,不让你去种地,有什么法子?玉表兄纵有农学家的技术,也是无处使用的。他只在关帝庙里面一块巴掌大的土地上种了番茄、西瓜、玉米,那大西瓜,又甜又脆,十来斤一个,很是好吃,可惜没几个,那玉米,都一尺来长,很大的粒粒,可是也只有一点点。

玉表兄和几个坚持到最后的人也撤出了关帝庙。

玉表兄每天关在家里看书,他觉得难受,说房子里有一种屎臭气,阴森森的,他的雪茄烟早抽光了,现在专门抽学生送给他的烟叶子。他剃了一个光脑壳,穿了农民穿的那种粗布的褂子。

经常有一些影子,在门外晃来晃去了,有熟悉的影子,也有陌生的影子,反正有人在盯着他了。

建明整日里惶惶不安。晚上睡在**,跟母亲说:“我要离开你,到外面去找工作,找到工作了,我来接你。”

这后面的一句话,是假的,她心里很清楚,她有什么本事,找到工作可以接母亲呢?但她要这样说,使母亲有一个希望,才不会反对她离开。况且总不能告诉她是出去找解放区,找共产党,那她会急死的,也不会同意的。

母亲心里疑虑着,看着她的眼神问:“你是想到外面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丈夫吧?”

“不是!我不要丈夫,我要独立!”

独立?啊!这可没有听说过。母亲的脸顿时开朗了,她想,我一生一世当牛做马,从没有想过独立,我的女崽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聪明了,她怎么想得出来的,独立!那自然是女人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了?吃饭做事嫁人,都不由别人来管你,嫁人?自己嫁自己,总不能成吧?她怀疑着。

关于嫁人的事,想着她自己知道的道理,向母亲说了几句:“女人也是人,男人可以讨女人,女人也可以自己选择嫁男人,不要别人来嫁自己!”

“哎呀呀!新鲜!你在那里学到这些道理的?”

“都是玉表兄教的。”

“啊!啊!他真是一个神仙!”

“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他是大学生,读了很多书,又懂得法律!”

“啊!法律?”

“是的,我的过去,什么都不懂,尽受压迫。”

……

大姨妈家桌子上已经摆了两碗豆角,两碗苋菜,二表嫂把那红糙米饭一碗一碗地往桌子上添,准备吃饭了。

玉表兄看见建明来了,很高兴的样子,喊她一起来吃饭,并问她可有什么事来?

大姨爹和姨娘帮着喊她,一起来吃饭,她不作声,只是默然地坐下端起碗扒饭。

玉表兄吃完了饭,他拿起一条毛巾,擦了嘴巴,又擦了手臂上的汗水。他叫老刘(他家的长工)帮他拿一盏灯,放他房子里去。

“建明!你有什么事吗?进来坐!”

他房子里有一张单人床,一张三屉桌,一个四方凳子。

他自己坐在**,要她坐那张凳子。

他把那盏美孚油灯拧了一下,调整了亮度,他说:“抗日青年先锋队解散了,你就住到这里来,住二表嫂那里,加紧学习,因为我们还要抗日的,你说对吧?”

他说完,看着她的脸,她脸红着,没有作声。

“你妈妈那里,我准备给她老人家几担谷子。”

她实在憋不住了,说:“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想一个人到外边闯!”

他没有料到她有这种想法,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一句:“你想什么?!”

“我想一个人到外面去闯!像高尔基那样。”这后一句话,确实是她的心里话,但说出来,感到太难为情了,声音很小,但玉表兄听清了,她顿时觉得实在不好意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