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们003(1 / 1)

永州旧事 李茵 8126 字 8个月前

街上人说这两个女崽是周老倌从人贩子手里买的,不晓得当丫环还是做小老婆用的。有人说:“那个老不死的老痞子,两个女崽都被他开了苞,你不信?那个小的讲起来还哭呢!”

“那个小女崽脸色好难看,黄黄青青的,才十二岁,又没有做‘大人’,老不死的每天晚上抱着两个睡,什么畜牲!”

有一天,小女崽很高兴地跑来告诉我:“我爷爷今天吃了早饭出去了,他说要下午才回来。我们好好玩一上午。”我说:“我到你屋里去玩一回吧,我从没去过你屋里。”小女崽说:“那好,只是莫玩久了,我怕爷爷闯回来。”我说:“你爷爷好恶的吧?”她说:“爷爷最怕别人进他的屋子了,他出去时交代的:‘不要带外面的人到屋里来玩。我晓得了要打断你的腿!’”我说:“只玩一下子就回来。”她说:“那好吧。”

我和小女孩到了他们住的房子门口,两扇大门关得铁紧。小女孩在大门上用手拍了几巴掌,喊大姐姐出来开门。那个大女孩开了门,看见我跟在后面,有点惊吓的样子。我赶紧冲进去,看到一座好大的房子,有四个间子。一间是她们和爷爷三个人睡的间子,里面有一个很大很古老的床,雕龙画凤的,床头还嵌着小镜子。其余三个间子是大铜锁锁着的。我趴在那窗户上看了一下,壁上挂着一些老大的挂钟,还有各式座钟,但都不走,也不打点。就那么挂着或者坐在桌子上。那大柜都是朱红的,柜门上用玻璃嵌着花鸟仙女之类的彩色画。墙壁上也贴了一些美女画,屋里到处积满了灰尘,小女崽说:“爷爷从来不准我们进去扫地的。”

小女崽说:“每年到六月初六的那天,他自己开开门,从那大柜里搬出什么狐皮袍子、羊皮袄子,什么毛线呢,毛哔叽的男女衣服,放在天井里晒,到下午赶紧收藏起来,不要我们插手的。他说,另外那两间房子都是些古董瓷器,什么大花瓶、罗汉菩萨,还有一些画,只有他看得懂。我们不晓得那些东西有什么用。”

天井里种了一棵橙子树。进门的地方有一块大坪,可以洗衣晒衣的。堂屋很大,可以摆得两桌酒席。有吃饭的桌子,是红漆的。还有四把太师椅。要是在这屋里“躲摸子”,玩“老虎吃羊”是最好的了。可那个老家伙不准人进来,生怕别人偷他的宝贝。什么宝贝,其实尽是些破烂,邋遢死了。

大女孩见我到处看,吓得要死,她说爷爷要是晓得你来了,我们到晚上又要跪到地上挨打了。你是小伙计,不懂事,快走吧!

我赶快出来了,要小女崽到我家里去抛子玩。

那一年,因为日本飞机经常来,老是放警报,叫得很吓人。有时紧急警报响起来了,那些警察还到各家各户去喊:“赶快躲呀!你们不怕死啊!”我们就躲到城门洞里去,那城门洞比一般防空洞还好,是大石头砌的。里面又通气,夏天好凉快。洞里有很多石板可以坐着。也有人带一个板凳的,因为有些人年纪太老了,怕坐在那个冰冷的石头上,凉了屁股生病。

周老倌子的婆娘要搬回来住了,她原来在县衙门那条街上开旅馆。那条街躲警报不方便,这老婆娘有五十几岁了,一双小脚走不动。她就和她的儿子商量,搬回潇湘门,把这里的旅馆顶(租)出去。

老婆子这一要回来住,周老倌子就急了,赶快把两个女崽卖给广西来的人贩子。那是买去卖把窑子里的。街上的人都说,老家伙赚了双倍的钱,不光卖女崽得了好价钱,又赚到了跟她们两个睡觉的好处。不然到唐班里找一个没**的女崽,起码得两三百块钱睡一晚。这样卖了,又没有人知道他的秘密。

老婆子一双小脚,清清爽爽、利利索索的样子,年轻时肯定很漂亮。她请人把房子修整了一下,把那些老家伙的“宝贝”全搬进了一间房子里锁着。她带着儿子、媳妇和侍候她的养女住了两间房子。对于老家伙,她是不大搭理的。

她那儿子快三十岁了,长相标致,讨了一个东安县的女崽做老婆,白嫩漂亮。因为家里没开旅馆了,儿子没有什么事做,他就在城门洞口摆了一个很大的香烟摊子。他娘每天中午去给儿子送饭吃。

那香烟摊子虽然品牌齐全,价格也平,但一天还是卖不了几包。穷人太多了,吃得起香烟的人没几个。他摆这个摊子,只是免得天天待在家里吃闲饭,而且妻子又怀了孕,将来孩子出生,事情就更多了,趁这个机会,多少总要赚些钱。

有一天,周老倌子看着老婆去送饭去了,他就走进厨房,本想调戏那个老婆子的养女,但养女在天井里洗衣服。只有媳妇一个人在厨房里端着洗脸盆在打热水洗脸。周老倌子看着没有别人在,他就在媳妇的屁股上摸捏了一把,媳妇大喊一声“哎哟”,脸盆打翻在地,她就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养女赶快跑过来,看到这个情况,又赶紧跑到城门洞香烟摊子那里,要少老板赶快回去,说少奶奶坐在厨房的地上哭脸。少老板问什么事,她只要他赶快回去。养女帮他守着摊子,少老板就打起飞脚跑回去了。老太婆也赶紧回去了。

少老板回到家里,妻子哭哭啼啼地向他诉说,说你那个老不死的老子,趁你们都不在家,就想占我的便宜。少老板听完,把老婆扶到房里,帮她洗了脸,就笔直地往老家伙房里冲,他只想捶他一顿。不管他什么老子不老子的,太下流了,竟敢调戏自己的媳妇!

周老倌子知道自己不是儿子的对手,他就躲在房间里,把门紧关着,一声不作。

儿子气得踢他的门,那门是杂木的,里面又是用杂木棍子撑着的,结实得很,根本无法踢开。

老家伙躲在房里吓得要死。他本来只想调戏一下,也没打算“扒灰”,竟遭到如此下场。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他倒不是怕丑,主要是怕儿子不放过他,打他一餐死的,那才受不了呢。

他想着自己身边还有数百块花边,只要救到命在,以后还怕没好日子过?

他直等到半夜过后,把那些花边,用一个枕头套子装着,用绳子捆紧,再用一件帆布衣包了。又收拾几件换洗衣裤,一起用一个大包袱背了,趁天还不太明,别人都在睡觉,他就溜出来了。他直奔县衙门那条街,找着他老婆曾经开的那家旅馆,拍开了门,挤进屋去,要老板给他开一间好的间子,他包了,一个月要多少钱?

那老板并不认识他,老板拿出一个册子,说你要登记一下,如今抗日,警察局天天来检查,怕有汉奸混进城来。

周老倌子填了真姓,名字改了一下。他说要住里面一点的好房子。他拿出五元花边,又问你们这里现在可还有姑娘玩?老板看他一眼,一个糟老头子,怎么一来就打听这等情况,老板说:“是你要?还是别人要?”他说:“你看我不能嫖吗?明天你帮我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来,我会赏你光洋的。”老板说好吧,明天帮你访访看。

隔了好久,他儿子到旅馆的老板那里去收租钱。发现周老倌子在店里吃饭,并有一个姑娘陪着。他儿子故意问老板,这个客人是哪里来的,老板说:“有天早晨,天不太亮他就来了,一来就交了五块花边,要住里面一些的好房间,还包一个女人。他已经住了一晌了,不知道他有些什么来历,反正蛮有钱的。”

儿子没有作声,站在那里看着,真是自己的父亲。他忍着,直等到他们吃过饭进到房子里,儿子冲进去,骂他老子,你这个老**棍,老不死的!还用手在他的脸上各打了两耳光。打完之后,他并没有告诉老板那是他的父亲就走了。

就在那年的夏天,日本飞机在县立女子小学那里丢了几颗炸弹。

把那家旅馆炸得稀烂,周老倌子也在那场灾难中,被炸得粉碎。

吕四老爷和他的儿孙们

一六酒米店

潇湘门进城门第四号门牌,就是“一六酒米店”。隔着街跟我家对门,那招牌就放在店门口的柜台上,灰灰色的。听大人讲,有五六十年了,现在就剩下那块褪了色的招牌了,别的什么也没有了。

它当年是一家很大的酒米店。是“府官”(永州府)吕四老爷开的。当年的四老爷官做到好大?我们不清楚。只知道他的铺子好威风。铺面后是一正一横的房子,一个有花鸟鱼虫的大花园,又宽大又气派。这在一个贫民区,一片稀烂的房子陪衬下,更是显得阔气了。

那铺子不但有官气,又有鬼气。说是早几十年间,他们家走鸿运,来了“捎鬼”帮他发财。那“捎鬼”不捎别的东西,专门帮他家里捎来好醋。

一个能装担把水的酒塔子的醋,每天卖光了。第二天早上又是满满的一塔子的醋。这事只有酿酒的老师傅知道,他偷偷地向四老爷透了个信,说这是您老做了好事,积了德,得到好报。这事后来也只有账房先生暗地里知道。他也和没事一样的。

四老爷家的酒米店,酒不出名,醋倒是出了大名了。整个永州都知道“一六”的醋,醇香又酸,价格便宜。于是粉馆、面馆、饭店、旅店、客栈,不消讲,都用“一六”的醋。甚至几十里外的人家都专门赶来买他家的醋。

这醋塔子,专门由一个老师傅掌管着。专有一间醋房,专用的醋塔。老师傅卖完醋就把房门锁上。第二天早上开门,又是一塔满满的好香的醋。

大概维持了一年多的时间。有一次说是老师傅忘了锁门,临时去外面干什么事情去了。有个年轻的小师傅,心里因为有些怀疑,为什么不见老师傅做醋,只见他天天卖醋。这时他看见老师傅忘了锁那醋房的门了,他就跑进去看看。不看还好,这一看他就奇怪了,大喊大叫地说:“奇怪了!昨天醋卖光了,没有人再来酿它,今天又是一塔子满的了!”

账房先生听到了他的喊叫声,出来对着那个小师傅的脸上扇了两个耳光,还踢了他两脚,并且要他马上滚蛋。因为他的喊叫声,点破了“捎鬼”的机密,它就再也不会来了。

小师傅莫名其妙地挨了打,还要他滚蛋,他当然想不开了。他就跟账房先生吵闹,憋着一肚子的闷气,要到四老爷那里去讨个公道,他到底错在哪里?

那四老爷也不讲什么话,也不说账房先生打错了他。只问他还有好久的工钱没有结,要他领了工钱回家去。小师傅越发想不通了,四老爷平常最讲公道话的。他是一个做官的人,也这么不讲理了。

小师傅气得在自己的头上捶了两捶,实在想不通。想起自己在外面老老实实做了几年的工夫,现在被这样不明不白地轰回去,还挨了打,多丢面子。晚上他死人都睡不着觉。起床来解开两根水桶索子,搭在楼上的横杆上,吊下来,端一条凳子站上去,就一索子吊死了。

第二天早上,老师傅起来看看醋房,塔子里是一滴醋星子都没有了。再一看小师傅吊在楼上的横杆上,舌头伸出来好长。

吓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好放肆地哭:“是我害了他啊!我为什么忘了锁门的啊?他有什么错啊?就怪我忘记锁门了啊!”他边哭边拍打自己的头,真是人死财空啊!他跑到四老爷那里,一双腿在地上跪着,放肆地哭,要四老爷处罚他。

四老爷看着小师傅人都死了,怕他家属来告状,赶快要老师傅把小师傅的尸体放下来。拿出几块银光洋来,要老师傅去帮他办小师傅的丧事。他又赶快派出人去通知小师傅的父母,不得了,人命关天的事。

后来小师傅的父母来了,看着儿子的尸体摆在堂屋里,穿得整整齐齐的,棺材放在一边,是要等他们来看清了再入棺的样子。老师傅告诉二老,小师傅是自己想不开,老爷并没有打他。老师傅说了事情的头尾,说四老爷是个好人,愿意出两百块光洋供你二老养老,就这样了结了吧。

二老看着儿子已经死了又不能复生,是他自己发了蠢气,怪哪个呢?就同意安葬了。因为他们家还有三个儿子,这是个满崽。哭了一场,就回去了。

四老爷真是倒霉的事连着来了。接着是他婆娘生第三个儿子,请了一个接生婆来,那孩子可能个子太大,生了两天才生出来。生产后大出血,听说那血流得垫被都透过了,床底下的血是一摊一摊的。只两天产妇就死了,毛毛请了个奶娘带大的。

那街上的议论纷纷,多嘴多舌的周家奶奶说:“产风鬼到了他屋里,有人看见。一个穿黑衣黑裤头上包着黑帕子的女人,手里还提了一个篮子,篮子里有剪刀。他屋里又不晓得化纸敬菩萨。还不是,找了个替身去了。”

因为家运不好,四老爷就不做生意了。在家里休息。账房先生是他的表亲,就留下来帮他冬天做存米生意。收一冬存米,几十百把担,全放在楼上,用围子围着。等第二年夏天青黄不接、米价大涨时再抛出去。这当然也是个好生意。因为他还有些钱,不能坐吃山空啊。四老爷是最懂得这些道理的人。

儿子三少爷

四老爷的三个儿子,只有老三小时候最会读书。那时老先生常夸他将来是要中举人的料。不过后来废科举了。

他父亲死后,三兄弟中只有他在做官,做小官。他算是吃得开的。他在全州当县钱粮官。后来他就在全州自立门户,结了婚,老婆也是一个淑女。贤惠聪明,也还漂亮。

四老爷死的时候,他回来送葬,带着媳妇和两个女崽回来。

后来三少爷又升了官,到长沙做税务局长去了。三少奶奶就回到永州老家,她住在老家。这时他们有两个女崽一个伢崽了。她很会理家。三少爷去了长沙,说等那边搞好了,再来接他们去长沙一起住。

可三少爷在长沙做了税务局长之后,一天到晚很多朋友找他,打牌、请客,还嫖女人。下属们劝他讨个姨太太,他有些犹豫。税务部门的人觉得他太土气,跟他说,讨个把姨太太不算什么,现在大家都是吃喝嫖赌的,你一个人装什么正经?于是有人做中,讨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姨太太。出席酒宴什么的,也带着她。那姨太太第二年就生了个男孩子,这样一来,他就在思想上有了负担,想着家里的儿女、太太来了会不会吵闹打架?那就不怎么好过了。

事情总会漏风的。三少爷的一个老朋友从长沙回永州老家探亲,三少奶奶就到他家里去打听三少爷的情况。

那老朋友吞吞吐吐地说:“长沙是个大城市,不像我们这里,做官的哪个都有几房姨太太的,没有才是怪事。”

这一说,三少奶奶急得问:“我们三爷也有姨太太了吗?”

那老朋友不好直说,只是笑笑说:“不太清楚,最好你自己去那里住着,是最好的。因为有了钱势的人,哪个都想来巴结你。今天帮做媒送个美女来,明天又邀你去吃酒席,后天又约你去打麻将,名堂多得很。他们的目的就是想在他的局子里谋个小差事干干,混碗饭吃而已。”

三少奶奶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她知道那就很危险了。她回来赶紧打点行李,拖着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坐船往长沙赶。她觉得自己太大意了,怎么可以把一个有权有势有钱的丈夫放在千里之外不管呢?做老婆的也太大方了,太不懂事了。那么些人包围着他,能不出事吗?

到了长沙,找到三少爷住的公馆。进门就看见一个年轻的妹崽,样子好像还老实,还有一个小孩子,岁把多的样子,会走路了。那妹子看到三少奶奶了,似乎有些害怕,低着头,不敢作声,心里猜想可能是局长家里的老婆和孩子来了。

三少奶奶喊拖洋车的将她的行李搬进房里去。看看住房还有一间空着,她就把铺盖搬进去。她一肚子火,借着骂女儿站着不帮她的忙,就骂道:“你瞎了狗眼,还不给我滚!”

那年轻妹子看着她越发害怕了,赶紧收拾她的东西,把被子都捆好了。

等三少爷回来,大吃一惊,老婆孩子都来了。他说:“你怎么先不来个信?我好去接你呀!”

“我不要你接!知道你在这里唱好戏咧!”

“不要那么说嘛!我们是老夫老妻了。”边说就赶紧去抱过儿子来亲,又去抱两个女儿。向妻子做解释说:“是朋友帮我搞的,说我太土气,单身生活多不好。”

说着就去叫那个姨太太来:“玉凤!玉凤过来!”

那玉凤吓得不敢过来,说:“我要回娘家去,小儿子是你的,我不要。我本来要嫁个单身男人的,是你的那个朋友王科长骗了我,说你有权有势有钱。如果不答应就对我不客气。我才上了这个当。”

三少爷从柜子里拿出两百块光洋给她,要她回去找个好男人过日子,儿子留下来。

那妹子拿着两封光洋,喊了辆洋车,拉着她的箱子和行李。亲了一口儿子就哭着走了。

三少奶奶叹了一口气,觉得那妹子也可怜。为了几个钱,一个黄花女崽做了别人的姨太太,随便给点钱就打发走了。

那妹子一走,三少奶奶的女儿和儿子都去打那个小弟弟。说他是个杂种,不要他。他爸爸说:“他是你爸爸的种,不要打他。让他跟你们一样吃饭、穿衣服、玩耍。姐姐们要照顾他。都是爸爸的亲生儿女。你们要打他,爸爸就不喜欢你们了。”

后来那个小家伙还是经常挨打。吃什么东西时,母亲分给每人一份。但那个小的拿在手里吃时,有时又被大孩子抢去了。

三少爷的官没有做到三年,钱是赚了不少,但是被撤了职。

在长沙他没有买房子。只得全家又坐船回到永州,住在“一六酒米店”后栋的房子里。

这时的三少爷每天戴一顶拿破仑的帽子,手里拿一根棕色的有钩把的棍子。冬天是狐皮袍子,夏天是纺绸衫子。走起路来很有派头的样子。每天吃了早餐,就从“一六酒米店”那堂屋的后面出来,往潇湘庙那边走去。不知他去哪里。有消息灵通的人说他去永州的名人罗子雯家里打麻将去了,有的说是去拉关系找工作去了。

冬天,夏天。天天看见他那么出去要晚边才能回来。有时三少奶奶也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跟他一路出去,是拜访一些有权势的人。当时永州的有权势的阔佬就是罗子雯、胡唐侯了。

忽然有一天,说是三少爷当了区长了,河边上装了一船稻谷来。三少奶奶不知往哪里存放。后来她决定用围子围在自己的堂屋里。她要大女崽与伢崽各拿一把箩行里的筹签,到河边去,每一担谷子插一根。小女崽在家里把那插在谷子上的筹签收回来。等谷子挑完了再去对数。

那小崽一岁多时就离开了娘,在三个不是嫡亲的姊妹中间生活,尽受欺负。他长得很丑,脑壳不是圆的,额头往后斜。头发似乎一年四季都是那样子,稀稀疏疏,好像这里有两根,那里有两根,看起来又像一个和尚脑壳。鼻子没有鼻梁,眼睛细小得很,嘴皮特薄,没有一点血色,像个要死的孩子。我看见他的时候,总有六七岁了吧?觉得他好奇怪的,跟别的小孩都不同。我们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小孩一天在外面玩耍,东跑西颠。他只在门口看着,躲在那个沙拉子(栅栏门)后面。

他每天上午和下午都在门口看街。眼睛像总也打不开一样。穿一套灰不溜秋的衣裤。那么大了还穿开裆裤(是那些大孩子穿过不要的衣裤)。肚子好大啊!腿子和手膀子很细。走起路来很费力。像个小脚的老太婆。

他吃了早饭就走到那个沙拉子那里,用手搭在沙拉子的木棍上,肚子挤在沙拉子的缝缝里,清鼻涕流出来,他又缩进去,吞下去。呆呆地看着街上挑河水的、洗衣洗菜的,还有内河街那边过来的人。直到快要吃中饭时才回去。

他好像心里蛮懂事,但从来不作声。后母有时给他一块糖或是什么吃的东西,那哥哥一把就抢走了,后母有时夹点肉或鱼放在他的碗里,也被哥哥抢走。他也不哭不叫,只是看着他吃。一个几岁的孩子,要吃的孩子,为什么有那么好的忍耐力,真使人想不透。那两个大姐姐也不喜欢他,不同情他,经常敲他的脑壳。有时妈妈发点东西给每个孩子一份,大姐姐不吃他的,但故意把他的打着掉在地上,他又赶快捡起来放在嘴里。

有时候他在看街的时候,摸摸身上的口袋,挖出一点不知哪里捡到的什么东西放到嘴巴里,一声不响地嚼着。他从不作声,你要问他,他只摇头。他那大肚子不知是水肿病还是气鼓病(也可能是蛔虫)。街上有些女人家看着他遭孽,问他每餐吃几碗饭?问他肚子饿不饿?他从来不答话。只用眼睛看看你,也不哭也不笑,只是鼻子里清鼻涕流出来。他经常缩鼻子。

一个夏天,他突然腹泻,他一个人睡在后面的房间里,因为厕所在花园后面。有好几十步远,他动不得了,就在房子里拉,拉了一地,一身一裤子的屎。大孩子们把间门关着,没有人理。第二天就死了。

三少奶奶去箩行叫了土工,要他准备一个小木匣子,来了两个木工,土工看见那死人身上尽是拉的屎,不敢下手。三少奶奶又从屋里拿出来一刀解手纸,请他们帮忙。土工没法,只好用纸包着抬起放进匣子里抬走了。

街上的女人家议论说:“三少爷只管自己快活,害了人家女崽,又生一个这样的小崽子,活生生地磨死了,多可怜啊!”

大孙女荔荔

吕四老爷的大孙女,小名叫荔荔,在潇湘门是一枝花了。没有一个人不说她长得漂亮的,说她祖宗不知积了什么德,生出这么一个好看的女崽来。

荔荔的父亲死得早,她就跟着母亲过,上面还有一个哥哥。

长到十来岁的时候,她就不大出来了。专门在家里绣花。慢慢地越绣越好,鸟绣得像活的,凤绣得要飞起来,牡丹花朵朵逗人爱。见过她的绣品的都想看看她的人,看过她的人又都想讨一件她的绣品,荔荔性格脾气又好,总是爽快地答应人家。邻居都说,她吕家几代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女崽了。

等到十六七岁时,媒人一串串地来。说某某大绸缎店的少爷如何。又来一个什么大盐行的少爷如何如何。反正川流不息地有人来说媒的。

后来来了一个在道州做财粮官的亲戚说:“道州知县的儿子想找一个漂亮的媳妇,全道州没有一个看得上的,就是嫌不漂亮。我想大小姐确实够条件了。而且又是门当户对的。大小姐的爷爷也做过府官嘛。”

大小姐想起道州那地方,心里就有些不愿意。都说道州牯子是最野蛮的,又那么远。不过她的哥哥满口同意了,说:“好!机会来了,县长,官不小啊!攀上这门亲,只要随便开一句口,我就可以捞个小官当当了。好!太好了!”

老娘只有一个女崽,也舍不得放那么远去。坐轿子都要好几天,回娘家看一次起码得半年了。不大想这门亲事。

但儿子是决定了。并劝老娘:“只要有钱有势,远点算什么?只要想回来就回来了。永州眼面前哪里有县官的儿子呀?没得。这种好机会不能错过。”

他又找妹妹讲:“做县长的媳妇可是贵人了啊!家里肯定丫头小子一大群。随什么事你只要动口就是,一天到晚手指头都不要你打湿的。他们家就是这根独苗,你去了又没三叔两娌的,只有一个老娘。只要你不嫌弃她,你这么漂亮聪明的媳妇,她不天天当宝贝捧着才怪哩!”

他把十八岁的妹妹说得心上心下的。她想,就是不知道人品怎么样?隔得这么远,又没有人讲起告诉我,要是个浪子怎么办?她觉得哥哥只想别人家里多么富贵,将来自己好做官。连不为她多想一下。她一个人想着这终身大事,心里没有底,就细细地哭了。

因她哥哥答应了媒人。过了半个月就来了下定的礼品:绸缎多少匹,金器多少件。因为路远,水礼(肉、鸡等等)都没有办,就免了。但来了两百光洋。她哥哥喜欢得只差点要用头走路了。

到快过年的时候,开来一艘大官仓船,县太爷亲自从道州来接媳妇了。新郎也来了,穿的长袍马褂,帽子两边插了两片金叶子。

县太爷在永州租了大旅馆帮儿子成亲。娘家办了很多嫁妆,主要是**用品,都是小姐自己绣的。因为木器不好搬,在道州准备好了。

结婚的那天,大小姐什么都不关心,就只想看新郎公一眼。新郎公来花轿边迎她时,她觉得这个人个头还是可以,人也文质彬彬的。到吃交杯酒时,她就大起胆子看了一眼,啊呀!怎么脸上一脸的狗蚤斑?一片一片的。她心里冷了半截。

新娘本来就漂亮,一装扮起来就更漂亮了。

县太爷想:“真没想到,永州这个地方出这么漂亮的女人!亭亭玉立不讲,那水色,那眼睛,真够得上一个大美人了。等我回道州,请他几十桌,让大家开开眼!”

他们结婚后三天回门,拜见岳母娘。大少奶奶跟着这个满脸红色狗蚤斑的姑爷,心里难过得讲不出话来。

第四天,他们就坐着官仓船回道州去了。哥哥嫂子送亲,也随船去了道州。

道州家里当然好,使女、丫环、小子一大群。房子很大很阔气,摆满了紫檀木的好家具,那床都是经过精雕细作的。

到家就拜了祖宗,家娘家爷。家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崽,真是喜咧了嘴。

官员们都来道喜,送礼,看新娘子。新娘子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地看的,越看越好看。

嫂子住了半个月,就一定要回永州了。因为家里还有老母亲,不能在外面久留。但哥哥就不回去了。亲家爹安排了他一个专送公文的差事,就安个官名叫“秘书”,每月有四十块大洋咧。

大小姐嫁到道州,三年后才生了一个女崽。女崽像她的父亲,脸上皮肤也粗糙,不好看。脾气也古里古怪,七八岁了,还动不动就哭脸,大小姐拿她没有一点办法,只好随着她。但是大小姐生了这个女崽之后,再也没有生第二个小孩了。想起这事,她经常叹气,觉得自己的命不好。

那县长老爷子,看着一个那么漂亮的媳妇,怎么不会生崽呢?真是怪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他已是五十几岁的人了,还没有一个孙子在面前。想起总觉得对人不住一样。这样,他就主张儿子到永州去纳妾,找个会生崽的姨太太回来。

大小姐和她的丈夫,带着个八岁的女崽坐船回到永州潇湘门的老家。大小姐回到娘身边,得到一些安慰。但她的丈夫不愿住在她家里,他要去住大旅馆,大小姐也随他了。大少爷住进他们十年前结婚的那个大旅馆。而且他跟旅馆老板说,他这次是来讨姨太太的,要旅馆老板帮他做介绍。那旅馆老板看着这个外乡人,阔少爷,满口答应帮他找个姨太太,包他满意。

过了两天,老板带来一个满脸脂粉的少妇。穿着花咕隆咚的人造丝旗袍,烫了孔雀头,高跟皮鞋。老板说五百大洋,就可以做你的姨太太。大少爷想:五百大洋,便宜!他就要老板帮他办手续,写收据。真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那女人并不是良家妇女,她是一个唐班里的姑娘,会撒娇又会哄人,搞得他神魂颠倒。他就好多天不回潇湘门了。老婆和女儿都丢在脑后面了。

大小姐不知他在干什么,有时只暗暗地流眼泪。连面前的独生女都不大理睬了。

小女崽叫多弟,可她没有一个弟弟,好寂寞的。她一个人走到大门口看街。

街上很多孩子在跳房子、打弹弹。有女孩子在抛石子。还有用一根线在挑花的,两个人挑,用两只手,拿着那根粗粗的线,一下就挑出四根筷子一样形状。那个女崽又用手指头挑出一条裤子来,再一挑又是一双牛眼睛。很有味。

多弟不会玩那些玩意儿。那些打弹弹的男孩子趴在地上,看着多弟,喊她 “道州麻拐”。多弟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欺负,赶快跑回家,气得大哭起来。大小姐不知她出了什么事,问她:“是哪个打你了?”她说:“那个街上打弹弹的男孩子,他骂我是‘道州麻拐’!”

大小姐说:“那些是野崽子,不要去理他。我带你去看伢伢好吗?”

多弟问她娘:“伢伢在哪里?他到哪里去了?”

她妈带她直奔火神庙那条街,找到那个旅馆,她直往那里走去,看见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是她的老公,他们都在洗脸梳头发,看样子才起来。

荔荔看着他们那个样子,心里当然很难受。只有女儿放肆喊“伢伢!”。

那伢伢就要她娘儿进房去坐。大少爷告诉荔荔,说老板帮他找了一个姨太太。并跟那个姨太太打招呼,说:“你要喊她做大姐,这是我的太太!”那姨太太赶快喊她大姐。

大少爷说:“昨晚没有睡好,因为这圆顶帐子里的蚊子打不出,又捉不到。一睡下就在耳边嗡嗡地叫,好讨厌的。”

他要荔荔把她家里的那顶四方的夏布帐子拿来,并帮他买两根竹竿一起送来。

荔荔想,自己又不是他的下人、丫头,为什么要她送帐子还要她送竹竿?真是太过分了。

荔荔感到很憋气,她就带着女儿快快地离开那旅馆了。走出来时,差点要哭出来了,她霸蛮忍着。一回到家,她就走进娘的房里,扑在娘怀里大哭了一场,觉得自己不该去看他们,受了侮辱一样。

母亲劝她:“不要气成那样,女人家总是受男人的欺负的。你的错就是没有给他生儿子。这有什么法子呢?他当然是要接香火的了。这是你的八字不好,怪不得哪个的。不要气病了,难得吃药。

“你要吵到家爷老子那里去,没理的还是你啊!他要接后,要孙子,有什么错?说你希望他家绝后?你现在已经不是从前‘娘边做女’的时候了,你是人家的媳妇,又是丈夫的妻子。你要学会做人。

“帐子的事,帮他到大街上买一顶罗纱的。再买两根竹竿,他就喜欢。你也并没有矮三分,表现你是宽宏大量的贤妻良母。有气魄、大方、不吃醋,他更看重你。夫妻多年,情分应该还在。你关心了他,他不是一块木头吧?

“娘是过来人,看得比你多,不要把家拆散了。要保全家。如果那个女人生了崽,千万不要吃醋,一定要高兴,要当作自己生了崽一样的。你才得到公婆的重视。夫妻间的感情不能随便破坏的啊!家是不能随便拆散的啊!要赌气,拆散了,就没有了,再也恢复不起来的。”

荔荔听了娘的劝道,心里安静多了。她上街去买了罗纱方顶帐子,另外拿了两根竹竿子,带着多弟送去。

孙少奶奶柏家婆

荔荔的嫂子叫柏家婆,她是祁阳人,嫁到吕四老爷家做孙媳妇。

她包一双羊角粽子一样的小脚,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头发梳得令光的,是那种螺蛳头,就是在后脑壳上盘一个大螺蛳一样。她梳头不用茶油,专用戏班子里那些旦角化装用的“敏成胶”(就像木匠刨出来的刨木花放水里泡一下)。她的头发从不掉下来,她用那种两寸长的波罗针插了的,特别好看。

她只喜欢跟街上那些她认为有资格跟她讲话的女人家扯谈。她开口就吹牛皮,总喜欢讲她娘家如何如何发财,大哥是团总,二哥又是做什么官的。哪跟吕家一样,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的。

又说她爷爷是个什么品位的官。又说她伢伢也是做官的,得肺病死得早了点,不然家里还要兴旺些。

她每年要做一些腊肉、腊鱼。她都把它切成小块,用麻绳串起来,看着几十块,显得数量蛮多,又好看。她又用一根竹竿串起来,挂在门口。别人老远就看见她家做了那么多腊肉、腊鱼的。她自己每天都要瞄几次,似乎越看越有味一样。有时看着自己一个人暗暗地笑。

她男人去道州妹妹的家爷老子那里做“秘书”去了(实际上是打杂的)。间常回来打个转身,说是出公差。当然是他亲家爷照顾他回来看看老婆了。她说:“这几块好腊肉留着等我三反(她儿子)的伢伢回来吃。我们在家里不做什么事,随便吃些小菜,还有鸡婆生的蛋就够了。他一个人在道州干公事,肯定好辛苦的。”

柏家婆最喜欢讲现话,今天跟你讲了,明天出来碰到你她又是讲她大哥当团总,二哥又是做什么官的。或者又说她今天吃了腊肉,如何如何好吃,并说:“我们做腊肉是有规矩的,不像别人屋里那么胡子八斤做。要放好几样香料,还要放酱油腌,再用老糠掺樟树籽籽熏,又好看又好吃。”

我母亲说:“她尽吹牛皮,喜欢讲嘴巴。熏腊肉哪个女人家不会熏?还要用什么樟树籽籽?没听说过。尽充能干。好像别人一生一世没吃过腊肉一样。几块腊肉合起来没得两斤。还天天瞄着,东看西看。天天念着腊肉,腊肉。还到处讲她那点腊肉如何如何全是味道。不怕别人听多了讨嫌。”

有时她到我们家门口东看西看,我母亲总在做事。她看到我们厨房里挂着腊肉,熏得有些黑,又想指点一下了。我母亲懒得理她,说她一天到晚吃了饭没得事做,总在找别人的岔子。她看见我母亲不蛮高兴,不搭理她的样子,赶快几踮几踮地回到家里去了。她屁股大,腰细。走起路来学着以前宫里那些受过训练的宫女一样,有些装模作样的派头。

柏家婆的崽

柏家婆也只生了一个崽,叫三反。高小毕业就进了永州大街上最末尾的那个小百货店学徒。那其实不是百货店,只卖丝线、腊线、针、扣子之类。那铺面只有三四尺宽,里面只有两个老者,坐都坐不稳了,要他帮忙看屋卖些丝线、扣子。早去晚归。那铺子也赚不了大钱,工资当然少得可怜。

三反比他伢伢强些,他读了高小。那年时逢街上有告示,招考汽车驾驶学徒。学历要高小毕业生,十八岁。他刚好是十八岁,高小毕业。三反长得像柏家婆一样,高高大大,身体好。考试体检都及格,录取了。那个年头,才见到汽车。想起开汽车的人本事好大。她的伢崽考取了一个有本事的工作。将来还不晓得是个什么官咧!逢人便告,逢人便说。说不知开汽车算几品官?

她儿子告诉她:“莫出洋相了,说她是老习惯老脑壳。现在都民国几十年了,还问什么品不品的,别人会笑死你的。开汽车就是汽车司机。”

她又问:“司机算什么官呢?”

她儿子说:“什么官也不是,就是司机,会开汽车的司机,算是一个有开车技术的工人吧。”

她听了很不受用:“工人?哼!那是一些挑箩行的、抬轿子的、帮别个屋里修理脚盆马桶的才是工人。开着汽车飞跑的也算工人?”

觉得伢崽说的话真没劲。

柏家婆的侄女

柏家婆家里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崽,帮她家里做所有的事。这女崽叫秋菊,喊柏家婆做姑姑。秋菊因死了父亲,十二岁由她母亲送来。她母亲改嫁了,带着秋菊在男家怕别人嫌她,所以送到姑姑家。

姑姑拿她当丫头使用。每天到河里挑四担水,洗衣洗菜。只看见她每天一双赤脚,到河里洗这洗那的。只要有一点空就到后面果园里去挖虫线(蚯蚓)回来喂洋鸭。

柏家婆很爱卫生。若有人坐了她的凳子,等那人起身一走,她就赶快喊:“秋菊!快把提桶提些水来,带上抹布,帮我把那条凳子洗了,抹干。”

抗日的时候,好多北方粮子(部队)来到永州扎在城外。有个开汽车的司机,三十七八岁了吧。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女崽,天天在河里挑水、洗衣服,以为是个丫头,长得还算漂亮,他就托了城外一个客栈的老板娘,帮他做媒。说他没有结过婚,想讨她做老婆。

那老板娘晓得柏家婆很厉害,她就先找那女崽说:“有个开汽车的粮子里的人看中了你,想和你结婚。你看看他吗?”

秋菊只听到讲是开汽车的,她心里就动了。觉得那是有本事的人。老板娘说:“那当然啦!潇湘门考试开汽车的,就你姑姑家的崽考中了,别人都没考取。”

她就在客栈看了那人一眼。矮矮墩墩的,讲话她听不懂,北方人。但她想嫁个开汽车的,总比嫁个磨豆腐的强。“汽车好难开咧!豆腐易得做。”

因为曾经豆腐店的刘伢崽也想讨秋菊做老婆,刘伢崽二十多岁,很漂亮的。因她姑姑要二百块光洋,他拿不出来。

这回是汽车司机,秋菊觉得比豆腐店磨豆腐的好,起码不要挑水了。他是吃工资饭的,每月有饷发,那当然好。有本事的人以后也不会没饭吃,人丑点也不算蛮丑吧。圆圆的脸干干净净的,要得。她要那老板娘去跟她姑姑讲。

她姑姑说:“我要三百块钱彩礼钱。她在我这里五年了,供她吃穿,三百块不多吧?”那个司机就给了她三百元。姑姑什么也没给她,新衣服都没做一件。还是那个司机帮她做了一套新衣服,还给她打了一个结婚戒指。秋菊很高兴!

柏家婆的男人

柏家婆的男人,大少爷。托妹妹的福,因亲家爷的关系,在道州当了“秘书”。其实他哪里当得秘书?他一不会写什么东西,二不会抄写。写个自己的名字都是歪七扭八的。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跑腿几趟。县长要他送文给秘书,秘书要他送文给科长,科长要他送到收发室。再没有什么难做的事了。

小时候在他三兄弟中,数他最不爱读书了。听说他一天到晚只喜欢躲在后面果园里捉蛐蛐玩。还拿一根竹竿把树上不成熟的橙子打下来,切下橙子两头的蒂子盖,到香炉钵子里拿来香棍子。一根根地插在橙子蒂上,上下两个蒂子,插满了香棍子。就是一个蛐蛐笼子。蛐蛐放在里面,他搞些饭粒子、生菜叶子,放进去给蛐蛐吃。

晚上他又把这蛐蛐笼子挂在**。蛐蛐叽叽地叫,他喜欢得一晚都不睡。早上不起来。他父亲知道了,拿戒尺把他打了一餐死的。

不过他恶习难改,最厌恶读书。要读书就像上刀山,话都讲不圆,背书更不成,只是一个劲地哼哼。专门挨打手板。

做鬼事有一套。听说有一次趁老先生在看书时,没有注意他,他就偷偷地走到老先生的背后,把老先生的辫子尾巴扎在椅子的后档棍子上。老先生不知道。喊他背书,他哼哼唧唧背不出。老先生提示他,他还是哼哼唧唧的。老先生用手去摸身边的篾片,正要提起篾片打他,他就哈哈大笑跑出了门。老先生想站起来,后面的辫子拖着他起不来。

他跑到外面大笑,并讥笑老先生说:“你打!你打我的屌把!”

老先生气得发抖。还是老二老三来帮老先生解开那疙瘩。

他父亲知道了,气得要死。这次也不打他,就把他关在后面那个果园里。

那个果园在城墙的内面,有一亩多地宽。他家种了柑子、橙子、枇杷、桃子树。并起了一个比较高的围墙。曾有人想偷果子吃,用楼梯搭在围墙上,但那里面喂着恶狗。说那人没有偷到果子,反被恶狗咬伤了,还撕烂了衣裤。

大少爷关在这果园里,他并不着急,他会爬树。正是柑子、橙子成熟的季节,他去树上摘柑子充饥。又玩蛐蛐,他挂在**的那些蛐蛐笼子被他父亲烧了,他很心痛那些蛐蛐。

他就是这么个玩意儿,所以长大了,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是一块做大少爷的材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是一个什么也不会做的废物。

去道州干事,当了一个送信的“官”。那是因为有个漂亮的妹妹嫁到这里,有个当县长的亲家爷才能在这里待下来。每月能拿四十块大洋。

柏家婆疼男人,但她从来不敢提起她那男人有什么本事的,因为她心里很清楚,那是一块废物。

孙少奶奶李家婆

李家婆也是四老爷家的孙媳妇,称作孙少奶奶。四老爷家原来也算是大户人家,但祖宗没有留下什么田产财物,到了李家婆这一辈也就是挂着一个空名气了,家里穷得叮当响。

李家婆的家娘,别人都称呼二少奶奶。二少奶奶都七十岁了,每天裤脚卷得高高的,露出两根细细的脚杆子,赤着一双小脚,到河里洗衣洗菜,搓抺布。家里水缸里的水从来不敢用,那是花三个铜板一担请人挑的,只留着煮饭烧开水才用。

二少奶奶的儿子孙少爷在大西门潮烟铺子里做店员,每月只有一份微薄的收入,那点薪水拿回来全部都交把娘,自己不留一个的。因为那点钱每个月只买得米、油盐和小菜,勉强可以过活罢了。家里一年到头没有买过一块肉吃,也没有扯过一件新衣服穿。二奶奶想办法喂了两只鸡婆,每天用小菜蔸子和一些烂菜叶子剁细,拌一点饭或洗锅的水喂着,想靠鸡婆生点蛋来打牙祭,可那鸡婆营养不够,很久也不下一个蛋。

李家婆人长得高大,没有油荤,她每餐总要吃三大碗饭。她说她比她男人高了半个脑壳,所以要吃得多些。

她有时闲得无聊,也到我家里来串门子。因为都是本街的熟人,母亲再忙也跟她讲几句白话,所以她经常来。她来了喜欢东看西看,有一次看见桌上碗里吃剩的一些芥菜梗子和大蔸萝卜,没有捡进碗柜里去,她就用手捻起放嘴里,咔叽咔叽地吃,边吃边说,好吃好吃,你屋里的坛子菜做得真好,又香又脆。母亲不作声。她就把那碗里剩下半碗芥菜根子和大蔸萝卜全部吃光,抹一下嘴巴就走了。

第二天又来,看看桌子上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她就跟母亲扯谈,说她准备过河到她干哥哥那里去住一晌。

都知道李家婆有个干哥哥。那干哥哥家里有几十亩水田,算个小康人家吧。家里没有老婆,只有一个崽一个媳妇。李家婆跟他相好也不知有多少年了,反正每年要去他家几次,每回住个把月就回来。她说乡下真好,水都是甜的,那井水可干净了,不像我们的河水,船牯子早上在上面拉屎屙尿,下面的人挑水吃。有时不小心,还挑着屎坨坨呢!你不信,有天早上孔老头(挑河水卖的),瞎起眼睛,帮道气婆挑担水,不是上面浮着一坨屎呀?后来道气婆再不要他挑水了。

李家婆去年在干哥哥那住,是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褂子去的。有次洗澡,手脚重了点,那褂子就烂了,背上破了一个大洞。李家婆想找一块同色的布来补好,但她把干哥哥家里翻遍了,也没有找着一块补衣服的布,最后她把自己的一条天蓝色大格子手巾补上了,穿起来就像背上打着一面旗帜似的。干哥哥看着那褂子太不像样子了,那时正秋收,收了几十担谷子,干哥哥就卖了一担谷子,俩人到向西的街上,帮她扯了一套青府绸衣料,请乡下裁缝做了。李家婆就穿着这套青府绸衣裤回来,这成了她的当家衣裤,总是晚上洗了白天穿。街上人都说,李家婆搭帮乡下的干哥哥,才有一套青府绸的衣裤穿,不然是裤子都穿不上。

从乡下回来时,又是干哥哥送她回来的。除了带回几十个盐鸭蛋,还带回干辣子、红薯、酸菜之类的土产。干哥哥用自己家里的两个长布口袋装得满满的,再用一根竹扁担挑起那两个袋子,像乡下老公送婆娘回娘家一样的,亲亲热热地把李家婆送回来。干哥哥挑得满头大汗,李家婆吊手吊脚地走空手回来。

干哥哥比她的男人高半个脑壳,每次来,都是头刮得令光的,脚上是李家婆帮他做的浅口布鞋,穿一套蓝色的竹布裤褂,一副乡下人的样子。

李家婆回到家里,赶快打水把干哥哥洗脸,说他挑这么多东西,真是累死了。不过那干哥哥还懂事,把东西放下,洗掉一脸的大汗,就拿着扁担口袋打转回去了。

李家婆的男人,明明知道他们是那种关系,可从来也不敢说她一句丑话。因为家里太穷了,他又比李家婆矮半个脑壳,觉得自己讲不起话。以前李家婆嫌弃他,总是骂他三泡牛屎高,不像个男人家,嫁把他背了时。只是后来生了一个儿子了,才定了心跟着他过穷日子的。

二少奶奶也不说什么。儿子都不说,她能说什么呢?而且媳妇带回来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多余的,都是他们正需要的啊。不过,她对那个光脑壳的什么干哥哥,嘴里不说,心里还是不高兴的。

李家婆一回到家,就数她那干哥哥的好处,说他人好,厚道,讲义气,又大方。每次回来都亲自送她,还送那么多东西,真是比亲哥哥还要亲。又说住在干哥哥那里,没有一天断过荤菜的,鸡呀,鱼呀,蛋呀,天天有吃,说他自己门口塘里就养着鱼,鸡、鸭也喂得多。要吃只要自己动手,又不要买,天天吃不尽。哪像我们的家里,斋得口里都起鸡屎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