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自传003(1 / 1)

永州旧事 李茵 10696 字 8个月前

他听了她的话,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他在桌子上抓起烟斗,又摸到枕头那里有一个装烟叶子的小布口袋。慢慢地装上烟,在灯上点了一下,没有点燃,他又找到纸媒子,点燃纸媒子,抽起烟来。

他一边抽烟,一边考虑,等了一刻钟,他才开口:“你也想得太容易了!你不了解今天的社会有多么黑暗,你一个年轻女子,怎么个闯法?我一个男的,还是大学生,在社会上都不容易混下去呢!”

“我早想好了的,我要像高尔基那样,什么苦我都不怕,我有力气,我要出去闯!”

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觉出她身上产生出了一股什么力量一样。他想:这力量就是自己播的种子。他很高兴,但又担心地说:“你这种精神是可贵的!那你就去闯吧!去碰碰钉子吧!实在要走,明天晚上来这里,我帮你写几封信。”

她太高兴了,没有想到玉表兄这样爽快地答应了她,还说她的精神可贵。

心里太高兴了,真想大喊大叫几声才好,可她没有那个习惯,只让那些喜悦的波涛在胸中冲击了一阵。

她做准备:一床夹被,一件破旧的棉布大衣,她想冬天有了这件旧布大衣,白天冷了可以穿,晚上冷了可以盖,真是一件宝贝。她把烂了的地方,用布补好,把它洗刷干净。

两件换洗的单衣裤。又特意缝了一个小口袋,装上一双纳好的鞋底,一双做鞋面的布壳子、麻线、麻、抵针子、大小两根针。她想:到了一个地方,脚上的鞋子要烂了,我就用这来做一双新鞋穿。以后也不见得有钱来买鞋子穿的吧?

她又缝了一个白布口袋,装上一口袋的糙米,十几斤重的样子,她想:这米太宝贵了。人,总是要吃饭的,不吃就得饿死,要走路,就得吃饱饭才可以。这些米,够吃十来天的,有得十来天,总该有个落脚的地方了吧?

这些东西,她用一床灰棉毯子,把它们打成一个行军式的背包。在房子里,她试着背起来,来来回回地走几趟,心想:没有问题,总共二十几斤,背着它,爬山越岭,不成问题。

她一进门,就闻到有鸭子肉和米酒的香味。大姨娘杀了一只鸭子,用辣椒炒了两碗,桌子上有一大壶米酒。

玉表兄看见她进来,就说:“你今天也喝一杯吧!”他说话时,手里已拿了一个酒杯,帮她倒了一杯酒。

她从来不喝酒的,但玉表兄的盛情难却,她还是硬着头皮喝了几口,酒一下肚,马上觉得头昏眼花,肚子里像小老鼠在乱窜,她不好意思说,只想忍着点。

大姨娘看她红了脸,夹几块鸭子肉放她碗里说:“吃点菜,压一压,光喝酒看你醉了!”

吃完饭玉表兄叫她进了自己房间,他一进房来,第一句话问她可有身份证?

她说:“借田平的!”

“把我看!”

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张皱皱巴巴的身份证。那是一张抗日青年先锋队发的毕业证书,她自己本来也有一张的,但她当时以为那东西没得用处,丢掉了,现在临时想起来要有一个身份证,就借了田平的。

他看了一下那张身份证说:“好了,你以后就叫田平,十七岁,高小毕业,未婚,在外面不要随便告诉别人自己的过去。”

他说罢,抽开桌子屉子,拿出来三封信,一封一封地介绍收信人的情况,说那三个人,随便找到哪个,都会帮助你的。这些人,都是我们的朋友、同学。

他又在抽屉里,拿出来三元票子,交把她说:“人在外面,身上总要有几个钱的,因为我们目前太困难了,没法找到钱,这点点钱,带在身边,不要随便花掉。”

那三元票子和那三封信,她把它们缝在旧棉大衣口袋里。这样不怕丢掉,也不怕雨淋湿了。

她狠命地吃饱了饭,又喝足了水,背了背包,沙沙地走起来。

她想到孤苦的老母,无依无靠,好不可怜,她是想哭一场的,但她任那些泪水,往肚里流了。

母亲送着她,越走越远,她越来越感到心里沉重,感到一个人空****的了。

母亲说:“你到了那里,就来个信!”

“嗯!来信的。”但她想:这里跟后方,根本不通邮。她一边说话,心像刀戳着一样痛。

“大后方没有鬼子吧?你自己多注意。”

“那里应该没有鬼子的,你老多保重……”

母亲大哭起来,伤心透了……

她也再无法控制自己,那些泪,倾泻出来,流了满脸……流浪

她穿了一件旧被里子做的衬衣,用高粱壳子染成泥巴色的短裤,脚上一双棉纱编织的凉鞋,剃了光脑壳。人晒得墨墨黑黑,牙齿也更显得白了。

是男是女?别人一下子分辨不出来,只有仔细地听她说话的声音,才辨认得出来。

六月的大日头,真是晒煞人了。

她怀着一个渺茫的希望,就那样艰难地走在路上……出得山村,还是大山,小山,山路,一个劲儿地走,用力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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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上背着的那些糙米,就是她的力量,走不动了,找一个屋场,随便哪一家,借个火,煮一顿大米饭,吃饱了再走。

走呀,走呀,又是大山,小山,一律的山路,大路谁都不敢走的。

在路上,碰着几个农民,他们结成队,挑着粉丝、干辣椒、烟叶子、干笋子……他们也在山间小路上艰难地行走,肩上是百把斤的重担,提心吊胆地走着,他们心里也抱着一个希望,就是把那些土特产卖了,买些咸盐、扯点布,能平安地回到家里,使家人都能吃上盐,穿上衣服。可那点希望,也是用生命去换取才能得到。常有农民,走几十百把里路去弄盐,被鬼子打死的。

走了九天,到了溆浦城,到了大后方,这是一个不算小的城市,她首先到了飞机场,一看偌大一个飞机场,空空****,大太阳晒着,没有看见飞机,只有南风刮起的灰尘,天和飞机场似乎接得很近,那里没有什么值得她注意的东西。

又走了一阵,来到城里。很热闹,那街的两边,摆满了水果,那紫色的大葡萄,一串串水汪汪的,水蜜桃,好大个儿,红似血,白似玉,看着爱煞人。这里是大后方,只要有钱,住在这里,什么都不缺的。

她背着的米,今天早上,一顿全煮光了,现在只剩下一个空布口袋,身上再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了。三元票子,没有动过,她死死地记着玉表兄的话,在外面身上总要有点钱的。她想三元钱,要用它,多么容易,挥手就没有了,她想了好几回,肚子也有点饿了,吃点什么吧,那里又有卖甘蔗的,买一根吧,便宜东西。孩子买甘蔗吃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但她只想了几回,终于没有买。虽然没有吃中饭,脚还能走路。

心里有些着急了,总得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有个安身之处才成。

她走在一个十字路口,东张西望了好一阵,觉得举目无亲,谁也不搭理她,谁也不认识她,投奔何处呢?

这时,就在路口那里,她看见了一个布告,那是一个招生布告,专门招收沦陷区失学失业的青年的,那布告是:“湖南省失学失业青年会简章”。

她心里马上激动起来,详细地看了简章,详细地看了地址。

那地方是郊区,一座很大的地主公馆,门口挂了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湖南省失学失业青年会”。

她心里不由得喜欢了一阵,走进门去,接待她的是一个女学生。她从背包里拿出棉大衣,从棉大衣的口袋里摸出那张证明。那女学生仔细地看了身份证,又仔细地看了她那身装束,笑了一下,似乎没有更多地考虑,也没有怀疑,毫不犹豫地跑上楼去,拿来一张纸,交把她说:“你写个自传,写好后交给我,我在楼上。”她说完就走了。

她坐在老师的食堂桌子上,简单地给自己编了一个自传。她心里想:就这样吧,讲多了怕露马脚。把自传交到女学生手里,她只随便地看了一下,就赶紧下楼,到食堂那边去了,出来时,手里端着一大碗干饭,两个青辣椒放在上面,那辣椒是放在老糠灶里烧了的,还拌了盐。

她把饭交把她说:“你吃完饭,再来找我,安排铺位子。”她说完,又上楼去了。

她中午没吃饭,又有许久没有吃到这种辣椒用火烧出来拌盐的香味了。她那一大碗饭,六两米总不止罢?她只狼吞虎咽,三下两下就扒光了。吃完那些饭,把碗洗干净送到厨房里,很有精神地提着行李上楼去了。

那个女学生,正在安静地读《古文观止》呢。她住在楼门口一间极小的房子里,像一个机关的传达室一样,随便哪个上楼、下楼,都要经过她的小房间的。

那间小房,只一张单人床,还是用几块木板和两条很单瘦的凳子搭起来的。一张三屉小条桌,没有凳子,平时看书、写字,干什么,都是坐在**的。

这时建明才仔细地打量她,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学生,穿一件白府绸的短袖子衬衣,蓝线布的西装短裤,短头发,脚上一双青布凉鞋,讲话是省城的口音,人很斯文,有学问的样子,和她接触,使你感到和善可亲。

她看到建明来找她,马上站起来,带她进了女生宿舍。

那楼上住有二十几个女生,都睡在楼板上,铺挨着铺的。只是左边角落里,还有一块地方,没有人住着,只是那里躺着一个女孩子,似乎有病的样子。

女学生就安排她和那个有病的女孩子睡在一起。她把抱着的行李放下来,占着那块空地方。

那女学生又带她去洗澡的地方,要告诉的事情,她都统统告诉她,要交代的也都交代完了。她又回到她的小房子里,读书去了。

建明摊了铺,就下楼去洗澡,洗衣服。

她回来时,看着宿舍里的那些女生,都在低着头,看书的看书,写信的写信,没有人搭理她。

和她睡在一起的这个女孩子,也不说话,她就主动地问她:“你十几岁了?”

“十四岁!”

“你呢?”

“十七,”她又说,“我叫田平,你就叫我田平吧!”她要别人叫她田平,其实也是提醒自己。

她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说:“肖云!”

建明仔细地观察她的脸,那脸是浮肿的,颜色蜡黄,说话没有一点力气。

她又问她:“你不舒服吗?有什么病?”

她不作声,只是对她微微地笑一下。

她又问她:“刚才送我来这里住的那个是什么人?”

肖云轻轻地说:“她是学生会的主席,三民主义青年团的书记。她叫丹雪,是高中部的学生。”

天黑了,整个宿舍,只有一盏马灯,高高地挂在一根柱子上,灰暗得很,不能看书,写字也是不成的。

她感到疲倦不堪了,但又兴奋,她想不到能这么轻易地找到了一个有饭吃,又有书读的地方,她真为自己庆幸,她心里在笑,这似乎是她出来找到的第一个希望。

她躺在那里,本来想再想一会儿事的,但人太困了,眼皮子耷拉下来,人就要入梦乡了,她舒服地伸着懒腰,长长伸着腿,她想起这十来天,都没有这样安静地正规地睡过觉了,真是难得呀!在路上,一个流浪汉一样的女子,没有一晚不是提心吊胆的,她差不多就要做好梦了,快睡着了。

突然感到像有许多蚂蚁在往她身上爬一样,而且极厉害地向她身体的各个部位进攻了。哎呀!这是什么呀?

她用手贴着肉抹过去,手板上黏黏糊糊地沾着许多压死的臭虫血,她放鼻子上闻一下,一股臭虫气冲上来。这么厉害的臭虫,没听见别人说,也没有见别人起来捉拿,真是奇怪了!难道她们都没感觉吗?

她正被臭虫咬醒,咬得难熬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铺位那里走动的声音。过了一阵,又听到牙齿嚼什么东西的声音,咔嘭!咔嘭!那是吃什么脆生生的东西。她假装睡觉了,再听一会儿,还是“咔嘭!咔嘭!”的响,而且有一股青气味扑到她的鼻子上来。这声音,第二天晚上又是一样地响,过了几天,她才搞清楚,是肖云晚上出去,到校园外面的菜园里,偷回一些生豆角吃。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吃生豆角。

学生每个星期进一次城,来回十几里路,是去背米和背煤回来。

有一次在路上歇气,看见一个男生偷豆角吃,那路边的菜园里,豆角一双双挂起,很是好看,一个男生用手去捞一把过来,好几根,他拿着那长长的豆角,像蛇进洞一样,咔嚓!咔嚓!一下子进到嘴里,吞进肚子里,真快。

她联想到肖云,她晚上大概也是这样子吃的吧?

自从那天进来吃了那一大碗干饭,后来好长时间都是喝稀粥。那些待得久的学生说:“这是正常现象,吃干饭是打牙祭!”

那稀粥从锅里挖到木桶子里,一担担地挑到院坪里来,放在地上,由大家自己去装,其实哪里是装,都是去抢的,一个人带一个把缸子,不管干净不干净,都伸到桶里去挖。

有的拿一个大把缸子,挖一大缸子,有的人是小把缸子,挖一缸小的,有的人拿两个缸子,就抢两把缸,有的人一把缸另外一只碗,一缸子一碗。反正好梦只有一回,吃完了再去装就没了。

那些稀饭,都是从锅里才倒出来的,滚烫,掉在手上,就烫出了泡泡。那菜,就是青辣椒,用盐放锅里炒了一下,用一只碗装了,也是放在院坪地上的,也是靠抢的,劳力强的,抢到一点菜,抢不到的,有的把那装辣椒的碗,端起来舔一下,有点咸味、辣味。

肖云又病又饿,她没得力气去抢,有时只抢得很少一点点稀饭。

建明看她可怜,就帮她抢一点。

晚上睡觉的时候,那些该死的臭虫,排着队去咬她,去吸她的血,但她连动都不动一下,似乎没有什么感觉似的。

她很少说话,她似乎没有什么力气说话了,什么事都懒得张口。

看着看着,肖云的脸越肿越厉害了。她晚上再不能出去了,白天也躺着不动了。

建明还是帮她抢稀饭,开始抢来稀饭,还能吃一些,后来她不吃了,建明要把她吃,她只把头摆一下。

她不吃饭的第二天早上,建明起床时,发觉她已经没得气了。

肖云的嘴巴张开着,脸白得像一块白纸,本来浮肿得很厉害的脸,现在凹进去了,颧骨凸出来,眼睛凹进去了一个坑。

她一发现这种样子,吓得心咚咚地跳起来,眼泪也流出来了,她赶紧去报告了丹雪。

丹雪正在那里专心读《曾文正公家书》,听到这个消息,赶紧放下书,站起来,走进女生寝室,果然死了。她悲着一副脸哀叹了一口气,去报告学校的负责人去了。

快到吃中午饭的时候,来了两个赤脚工人,他们带来一个几块木板钉起的木匣子。

那两个赤脚工人看了肖云一眼,坐在地上,划着火柴各人抽了一支卷烟,让烟雾飘在这屋子里。

过了一阵子,他们才站起来,把肖云抬进匣子,又在肖云的枕头下,扯出一块烂床单布盖在肖云的脸上,拉下来,把肖云整个可怕的褴褛不堪的身子骨遮住了。

赤脚工人,摸出他们带来的钉子,拿起铁锤一顿乒乓地钉上钉子。肖云十四岁的生命,就被钉在那个匣子里了……赤脚工人用一根大竹杠子,串起一根粗麻绳子,他们两人把她抬走了。

肖云被抬走之后,肖云睡过的楼板,垫过的草席,还有那一床烂褥子,都是湿漉漉的。

肖云死后,她身上流出了大量的水。

肖云的死,建明受到一次很大的震动。肖云是一个孤女,她没有一个亲人关心她,同情她。她有病,她饥饿,没有人搭理她,更没有人用眼睛角来看过她。

肖云,一个十四岁的孤女,对于这冷酷的世间,冷酷的人生,她似乎活够了,她的心里,好像结了冰似的,她看一切都是冷冰冰的,没有感觉的样子。

平时,在寝室里,别人笑,别人吃东西,别人谈话,别人看书,别人写信……这一切,都好像与她无关,这个世界上所有一切都与她无关的样子。

因为那些女生,都是有家有亲人的。经常有人家里来信了,寄来包裹了,寄钱来了……她们住在一个楼上,同住一个寝室,可是那命运有多么大的差别,生活又有多么大的距离。她又暗想到命运的事。

那些在这里读书的学生,都是家里有钱寄来的,并不是什么沦陷区的失学失业青年,她们在这里的目的,就是补习一个时期的功课,等将来再转国立中学,混一个公费读书的名额。

她多想读书啊!她做过好多读书的梦了,她想:苦吧,只要能苦个三五年,将来进大学,那该多么好啊!

有一天进城背煤回来,她出了很多的汗,她突然感到那些汗,像冰水一样的冷,她又感到腿子发软,头发晕,眼睛里冒金光,突然一阵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她要倒地。她意识到,这就是发黑眼晕。

她就到**睡下来,休息。她想:肖云死了,我将来是否也会走她那一条路呢?她身上起了一个寒战,没有人来回答她的问题。

这时,她反复地琢磨:读书?做工?她想到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也等于一个孤儿了,她和肖云没有两样,任何经济上的支援是没有的,同情的人也没有,就在本寝室的这些女生中,也没有人同情和帮助她的,肖云死去了,她不是一个榜样吗?

她想:自己也再不能读书了,什么救济沦陷区失学失业青年读书,只不过是个名罢了。家里没有钱来,肚子饿着,能读得书进去吗?

做工吧,做工才有生活,做工才能养活自己这条命,做工才能活下去,否则,就和肖云一样下场!

她想通了,打消了读书的美梦。

她把棉大衣拿出来,从口袋里摸出那三封信,一封一封地看下去,看哪一封信收信人的地点离她最近,她就去那里。

沅陵是最近的了,但也要坐三天木帆船,她想就去沅陵吧。

她把玉表兄的写给沅陵那个朋友的信取出来,自己又写了几句话,介绍了一下目前的情况,要去他那里,希望帮她找一个吃饭做工的地方。

信去了一个星期,那潘君就回信了,并寄给她三元路费。

寻找

清早,她就来到了码头,那里和往常一样,泊着很多的船,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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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挺拔的官仓船,有拉大风帆的载重货仓船。

码头上来来往往,人很多,她到那里来回走了一趟,东张西望了一阵,才挑选了一只不起眼的小帆船,那小船载着一仓的稻谷,是一家子撑的。船老板和他的婆娘,另加一个三四岁的女崽。

船老板要价三元船费,她把身上的三元钱,全把他了,至于吃饭,她想:上得船来再说吧。

船老板在前面撑篙,婆娘在后面掌舵,她的小女崽坐在她面前玩耍。

她上了船放下行李,就和船老板娘拉开了家常。问她有几个孩子?可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帮忙做。比如缝衣服呀,纳鞋底子呀,绱鞋呀,她都会做的。

那船老板娘笑起来,她说:“也真是有运气,碰着一个裁缝了!”

她说她男人那衣服都烂完了,因为天天要运官家的谷子,没得时间上岸去找裁缝。

她起身弓腰进了仓,捧出一个红油漆的小木头箱子,打开来,里面有些打补丁用的碎布,针线,还有一卷毛蓝布。

她说:“你看!布都准备了的呢。”

她很高兴地接过布来,问她要剪刀、尺、灰线。

船老板娘发愁说:“我们驾船的,哪有那些东西呀!”

她说:“不碍事,剪刀有吧?”

“剪刀是有一把的。”

她在箱子里翻出一把大剪刀,交把她。

她说:“我要一件旧衣服,打样子。”

她就在根竹杠上,收下一件稀烂的蓝色单衣服,说:“你就按这件衣服的大小长短就成了。”

她拿起布来,比画着,一个很里手的裁缝样子。把布折好,把旧衣服折好,把旧衣服放在布上面,用手指夹在布上面,划出水线印子后裁剪。

她在寡姨家,跟着寡姨学做衣服,现在竟成了裁缝了,也算多了一门混饭吃的本事了。

她胆子真够大的,大手大脚的三下两下就把布剪好。

她坐在那里,粗针大线的一上午就把衣服缝出来。

船老板娘高兴得一脸的笑。

中午吃饭了,船老板娘客气地说:“吃饭吧,休息一下吧!”

她说:“大嫂子!我身上就只那三元钱,给你们做了船费了,吃饭!我再没有钱了!”

船老板娘笑着说:“大姐!来吧!莫客气,出门人,只要有就吃,哪能饿着你呢!”

雪白的大米饭,煮了一鼎锅,一大碗水豆腐,煎得二面黄,还放了香葱的。

在吃饭的时候,船老板娘悄悄地拿一节在饭上蒸好的广式香肠,丢在她碗里。

她闻着饭香,香肠和豆腐葱花的香味,美美地吃了三大碗。

一边吃饭,船老板娘嘴巴都笑裂了,夸她手脚麻利,说她的手赶上机子那么快了,一上午就把衣服做起了,还说蛮合身的,真是好手艺。

确实,她是一个急性子人,随便做什么事,总是赶急赶忙的。这种粗针大线的活计,更是她的拿手好戏了,至于手艺蛮好,她心想,那是说不上的。

她坐了三天船,给他们做了一套男装,一套女装,还给小女崽做了一条开裆裤。

上岸时,船家两夫妇都谢她,船老板还退给她一元钱,说上岸零用吧。

沅陵也算是大后方了,城市也不算小,城里城外都很热闹,因为很多省里的机关都迁到这里来了。

潘君是玉表兄的同学,他是省级机关的一名中级职员,一个科长吧!人显得很和善的样子,三十来岁。

他接着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青年人,头发两寸多长,由于没有理过,长成一个毛栗球子,人晒得很黑瘦。

他说:“我帮你找了一个暂时住的地方,但你先去理发店理个发吧?”

她心想:刚一来就这么麻烦,说:“不理吧!”

“理一下好些,因为这城市里找不出一个你这样的人来,不好。”

她就依了他。

他带她去了一个小理发店。

她坐在理发店,镜子里照着她那一副尊容,她吓一跳,我变成了这个样子!心里又觉得很好笑。

她理成了一个西式头,还可以,没有那么吓人了。赤脚穿着那双棉纱编织的凉鞋,已烂得穿了底。衣服是农民式的便衣,那条高粱壳子染的短裤,现在已说不清它是个什么颜色了,只觉得像狗肚里呕出来的,难看极了。她觉得这没什么,因为她出来时就想到吃苦的。

潘君带她去了一个科员家里,那一家子三口人,一个太太,一个三岁的小儿子。

潘君说:“这是言太太,言科员,在这里住几天,麻烦他们一下。”

建明也跟着喊了他们。

言太太人很好,马上说:“哎呀!不要讲客气,没有好招待,像自己家里一样吧!”

言太太拉过她的儿子说:“来!来!喊阿姨!快喊阿姨!”那儿子躲在妈妈的屁股后面,不敢见生人。

潘君说:“我帮你活动被服厂的工作,在这里安心住几天,休息休息。”

她每天帮言太太做些家务事,又帮她缝了两件花布旗袍,帮她的儿子做冬天的棉鞋,帮言科员上布鞋……一切能做的她都帮她做,言太太很喜欢她。潘君来时,她向他夸建明,说她可能干了,还会做衣服。她把那两件花布旗袍搬出来,穿着给他看,“做得好吧?”一边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很是得意的样子。

被服厂的工作还没联系好,日本鬼子就投降了。

打了八年,鬼子一投降,人们马上想到了安居乐业,重建家园。

沅陵欢庆胜利。

她进城去看狮子龙灯舞去了,看人们脸上那些多年没有的笑容去了。

她看着一些人像癫子一样地跳呀!舞呀!喊呀!

胜利了!人民有希望了!扬眉吐气了,可恶的日本鬼子,终于投降了。

有希望了!她心里也希望了一阵,狂喜了一阵,笑了一阵,跟着别人发了一阵癫,回来了。

一回到言太太家里,希望好像掉了似的,心里空得厉害,一切仍是那么渺茫,漂浮不定,她感到自己还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潘君来了,也是很高兴的。他说:“你跟我们一起去省城吧!

到那里找到工作,我们在一起,放心些。”

她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犹豫不定,觉得到那里,事情也渺茫得很,要赶快有个工作才好。

潘君猜她一定在等工作的这些天,已住不安了。他赶快说:“你玉表兄是我的同学,好朋友,他的表妹,也是我的表妹一样的,不要有什么顾虑。”

省城长沙,已是一片废墟,房荒严重,通街都搭满了草棚子。那些逃难从外地回来的人,很多人用一只船,装一船的篾折子、稻草,一些七零八乱家用品,用土车子,用箩筐,一车一车,一担一担的,找到原来住过的地方,搭一个棚,靠卖五香瓜子,或者刮凉粉,来过生活。有的贩些小杂货,在沿街铺一块油布,摆个地摊子,省城里遍地是地摊,到处是挑担子卖小吃的。

一些日本战俘,三三两两,低着头,在扫马路,有时他们也哼着悲伤的歌子。

小孩子看到他们在扫街,个个在地上捡起香蕉皮、柚子皮,抛过去,打他们,嘴里嚷着:“打日本鬼子,打日本鬼子!”那些战俘,不敢看那些愤怒的小眼睛。

潘君又把她安置在他一个同事的亲戚家,那是一栋战前的小铺面楼房,土木结构,那楼,一走动就晃**,晃**的、笔陡的一架小木楼梯,那人家有两个妹子,加上她共是三个,她们住楼上。

那两姊妹,大的十六岁,小的十三岁。

她们每天煮饭、做菜、洗衣服,做很多家务事。

空下来,就扯谈,东南西北,乱扯。

晚上上楼来,先不困觉,吃结蚕豆,嗑葵瓜子,有时打跑胡子(纸牌)玩。

她没有事做,闲得心里不是滋味,就到街上去看人,很多人,忙忙碌碌,来来往往。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倌子,打赤脚,肩上挑一担河水,一边走,一边喊:“河——水——啊,——河——水——啊——!”沿街叫卖……还有卖猪血和豆腐脑的担子,他那担子油盐酱醋、辣子粉,样样俱全,五分钱一碗,很多的学生围着担子:“一碗!”“一碗!”几只手,掷着钱,叫喊着。

五分钱一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站在担子边,热气腾腾,辣辣乎乎,稀溜稀溜,一下子就吃光了。吃完的舔着嘴,心满意足地离开担子。

潘君给她买了一本小字帖,要她练字,说:“每天写两张小字,你的字太不好看了。”

她说:“我不想练字,我只想做工!”

“做工和练字并不矛盾,没有工作之前,你就练字吧!”

她心里想:我出来是要独立的,怎么好依赖别人来养活我练字呢?!

一天,房东的大妹子说:“天主堂有很多妇女去做寒衣,是救济总署搞的。”

她去了天主堂,那里很多妇女,那个做礼拜的房子里堆了很多裁好、铺好棉花的灰布棉大衣。

一个妇女只领一件,拿到一个用几块大黑板架起来做案板的房子里去缝。

把它衔好,缝合起来,再钉上扣子,就是一件可穿的大衣了。

全部做好之后,交货验收,发给六角钱一件的工钱。

她每天天亮就去,晚上天黑才回,一天只做一件。六角钱,这样就有了生活来源,她心里很快活。她认为,人总要吃着自己的劳动所得,才能快活的。

潘君,他是一个中级职员,也算在政府里有了一点地位了吧?他的想法,与建明总是有些距离的,他们总是想不到一块去的。

他认为去做工是浪费,是低下,那样做下去是没有前途的。他说:“我又不是养活你不起。你现在练练字,等我将来当了县长,你来当秘书!”

她没有接受他的设想,也看不起当什么秘书,她觉得当秘书就是当官了吧?我没有那个本事,我做我的工,有什么浪费呢?靠自己的力气吃饭,这是我出来时就想好了的,绝不动摇。

她仍坚持每天一清早去天主堂,一天做一件大衣,那是一件很重的工作了,那大衣有三斤棉花一件,顶大顶大的大衣,要密密地衔了,再缝起来,等挖上扣眼,钉上扣子,天色已经黑了。她每天天黑才回到那个摇摆不定的楼上。

潘君的一个朋友,要到东安县做粮食局长了,潘君托他把建明带去,安排一个工作。

局长上任,多有自己的一套班子,原来的人都要换下去的。

到了东安,新局长安排她管还粮的册子,那是一个很简单又不需很高文化的工作。

一间木头的小房子,那原是一间装稻谷的仓房,里面摆了一个大木头架子。

那个架子一格一格的,每一格都写着号码,写着一些姓。每个格子都放着很多还粮册子。

那些还粮的人来到局里,首先要来这里查册子,多少田?多少亩?要还多少粮?她只登记一张表。还粮的人拿着它去还粮就是了。

她每天的工作,就只有几次查册子,照着册子填写几次表就完事了,这工作叫作图册管理员。那局长看她没有学历,也没有什么资历,就让她做了一个雇员。

她每天死守着那些图册。这里除了图册,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没有书,没有报,也没有人扯谈。每天伴着那些呆头呆脑的图册,没有一点趣味。天黑了,她就睡在图册室的小铺上,做些梦。

没有人来查图册,闲得发慌时,她就伏在图册室小桌子上,练习写阿拉伯数字,一张写了,又写一张,正面写了,又写反面,写呀写的。

听着打铃的声音,她就锁好门,向饭厅的方向走去。

饭厅在厨房隔壁的一间小屋子里,里面有两张四方白木头桌子,简易凳子是用几段木头埋在地下,上面又横着钉了几段木头的。

在这里吃饭的人,都是单身人,有家的都回去吃,局长、秘书、科长也不在这里吃的。

每餐都是三菜一汤,白米饭。

每餐开饭的时候,饭厅除了牙齿嚼着饭菜的声音,就是筷子放下来,拿起调羹舀汤喝的声音了。

谁来了,拿起碗就装饭,拿起筷子就夹菜,拿起调羹就舀汤喝。也不看别人,只看那装着菜的碗,什么菜?互相从不打个招呼的。也不互相找什么麻烦事,天天似乎很太平。

谁先吃完了,放下碗筷,离开桌子,自己走回寝室去。

她每天都是默默的,安静地吃三碗饭,吃一些菜,喝一些汤。吃完了,就走开,回到图册室,扯下毛巾来,把嘴巴擦几下,再也没有什么事可做了。

有时吃过晚饭,天气又好,一个人到湖边去逛逛。

她一个人走着出去,等一下一个人再走回来。她去湖边,看那些湖里混浊的水,看那里的小渔船,看那些捕鱼捕累了的鸬鹚们,它们把头埋在翅膀里,一只脚站在船沿上,一动也不动地休息。

那些捕鱼人,蹲在小船上,跪着,趴着,在那里劈柴、做饭、炒菜,或者收拾那些捕鱼的工具。

他们成年累月地生活在湖里,被那些凶恶的湖风,吹得脸上成了棕红色的柑子皮。

捕鱼人的眼睛,一年四季,干涩、红肿,老像汪着泪似的眯缝着。

冬天,湖边的污泥,一层一层的,晒得发白,像那发起来的大面包。那些大面包被风吹起上下漂动的湖水,浸湿了。

天气好,她天天出来看湖,看来看去,都看腻了,实在没得什么味了。

那湖,那么大,那些混浊的湖水,天天那么流去了,它们去了哪里?

她一个人,默默地,又回到局里,进到她工作和住宿的那间木头小房子里,和那些呆头呆脑的册子,关在一起,相依为命。

她多么寂寞啊!她多么想有一个知心的熟人、朋友,有一个和她一样年轻好玩、志趣一致的人啊!可是没有。她只有一个人,默默地,寂寞地,无味地生活着。

她一个人,一天到晚,感到嘴巴都闭臭了,没有人来同她说话。她经常想起抗日青年先锋队的那一段生活,想念易敏、田平、安明、玉表兄他们。

她有时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仇敌!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她一个人,哼着这些歌,似乎精神一下子好些了,脚也在地上踏着拍子,心也跟着那歌在起伏着……发工资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领工资,心里一阵高兴。

领到了钱,她上街去买布来做衣服穿。

她买了九尺青斜纹布,九尺白大布,还有九尺兰士林布,一斤棉花,两坨腊线。一坨黑的,一坨白的。

她做了一件棉旗袍,一件蓝罩衣。

已是严冬腊月了。她穿上自己做的棉旗袍,新罩衣,感觉很暖和,很舒服,又干净又整洁。

她就索性把自己弄自在一些,她又上理发店把那头发理了一个女发,显出了本来的面目了。

那天去饭厅里吃饭,同桌的女会计周芳看到她,又忌妒又讨好地说:“哎呀!这么漂亮的小姐,同我们一桌吃饭都快一个月了,好像才发现一样!”

她一边讲,一边细细地察看她穿的衣服,她看都是一些青布、粗布、蓝布,似乎有些瞧不起,也觉得美中不足似的说:“哎!你怎么不买一点好看的花布,做一件花罩衣呢?!”

她不作声,还像往日那样,没有回答她的提问,只是对她微微地笑了一下。

那些男职员,都不敢正面的看她一眼,他们只当没有那回事一样,都装着没有看见她,没有听见周芳的话,都和平日一样的只顾使劲用牙齿嚼菜,使劲地往嘴里扒饭,大口地喝着汤,呼噜呼噜故意喝得很响。

不过他们在夹菜的时候,也都斜着眼睛瞟一眼,偷偷地看一下她。这个寂静的死气沉沉的饭厅,似乎也增添了一点异样,使得一些人的心里,有了那么一点波动。

女会计周芳,她是局里的老交际花,她已是五十来岁的人了。每天脸上都擦很多粉,并打上胭脂,眉毛总是画得弯弯的。一双半大的黄瓜脚(小脚放大的),走起路来,一扭一摆的,像只鸭婆。

她的衣服也很多,而且都是细软料子的,每天脸上打扮完了,都要换上新鲜的衣服。

她待人接物,有一套交际手腕。人们都说她是“三朝元老”了。

这次新局长上任来,他带了一个“心腹”,庶务主任罗青。这庶务主任罗青,成了周芳进攻的对象了。

罗庶务一到,她好像早三辈子就认识他了,罗庶务前罗庶务后地喊。晚上的时候,她煮好甜酒、汤圆、红枣,端着送把罗庶务吃,一边还喊着:“罗庶务呀!你累坏了呀!来!来!快来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她像关心自己的儿子或爱人一样“关心”着罗庶务。

罗庶务心里虽然有些腻味,但吃起来也觉着蛮舒服的。

她每天晚上以会计工作为名,在罗庶务房子里唧唧呱呱好一阵。

新局长来了之后,局里裁减了很多人,但周芳又留下了。

一天,建明收到一封信和两份杂志,一份是《人民世纪》,一份是《天下文萃》。是国安指导员到了省城长沙,他们在一家报馆工作,又办起了地下刊物。国安在信上说,玉表兄托付了他照顾建明,国安要她也去省城。

她马上写了一个离职报告,局长批了“照准”,并发给三个月的离职费。

天晓得她是以一种什么心情离开那里的,简直像一个犯人离开牢笼一样,她插着两只翅膀向省城飞去。

省城,还是那么破破烂烂,地摊成群。

省城的学生在高呼:“反内战!反饥饿!要民主!要自由!”

省城的破烂街上,各种报刊杂志,真是五花八门,进步的和反动的,像雨后的春笋,铺满了这个城。

她住在国安的报馆里,同一位白小姐住一起,那位白小姐,是一位摩登女郎,她是一个厚嘴唇鼓眼睛的姑娘,矮矮胖胖。

她很喜欢照相,照很多很多的小照片,从中选一张自己认为最漂亮的,去放大,挂在床头边,自己欣赏。

她追求一位年轻潇洒的记者,向他写情书,送照片,那记者对她平平。

因为那记者与国安的关系好,她向国安也献点殷勤,希望他能做个“月老”吧?

建明住在她那里,她是很热情的,有时送她一条花花绿绿的小手帕,有时邀她一起去逛街。建议她买什么样的花布做旗袍穿。可建明没有那份心思,也没有什么钱买。

她把三个月的退职费,寄了两个月的回家给母亲,她想念她的老母,也更着急自己的前途。

她向国安提出要求去解放区,她说:“我只有去解放区,去革命,才有得救!”

国安说:“不要急嘛!我们这里有很多事需要人去做的,况且目前去解放区也太苦了!”

她听了这句话,心里很是生了气。“你也太不了解我了!我还怕苦吗?”

他说:“我知道你不怕苦,我们这里的工作,也是革命工作,你懂吗?以后有很多事要你去做的!”

她不作声,低着头,心里在想:在这里革命我不放心,只有到解放区,才是真正的革命,才能真正地得到解放啊!但她没敢说出来。

他又说:“我是了解你的想法的,你很勇敢,但你太简单了,你要抓紧学习,多看些书,革命是一辈子的事!”

他要她看那本苏联小说《火赤》,又向她介绍几篇杂志上的文章,要她了解形势。

一天,国安带来一个人,给建明介绍说,这是洪先生,洪先生原来是在一个书店工作的,现在马上要来报馆,书店的工作,要她去顶替。

那洪先生,穿一件蛋黄色皮夹克,一条芝麻色的料子裤,那裤子虽然是好料子,但屁股和膝盖处都打了补丁的,而且那一身衣裤,很不合身,像是一个青年人,穿着小时候的衣裤,人长高大了,衣裤都不合身了似的。

洪先生的头发往上梳着,宽头大脸,戴着近视眼镜,一副很沉静的样子。

国安对建明说:“你去书店,不必带行李,洪先生行李在那里,书店估计搞不太久,省党部已在注意了。”

书店是在一条繁华的街上,但它铺面很窄,那是“三联书店”的分店,叫“兄弟书店”,店里有一个男店员,一个女店员,一个学徒伢子,他们都很热情。

洪先生领着她去书店交代工作时,他很细心,也很热忱。他不慌不忙的样子,站在书架边,一样一样地讲,告诉她这里是些什么书,那里又是些什么书。他说:“你首先要熟习架子类别,别人来买书时,你心里要有数,那就不会乱套!”

他又说:“分类、排列,哪些书在哪里,要的时候,一下子就能拿到手!”

讲完了书,他又讲开发票的事,讲如何算账。他说:“这很简单,你看,这上面写买书人的姓名,这里写书名,若有买几本的,你用算盘加一下就行了。”他说着,看着她,又问她会用算盘加吗?她答:“会的!”

他把所有的要交代的事,都讲完了。进柜台里坐下来休息,好像还在那里想,还有什么没有讲清楚的,还有什么遗漏的?想完了,他最后要起身走了。建明送他到门口,他还是那么沉静地看着她说:“书店里条件好,没有事的时候,多读点书,学习是很重要的。”

她觉得洪先生像一个大哥哥一样的亲切,那么关心人,又那么自然,真是一个大好人。

书店男店员胡平,女店员伍云,都相处得很和睦。

伍云要和她睡一床,而且要和她睡一头,说晚上可以扯谈。

伍云矮矮胖胖,梳两条短辫子,在肩上刷来刷去的,她穿南光鞋,因为那种鞋底子厚,穿着人显得高一点。

伍云很朴素,高中毕业,她是一个知识广、思想进步的女青年。建明和她在一起,等于是她的一个徒弟一样,她样样事情帮助她。

晚上她们睡在一起时,她在建明的耳朵边轻轻地说:“你想有一个男朋友吗?”

她一下子很紧张,似乎答不上来了,因为她还不大习惯这样大方的谈这个问题。

她想了一下说:“我暂时不要男朋友!”

“为什么呢?”

“因为我还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等我有了固定的工作,才要男朋友!”

她说:“你的想法很好。”

伍云又问她:“你看那位胡平怎么样?我们要好!”

她不愿直接回答她,因为她不喜欢那个胡平,她认为胡平不但脾气大,而且像一个大少爷似的,什么事情大而化之,不认真。但是伍云喜欢他,她怎么说呢?说他的坏话总不好吧,她琢磨一下,很委婉地说:“我不了解他,我也不会看人!”

伍云推她一下,在她背上捶几捶说:“你滑头,你不敢说。其实我们也才开始好,是否好得下去,还没有把握。”

她不作声,只是哧哧地笑,她笑什么呢?她笑自己也知道滑头了,真有意思。

她俩的床铺在书店楼上,靠着窗户开的,正对着热闹的街上。

每天晚上都有馄饨担子在窗下,敲着一块竹板,叫喊着,有时卖油炸臭豆腐的担子也放在窗下叫卖。

伍云最爱吃那种油炸臭豆腐了,简直喜欢得发疯,有时两人都睡了。突然听到窗外叫喊:“油炸臭——豆腐咧——”

她赶紧喊:“胡平!胡平!快!帮我买两片油炸臭豆腐来!”

胡平赶紧乒乒乓乓地下楼去,走到厨房拿一只小碗,一双筷子,推开门出去,帮她买两片,端上楼来,又推开门,把那油炸臭豆腐交给她,她从被子里坐起来吃,一个人有滋有味地吃着、笑着。吃完了,她把碗筷交把胡平,胡平又帮她把碗筷送到厨房,带来她的洗脸毛巾,她又擦干净嘴巴,把毛巾又交给胡平。胡平做着这些事,似乎很有乐趣,并没有一点脾气。

伍云吃完那两片臭油炸豆腐,心满意足地躺下来睡了。

早晨,天还是那么黑沉沉的,胡平就轻手轻脚地推开那扇推门,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看伍云还没有睁开眼睛。建明是醒了,但她装着睡熟的样子,把眼睛使劲地闭紧,也不敢出大气。

胡平走进来,趴下在伍云的嘴上“克司”一下,又赶紧退出去了,像一个小偷似的。

伍云似醒非醒微微笑一下,轻轻地翻一个身,又睡去了。

他们好了一段时间,后来常有争吵。一次,伍云哭红了眼睛,建明问她:“怎么了?你们不是相爱吗?”

伍云很气地说:“冒搞手!拉倒!”

她想:那个胡平,分明有些轻薄,讲话的时候,口水直溅的,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人长得也难看,单高单高的,像一根芦柴棍棍,眼睛鼓起来吓煞人了。伍云为什么喜欢他了呢?

后来伍云调走了,他们的事也就彻底吹了。

有一次伍云在她的耳朵边轻轻地说:“你知道吗?那个洪先生和家里的小脚老婆离婚了。”

她心里想:伍云怎么和她谈这件事呢?她有什么想法吗?唉!唉!洪先生也有个小脚老婆?离婚了?她心里动了一下。

洪先生有时来书店看书,有时来楼上取他箱子里的东西,他总要到柜台里坐一下,扯扯谈,总是那么亲切地问她:“书的分类法学会了吧?开发票学会了吗?还有什么困难吗?”

她觉得这个人太好了,也有点国安的味道,她又觉得他比国安更沉静,她很尊敬他。

有一次,洪先生来书店坐在柜台里,门口一个剪童发的女孩子,背着书包走过去。

他说:“你看!那个女孩子好像你!”

她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女学生,很苗条的身材,背着书包去上学。

她不好意思地说:“那是个女学生!怎么像我了呢?”

洪先生说:“你就和刚才那个女孩子一个样子。”

她低着头,闭着嘴巴,没有说什么,只是心里在想:洪先生把我当成一个十几岁的女学生了,唉!我实在没有那么好的命运啊。

洪先生的老家在农村。父亲是个私塾先生,他从小跟父亲读四书五经。家里节俭得很,一个鱼崽脑壳要咽一餐饭的。

他三兄弟,大哥像鲁智深一样的大块头,务农的一把好手,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没得读书的命,二哥也务农,兼做小本生意。洪先生在家的分工,就是读书,他有读书的天分,父母很宠爱他,望他光宗耀祖的。

十几岁公费进了初中。

毕业了,他就穿长衫,乡里的红白喜事,他就去喊礼:“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鞠躬!”之类的,就这样,方圆数十里,都知道他这个小乡绅了。

十几岁的伢崽,父母包办,结了婚。

洪先生二十岁时,考取了公费学堂——第一师范。那学校里的革命风气很浓,有地下党的秘密组织,学生闹学潮,讲压迫与被压迫的理论,洪先生接触到那些理论,一下子就成了一个激进分子。

他积极地投入那些反抗当局迫害的学潮,成了学生领袖,又加入了地下党,成为学校党支部的书记。

湘桂流亡时,他从桂林撤回来,在国安那里逗留了几天,国安邀他一起组织抗日青年先锋队。但他要回自己的家乡去组织抗日,他认为那样更合适。那一次建明没有见到他……“新中国书店”被省党部捣毁了,“兄弟书店”只好赶快转移。

她又失业了,住在报馆白小姐那里。

每天吃饭时,都见到洪先生和国安,洪先生总是显得那么规规矩矩,和蔼可亲,不大言笑。一天,她找国安商量,说有一个护训班,在那里招生,是去苏北的,她想去那个护训班,也很想去苏北……国安很严肃地对她说:“你真是异想天开,你以为什么事情那么容易吗?苏北!?”

她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说:“总可以学到一点技术吧!”

国安很急地说:“什么技术?哪有什么技术学,擦擦红药水,有什么!”

但她还是拗着要去。国安没得法,只好说:“洪,你带她去看看,那是些什么人搞的护训班?!”

洪先生很热忱地答应了。那天下午,他们一起去了护训班。

一看,全是些“丘八”,几个当官的,油腔滑调,痞里痞气,在那里开玩笑。

洪先生看了一下,赶快同她回来,他一边走一边说:“你怎么能到那里去?!那是个虎口,你没看见?”他连连地摇脑壳叹气说:“不行的!”扫兴而归。

晚上,国安从外面回来,他说:“有一处学校,正缺年轻的老师,你去那里教书去!”

她听了大吃一惊,以为国安开玩笑,她说:“我怎么去教得书!我识得几个字?”

国安说:“我晓得你,你只管去好了,胆子大些,不要怕,你每天晚上回来,我教你,你就去讲课好了!”

她差点要哭了,只说:“你打死我,我也不去教书的,你是要我去出丑!”

国安又说:“你急什么?!明天要洪陪你去看看那所学校。”

洪先生又接受一个任务,他很高兴陪建明去,只说:“可以!可以!”

那是一个出太阳的五月天气。

人们换上了夏天**的、浅色的衣服,她也穿了一件天蓝色的布旗袍,短袖子,手臂白皙皙的,露在外面。脚上穿一双力士鞋。人,显得生气勃勃,和天空的晴朗对比着,那么鲜艳,悦目。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教书的事情,觉得国安太霸蛮,也不考虑一下她的面子。若是去上课,学生问到一个难字,怎么写法?自己又不会,难道跑回来问国安?真是丢丑!她想:国安怎么想到让自己去教书的呢?她越想觉得这事越滑稽,心里很为难。

走了四里路的样子,到得郊区,看见前面一座大房子,房子的门口,站着一个大牌楼,牌楼深灰色油漆,几个墨色大字:“枫林小学校”。

走进去,是一个大操坪,很多孩子在那里玩球,我追你,你追我,这正是课间休息的时候。

学校里,尽是一些白发苍苍的老教师,没有看见一个黑头发红脸膛的老师。

校长出来了,也是白头发的老头子。看见他们来,心里好高兴,邀他们进办公室,欢迎他们来工作。他是那么谦逊、和蔼可亲的样子。他说:“你们看见,我这里尽是老教师,有时要一个老师领队出去野营都没有,真难啊!”

洪先生和建明,走到那些教室外面,察看了一圈,学生们在上课,看到他们在外面察看,都好奇地侧着眼睛看外面,那老师,用教鞭,在讲台桌子上轻轻地敲几下,孩子们赶快扭过头来,看着老师,有的还偷偷地伸一下舌头。

这个学校设备还不错,但因为校长是个办贫民教育的,很多学生都是交不起学费的,老师的薪水很低,到这个学校来教书的老师,没有献身教育事业的精神,根本不能待下去。

校长看着两个年轻人,用期待的眼睛说:“来吧!欢迎你们来!”

洪先生对她说:“明天就来吧?”

她还是不敢。

她在回来的路上,提出种种不能去教书的理由。

洪先生说:“你不要急,跟国安讲清楚就是了。”

过了两天,国安告诉她:“有一家缝纫店需要你去,怎样?”

她心里很高兴,说:“那太好了,我能做衣服,只要再学一下踩机子,我就是一个裁缝!”

国安意味深长地说:“裁缝店也还有些重要的工作要做的!”

她没有听懂,没有理解他说的“重要工作”是指的什么。

第二天上午,国安领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家庭妇女模样的大姐来了,她穿了一身蓝裤褂,布面鞋子,剪短头发,朴素得很。

见面时,国安介绍说:“这位是唐大姐。”她赶紧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哦,唐大姐!”

唐大姐人矮矮墩墩,一副和善可亲的样子,她笑着打量她,并问她曾在哪个学校读书?

她说:“我没有进过学校!只是自学!”

唐大姐看着她说:“很好!”

她又问:“你原来在哪里学了缝纫呀?”

她答:“我在姨娘家住,跟着姨娘学了一下,我会做便衣!”

她又看着她的脸说:“很好!”

唐大姐在她**坐了一会儿,看着她,很高兴的样子。每次回答她的提问,她都很简单地说一句“很好”。她过细地看唐大姐,总觉得她不像是一个家庭妇女,似乎是个很有学问的女人。

她为什么总说“很好”呢?她到底是什么人?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她只是觉得跟这样一位大姐在一起做裁缝是很好的事情。

她正准备去唐大姐那里的时候,收到母亲一封来信,要她赶快回永州去,钱大富要来接她了,信上说:“明儿!你要不回来,我怎么向人家交代,他问我要人,怎么办?”

这封信,像晴天霹雳,使她心慌意乱,坐立不安,钱大富那多年不见的影子,又晃在她的面前,有时竟把她震呆,不知如何是好。

她想:那个魔鬼,他真的又会找着我吗?!哎呀!怎么得了!她越想越觉得那个人是不会放过她的。

她觉得母亲是个没用的人,如果逼着她要人,肯定会把地址告诉他。钱大富只要来省城抓她就是了。

她这时的心情非常复杂,也不敢告诉国安商量对策。她又怕丑,怕别人知道了笑话她,她只是在心里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

晚上睡下就做噩梦,梦里尽是一些鬼怪,要寻她做替身,她躲来躲去,躲在哪里也不行,总是露着目标。那些鬼怪,连不费劲都能把她抓到。一个个青面獠牙,红头发,好不可怕,抓住她的头发,把她倒转来拖,拖呀拖的,要把她拖到油锅那里,用一把大虎叉,把她叉进油锅里去……她被吓得大喊大叫,只喊:“救命啊!……”

把白小姐惊醒,问她是否做了噩梦?

她醒来一身的汗,头发根子都湿了,像刚才掉进河里了一样。

用手在脸上一抹,脸上眼泪巴沙的。

她想:这种日子多么可怕,怎么过得下去,真要是钱大富来了,她又像被示众一样,丢丑不说,他要抓你回去,你又有什么理由不走呢?!怎么摆脱他?到底怎么办?心里七上八下,想着只有一条路,离开省城。

她想:只有到了解放区,才能放心,才是真正地逃脱了钱大富那个魔鬼。

她又想起了那个护训班。对,去苏北,逃到解放区去,就是最保险的了。

她一想到解放区,就决定不顾一切地逃了。

建明突然失踪了。

过了一个多星期,钱大富寄了一封信和一笔钱到报馆,给李建明的。要她赶快回家去,他会回来接她。

这封信和钱,国安都收到,这才猜到她逃离省城的原因。觉得她真是一个大傻瓜,这么多人在保护她,她居然被吓跑了,太没有自知之明,怕什么呢?

国安把她的身世,和盘托出告诉了洪先生。洪先生很后悔,后悔没有更亲近她,他说:“她要不逃走,我会爱她的。”

虎口

临上轮船的那天,她匆匆忙忙地去找了伍云,告诉她,她要去苏北的事。

伍云很惊讶地看着她说:“你一个人去苏北,干什么去呀?”

“我跟一个护训班去那里。”

“啊!你一个人去?!太冒失了!不能这样干的!”

“我决定了,不怕的!”她很坚决的样子。

伍云看着她,像一个大獴子,像一个不听话不懂事的大孩子,还不听别人劝说。

“你这事和洪先生他们商量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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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

“那怎么行?!”

“来不及了,我马上得走!”

她并没有把要走的真正原因告诉她。

伍云看她那样子,非走不可,没法。

她就从桌子屉子里拿出一张练习纸,一个小信封,在自己衣服口袋上取下笔,唰唰地几下,写好一封信,交给她说:“你路过南京时,把这封信交给鲁直先生。他离你近,以后有什么事可找他帮助,他是一个好人。”

鲁直先生是她在桂林时的好朋友,是我们的同志。

她接过信来,放在衣服口袋里,似乎想不起来要说些什么一样,只匆匆忙忙地就离开了。

轮船到了南京,要换火车,护训班在车站停留一天,她趁机进城去找鲁直先生,但鲁直先生已随机关迁到上海去了。她扑了一个空。

山东枣庄。这个地方有些像抗日时期坚壁清野的味道,老乡们害怕当地驻军,都掩着门,人藏在家里,连一只烂扫把都捡进去了。

马路上,院坪里,到处都是些烂草席子,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四处没有什么人走动,像大劫就要来临了一样。

那天,医官主任张铁,歪着头,青着脸,四处看了看,闻了闻,就集合全班的人,训了一次话。他说:“这是一个共军侵占了很久的地区,老百姓中毒很深。他们对国军有仇恨。为了对大家的安全负责,现在约法三章:一、不准进入老百姓的房子里去;二、不准与老百姓交谈;三、不准吃老百姓的东西。这三条规定,要互相监督,不准违反,如有人违反的,要受军法制裁……”

这里,天天可以看见碉堡、战壕,到处架起机关枪、卡宾枪、步枪,还有大炮,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麻雀子穿过去,他们都要惊起一大跳。

晚上,她们也担任轮流值班站岗,两个人一班,在院子外面巡逻,有时也听到一声或者两声的冷枪声。有人说那是八路放暗枪,要她们小心。但她们一次也没小心过。

她想:唉,要是打过来了,那该多么好,我就当俘虏过去,那也是一个机会。但也只是想一下,全没得那个机会,她像一个幽灵,转来转去地巡逻。

每天除了学习急救法,抬担架和一些英文药名之外,就到医务室去上班。帮那些烂眼睛的兵和下级军官洗眼睛,洗烂疮子,贴膏药,没有什么事的时候,做棉签、棉球。

那些兵们,下级军官们,多借口来看病,一群群地来护训班医务室串门。

来了,这里看看,那里摸摸,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这问那,嬉皮笑脸,寻开心。

空气太坏了,她感到出气不赢,可又没有第二个地方可去的,憋死也只有在这里。

上海的鲁直先生,收到了伍云和她的信,回了一封很热忱的信,问她的生活、学习情况,要不要看点什么书之类。但还是隔得太远了,帮不了她目前的忙。

她没有法子可想,又是逃不脱,走不掉了。

她每天中午休息时写日记,想寄托一点心中的烦闷。

张铁像一个幽灵,不知道他从哪个黑角弯里钻出来了。嬉皮笑脸地往她往身边走,嘴里还问:“你写什么呀!给我看看好吗?”

张铁的狐狸眼睛瞄着她,猜那日记本一定有秘密,他走拢来,一把把那枕头掀开,把日记本拿走了。

张铁是河北人,五十来岁,一对狐狸眼睛,看人似笑非笑,鬼鬼祟祟,脸色总是那么铁青,他是护训班的最高领导,中校医官主任。

人说他是一个魔鬼加色鬼。

张铁把她的日记本拿去了,她手心里捏着一把汗,她想:不得了,那日记里也写到了他的,写他看见那些营长、团长的时候老远就喊“阿克(OK)”,铁青色的脸一下子变成了猪肝色,站在那里,笔笔挺挺,又点头又哈腰的丑态,虽然没有记着他名字,只是称××的,但张铁不是一个白痴,他能对号入座的啊!

晚点名的时候,值日官不知哪里去了(因为平日都是值日官点名),张铁杀气腾腾地来了,他只用鼻孔出气,空空的两声,接着大声喊:“勤务兵!”勤务兵赶紧跑来了,他命令他赶快去拿一盏马灯来。

马灯拿来之后,他又命令他挂在院坪的大树上,照着大家。他的样子,他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一股杀气,也给她们这一些女生,增添了恐慌感,他要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