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妹崽婆也上过夜校初级班,后来没有上高级班了。肯定也认得蛮多字的,他想写封信给她吧。后来他又想,那是太危险了,要是遭到妹崽婆的反对,那就糟了。
他想了很久,想出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找她伢伢学做包子豆腐,慢慢接近妹崽婆。他想如果让他们父女了解了自己的人品,他们肯定会喜欢自己的。因为他们都是那种好人,好人太难找了呀!
而且他自己也有很好的手艺。他会做霉豆渣。他做的霉豆渣特别鲜,特别香(做霉豆渣主要是霉的火候要掌握得好)。别人买去打汤喝,都夸他做得好。因为他家劳力不够,房子又窄小,没有养猪,所以豆渣全霉上了。每天只要挑到河边,一顿就卖光了,比养猪来钱更快。
那一天,他穿了一件干净的褂子,裤子也是干净的,手里端着一碗霉豆渣,小心翼翼地走到张家。
妹崽婆正在包豆腐,她伢伢在吸旱烟。他就很有规矩地喊了一声“张伯伯”,便放下那碗霉豆渣,脸上就红了。
张老板问他有什么事?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想要张伯伯告诉我做包子豆腐。”
张老板说:“这么容易的事,你这么聪明的小孩子还要我告诉吗?”
王伢崽赶快说:“你老夸奖我。我是真不会做,才来拜师的。”
老张喜欢他了。看他那张红得像猴子屁股一样的脸,肯定他是个好伢崽,就喊了一声:“妹崽!小王伢崽想学做包子豆腐,你告诉他一下吧!”
妹崽婆其实心里也是喜欢他的,只是没有机会表现。那次他在城门洞里给她唱情歌,真是个蠢子。搞得那么多人都晓得他喜欢她,多不好意思呀!今天来学做包子豆腐,主要可能还是想来讲什么话吧?妹崽婆就喊他过去看,这一下他很放心了,觉得她人还是蛮好的,赶快去豆腐箱子边站着。
妹崽婆说:“来呀!包几块试试看!”
其实他手脚还是很灵敏的,几下几下就包好一块,一下子就包了好几块了。妹崽婆说:“你会包嘛!包得又快又好。”
老张更喜欢他了,说:“一个聪明伢崽,做什么都手巧。”
他有点云里雾里了,打算下面再说些什么呢?
妹崽婆喊他:“歇息吧!你还要学?比我还包得快,这么心灵手巧的。”王伢崽真正不好意思了。他不知道该称呼她什么,只是傻笑。
妹崽倒是大方,问他:“你怎么端来一碗霉豆渣?”
他说:“给你们尝尝味道。我那里住得太窄,不像你们这会馆里,宽天宽地的好养猪。我所以每天做一锅霉豆渣,不过这东西便宜,每天挑一担出去,很快就卖光的。打汤有一股鲜味。很多人爱吃。所以今天拿一碗来给你家试试味。见笑了。”
妹崽婆和她伢伢都笑了起来,说他蛮会讲话的。
他就把霉豆渣倒在他们厨房的一只大碗里。看见了妹崽婆的娘坐在那里,把灶里的火屎装进一个坛子里去,那是准备冬天烤火用的。他就喊了一声“张伯娘!”
张伯娘说:“多谢你,还给我们霉豆渣,吃新鲜。在我们家吃晚饭吧?”
他说他伢伢等着他回去做饭吃,就走了。
回到家后,他心里好像有底了一样,高兴得不行。觉得不光是妹崽婆和她伢伢都喜欢他。连她娘还说留他吃晚饭。都对他很好。他想起自己的命运肯定比那些个织布厂和豆豉铺的少爷要好得多。他就是家里穷。他想自己一定要讨到妹崽的。
就在那一年,王伢崽的姐姐从乡下带了鸡和蛋来城里看伢伢来了。姐姐当然关心这个满弟了。问他可有婆娘了?
王伢崽笑着说:“你眼睛没有吃油吧?这么个小屋子,有没有婆娘都看不见呀?”
姐姐讲:“你这个蠢崽,我不是那个意思呀,我是说你可有相中的人?”
王伢崽说:“相中的当然有呀,别人也喜欢我咧。就是没得钱哟。”
姐姐说:“是要钱买呀?”
“那倒不是,总要请个媒人吧。买点彩礼吧?别人才能正大光明地嫁过来呀!”
姐姐说:“别人答应了,就是办点东西,请个媒人的话了。我帮你出这点钱吧。我是才卖了两窝猪崽,有点钱。你要,先拿去办喜事好了。”因为娘过世的时候,就是挂念着这个独崽的亲事,要她照顾好这个老弟的。
“那还有什么话讲。”
“年纪不小了,今年二十一了吧?女崽在哪里?”
“她就住在祁阳会馆里。我们是同行,都是做豆腐生意的。人长得好看,只怕永州府都少有的。又会做事。姐姐你要帮我做成了这件事,我会好好报答你的。”
姐姐讲:“我就在这里帮你喊个媒婆。要是女方不要很多彩礼就同意了,我们就喊顶轿子。抬进屋就成亲,这不就好了。”
王伢崽听了姐姐的话,跳起来高兴地喊了一句“好姐姐!”就跑到刘媒婆家去了。
那刘媒婆讲:“那豆腐铺的张老板已经给我碰过两次壁了。别人还是那么有钱的人家,他都不肯。你这个冒失鬼,能讨得他的妹崽婆起呀?”
王伢崽讲:“这次你老猪头肉吃定了(谢媒人都用一个全猪头的)。赶快去吧!包你成功的啊。”
王伢崽本名叫“王天保”。是他娘取的这个名字。是希望老天保佑他,长命百岁的意思。妹崽婆叫“张兰香”。也是她奶奶取的这个名字。但是家里父母都愿意喊小名,而且喊习惯了。不愿意改口喊他们的名字。别人也不晓得他们还有个名字的,只晓得喊“王伢崽”和“妹崽婆”的。本街的人从小看着他们带着这个小名长大的。现在刘媒婆要提亲了,才晓得他们还有个本名“王天保”和“张兰香”的。
姐姐听到刘媒婆的回信,说张家同意了。
首先是她老子说:“一个好伢崽,他伢伢也是个忠厚老实人。就是家里穷了点,不要紧,年轻人发狠,将来有出息,不会饿饭的。”
讲完,他又吸了几口烟,对刘媒婆说:“刘嫂,难为你了,鞋都走烂两双了吧?这次算是成功了,也要感谢你!”
刘媒婆听了哈哈大笑,说:“王天保真是好福气,得到了你家的兰香这朵花,真是不容易呀!多少人都没有想到,他这一求婚就成功了。我是像做梦一样的。我原以为王天保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这小子真有福气。”
刘媒婆问老张要多少彩礼钱?张老板说:“这可不是做生意。我愿意把女崽嫁把他,不是要他出多少钱。他有几吊钱能办什么礼,这要看他自己拿得多少钱出来办一点礼性就成了。我不要他什么钱的。我是嫁一个爱女,希望我的女崽跟他和和美美过一世,生儿育女,我就最高兴了。”
这些话传到王天保耳朵里,他就跟姐姐打商量。由姐姐主持这桩婚礼。
姐姐上街去扯布,扯了一套花司阁衣裤(麻料子)。红衣服、黑裤子。红衣服多扯了两尺,准备剩下来做新娘子的盖头布用。另外扯了一套印花布衣裤和一套扎花布的衣裤,适合劳作时穿的。想起兰香那么漂亮,应该穿花的。这种乡下织的印花布和扎花布,一般的都是买回去做被子和垫被用的。姐姐能干得很,知道做衣服穿也好看,又结实。
又买了果子四包。不准备用“抬盒”,并买了十斤肉,十斤鱼。用两只大竹篮子装着。上面一个大红包,是五十元票子。
姐姐请了街邻帮忙,送往张家。
张家接着,一看那么多东西,认定天保家费了很大的力气了。一下子能拿出这么多钱买东西,不容易,肯定是他姐姐帮了大忙。
定的日子是腊月二十八过门。轿子也定了,锣鼓喇叭手也定了。
平常天保都穿短打,做新郎要穿长衫,他不习惯。又没有长袍子。做新的又得花去很多钱,他平日又不穿。
于是姐姐又想法子,把父亲的棉袍下半截面子补一层新黑布,面上再做一件深蓝色的竹布衫子。买一顶瓜皮贡缎帽子,是那种个大红顶子的。鞋子是姐姐从乡下带来还未穿的新鞋。这就齐全了。
张家妹崽要做新娘了。她娘请了裁缝在家赶做衣服。妹崽的娘亲自帮女儿做了一双做新娘子穿的绣花鞋。她不喜欢圆口鞋,喜欢那种老式的剪口,红鞋滚上黑边。绣着一只飞起来的凤。很好看。她的针线活很出色,平常没有做,这一下出了名了。
妹崽舍不得娘,说好以后住在一起好照顾娘。
娘看着日子就要到了,拿来一根麻线要帮妹崽扯脸。妹崽说不要了吧?娘说:“光脸媳妇,毛脸女。这是规矩。”她要妹崽坐下来,又去灶里抓来一把烧了的老糠灰。抓住妹崽坐下来,帮她把眉毛扯得细细的弯弯的,额角方方的。再用麻线在脸上绞,把那些细细的汗毛全绞下来。那脸就全光的了,这就变成了一个光脸媳妇。
腊月二十八那天,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锣鼓轿子来了,吹喇叭的把脸都吹得鼓起来了。轿子到了祁阳会馆,就“噼里啪啦”地放起鞭炮来。街上很多人出来看热闹。
妹崽婆的娘哭起来。妹崽的弟弟背着姐姐上了花轿,一下子就抬走了。
其实又不远,半里路都不到。一下子就到了王伢崽的家里。轿子放在门口。新郎出来接新娘子出轿门。但新娘的盖头盖着脸,新郎看不见新娘的脸,他好性急,揭开看了一眼又赶快盖上。姐姐出来和新郎两人把新娘送进房里坐好。
王天保的父亲在帮着放鞭炮,又装香又点蜡烛的。老人家满脸喜气。看着他们拜了堂,又拜了自己。新媳妇进了洞房了,女儿陪着她。这喜事办得红红火火的。街坊邻居都另眼相看,他们说织布厂和豆豉铺都没有讨到的妹崽,被豆腐店的小伙计讨上了,真新鲜。说这女崽不选家财,只选人品,好样的。古时候都说:“茅屋出秀女。”一点不错。王伢崽人也不错,人又发狠又忠实。一天累得要死,晚上还上夜校读书。他跟妹崽婆,真是天生一对。
清朝把总左老爷
我家隔壁的隔壁,住着一位清朝的末官——把总。虽然是个顶小的官,但不管怎样也是一个官吧。
他的住房与别人家的不一样。两扇大门外面有两扇沙拉子(北方语,栅栏),就是两扇腰门,腰门有一人高,腰门上面有尺把高的一根一根的车出来葫芦栏杆。腰门是一天到晚闩着的。要进去就得喊开门。
左老爷的老婆子大概七十岁了吧,一头灰发,一双打不开的老昏花眼睛,鼻涕好像经常要掉下来的样子,她在胸口那里吊一块绸帕子,那是擦眼泪和鼻涕用的。
左老爷只有一个独子,儿媳生了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
左老爷很健旺。他高大,挺拔。脸色又红又黑,黑得跟船估佬一样。那是他天天在河边钓鱼,太阳晒的。冬天他喜欢用一条布带子把裤腿捆住,像军人打绑腿一样。
他喜欢钓鱼,每天他都在河边钓鱼,他钓鱼跟别人不一样,他从不带那些装蚯蚓或者蛆婆子的罐子,他只带一根钓竿,一个鱼叉,外加一条麻绳。他是只钓大鱼的。
他多半都是钓到那种大青鱼,都是二斤多一条的。他不在滩头浅水边钓,而要到滩下面水深的地方去钓,每次都是将钓竿抛得很远,然后只管拉线,左拉、右拉、逆着水拉。那钓鱼的钩子在水里拉来拉去的。有时钩着一条大鱼了,他很沉着,先不拉线,随那鱼在水里挣扎,鱼很想摆脱他的钩子,可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那钩子上有倒钩的,等那条鱼跟钩子较量半个时辰了,鱼有些累了,他就慢慢地往浅水边收线。线收到离岸不远处时,看得见了,是一条大青鱼,他就使用鱼叉子,一叉子叉中,叉牢,再把鱼拖上岸来。这时的左老爷喜欢得手舞足蹈,赶紧把带来的麻绳子拿出来,穿进鱼嘴里,提着鱼,拿着钓竿,高兴得屁颠屁颠地一路小跑回家。
回到家里,媳妇帮他开了腰门,看见钓了一条大青鱼,赶紧接着,喜欢得又笑又大喊:“妈!妈!快来看!爷爷钓了一条好大的青鱼!”老婆子笑出了泪水,孙女拍着手在旁边看,哈哈地笑,有鱼吃了。哎哟,多好看的鱼啊!只有小孙子还不懂事,他也跟着别人笑,用力地拍打自己的肚子。
媳妇把鱼拿到厨房,剖开之后,分成几份,再撒上盐,要吃好几天的。
左老爷家里从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个富人家,其实他家并不富。早年当过小官,也没有很多余钱剩米。他住的房子是比一般人要好些。进门有个堂屋,堂屋后面是左老爷的卧室。卧室外面是个天井,那是用小卵石砌的。后面栽花,还有几根竹子,是他媳妇晒衣服的地方。天井后面是厨房厕所。在堂屋里的左边,不知怎么有几层坡,上去是他儿子、媳妇的卧室。那里白天也是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要点上灯进去才看见床,看见被窝。
他的儿子在永州县立中学,读了初中(县中只有初中)。后来在县立小学教书。晚上在夜校教课,一天很忙。媳妇带着两个小孩,还要做全家的家务。那堂屋里有一张八仙桌,两张太师椅,一张茶几。总是抹得很光亮的。他媳妇也是一个读过几年私塾的小姐。可她从不嫌家里清贫的。
老婆子虽然年纪老了,身体不好,可每年春天的时候,她都要抱几窝小洋鸭去卖的。她喂着两只洋鸭婆,还有一只洋鸭公,洋鸭婆子长得四五斤一只,洋鸭公子可长到七八斤。她把那些积着的鸭蛋,让洋鸭婆孵。等小洋鸭出来时,黄黄的,嫩嫩的,很好看,街上的人都来买。买回去后,到河边去挖蚯蚓来喂,长得最快。到过年了,家家都要杀洋鸭,肥肥嫩嫩的,最好吃了。还要熏了做腊鸭子,这样可以留着慢慢吃,待客时才割一块下来,够得吃。
左老爷除了钓鱼没有什么别的爱好,不吸烟,也不喝酒。有时冬天太冷钓不到鱼,他就在家里看他的《三国演义》,那是用一个大书壳子包着的三大本书。有时帮着抱孙子玩,教孙女念唐诗,什么“春眠不觉晓”之类的,他人很和气。
蔡老板
斜对门的蔡老板年轻时当过保镖,跟着那些贩鸦片土的到处跑,他后来就自己贩鸦片了。
我小时候喊他蔡家伯伯,看着他经常背着一个大包袱跑云南。他做烟土生意赚了一些钱。后来政府禁烟比较紧了,贩烟土的人抓住了要坐牢,当时还枪毙了一个吸鸦片的蒋律师。那蒋律师的两个老婆哭得喊天叫地的,全城的人都知道。
蔡老板看形势不妙,想改行做别的生意。他看到我家做米生意好,就也想做米卖。但做米家里要有劳动力,他自己五十多岁了,他的婆娘外号叫道气婆(呆板不灵活的意思),是个病壳子,做不了好多事,还要侍候蔡老板八十岁的娘。
蔡老板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又没有儿子,想过继一个,他就回祁阳老家去了。家里的叔伯兄弟好几个,他放信说想带个儿子,将来养老送终,继承家业。
乡下人知道他是个能干人,很厉害,这些年做烟土生意又赚了不少钱,亲戚们都想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他。他挑选了一阵,看中叔伯老兄的一个孙儿。那孙儿老实巴交,牛高马大的,是个好劳力。孙儿几年前定了一房亲,因为家里拿不出彩礼钱,一直拖着没有过门,现在女崽都十八岁了。蔡老板想:这太好了,出点钱又多一个劳力,他花了百把元钱把孙媳妇娶过来,一起带回永州。
蔡老板家里的伙食从来开得好,他每天都要打酒砍肉的,吃得满脸油光,酒气醺醺。乡下来的孙儿孙媳妇跟着享福,像进了天堂了。
蔡老板虽然五十多了,但他身体还很强壮。
他的头顶光了,脑壳上只有周围一圈头发,眉毛粗粗的,眼睛凹得很深,眼珠子藏在眉毛底下,鹰钩鼻子长长的。俗话说鹰钩鼻子鹞子眼,为人阴险。
本街的女人们(皮老娘、曹家婆她们)另有一种说法,说蔡老板那是色眼,看女人看得像要钻进去一样。又议论他的嘴巴,他嘴唇上留了一撮胡子,下巴刮得精光,红红的,吸旱烟时经常喜欢把舌子伸一点出来,皮老娘说他那嘴就像女人的那个东西,说罢她们大笑一阵。
孙儿孙媳妇来了以后,女人们更有话讲了,说他真会做事,明明是到乡下找个“小”(小老婆)来了,什么孙媳妇?你看他对那小妇人,看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那个乡下伢子又是一个不会“打生”(公鸡围着母鸡转)的阉鸡公。说那条老牛,如今角上挂着嫩草,哪有不想啃的?
女人们又套道气婆的话,听道气婆讲,吃饭的时候,老家伙尽往小妇人碗里夹荤菜,眉来眼去,笑嘻嘻的。别人说:“道气婆,你什么时候受过他那样的宠?”道气婆说:“从来没有,年轻的时候常挨他耳光子、拳头。”别人说:“你对他娘那么好,他还打你,真不是人了。”道气婆说:“那时哪个敢记他的仇?老娘说他小时候调皮,老子死得早,没有人管教,要我让着他。”道气婆越想越气:“我那时生了孩子都没有得着什么好吃的,孩子没奶吃,尽吃些擂米粉子,老娘还说擂米粉子养人些,还不是没养好,伢崽女崽都养不活,做个绝蔸佬 (断子绝孙的人)!”
道气婆五十刚出头,就老得可以了,两颗大门牙掉出嘴皮外面,但又没有脱掉,长年四季喉咙里有痰,咳咳吭吭的,衣服都是穿了好几十年的了,那棉袄穿在身上像块砧板,又硬又脏,没有一点暖气。她一到冬天就把手从袖子里缩进去,双手在衣服底下捧着一个烘笼,烤肚子。外面看上去,小肚子那里鼓起,两只空筒袖子吊起,不知是个什么怪物。她整个冬天都像在感冒,老是呼哧呼哧吸鼻涕,一副可怜相,蔡老板看见她从没有好脸色。
乡下来的孙儿叫猛子,孙媳妇叫春桃。猛子一天也不跟春桃搭一句腔,只是拼命地推谷子。春桃跟猛子相反,她嘴巴不是讲话就是笑。有时边讲边笑,逗得爷爷也笑。爷爷很喜欢她,经常跟她一起舂米,只要跟春桃在一起舂米,蔡老板就精神焕发。
舂米时,两人并排站得很紧,踩着脚下的踏板,身子扭来扭去,屁股碰着屁股,两双手把在横杆上,也可以互相挨着,摸着。蔡老板真是云里雾里浑身舒服透了。
舂完一臼米,蔡老板坐下来吸杆旱烟,春桃将臼里的米挖出来,再倒进一臼,蔡老板看着她做,笑眯眯的。
春桃觉得这个爷爷很好,又很体贴她,爷爷说她穿得太乡气了,还跟她扯了一件美丽绨的夹衣,说她穿上那件雪青色的夹衣,就不像乡下人了。又说她喂猪有功,还跟她打了一对像图钉一样的金耳环。春桃戴上那耳环,就像城里的少奶奶了。
蔡老板挖空心思到外面拉生意,一些伙铺和熬糖铺,用米量大,他一家家地找上门去,说他家的米便宜,保证不发水,而且送货上门,付不出现金的还可以赊账。这样,有好几家大铺子都开始买他的米。他派猛子帮人家挑去,不要力钱。本街是个贫民区,他也到处宣传他的米好,出饭,量米的升子比老米店要大,因此本街的人大都买他家的米。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差不多把其他几家老店都挤垮了,我母亲只好偷偷骂:“土匪一样的家伙。”
米生意做大了,米糠和碎米也多了,蔡老板又开始喂猪,他一次买回四头架子猪,猪吃米糠长得最快,三个月就变成大肥猪出栏。这样,蔡老板一年可以杀三次肥猪。他算了算,养猪比做米还赚钱。
到过年的时候,各店都关门休息了。猛子在城里比乡下还累,一天到晚没有休息,他只想回家看看父母、兄弟姊妹。春桃也想回娘家显显阔气,让乡下姊妹看看她的金耳环,她的料子衣。
蔡老板打发他们夫妻回乡下去,带去一些腊肉、糖果,孝敬老人。又给他们每人二十元钱。
猛子将带回去的腊肉、糖果平分一半给春桃带回娘家。钱是各人归自己用。过年时春桃和猛子回了一趟娘家。猛子拜了年即回来了,春桃住在娘家不肯回来。猛子娘看他们结婚一年多了,问为什么不生毛毛?猛子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不敢说自己没有和春桃做过生毛毛的那事,哪里有毛毛生呢?
春桃的娘见女儿结婚一年多了,只是身上的肉多了,人又白了,但是不怀毛毛,是什么原因?她问春桃,春桃红着脸只是流泪,娘看她哭,更不放心,加紧追问,春桃被逼得没法,只好边哭边说,女儿还是一个姑娘家,哪来的毛毛。娘听了春桃的实话急了,问她为什么?春桃告诉娘,猛子不能和女人睡觉生毛毛啊……他每天睡他的,他是个阉鸡公。
猛子晓得自己的事别人知道了,很不好意思,居然不能睡老婆,太丢人了。在永州吃是吃得好,这事也太没面子了。同时他晓得春桃喜欢爷爷,将来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如果跟爷爷生了儿子,那不丑死了。他跟乡下的父母说:他再不去永州了,爷爷将来自己会有孙子的。
春桃单身回到永州。爷爷问她猛子呢?她告诉爷爷,猛子不肯来了,问她为什么?她说不晓得。
猛子不来的第二年夏天,春桃果然怀毛毛了,吃不下东西,总想呕。蔡老板开始有点慌了手脚,他后来决定,先派一个亲信,用红纸封两百花边送到春桃娘屋里,要春桃家提出跟猛子离婚。这样蔡老板就可以和春桃成为夫妻。
道气婆看到春桃呕吐,知道她怀毛毛了,她就骂蔡老板老骚公。蔡老板气得打了她两拳,又踢了她两脚,要她滚。道气婆本来是个病壳子,哪里还经得起蔡老板的拳脚。她又气又痛,一口气上不来就死了。
道气婆死了,蔡老板买了一副棺材和寿衣寿裤之类,请土工把她抬到山上埋了。道气婆从小无父母姊妹兄弟,一个童养媳,死了就死了,也没有什么人找他的麻烦。
春桃跟猛子离了婚,她做了爷爷的婆娘,改口喊爷爷做老蔡了。
蔡老板讨了个年轻婆娘,又要老来得子了,简直不知怎么侍候她才好。天天买鸡蛋,买鲜鱼煮汤,杀鸡买肉的把她吃,说吃得多肚子里的毛毛才长得大。
街上闲言碎语很多,说他为了讨年轻的孙媳妇做婆娘,竟把自己的原配婆娘都打死了,心也太毒了点。又说他本不是个好东西,以前贩鸦片当保镖,又学了打,横行霸道的,哪个敢惹他。又说他有了几个钱,自己带的孙媳妇也敢讨来做老婆,实在要遭雷打。但都只是在背后骂骂,没有一个敢当面说的。
春桃还没生,就走日本鬼子了。蔡老板急得没法,只好把家里的谷米全卖掉,猪也杀掉了,他租了一条小船,准备和春桃带些衣物坐船向广西那边逃。
街上的人能走的都逃走了,我们家逃到了乡下。后来听说蔡老板带着春桃往广西逃的时候,被鬼子打死了。蔡老板用绑带装了一些花边捆在肚子上,日本鬼子将他的绑带和肚子都用刺刀挑穿了,那些花边全掉在地上,被日本鬼子捡走了,春桃挺着个大肚子,七八个月的毛毛了,日本鬼子把她强奸了,再戳穿她的肚子。
船老板被日本鬼子抓去运东西,那些东西都是抢了老百姓的,粮食、肉、衣物之类都有。
罗寡妇与陈汉美
罗寡妇的丈夫死了总有十来年了吧,她有两个崽。大崽十几岁的时候就学了裁缝,他人很聪明,出了师后自己开了个裁缝铺。后来生意做好了又请了帮忙师傅,还买了架缝纫机。到二十多岁时结了婚,他住在内河街。
小崽没得什么本事,也没有学艺。十八九岁了,人长得牛高马大的,一身的船拐子肉,他就跟他娘住在一起。他们那房里摆着两张小床,用一面烂被子扯起来隔着。他只挑箩行,那是出死力气的活,别的事他不会做。
罗寡妇住在赵老娘后面,她们打隔壁。对门住着一个单身汉陈汉美,他也是挑箩行。他人很聪明,什么事看一下就会做。他平日里帮别人修理水桶脚盆,他家里有些修理工具,什么锯子、斧子的。
后来因为要抗日,抵制了洋纱进口。中国的纺织业不成,就有很多妇女自己来纺纱。纺出一斤纱可以换一斤八两棉花。因此很多妇女都想赚纺纱的钱,但是街上只有一两家老人曾纺过线,才有一辆纺车。这样纺车太少了。
陈汉美看准了这事,就到小西门买回来几棵小杉树,想起做纺车来了。开始他借了一家人家的纺车看了很久,又画了一些他自己才看得懂的图。然后就开始锯树下料,按照他自己画的尺寸,就做出一架纺车来。先送给别人试纺,但发现有些小毛病,他又根据别人的意见,修改了他的纺车。最后他终于做出了纺车。有很多人来买他的纺车了。
陈汉美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对门罗寡妇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她家煮饭时,就到陈汉美的米桶里帮他量米煮饭。有时她自己到河边洗菜,也把陈汉美的菜带去洗了。陈汉美很感激她,他就把做纺车砍下的木柴,抱着送给罗寡妇,并说:“你以后不要再买柴火烧了。我做纺车有的是柴火。”
他们的关系慢慢地密切了起来。但罗寡妇的小崽看着老陈很不顺眼,觉得跟他母亲来来往往很不是滋味。有一天老陈又送柴火来,正碰着她的小崽在灶门口坐着吸旱烟。他瞪起眼睛看着陈汉美,陈汉美把柴火丢在灶门口就走了。
等罗寡妇回来后,小崽对娘说:“以后如果陈汉美再送柴火来,我就要打断他的腿!”他娘说:“人家送点柴火给我们有什么错?他有多的烧不完。你要打断他的腿,你在哪里吃了炮子药?这么大的火气!”
儿子知道自己说的也不对,但他最不高兴的是陈汉美跟他母亲的往来,有时还帮他煮饭。有一次甚至看见母亲在补陈汉美的衣服,真是气死了。他认为母亲不守妇道。一个寡妇怎么可以与一个单身公走得那么近。
有一次小崽心里憋得慌,就到他哥哥的裁缝店里去了。趁嫂子不在的时候,他跟哥哥悄悄地说了陈汉美和母亲的关系。他说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要哥哥帮他,俩兄弟把陈汉美打一餐(打一顿),警告他以后要离娘远点,如果不改正,就小心打断他的腿。
他哥哥听了后半天没有作声。因为他是个手艺人,年纪又比弟弟大些懂事些。觉得母亲要嫁把陈汉美,也不是什么坏事,将来还可以减轻兄弟俩的负担。他不主张去打别人,更重要的是,俩兄弟加起来都打不过陈汉美那么高大的人的。哥哥要弟弟注意,不要和他拼,会吃亏的。
陈汉美是有名的大力士。箩行里在船上搬运盐包,一两百斤一包,只有他搬得动。人人都夸他力气大,又聪明。四十岁了还没有结婚。曾经有好些人帮他做过媒的,但他都没有看上,以后就拖下来了。
只是近来和罗寡妇的来往中,他倒有些动心了。认为她人好也能干。会盘算家务,对人也很诚恳,实实在在。至于她那个小崽子,想干涉他们的事,他是不放在心上的。
有一天,陈汉美看着罗寡妇的小崽又在灶屋里吸旱烟,他故意抱一捆柴火放在罗寡妇的灶屋里,还笑嘻嘻地说,送点柴火给你们炒菜。
那小崽子站起来,举起拳头就往陈汉美的头上打去,陈汉美一下子就捏住了他的双手,那小子扭来扭去怎么也扭不脱。陈汉美笑起来说:“你不是想打我吗?我就让你打呀!你为什么要打我,要讲清楚!我送点柴火给你家烧,是因为你娘帮了我的忙,我感谢她。我们住在一栋屋里,是邻居,要互相帮忙。你还要打人?你这号角色再来十个差不多。我用一只手抓着你就动不得了吧?小伙计,你只能跟抱鸡婆打还差不多!”
罗寡妇在房子里听见陈汉美在灶屋里跟她小崽吵,就出来了。把她的小崽拖进房子去教训了一顿:骂他不识好歹,陈伯伯是个好人,他送柴火给我们,你还要打他,真是鬼迷了你的心了。你要打他,你是他的对手吗?他站在那里你推得动他吗?
罗寡妇确实看中了陈汉美。看他在家做纺车,专心致志地东量西测,打墨线,砍斧子、锯锯子不歇气地咚咚响。她就主动地到他家里去问:“中午准备吃什么菜?要我帮忙吗?”其实她手里端着一个钵子,是准备来帮他量米煮饭的。一个寡妇家问一个单身公,他当然领会她的意思了,笑着说:“总是要你帮忙,哪么好意思?”罗寡妇一点没得不好意思的样子,她还说:“哎呀!男人家做重事,女人家帮你做点饭菜又不吃亏。这是轻巧事,怕什么,我可以天天来帮你做的。”
陈汉美听了她的话,心里动了起来了。他赶快用洗脸盆从米柜里挖出半升米,连同早上在门口买的一把白菜,都交把罗寡妇。“难为你了,”他倒不好意思了,“总是要你帮忙,实在不好意思。哪天有空我帮你做把靠椅坐。”
街上的人都是这么说他是一个黄花郎。
对这事他也考虑了很久,总是觉得她是一个寡妇,还比自己还要大两岁。自己是个没有结过婚的人,怕别人笑话他。但又觉得她人好,又勤快又能干,是个难得的当家理财好能手。这样两人的来往更密切了。罗寡妇简直就把陈汉美当自己的老倌看待了,关心他,体贴他,帮他洗衣服,煮饭。相互看见时都是一脸的笑。那种感情来了,是什么都阻挡不住的啊。
不知是陈汉美到了罗寡妇家,还是罗寡妇主动到了陈汉美的房子里,两个人就发生了那种事了。
两个人都万万没有想到的事发生了,尤其是罗寡妇都四十岁的人了,只和他睡了一次,就怀上了。突然吃不下饭,总想呕吐,只想吃点酸萝卜。她把这事告诉了陈汉美。
陈汉美也喜滋滋的,真没想到自己有那么大的威力,一次就怀上了。他又喜又急,喜的是我一个半老的单身公,一下子就要做父亲了。急的是我们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做起夫妻来,人家要讲闲话的。
他就去找老箩头陈双喜商量。老箩头陈双喜在箩行里有点权威,他儿子又是当甲长的。他说:“老陈呀,这是好事啊!花一点钱办一桌酒,请上箩头、甲长和几个玩得好的兄弟们吃一餐,就要得了。明年你就准备做伢伢(爸爸)了。那还不好吗?我看得出那寡妇人好,相貌也没得说的。你有眼光呀!明天就办,不要拖,不要怕别人在你背后指手画脚地找你的岔子。”
晚上陈汉美把陈双喜的话都告诉了罗寡妇。罗寡妇当然心里高兴了,但又担心她的儿子们不同意她的婚事。
第二天一早,她就硬着头皮去找了她的大崽说。她大崽说:“你不顾我们的脸面,要去嫁人,那以后我们也不管你这个娘了!”
罗寡妇说:“娘既然下了堂,以后再也不问你们要钱要米了,生老病死,你们都可以不管的!”大崽说:“你都这样说了,我们做崽的也没有权利干涉你了!”
他想丢了一个要养娘的包袱,有什么不好?也没有什么脸面不脸面的了,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怎么管得着的啊!
小崽曾经和陈汉美较量过,自认为不是他的对手。娘要喜欢他,嫁把他,他也没有办法了。只不过想起娘要嫁到对面陈家,以后每天开门相见,太憋气了。他就搬到街上斜对门,唐书安客栈后面的那些小间子里去住了。
罗寡妇就把那房间修整了一下,做了一间卧室。而陈汉美那间就成了一间木工房了。只是每月多出一吊钱的房租罢了。
陈汉美结婚后,有更多的时间做他的纺车了。而他的纺车生意做得更好了。很多人,包括住在很远乡下的妇女都来买他的纺车。有的还付定金。这年他的生意很是赚了一笔钱。
第二年的夏天,他的儿子出世了。那个四十岁的女人,生崽不叫接生婆。在地上铺些稻草,陈汉美搀扶着她,在那稻草上一个小陈汉美就出生了。呱呱的哭叫,声音好大,说明这孩子很是健康。
这女人生崽,像鸡婆生蛋那么容易,很快就生了。而且是个大个子男孩。陈汉美看到是个伢崽,喜得嘴巴就张得好大。他拿着脚盆,倒些热水帮他洗了,只包一块单片。
罗淑云——罗寡妇已经不再是寡妇了,她有了一个称心如意的丈夫,还有一个呱呱叫的满崽,她好不高兴。她说她生崽费了力,累了饿了,要陈汉美去帮她弄碗面来吃,补一下。
陈汉美赶紧到厨房里烧火下面,煮了一大碗面,还给她打了两个鸡蛋煮在面里面,端去了。罗淑云躺在**把那一大碗面很快就吃光了,连汤都喝光了。
第二天,陈汉美在街上称了瘦肉,煮了饭。把瘦肉放在饭上蒸了一碗汤,端来把月婆子吃。罗淑云用一块四方的青大布帕子,把脑壳扎了。就起来吃饭。陈汉美说:“还是坐在**吃吧!”罗淑云说:“我没有那么娇气,坐在桌边吃方便些。”她一连吃了两大碗饭。
到了下午,她包着脑壳,把那些稻草、胞衣和带血的草纸,卷起一大包,就出门丢到河边垃圾堆里去了。一些邻居看了,都说这个女人真是了不起。
她要陈汉美到药店买了一包开口茶来,放在饭上蒸了。再用调羹喂把伢崽吃,她说伢崽吃了开口茶,把肚子里的那些淤血全扫出来了,以后就少些病痛,就好带了。
那孩子没有奶吃,天天喂米汤。后来就吃米粉子了。人可长得顶结实的,手脚都很粗,个子也很高。喜欢动,跑得又快。别人都说:“这伢崽生得好,手脚个子这么大,像他伢伢!脸又这么漂亮像他娘。”
小时候,他娘叫他狗崽。说跟狗一样,贱,好带。他长到一两岁时,走起路来简直是跑。他娘喂他的饭,都是端着碗直追的。每次吃完饭之后,他娘又在饭锅子里铲一些锅巴,又掺和一些饭,给他捏一个饭坨坨。他手里拿着那个饭坨坨,边跑边玩边吃,一会儿就吃光了,等于饭后又给他增加了半碗饭。所以他比别的孩子都长得快,长得高大些,走路起跑,讲话声音也很大。
陈汉美一看见他那崽就咧开嘴笑,心里不晓得有几高兴。
永州是个穷地方,潇湘街上读书的人也很少。在潇湘庙里只办了一个民众夜校,都是些比较大的孩子在识几个字。
狗崽五岁的时候,抗日了。从北方逃来了许多的难民,其中有不少是有文化的人。庙里的头人提出来在潇湘庙里,开办一座初小,让小孩子读书学点知识。那些难民中有两个女老师,说是大学生,很年轻。她们提出不要什么薪水,只要一点生活费。可以负责教孩子们的国文、算术、音乐和画画。庙里的头人同意了。她们就写出了一个招生通知,决定小学什么时候报名,什么时候开学。学费、课本、本子都由公家发给,自己只要带笔去。
陈汉美晓得这事了,他赶紧去帮他伢崽报了个名。报名时他想,以后总不能在学校里也叫他狗崽了,就给他取了个大名叫“陈伏生”。回来后告诉他的崽说:伢伢给你报了个名,你明天就去读书。你的名字叫陈伏生,因为你是六月伏天生的,知道了吗?
罗淑云好高兴,想着儿子有机会上学了。她在布摊子上扯了两尺粗蓝布,给崽伢子做了一个有背带的书包。
在班上,五岁的陈伏生比那些六七岁的孩子还高。胆子也大,记性也好。老师讲了些什么他全记得了,回来后还学着老师的国语,讲把他伢伢听。他伢伢听不懂这些国语,说:坏了,这老师怕是什么洋拐子罢?怎么这样教小孩子说话。伏生说:“我们老师是大学生,讲的是国语,你以后也要学习讲国语的,晓得吧?”
陈汉美听着这五岁的儿子教训他的话,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那以后永州话、祁阳话都不要了?”伏生说:“老师没有讲不要,她说那是一些土话,你要是到外面去讲,别人是听不懂的!”
大家都要学国语,就是按照书上的字,讲国语。他伢伢不懂什么国语。他是祁阳人,只有祁阳话、永州话就懂。
伏生说:“老师要我告诉你,以后你要到夜校去学文化,也讲国语。”
陈汉美听着这五岁崽伢的话,觉得很新鲜,很好笑。
解放后,听母亲说:日本鬼子来时,陈汉美和罗淑云因没有逃到乡下去,而是躲在家里,被日本鬼子用刺刀刺死了。捆绑在他们身上的一些银花边,也被抢走了。伏生后来如何了?母亲没有说得清楚,她可能也不知道吧?
蒋绍德
蒋绍德是个资本家,他开油米行,他和他的老婆都是五十几岁的人了。两公婆都是胖得像大肥猪。蒋绍德胖得颈根很短、很粗。脸上没有一根胡子,像皇宫里的太监一样。老婆胖得不但颈根粗、短,脸又是大铜盆脸。两个大冬瓜奶子吊下来总有十几斤。她夏天喜欢穿绸子衣裤,身上一股难闻的狐臊臭。
他们那栋房子很深,从门口铺面进去,要走一气饱的,总有半里多路长。后面的房子是放油米的仓库。中间那栋是媳妇和丫环们住的,有两个间子。厨子和账房先生住在后栋仓库边的一个间子里。蒋绍德和他的老婆住在铺面靠街的一个大间子里。那个大间子里放着一张大床铺,一张大的抽屉桌子,大衣柜子,还有梳妆台、靠背椅之类。他那房间有两扇大玻璃窗户,是对着街上的。
蒋绍德的胖婆娘,一到夏天她就打着赤膊,站在房中间,手里拿一把大蒲扇,在房间里来回地走动。一些对门对户的人,通过那玻璃窗户,看得清清楚楚。街上的人都说:“那个死老胖婆子真是太不怕丑了。”
蒋绍德和他那个婆娘胖得走路都艰难了,但他们天天都吩咐厨子买鸡婆、猪肚子、猪脚来炖着吃。
他们只有一个儿子,不知是在武汉,还是在北京读书,他难得回来。有一年的冬天,他回来了,是用轿子抬着回来的,那年是抗战开始的时候,那是用被子包着,他的娘和他的老婆从轿子里把他接出来。说是得了痨病,那儿子病得只剩几根骨头了,跟他家里的人都不能相比。他的老婆还只有二十来岁,但也是个胖婆了。
儿子回来之后,他们家里赶快派人去请名中医周三先生,周三先生看了病,号了脉,开了一个中药单子,他没有作声,大概是觉得病很重了,他只接过红包低着头回去了。
药是每天一服,上、下午各一次,每次一饭碗,都是病人的婆娘亲自操持的。
蒋绍德看着儿子病重,他亲自到各大药店,下大价钱买些高丽参、燕窝回来,蒸了把儿子吃。如果是晴天,有太阳,他婆娘端一把靠椅,放在大门口,搀扶着他出来晒太阳。不过那病人的样子难看了,脸是灰白色,像死人的脸一样。别人看了都摇脑壳。周三先生后来又接来了两次,药并不见效,说明病人的肺已经坏了,药起不到作用了,当然是治得太晚了。后来去请周三先生,他不来了,医生知道那病是治不好了。
蒋绍德只有这么一根独苗,没有女儿,也没有孙子、孙女。他那么大的家业,怎么可以无后人呢?将来他老死了,屋把哪个呢,哪个又来帮他烧香化纸供灵牌子呢?他当然想下最大的力气,不管用多少钱,也要买回儿子的命啊!
那街上的人说:“钱多是买不到命的。那是阎王爷掌管的事,阎王判你三更死,命不留人到五更。”
那媳妇那么年轻,男人在外面读书,有时寒假回来住一个月就走了,虽然结婚两三年了,可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的。这下连这一根苗都没有了。
快过年的时候,蒋绍德的儿子终于死了。那媳妇哭得好不伤心。在地上碰脑壳,拼命地喊她男人的名字:“我的天祥啊!天祥啊!你怎么一个人放心走了啊,不带我去呀!留下我怎么活呀!”她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膛。直哭得再也喊不出声音,哑了喉,眼睛肿得像两个大蒜球,额头碰烂了。她从娘家带来的那个丫头雪梅,也跟着细细地哭了一场。她就劝她的主人:“人死不能复活呀,小姐,保重自己也要紧啊!”她把那个媳妇扶起来,放在躺椅上坐了,又到厨房打点热水来帮她擦了脸。
那媳妇的娘家住在永州东门的一座公馆里。媳妇的娘家也是富贵人家,乡下有田租,城里有公馆的人家。本是门当户对的,所以才结了亲戚的。哪里预料女婿会得痨病的。他家虽然有两个儿子,可就是这么一个独女,没想到二十岁就做了寡妇了。
那亲家来看了蒋绍德家这种悲痛的丧事,当天就回东门家里去了。
亲家母就留下陪着女儿,也细细地哭了一场。觉得她那个年轻的书生气十足的女婿就这么走了,她想着自己的女儿太可怜了。她就留在女儿家,陪着女儿住了七七四十九天。满了“七”她就把女儿接回家住去了。不然娘怎么也不得安心的啊!
蒋绍德儿子死了以后,他就四处找媒婆放信,他要纳妾,他没有儿子了呀,总不能绝后吧?
他纳妾的条件,是不要超过三十岁的女人,会生育的寡妇最好,进门来就可以生孩子的。
媳妇回娘家了,她随身丫环也带走了。但家里还有一个太太的丫环叫荷花的,这个丫环原来跟少奶奶的丫环一起住的,中间那栋房子有两个间子,原是少奶奶住一间,她和少奶奶的丫环住一间的,如今少奶奶回娘家了,把她的丫环也带走了。太太的小丫环荷花虽然也有十四五岁了,但晚上她一个人睡在那个间子里,还经常想起那死去的少老板,有时一个人吓出一身汗来。这可又有什么办法,一个小丫环,是没有人来陪她的。
过了半个月,做媒的女人带来一个年轻的女人,脸上擦了很多脂粉,打扮得像花姑娘似的,二十二岁了。蒋绍德和他的婆娘看了都不中意,说她不像个正派人家的妇女。说这种女人难得有崽生。退了信,不要。
等了几天,媒婆又带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没有擦粉点胭脂,也没有穿什么好看的衣服。是个乡下的女人。问她有多大年纪了,她说二十一岁,生过一个儿子,还不满两岁。因为她男人帮人家盖屋,从梁上跌下来,跌伤了内脏,没有医治好就死了。家里有老母亲和她的儿子,想出来嫁个人家,拿点钱回去养老小,所以才出来的。
这样蒋绍德两公婆就同意了,答应给她三百块钱,并讲好如果生了儿子,再给她家里补助两百块,做生活费用。
那媒婆说她孩子才断奶几个月,只要一结婚肯定会生儿子的。就这样,像买个丫环又像买一件什么东西一样的,就是媒婆的一张嘴,把事情就办完了。那个二十一岁的女人就留下来,做了蒋绍德的妾了。
刚来的时候,蒋绍德的胖婆娘看着一个乡下女人,穿得太差,在家里出出进进的,别人看着不好,还以为是她太厉害了。她就到媳妇房里清理了一些媳妇的旧衣服把她穿。
蒋绍德同这年轻的小老婆睡在上栋屋里,就没有再到胖老婆那里去了,这个女人年轻漂亮,也很会哄人,他们就恩恩爱爱的。蒋绍德同她睡了三个月吧?那女人就开始反应了,每天总想吃些酸的,她告诉蒋绍德,说她怀上了,蒋绍德喜得天天要厨子买鸡婆把那女人吃,那女人说:“怀毛毛不要吃那么多鸡,毛毛长得太大,生不出来就不好了。”
这件事轰动了全家,都知道这个乡下女人来了三个月就怀上了老板的毛毛了。大家也都高兴。只是老胖婆不高兴。她天天在屋里骂老不死的有了年轻的女人,把她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崽,我又不是没生过。二十几岁的崽,都被他克死了,良心太坏。还说他就算是这个女人生了崽,也不见得会帮他养老送终的。
她天天在屋里骂蒋绍德,说一头老牛吃上嫩草了,哪里还舍得放,连几十年的夫妻都不要了,肯定没得好下场的。
蒋绍德本来很得意,但后来又天天听着老婆的恶骂声,他也气得要死。有天走到老胖婆的房子里说:“你整天骂我不得好死,又怨新来的小老婆,生出来也活不成,你是什么意思?就是想让我蒋绍德做绝蔸佬,是吧?”
老胖婆一把拖住他,用她的大肥脑壳去撞蒋绍德。
蒋绍德吃不消了,从房子里跑出来,站在街上大骂:“老子娘卖×!快六十岁了,纳个妾,想不做绝蔸佬,还天天挨骂,怄气!老子娘卖×!”
街上很多人看热闹,听了蒋绍德的怪骂,什么老子娘卖×,大家都哈哈大笑。因为从来也没有听人骂人,首先骂老子娘卖×的,真是太新鲜了。
蒋瞎子
蒋瞎子是个挑着担子四处游的理发匠,别人理发要三百钱(铜角子)一个头,他喊三百,两百也理。街上那些穷得屁都打不出的人,都爱找他理发。
蒋瞎子,那眼睛边边红红的,眼珠子灰灰色,叫他瞎子,也不是完全看不见,他模模糊糊看得见一点点。他帮人理发,凭的是触觉,用手摸着,一刀一刀地刮,刮完了,把头全部摸一遍,摸到哪里有头发,又再刮几刀。有那些不怕把耳朵戳聋的人,还要他看耳,他拿着一把挖耳屎的绞刀,伸进耳朵里,转几个圈,抽出来,再用耳刷子一顿绞刷,用嘴巴呼哧呼哧地吹几口气,然后,他从担子上取下毛巾,从桶子里倒出一点热水,把毛巾打湿,给人从头到脸地抹一个圈,就算完成了。
蒋瞎子夏天一双赤脚,冬天一双烂胶鞋。裤脚不管是冬夏,总是卷得高高的。因为看不见,走路脚抬得很高。有时路不平,一些低洼的地方积了水,他一脚踩下去,脏水四处乱溅,但他裤脚总是干干的,还可以继续走路。
他每天起得很早,做了饭放肆吃饱。把理发担子里的水装满,木炭烧燃,再装一碗饭,上面放两片煮好的辣子油豆腐,然后用盖碗仆着,那是中午吃的。准备好了后,他挑着担子出发,直奔河边。大西门外是一个停船最多的码头,人也多,撑船的、贩鱼的、搬运的……到了那里,他就放开喉咙喊:“剃头啊!剃头啊!”他的生意总是不错。
他每天要到天快黑的时候,才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那破家。回来先不煮饭吃,也不先洗洗脚,第一件事把那担子上一个装钱的抽屉拿出来,哗啦一声倒在**,他就伏在**细细地数铜板。数完后再把那些铜板放进一个木头箱子里,用锁锁了,再放进一个木柜子里,外面再锁上一把锁,这才去煮饭吃。他晚上要吃三大碗,吃得腰都弯不下了,再去刷锅烧水洗脚准备睡觉。
睡到**,一边打饱嗝,一边想心事。想着自己已有几吊铜板了,再等好久又可以换到一块银洋(十吊铜板换一块银洋)。他到底有好多银洋了呢?他不识字,更不会记账,每天晚上睡在**像背书一样念几遍。他又极怕别人偷,他把银洋用块布包好,放进一只砂罐里,埋在床底下,上面再放些坛坛罐罐。他还做了暗记的,他每天晚上检查一次暗记,摸一下那些东西,只要有人动过,他就会发现。
一天,蒋瞎子挑着剃头担子,急急地从外面回来,天还没全黑,但他看不清人,就那么直着往前冲,他的扁担碰着了吕四老爷的孙子了,那个姓吕的孙少爷踢他一脚骂他:“瞎起个尸!”说撞着他了,还要打他的耳光子。蒋瞎子气坏了,他把担子一放,把扁担捏在手里,但他并没真准备打,口里只骂:“你妈那个×!你还想打我?!你有什么了不起,我和你到河边去丢花边(银洋),一个一块地丢,看哪个丢得赢!你敢去吗?”那孙少爷一看这架势,灰溜溜地走了。
后来全街的人都知道蒋瞎子有花边的事。
蒋瞎子虽然并没有和那个吕孙少爷到河边去丢花边,可蒋瞎子认为那孙少爷输把他了。他想,什么孙少爷,不过是个穷鬼,他哪有花边。他不过是在娘老子手里讨碗饭吃罢了,连人气都没有,什么也不会做,连我的脚趾头都不如,敢跟我比?蒋瞎子觉得心里舒坦了。
李琼
李琼是房东周家奶奶的大外孙女。周家奶奶有两个女崽,大女崽嫁到河西李家村一个地主家里,只生了李琼这一个女崽。听人说这叫“秤砣型”,生一个就没得生了。她家有钱,这女崽是家里的宝贝。
李琼在乡下读了两年古书,后来就进城来读县立女子小学了,住在外婆家里。她外婆家开着盐行,也有钱。外婆好看重她。小学毕业后,她又考取了县立中学。县中那时办在乡下,她就在学校寄宿。学校伙食不好,她经常要回外婆家来,吃上一顿好的,再带些腊肉、腊鱼、盐鸭蛋到学校去吃。
初中毕业后,她已经十八岁了,个子高高的,长得漂漂亮亮。家里做媒的人来来往往,都踩烂门槛了。都是说哪家的少爷人长得几多好,家里有多少田土,又有多少财产。天天都有人来看她,把李琼烦死了,她不想就嫁人,还想继续读书。
当时县里还没有高中,她与几个女同学商量,想一起到长沙去读高中。可家里父母哪能答应她那些出格的要求?女孩子读到初中已经了不起了,再读上去,要做什么?父母只说她已到了婚嫁的年龄了,不能再离开家出去读书了。李琼知道再怎么讲是没有用的,她就偷了她母亲的两个金戒指,从永州坐船到长沙去了。到了长沙之后,她考取了一个职业中专学校,再写信回来告诉家里,要父母支持她读三年书。
读了三年书回来,她在县立女子小学当了一名劳作老师。
李琼回来不久,她在长沙的男朋友就找来了,他是学无线电的,他们自由恋爱,又要自由结婚了。父母拿她毫无办法,只好由得她了。
他们在永州最大的旅馆里租了一套房子,要按新式的搞法结婚。
李琼到永州最大的理发店烫了一个头,那理发店是南京才迁来的“一乐也”理发店。又帮她化了妆,穿上雪白的婚纱,简直是个仙女了。那新郎西装革履,西式头发梳得油光放亮,胸前还戴了一朵红玫瑰,高高条条的,确实是一对很般配的新人。李琼的妈妈看见女儿由傧相陪着,与新郎手挽手地从房子里出来,洋鼓洋号一吹打,她老泪横流,又哭又笑。她父亲脸上却又红又青,也不知他心里是一个什么滋味。
主婚人念了他们的结婚誓词,他们俩从端过来的盘子里,各拿起杯子喝了交杯酒,行了鞠躬礼。向父母也是行鞠躬礼。然后傧相把他们拥进洞房。
李琼的新式婚嫁轰动了整个潇湘门。人们实在看不习惯,说哪有这样结婚的?明媒正娶都不讲,乱了祖上的规矩,太不像话了。亏他们还是读书人,哪里还有一点读书人的气味,分明是胡来!有些老人更生气,说:要是我的女崽,我情愿乱棍打死她,也不让她来出我的丑!
年老的妇女们都“啧!啧!啧!……”舌头都咂烂了,说这哪里还像个女人家,三从四德都不要了?
只有年轻人高兴,他们真是大开了眼界,说李琼真有狠:“她真的了不起,自己找汉子,不要媒婆,也不由父母做主。”
“她喜欢哪个伢崽就嫁把他,哎呀!她胆子真大。”
“这就叫‘自由恋爱’!”
“结婚可以手挽着手拜堂。”
“那哪里是拜堂呀?明明是鞠躬咧!”
刘小姣
刘小姣读书读到高小毕业后,就再没有读下去了。因为她家里太穷了,全靠她母亲摆一个小小摊子,赚一点点的钱维持生活。
小姣的父亲是个好吃懒做、贪图享受、不负责任的男人。他虽然没有与小姣的母亲离婚,但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家和负担这个家庭的生活了。他与另外一个女人住在外面去了。
小姣开始看见她父亲时还叫他一声“伢伢”,他只是在鼻子里“嗯”一声算是回答。那时他正端着一杯酒,坐在小姣她们家对门的一个裁缝铺子门口,跷起二郎腿,一边抿酒,一边用牙齿撕咬一块腊精肉。有时是啃一块腊牛肉。
他坐在那里像个道学先生一样,边吃边讲他的吃的学问。他说:“吃,要慢慢地品味,要吃得精。吃出味道来那才叫吃。有的人一大碗酒,咕咚咕咚几口就灌下去了,一块肉几大口就吞下去了,你问他什么味道?他说:‘还不是酒味、肉味。还有其他的什么味?”
“他说的这不叫吃,这只能叫‘狼吞虎咽’。是畜牲才这么吃的。你看那些猪、马、牛、羊畜牲饿了,就给它一大盆吃的,它什么都不管,只像车水一样很快就吞下去了。长出肉来供人宰杀,给人吃了。
“人就是人,与畜牲不同。人是有思想的,有感觉、有味觉和嗅觉的。腊肉只能一丝一丝地放在嘴里慢慢地品,慢慢地嚼,细细地咽。你才能吃出它的原味来。酒更是要慢慢地品,一次只能抿一点,在嘴皮上到舌头上,慢慢地‘润’下去,你才知道它是什么酒,那味道是什么样的,它好在哪里。”
他讲吃,讲得头头是道,我们听不懂。好像还蛮有道理一样。但他对小姣继续读书的事,讲的道理就一点也不好了。小姣喊他“伢伢”,就是想求他支援她读中学的。他说:“女娃崽,读到高小毕业了就很了不起了。还想读中学?真是好高骛远!学洋派!你还想做官不成?在你这个年龄,找个好婆家,生儿育女才是正道。”
小姣听了他的话,流出了眼泪。觉得他不负家长责任,离开她们家,跟一个烂女人住在一起。一天到晚只晓得游手好闲,夸夸其谈。根本就不是她的父亲,她决定以后不认他这个伢伢了,再也不喊他了。
小姣的娘五十几岁了,门牙都掉光了,头发也白了。每天吃完早饭就拿着一只大篾篮子到大西门去进货,满满一篮子都是一些甘蔗、荸荠、凉薯、花生、瓜子、糖粒子,还有香烟和洋火。来回要走十几里路。
这个小小的摊子就靠附近几个机关里的人来买,这里有军长的公馆,有中国银行,有三青团永州团本部,还有其他一些公馆的人来买她的货。每天销得最多的只是香烟和洋火。小姣从小就跟着娘,靠着娘这个摊子的收入,过着清苦的日子。
小姣原来想自己至少要读到中学毕业的,自从找过伢伢过后,才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为了这事她不知哭过多少回。后来她打听到有一个教会开的护士学校,不要学费,学三年就毕业。还可以进医院当护士。
很多女崽都不愿意去读,说那工作太下贱了,给病人端屎端尿,还要给那些生疮毒、流脓血的人洗烂疤子。想起来就恶心,就呕吐了。
可小姣想:不要学费,学出来就可以进医院工作,这就蛮好了。医院里每月还有工资发,病了还可以看病。端屎端尿有什么可怕的?舅舅在乡下种田,还不是经常用手去撒粪?那有什么稀奇的?她想:做女人最重要的是能独立。自己有了工作,生活有了保障,不靠男人也能生活。男人没有几个好东西。她那个伢伢就是这样的人。
就这样小姣进了护士学校,她努力地学习,三年后毕业。进了永州最大的一家医院——普爱医院。她很高兴,兢兢业业地干了三年。医院看她工作努力,又认真负责,提升她做了护士长。
小姣当了护士长后,工资也高了。没多久就跟一个年轻的医生结了婚。她有一个幸福的家了。
她的伢伢看到她有出息了,又来找过她,想叙叙父女之情。小姣对他非常冷淡,不认他了。觉得他欠她们母女俩太多。觉得他是一个没良心的坏男人。她对他也跟对路人一样。
小姣的母亲人老了,做不动了,再也不能天天到大西门去进货了。小姣就把娘接了过来,与他们住在一起,她们母女俩从来都是相依为命的。
周老倌子
周老倌子住在潇湘街五号,我家住在三号。我小时候天天看见他。他不喜欢讲话,脸上也从来没见笑过。夏天他总是穿一身白纺绸衣裤,手里拿一把折扇子,有点像戏台上唱戏的。他家门口有一块大石头,他每天下午要都站在那里看街。扇子拿在手里是个摆设,有时就用它撑着下巴。如果有漂亮女人路过,他从上街口那女人来的地方,就把人盯住了,一直到那女人出了城门,再也看不到了,他才收回眼睛,口里似乎还在吞口水,回味。街上的女人家都骂他老不死、老痞子。
冬天他也出来看。从城门洞里刮来的北风,正吹着他站的那个地方。他身上虽然穿着皮袍子,戴着瓜皮帽子,站在那门口也是很冷的。风经常把他的皮袍子吹得翻卷起来,他双手拢在袖子里,仍坚持站在那里。
周老倌子总是六十上下的人了,背有些驼,脸上的皱纹起堆,嘴里也只剩少数几颗烂牙齿了。听说他原来是开当铺的,赚了钱,现在什么也不做了。
他家里养着两个女崽。大的有十七八岁了,小的只有十二岁。大的像个乡下姑娘,圆胖脸,梳着大辫子,扎根红头绳,一身粗布衣裤。她从不作声,每天关在家里也不出来,只是帮着煮煮饭菜,洗洗衣。
小的经常出来帮周老倌打水酒,有时出来到摊子上买把小菜。她很贪玩,只要能出来半个小时,她就溜到我那里,要我跟她抛子玩,每次都只玩得一盘两盘,她又慌慌张张,赶快跑回去了。说回晚了爷爷要打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