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们(1 / 1)

永州旧事 李茵 10325 字 10个月前

唐书安客栈

唐书安

潇湘门进城走三十步,就可以看见一块高大的木招牌,上面用墨笔写着“唐书安客栈”几个大字。那牌子竖在那里总有好几十年了吧?灰色的底漆已经剥落了不少,字迹也不太清楚了。本街年纪大的人都知道。那个客栈在清朝时期,是专给来永州府考文武秀才的考生们住的。废科举后这里就冷清了,除了唐书安自己一家人住外,就是招一些下苦力的房客。

唐书安本人老了,走路总是撑着一根棍子,讲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喉咙里总是唏哩呼噜地响。现在一切客栈事务及家务事都由他的老伴管家婆主持。

管家婆为人厉害,尽打小算盘。她家讨媳妇,明明是个十八岁的大姑娘,她硬说是讨“小媳妇”,什么排场都不搞。那媳妇从乡下坐船到码头,本应请一顶轿子去抬进屋来,但她说讨小媳妇用不着轿子,只是要她的妹妹和她的大女儿去河边牵领了回来。这就又省了一笔轿子钱。

唐书安那房子好大。进门是一个大堂屋,摆了四张吃饭的桌子。堂屋的两边是两个套间,现在右边住着唐书安和他的老伴;左边住着他的儿子和媳妇。

从大堂屋里进去是一个大天井。天井旁边是个大灶屋。再进去是个中堂屋,左右两间房子住着一家杀猪卖肉的,在堂屋里煮饭吃饭。再进去是一个好大的坪,过去是考武秀才练武功的地方。现在不练武功了,坪就荒废在那里了。坪的左边是一排小间子,还保留着当年的那样子,一间一间的,每间里面有一张小架子床,一张小木头桌子。过去是考生住的,现在都是那些挑箩行的、埋死人的、抬轿子人租住,他们就都住在那些小间子里。夏天对着日头晒,冬天对着北风吹。在门口的大坪里煮饭。

唐书安客栈几十年如一日,从来不整修,也不改建或者扩建一下。里面又住着这么多穷苦人,搞得乱七八糟的。

他家房子虽然条件不好,但还是有些老主顾的。那些老主顾都是些乡下的土财主,他们每年来县里还粮饷时,都来唐书安客栈的楼上住两晚,为了省几个钱。那楼有板梯上去,楼上铺着用了几十年的草垫子,他媳妇把那些用了几十年的、磨薄了的老大布被里子,放在脚盆里,用巴酽的米汤浆一下,晒干后拿到手里还硬得哗哗地响,这样又可以订好被子租给客人盖了。那种被子盖在身上,好像压着一扇门板,只有那些土财主才愿意租他的被子盖。

那些人从来都不花钱吃他客栈里煮的饭。他们都是自己带着米、盐鸭蛋、萝卜、盐菜,只是借他店里的锅灶,自己煮饭吃,付点柴火钱。

唐仁江

那后院里也没有一天不吵闹的,因为那些挑箩行的、埋死人的、抬轿子的人也总是喜欢在没事时打个小牌、丢个小骰、押个小宝的。输赢吵闹是常有的事。

唐仁江就是经常打牌输钱,家里没有钱买米煮饭吃的。他婆娘老骂他:“砍脑壳的!想把我俩娘崽都饿死!”

唐仁江就回骂:“你这个臭女人家!背时鬼,日你老母亲!搞得我总是输钱!”

婆娘哭了起来,四岁的女崽也哭了起来。气得唐仁江跑到厨房里拿了一个砂罐往地上一摔,哗啦啦砸了个稀巴烂。

这时箩头在街上喊着:“起货了!来了一船谷子,肖跛子屋里的!”肖跛子就是肖顺达米店。大家都挑着箩筐去河边挑谷子,送到北正街顺达米店。打转回来时,有的人带回三百钱铜元,有的人带回一升米。

唐仁江带回一升米,因他把砂罐打碎了,就用炒菜的铁锅子煮了。没有菜就从床底下一个坛子里抓出了几片酸萝卜,独自吃了三大碗饭。女崽也抱着一大碗饭在慢慢地吃。锅里还剩下一碗多饭,唐仁江在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倒在锅里,说没得把她肿,这个背时婆。

老婆睡在**哭,怨自己命苦。男人不争气,只爱打牌赌钱,手气又不好,尽输钱。她自己一天到晚都坐着给织布厂打扣,辛苦得要死,还经常饿饭,她年年都生孩子,生出来的毛毛一点点大,像小老鼠一样,又没有奶吃。喂得不好,总是难得带大。自己瘦得几根骨头框框了,哪里有毛毛的奶水啊?就是那个已经长到四岁的女崽,还是奶奶在世的时候帮她带大的。那时唐仁江不打牌,良心也没得这样恶。打牌赌钱的人都不是好东西,坏了良心了。

陈矮子与他的婆娘

那小间子里还住着一户叫陈矮子的。他家住了两个间子。因为他有两个大点的女崽,另住一间。他是从祁阳乡下出来的,也是来永州挑箩行的。赚这点钱要养活两个女崽,太难了。

隔壁也是住的一个箩行老屈,别人叫他屈驼子(他背有些驼)。一个老单身公,四十多岁了,别人说他还没有沾过女人的味。也是因为穷,没钱讨婆娘。后来不晓得是他们两个男人自己商量的,还是另有中人帮忙说成的,让陈矮子的婆娘嫁一半给屈驼子。屈驼子虽然也穷,但身上总多少有些钱,不知给了陈矮子几吊钱,规定每月在某某日子里,陈矮子的婆娘在屈驼子家里睡,睡满了定数的日子再回来。就这样搞了一晌,但总是吵架,总是有一些扯不清的麻烦。后来婆娘回来了,说再不跟那个屈驼子睡了。

当然陈矮子还是负担重,生活很困难。他的大女崽十五岁;小女崽十一岁。都是两个好女崽。有一天,赌宝的崔老倌子到他家来说:“这个小女崽好机灵,眼睛长得水汪汪的,是个学戏的料子。你们要她打扣,糟蹋了。我帮你们做个中人,有人愿出二百块想买她去学戏。”陈矮子想,能学戏还肯出二百块钱,那太好了,在家里饭都没得饱的吃,他就满口答应了。

第二天崔老倌带来了一个穿一套香云纱衣裤的唐班(高级妓院)里的老板来看人。果然不错,这女崽最漂亮的是眼睛,老板马上拍板,要陈矮子马上写卖字,跟他去唐班里领取二百光洋,将小女崽带走了。

陈矮子的婆娘看见小女崽走了就哭起来,崔老倌说:“你哭什么?你到她们那里去看看,你笑都来不赢。那些小女崽哪像你家的女崽一样?人家都穿绸裤缎的,一个个打扮得仙女一样。还有老师教唱戏,唱红了的更加不得了,将来出了名不更好吗?”

陈矮子婆娘看到得了二百元卖女崽的钱,抹干了眼泪就到大街上扯了两身衣服料子回来,大女崽一套,她自己一套,放到缝纫店去做。还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她还向陈矮子提议,不住这两个小间子了,到外面另租一套带厨房堂屋的好房子住。

陈矮子说,这二百块钱按你的用法,不出两个月就用光了,看你还有什么法子过日子?她说女崽是我生的,是我带大的,钱也要按我的想法用!这间子哪里是人住的?夏天晒出油来,冬天对着北风吹。还不消说蚊子起堆,吃饭都没得地方坐,比街上的叫花子还不如。这一说,陈矮子也拗不过她,就到城外靠河边那里租了一套屋住。

那房子有两个间子,还有堂屋、厨房。这些河边的房子都是建的吊脚楼。厕所在后面,下面就是河床。每家厕所下都吊一个粪桶。这种房子通风凉快,没有什么蚊虫。比起唐书安那些间子好多了。陈矮子婆娘住在这里喜欢极了,每月付两吊钱的租金。

陈矮子婆娘拿着这二百块钱,好像自己是个财主了,每天都要砍肉吃。她的门牙从小跌掉了两颗,都几十年了,现在突然想起要配两个金牙齿了。可那不是小数目,要好几十块钱呢!

陈矮子骂她,生成的穷鬼婆,有一个钱都安不得,只想一天用光。这还是卖女崽的钱哩!你就这么心安理得,大手大脚地用光了,以后吃什么?

那婆娘大哭大吵又大骂起来:“女崽是我生的,卖了钱当然归我用。你一个男人家,没本事,还愿意当‘王八’,在我面前你还想耍威风?没得老娘,你早就饿死了!”

骂得陈矮子不敢还嘴,因为他想起曾把婆娘嫁一半给屈驼子的事,怕她骂出来,街上人听见更丑了。他就不作声了。

过了几天,那婆娘不声不响地到大街上的镶牙的铺子里,花八十块钱,配了两颗金牙齿。她又在大街上扯回两段美丽绸的料子,都是雪青色。她和大女儿梅香各做一件大襟子的夹衣,穿起来像两姊妹一样。又买回一瓶雪花膏,两娘女都擦得白白的,香香的。

她们住的地方叫外河街,那里从老古辈手上就有几家低级的窑子行。一到晚上那些窑姐就跑到街上来拉客,尤其是听到过路人如果袋子里有铜板或者花边的响声,那就不得了,拼命地追,直追得那男人无影无踪了才罢休。

陈矮子婆娘住在这条街上。天天看见那些窑姐,她们一天到晚也不用做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快活的样子。她想,这些窑姐有的比她还老、还丑,只是脸上擦了很多脂粉才有人要的,要是自己打扮出来肯定比她们强。她那女崽梅香更是一棵摇钱树了,年轻又漂亮,将来能挣大钱的。

她想起当年嫁一半给屈驼子的事,满心里都是悔恨,同那个死驼子睡了那么久,也没赚到他几个钱。她又想起自己的男人陈矮子,没得一寸用。只晓得挑箩行,累得要死,连老婆都养不起。现在她要靠自己的本事赚钱了。

陈矮子的婆娘和女崽开始把脸上的脂粉擦得厚厚的,衣服也穿得很艳气。两个人打扮好了坐在大门口,陈矮子帮着烧水、煮饭、跑腿。

听说第一天开张那天是守城门的那班警察去打茶围,吸了香烟、喝了茶,开了一顿下流的玩笑,还在女儿梅香脸上、身上捏了几把,一个钱都没给就嘻嘻哈哈地走了。

陈矮子的婆娘开始接客送客了,她要价不高,有时甚至只要三五百钱就那个一下。她觉得这事又不花本,自己没有吃亏。因此河边一些船牯佬、老单身、老兵都来了。她好像是从娘肚子里一出来就是干那种事的人,一天到晚兴高采烈的。

她的女崽见娘这样子,心里很有气,但又不敢说。有一个赌宝的叫李和,穿着像个大老板,夏天纺绸、香云纱,冬天皮袍子。人也长得漂亮,他想讨陈矮子的女为妻。想先同她“开张”,但她娘说要三百块现大洋。后来因为一下子拿不出来那么多钱,没有开成气。不过那李和确实喜欢她的女崽。那女崽看他长得漂亮又还规矩,也喜欢他。李和跟梅香说,你等着我,我一定要娶你决不食言,要她坚持不接客。

还只过了一年的时间,陈矮子的婆娘就不像个人样了。走路极艰难,下身烂了。接着是眼睛、嘴巴和鼻子都烂了。痛得在**叫爹叫娘的直喊。后来陈矮子找了一个瑶估佬郎中来,那瑶估佬看了看陈矮子婆娘病在**的那副样子,脑壳连摇了几下,说她是大疮冲顶,毒气太重,无可救药。陈矮子哭了起来,再三请求救人一命。瑶估佬说:她已经毒气攻心,内脏都进毒了,我还没有见过大疮冲顶这么严重的人,试试吧。治好了是你的运气,治不好也是该死的,不要怪我。

陈矮子跪着拜了瑶估佬,瑶估佬打开背着的木箱,从里面取出几条干的大蜈蚣和一些干蝎子,还有一些毒性很重的草药。要陈矮子熬了给她吃。说看吃了能否好些,等几天我再来看,这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陈矮子问要多少钱,瑶估佬说就给一块银圆吧。陈矮子从箱子里拿出一块光洋给了他,说治好了再谢救命之恩。

药是下得重,也是对症的,只可惜人不行了,吃下药的第二天,脸上、鼻子、嘴巴全黑了。人也不晓得痛了,很快就死了。瑶估佬也没有再来看。他知道梅毒冲了顶是治不好的。但病人家属要求得紧,他只得试一下,想起来也可以卖出些药的。

娘死了以后,梅香懂得做窑姐就是这样的下场了。她越来越想赶快嫁给李和了。

那个李和,他确实是有千把块钱的家产,但他是打算成家之后做生意用的。赌宝总不是个长久的职业吧?他将这个想法告诉梅香。又与她父亲商量条件:如果是嫁女,就不能开口要那么多的钱,将来他陈矮子就是一家人,女婿负责养老送终;如果硬要卖女(三五百块钱),他们就不负责他的养老送终了。

李和说,他准备开一家茶馆兼包子铺,说他小时候跟老爷爷学过做包子,说永州这地方包子铺和茶馆都很少,他要是做了起来,肯定红火。如今外乡人越来越多(那年逃难开始),不赚钱才怪。

“那样你老也不用去挑箩行了,帮我在店里打个转身也少不了你一口饭吃的。将来生意做得好,我们就有一个自己的铺子了。一家人在一起,有钱了还可以生一个儿子。等儿子长大了也继承铺子当老板,再不用搞那些不正当的事了。”

陈矮子当然点头同意了。

李和的包子铺果然赚钱,不但逃难过来的北方人爱吃,连本地人也开始爱喝茶吃包子了,包子铺又成了茶馆。这是永州的第一家茶馆。

米贵

米贵是我小时候的伙伴,我们都住潇湘门,靠着潇江河边长大的。

她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奶奶。奶奶是个老寡妇,六十来岁的样子。她家在本街算是最富有了,因为她家有一幢很大的房子。房子质量也是头等的,门口有门楼,门楼外有两个青石头的礅子。光光的,夏天坐在那上面很舒服,冰凉的,又不硌屁股。街上的人都把那房子叫“公馆”。

她家那座房子招了五六家房客,各色人都有。有邮差、官太太、皮匠师傅、赌钱的。门口有个很小的门房,有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带着女崽住在里面。她是挑河水卖的,女崽在织布厂打扣,娘女整天都没得空闲的。挑河水卖的女人我们称她张家婆婆,她的女叫张家妹崽婆。她娘每天挑河水的时候,看到别人家剖鱼、剖鸡、剖鸭,她都去帮别人剖,别人不要的鱼肠子、鸡肠子、鸭肠子,她就洗干净捡回来,蒸了给她的妹崽婆吃。虽然家里很穷,但妹崽婆脸上长得红头花色。都说张家婆把女带得这么爱人,全靠每天在河边捡的鱼肠子。

米贵的奶奶我们喊她周家奶奶。虽然是富人,但她是个寡婆子,见着人还是很和气的,也可以到她的院子里玩游戏。

米贵家是靠“公馆”的租金生活的,周家奶奶还经常给别人家“打会”,赚点利息。碰到有些人磨子压着手的时候(急等钱用时),她也放高利贷。看来她还有钱存着的,多少不知。

米贵跟我们穿的不一样。她奶奶经常帮她做新衣服,夏天是什么花丁绸的衣裤,穿着走起路来直抖动。冬天都是中山呢、花格子呢的大衣,我小时候很羡慕她,觉得她好漂亮啊。

其实她人长得一点也不漂亮,尖嘴猴腮的,手梗子脚梗子细细的,几根骨头。都说她奶奶给她吃得太好了,所以不长肉。

米贵大我一两岁,但比我矮点。她有时来找我玩。我们经常玩的是抛子和踢毽子。抛子用的是五粒光滑的小石子,抛起来用手背接住,再从手背上抛起,然后一把全部抓住。她一般从手心抛到手背上就掉了好几粒了,再抛起来抓到手掌里,她也经常抓不着,总是撒烂一地的子,到处捡。抛子是我的拿手好戏,我的手指头长,还能往上翘起来,用手背接子时,就像一张盘子一样,稳稳当当的。反抓要快,我像变戏法一样,一下子把五粒子全部抓在掌心,米贵都看呆了。踢毽子她也不行,她像个直腿杆子一样,踢起来不大晓得打弯。一轮到我踢,那毽子像巴在我脚上似的,总不落地,我还会跳起来反踢,她只看得,这两样游戏,她每次都是输把我的。输了还要打手板,边口里唱:抛石子,打板子,打了十五又十六。拿篾片,刮屁股,拿签担(乡下挑毛柴用的),打老虎。虎、虎、虎,二百五。

有时我们正在玩得起劲,她奶奶像掉了魂一样地喊她:“米贵!米贵啊!回来吃饭啊!”她懒得答应。我说:“你奶奶喊你了,快回去吃饭呀!”她说:“我不想吃饭,随她去喊!等下我回去问她要钱去吃米粉!”我说:“她不打你?”她说:“她敢打?我只要一哭,她就赶快拿钱给我。”

后来我到十一岁时就成了家里的劳力了,因为我父亲生病,把家里的钱用亏了。父亲的一条腿也痛跛了。为了治病又学会了吸鸦片,更不管家事了。家里的事全靠母亲,我也帮着她舂米、推谷子、喂猪、洗衣、做饭,什么都做。每天要到河里去挑水,我人还没扁担高,就找一担小提桶,来来回回多跑几路。白天干完活,晚上还要在油灯下打鞋底,学做鞋。我再也没有玩的时间了。

米贵在家是不做事的,她人很懒,有时头发乱蓬蓬的也不梳,像个癫婆。她也没有上学读书,一天东游西**的。我经常看到她从我家门口经过,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有时到大街上去买什么好看的头发夹子,什么好吃的交切糖,回来一个人神气活现的边走边吃。那么大的人了,吃得满脸的芝麻。我又羡慕她,又讨厌她。

后来抗日了,城里逃来很多北方的难民,房子好紧张啊,房租一下涨了几倍。米贵的奶奶原来和米贵住着一套前后两间的套房,她把后面那间腾出来,租给一个青年军官住,她想一个月又可多赚几元钱的租金了。

这个青年军官长相还不错,穿一身军服更显得英俊。米贵人不大,可她已经晓得想男人的事了。她经常盯着那军官看,问这问那的。那青年军官看着十四五岁的姑娘很好玩,经常耍她,故意用话逗弄她,她也半懂不懂的。有次她奶奶有事出去了。他就喊她:“米贵!到我房子里来吃糖!”她进去了,一边从桌子上拿糖吃,一边跟他天南地北的说话,高兴死了。有了这一次,她就主动地到他房子里去玩了。

有一天,她奶奶从外面回来,突然在间门那里,发现米贵和那个军官抱在一起,奶奶吓一跳,又不敢作声,跑回自己房里干着急。等米贵回来,奶奶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跟一个粮子里(军队里)的人乱来?!”米贵回她奶奶:“我喜欢他,玩都玩不得?!”

奶奶气极了,打了她两巴掌。她就用力把奶奶推倒在地上,还骂她做老猪婆:“你守寡,还想要我也跟着你守寡!”

奶奶看到她讲出这些话来,这么不怕丑,哪里还像个女孩子?奶奶晓得管不住她了,还怕她到处乱讲,只好随她去。奶奶自己气得只管哭,只说自己的命太苦了,消得这样一个冤家报应,要活活地把她气死。

快到夏天的时候,米贵突然吃不下饭,总是想呕吐。奶奶问她怎么了?月经来了没有?她说:“就是上个月没有来月经,这个月还不晓得怎么搞的?”奶奶说:“你跟那个人乱搞,是怀上毛毛了!”

米贵听了赶快就去告诉哪个年轻的军官,说她已经怀上他的毛毛了,可以结婚吗?那军官听了大吃一惊。当天晚上,他就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悄悄地走了。

米贵不知那军官哪里去了,对于那人的情况,她一点也不知道。只晓得他叫王光明,至于他符号上写的什么单位什么职务,她一概不清楚。她是文盲,又是一个不懂事的姑娘家。她哪里知道那人只想跟她玩玩,根本没有结婚的想法的。

整个冬天,米贵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没什么衣服可穿,就一冬都穿着一件旧的黑色布大衣,把肚子遮一下,有时她到潇湘门丁字街口站着,可怜的眼睛四处张望,大概想找着那个年轻的影子,哪里也没有。那个影子再也不会在这里出现了。

过年之后,她生了一个男孩。那脸模子和那个年轻的军官一模一样,很逗人爱,她开始还很喜欢,给他喂奶换片的,还抱到厅屋里来坐着。但院子里的人都不理她,说她太不要脸了。挑水的张家婆跟别人讲:“一个女崽,跟粮子里的人(军队里)养私崽,这也太丑了,要是我的女崽,我情愿把她掐死,也不准她在我屋里生!”

皮匠师傅说:“她平日也太没家教了,看得心肝宝贝一样,随她上天下地的。大了就难得管住了,所以想偷人就偷人,她又不怕丑的!”街上的人也都晓得她公然生了私崽,还养着,都议论纷纷。

米贵不想要这个孩子了,她就把那孩子用尿片垫着放在太师椅上,不理他,也不喂他。孩子开始拼命地哭,后来不哭了,最后别人说那孩子脑壳上生了蛆虫,才死了。等晚上别人睡了的时候,她就把他丢到潇江河里去了。

周家奶奶几乎不敢出门了,见了人都不敢抬头。一个十五岁的孙女在家养私崽,好丑的事啊!她到她的妹妹家去住去了。

妹妹住在北门外郊区。那里有菜园,喂着鸡。她在那里住着很自在,不想回去了。她的妹妹跟她说:米贵是个靠不住的人,你将来老得动不得的时候,她肯定不会招呼你的。等她把你的钱拿走了,你喊天不应,喊地不灵。不如现在趁着你自己还动得,把那公馆卖了自己把钱管着,找个合适的地方过老。

她妹妹又说:“你觉得我这里怎么样?对门那个老韩一个人过,他住一座大房子。乡下还有租谷收,自己种点小菜,喂点鸡,神仙一样的日子。他托我帮他找个老伴。我看你和他还般配。”

这个六十岁的老寡妇,因为自己有钱,生活独立,从来没有想过找男人的事,可妹妹这一说,她倒有些动心了。她脸顿时红了,像个大姑娘一样,说只怕别人说闲话:六十岁了嫁老倌。她妹妹说:“你又不靠他养,怕什么?老了有个伴,病了有个人打招呼就是了。我帮你说一声。那老头子肯定十二分的满意。”周家奶奶一想也对,以后只能靠自己了。她说我再想想,莫急。

她想如果搬到这个地方来,就再没有人看不起她,没有人指她的背,她也不用再看着米贵怄气了。这里环境也比城里公馆舒服多了。她考虑了几天,请人帮她写了一个卖房的条子,贴在公馆大门口。

抗日时期逃难的人多。有些人也是机关里的有钱人,也有大财主什么的,逃出来没有房子住。很多人来要买她的房子。她要价也不算高,一千二百元就卖了。米贵跟她吵,说她不应该卖屋。她也不理。米贵是伤透了她的心了。给了米贵一百元钱,她就搬到妹妹家去了。她想在妹妹家多住些日子,嫁老倌的事先别急,再等等看。从表面上看那个韩老倌是不错,很本分,会做事。家里搞得干干净净,一个很温和的人。

米贵拿了奶奶给的那一百元,她就逃到桂林去了,还是想找着那个军官。可她到哪里去找?她住在旅馆里,一百元很快就花光了。桂林没有亲人又没有熟人,最后她就到一个避查馆(低等妓院)去卖肉体了。听说她在那里被老板娘把她赚的钱都拿走了,只供她饭吃,而且不准她走了。

一年以后,我又见到过她一次,她已不是那个娇气十足的米贵了。虽然还只有十六七岁,但一看就像社会上那些有经验的下流女人了。她烫了一个孔雀头,脸上擦了很多脂粉。一双高跟鞋,还穿了一件皮袍子,罩了一件阴丹士林布的罩衣,胳肢窝里扎了一条桃红色的毛巾。

她走到她原来住的公馆里,打听她奶奶的住处。公馆里的人不肯告诉她,想着她找到那个老人,肯定没有好事。因为周家奶奶还是老实人,从来也没得罪过哪个人。她问不出来,就从公馆里出来了。走过我家门口,我没有喊她。她开始想喊我,但我很快走进屋去了,没有理她。觉得她人很坏。

后来,她还是打听到了她奶奶住的地方,就找了过去,住在她的姨奶奶那里。她问她奶奶要钱,说卖了房子应该有她一份。她奶奶不敢跟她吵,知道自己吵她不赢。她伶牙俐齿的,又恶,她一个老人是奈她不何的。但是姨奶奶家儿女多,大家七嘴八舌把她臭骂了一餐,说她早先在家偷人、养私崽。搞得奶奶都活不下去了,没有脸见人了,才躲到这里来的。说她现在在外面当妓女,还好意思回来要钱。真不要脸!骂完大家一顿子把她轰出门,说再来吵,要打断她的腿!

后来就再没有米贵的音讯了。

雷巧玉

潇湘城门外边,开了一家酒米店。招牌是雷顺和。雷老板的妻子第一胎生了个女崽。那毛毛生下来小得可怜,像个小老鼠一样。称了一下,刚好两斤半,就给她取个小名:两斤半。

两斤半小的时候,叫她小名的人很多。但长到十来岁的时候,就都叫她的正名“巧玉”了,因为再喊她两斤半,她就不搭理你了。

巧玉的母亲会绣花,又会用纸剪花。巧玉从小就喜欢看娘做这些事,到六七岁她就自己用小手绷子绣花了。开始是绣鞋面子,后来就学着绣枕头。她越绣越好,又开始在大绷子上绣。慢慢的,本街经常有人请她绣枕头或者帐檐子了。都说她人聪明,不管什么花样,看一下就会做。那用剪刀剪花是她娘教的。她后来比她娘剪得好,显得更灵巧,生动。

巧玉经常喜欢坐在她家的柜台里绣花,因为那里有块天,比较明亮。有一天巧玉正在绣花,城楼上丢下来一块土坨坨,正好落在柜台上。她朝柜台上扫了一眼,还是继续绣她的花。等了一刻工夫,又丢下来一块土坨坨,巧玉拿起手绷子和丝线盒子,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那个丢土坨坨的人,是一个叫谢阁光的大将军。他那天带着兵在城楼上四处观看。忽然发现城墙底下酒米店的柜台里,坐着一个漂亮姑娘在绣花。他就捡了一块土坨坨丢到那柜台上,见那个姑娘没有理他,他又试了一次,但那个姑娘不但没有抬起脑壳来看他一眼,反而进房子里去了。这时谢阁光觉得这个小女崽不平常,很规矩,难得。他就动了心。回去之后,他叫手下人去找个能干的媒人来,帮他办成这件婚事。谢阁光是永州的第一号人物。想要哪个屋里的女崽,是开口就成的事。

第二天,一个媒婆来到谢将军的府上,谢将军告诉她这姑娘住在什么地方,长得什么样子,说帮他办好订婚的事,有重赏。那媒婆一辈子也没碰到过这样的大官,这么看得起她,托她这么大的重任,她眼睛都笑眯了,在谢将军面前又作揖又打包票的。

谢将军交给她三百块花边,两匹缎子。说好这是下定,婚礼另选吉日。问他们家,要什么东西只管说,没有办不到的。

媒婆找到巧玉家一说,巧玉的母亲懵懵懂懂,好像做梦一样。谢阁光,谢将军,他怎么看上巧玉了呢?巧玉并不算很漂亮呀,个子也不高,他要漂亮的女人不是多的是,怎么偏偏看上巧玉了呢?真是大怪事了。

怪事还来得真快,过了三天,谢将军又派人带着一名裁缝师傅来巧玉家,帮巧玉和她的家人量尺码,要做新娘子衣服了,巧玉的父亲、母亲和姊妹兄弟是每人一套准备去吃酒席的料子衣服。几天后,那些做好的衣服就用抬盒抬来了。来了一大队的人,吹吹打打,前面是衣服,还有细果品之类的。另外有一个抬盒只抬着一个大红箱子,有一个背驳壳枪的兵押着,那里面用手饰盒子装着新娘子的一套金器,又一盒子装着化妆品,用红纸封了五封花边。还有新娘子的水红披纱,最新式的。

巧玉的父母看着那么些东西,又高兴又发愁。觉得跟这么一个大官结亲戚,确实是荣华富贵都有了。但他们又觉得自己的女崽太年轻(才十六岁),还不懂事。谢阁光,谢将军啊!下得地!他那么大的官,手下那么多的人,他是一个大胖子,又有五十多岁了,要是巧玉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发起脾气来,挡不住架的啊!

越是怕的事,越是来得快。后天就是吉日,已准备好了最好的绣花的八抬大轿。两套乐队,一套是大吹大打的普通乐队,另一套是官府人家办喜事的细打细吹。真是红火呀!人人都羡慕得不得了,雷家祖坟不知开了什么坼了啊!

听说谢阁光的公馆并不在永州,他是来永州视察的,所以是借唐芝生的公馆来办喜事。那公馆也是刚起不久,很多人去里面参观过,说是进去了不晓得出来的。公馆里也不知有多少间房子,里面拐弯抹角。天井里地上都用卵石砌的图案,有假山鱼池,养着各种漂亮的金鱼,后花园里有一种怪鸟,还说人话呢!房子都是绿色的瓦,红色的柱子和门窗,皇宫也不过如此吧。皇宫里有三宫六院,唐芝生有十一个老婆,跟皇帝也差不多啊。听说那十个老婆都不生崽,只有十一太生了一个儿子。

也有人议论这个谢将军不知有多少老婆?没有人说得出来,因为他的家不在永州,这是临时娶的一个小老婆吧?

巧玉嫁过去后,街上很多人议论,说那个谢阁光,一个武夫,那一身的肉,胖得起了堆,巧玉合起来也没得人家一条腿粗呢!

说她一个小女崽,只晓得绣花,又没有见识过男人,怎么经得住谢阁光那几百斤肉啊。真造孽!

巧玉嫁过去后,家里当然比原来阔了,雷老板娘狠做了几套缎子衣服穿。家里人也都穿得客气了。隔壁的酿酒师傅称雷老板做老太爷了。雷老板说:“莫那么喊,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酿酒师傅说:“习惯就好了。这永州城,谢将军是头号大官,他是你的女婿,你看你这老太爷该不该喊?要是我不喊,不怕遭雷打!”雷老板笑起来,他也觉得真是那么回事了,也就随他们喊去。

大概隔了五年吧?巧玉坐一条船回来了,头上戴了一朵白花,穿一身灰色衣裤,滚着白边。脚上是白袜子白鞋子。脸色不好看,两个黑眼圈。听说她是做了寡妇了。谢将军六十岁就死了。有人说是因为脑壳里血多了,冲出来就死了(脑溢血)。巧玉才二十一岁就当了寡妇。不过以后吃穿是不愁的。回来时一船的东西,十几个人搬了一上午。连那张挂帷帐的大床都搬回来了。

那么年轻的寡妇,回来好多年也没有人再来说媒。巧玉没事干,又操旧业,绣起花来。后来有两个单身女人来跟她合伙,有一个是因男人在外面干事,变了心,不要她了。还有一个也是寡妇。她们在火神庙和唐公庙的那条街上,租了一座店子,开起了湘绣铺。

我小时候到那湘绣铺里去玩过。那铺子里挂满绣品,什么凤穿牡丹,寒雀抓梅,有布的,也有缎子的,还有各式被面,绣的百子图、百鸟图,真是好看。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她们的铺子里,看的人居多,买的人也不少,生意还做得不错,她们三个老板还请了一个女佣做饭打杂。很是风光了一阵子。

后来抗日了。逃难的人从北方往南方涌,人心惶惶的,哪个还有心思来买这些绣品啊,看的人也很少了,铺子里冷冷清清。这时房租倒是涨了起来,因为逃难的人都要租房子住啊。巧玉她们负担不起房租,只好散伙了。

这时的巧玉已进入四十岁了,一脸的寡妇斑,两个大黑眼圈。

无奈还是回到娘屋里过她的守寡生活。不过她穿得还是像大家闺秀一样。反正她那么多缎子衣,她和她妹妹满玉这一世是穿不完的。

她家的妹妹和弟弟们都结婚生了子女,分开过了。她老子也死了,巧玉和她娘一起过。

在逃难加紧的那一年,巧玉的朋友给她介绍一个工兵学校的教官。他是搞桥梁设计的,有五十好几岁了,北方人,想找个老婆。巧玉想逃难时要有个依靠,不然一个人往哪里跑都不行的。那男人老一点也就让他老一点吧,他是工兵学校的,工资也不低,也就认了吧。

巧玉后来跟着那个男人逃到哪里,再也没有消息了。

皮老娘

我家住在永州城潇湘门城门边。对门一家是姓皮的母子两人。他的房子是傍着那个数百年的老城墙盖的,也不知是他家哪一代祖宗盖的了,反正那房子全朽了。两扇大门还好关,木头厚实的原因。房顶前面一截是盖的瓦,后面一截是盖的杉树皮。那瓦稀稀拉拉的,很多地方漏着光,晚上还看见天上的星星。天晴还好点,下起雨来就不好了。要是下大雨,他们家把脸盆、澡盆、砂罐全搬出来接水。年年都是那么接的,为什么不捡瓦呢?哪个敢上去捡?因为那些椽皮都朽了,连瓦都要承不起了,不知哪一天全打下来。老皮讲:等发了财,拆了盖新的。

他们家屋后是城楼子,那是古时候打仗驻兵的地方。好几百年了,还剩下几垛破墙,有些地方还留着些破屋檐,那些瞎子、跛子、叫花子、无家可归的人,男男女女一二十个,都住在那里面。城楼上挂着各色各样的破草席、破篾席、破油布,用来遮点风、挡点雨。

皮老娘在自己的后门修了一个简易的厕所,就是用稻草加竹篾片编几片毛扇,后面站一块上面顶一块,两边埋两根小棍挂两块,再挖一个坑,埋一只破水缸,上面放两块木板。进门那里摆一个烂尿桶,屎尿可以分开收集。那些瞎子、跛子拉着手下来几步就能方便了。莫看她那厕所不像厕所,可给皮老娘带来的收入还不少。每天上午都有乡下来的妇女,挑着一担尿桶在街上喊:“有小淤卖啊?”还有那些发狠种田的祁阳人驾着船停在码头上,进城来喊:“有大淤卖啊?”皮老娘有得十来天就卖一次大小淤,赚得吊把钱。

皮老娘五十多岁,一口大黄的龅牙齿,一双马蹄一样的小脚,走起路来噔噔的。春夏的时候,她那堂屋里,经常有那种扁脑壳的小麻花蛇在打坐,她拿一把火钳夹住它的七寸就往潇江河里丢,那蛇一到了河里就飞快地游走了。她从来不打蛇,别人说:“一条毒蛇,为什么不打死?”皮老娘说:“放生好。”有时她还说一堆有关放生的故事。

她说:“你晓得吗,岳飞为什么被秦桧绞死?就是秦桧的老婆牛屎娘娘出的怪。因为岳飞前世是大鹏金翅鸟,秦桧的老婆牛屎娘娘前世是个打屁虫。一天太上老君在讲经说道,打屁虫放了一个臭屁,众神仙都觉得臭不可闻。大鹏金翅鸟忍不住,一口就把打屁虫啄死了。太上老君认为大鹏金翅鸟没有修炼好,随便杀生,就把它打发下凡来投胎,变成了岳飞。那打屁虫也下凡来投胎,变成了牛屎娘娘。她嫁给秦桧做老婆,她是来报仇的咧!所以不能随便杀生。随便杀生不知什么时候要得报应的咧。”

皮老娘的门口有棵桃树,但是从不开花也不结果子。到春天树上长满一坨一坨的桃树浆,像红薯粉一样流下来,就像那树在哭一样。

皮老娘说了多次要砍掉它,但总也没砍。

皮老娘的崽老皮是个挑箩行的(码头搬运工),三十多岁了还没有找老婆,因为家里太穷。后来有个媒婆帮他说合了一个寡婆子。

那寡婆子四十来岁了,生育是没有了,脸色白白黄黄的。她经常扯别人门上贴的对联,用那红纸来擦脸,把脸擦得绯红。人还老实,做事也勤快,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天到晚也不说几句话,讲话的声音也特别小,像蚊子叫一样。她每天坐在家里纺棉花或做布鞋来卖,补贴家用。

老皮与她合得来,从不打骂她。如果哪一天老皮有货挑,赚了几个钱,回来时就右手捏着半斤肉,左手拿着香干子,脸上挂着笑。女人赶快去接着他手里的菜,下厨做好,然后一家三口有滋有味,不声不响地吃饭。有时碰着几天没得货挑,老皮就闷坐在家里,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闷得倒在**睡觉,女人就去帮他捶背。

这个时候,皮老娘就拿着一个篮子出城门,到黑神庙找她的老相好去了。那个守庙的老周是个郴州人,老单身公,人很老实。老周有时拿着黑神庙的盘子进城来打“香米”,每家都给他一杯或者半升的。他在黑神庙后园种了一园的菜。皮老娘每次去了,就像进到自己的菜园子一样,选那又嫩又好的豆角、茄子、辣椒摘他一篮子,拿回来够吃几天的。有时还用袋子提着米,用瓶子提着油回来了。

她是公开的,并不怕别人笑话她那么老了还有野老公。她的儿子也从不说她什么。她有时在黑神庙过夜,早上回来容光焕发,别人笑她说准是老周杀了鸡把她吃了,她也不难堪。只是说老周晚上带她到义山里看鬼火去了,并没有吃鸡。

说起黑神庙,连男人都有些打冷噤。那庙是建在义山里,周围尽是些坟墓,最可怕的是庙里放着一些装着死人的棺材。有的棺材都放了几年了,还没有埋,因为死者的官司还没结案。

皮老娘白天没有事,手里捏着个鞋底子去串门,一边打鞋底,一边就讲开了黑神庙的鬼故事。她说:“每天一到下午,阳气低了,鬼就出来。首先是一口狂风,把那扇后门吹开,接着就听见那些棺材的盖子喳喳地响。后来棺材盖子开了,是那些死人把盖子顶起来到处看,都是些青面獠牙的鬼,张牙舞爪地出来了……”

出来做什么她没有讲,她还说义山里一到半夜到处是鬼火,是那些野鬼出来游行,还有鬼的哭叫声。她说那都是些冤死鬼,投不得胎变不得人,又没有人给他们烧包烧屋,他们没钱用没屋子住,当然晚上出来闹了,出来找替身的咧!

皮老娘的鬼故事很吓人,我小时候又想听又害怕。有次她又来到我家门口,母亲正在筛米。她神神秘秘地附在母亲耳边讲:“昨晚上五层坡那里叫了三声,又哭着下来,到了城门洞里又喊了三声,后来又哭着出城门往河边走了。”她问母亲,你没有听见?母亲说不晓得,一天太累了,上床就睡死了。

她说:“那些冤死鬼总不得甘心的。南门口挂那么多脑壳,那些脑壳都是红头发红胡子,是红军咧。”母亲说:“我看见过红军,不是红头发也不是红胡子,还不是跟我们一样的人?红军那次砍大土豪劣绅蒋长文的时候,我去看了,那个大土豪是一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倌子,抓起他来砍脑壳时,他还放肆讲:‘请枪毙!请枪毙!’没有人理他,一个人手里拿了一把大刀,把他的脑壳砍在地上,雪白的胡子头发。”

母亲和皮老娘都是那年杀土豪劣绅的时候,被女学生把巴巴头剪了的,剪了头还有个歌呢:“巴巴头,定死罪。搭毛壳子万万岁(短头发叫搭毛壳子)!”

母亲说,剪了好得多,不然早上起来要梳半天,还要擦油。一年也要擦掉好多头油钱的。现在早上起来用梳子刮几下就完了。

赵老娘

赵老娘住潇湘街七号,她大概有六十多岁了吧,是本街的老街坊了,人人都认识她。她是一个独人,有一栋有四个房间的大房子,我自从知事起,就没有见过她的老倌和崽女。不知她的家人是否在哪场瘟疫中都死了?

她那房子的年代跟她的年龄差不多。她招了三家房客,一间房子住一家人。她自己只住一间房。堂屋很大,堂屋进去是个大天井,天井旁边是灶屋。天井后面是个大厕所,厕所卖粪卖尿的钱都归她赵老娘。

她收三间房子的房租。自己还在门口摆了一个小摊子,卖些什么花生、香烟、五香梗子糖,还有她自己做的伏姜。

她每次进货时都买一条没有牌子的低价香烟,卖给那些抽不起盒烟的人,一根、两根的她都卖。她那摊子上摆了一块一尺见方的木板子,上面用细麻线绑了一些什么“老刀牌”“美丽牌”的香烟纸盒子。那些都是当时名牌烟,她从来也没有进过的,不知她为什么要是这么做?

我们小时候最喜欢买她的伏姜吃。一个铜板一盖子,那盖子是用香烟盒子剪成的,像个小酱碟子一样。其实只装了三四片伏姜。

伏天里总看见她买几斤姜,在天井里洗了,切成小片,拌好盐,放在簸箕里晒得两三个太阳就要得了。因为伏天太阳最厉害,所以叫伏姜。

赵老娘每天早上起来,只吃点开水泡饭,一根酸豆角,或者豆豉辣椒酱。吃完了饭,洗了那只碗,就架势摆她的小摊子了。一个交叉的木头架子,四块有边的板子,她要很吃力地才能把摊子摆好。然后再从房间里搬出一袋花生,一条没有牌子的低等香烟,还有伏姜、五香梗子糖,都摆放在摊子上。

其实这点事要别人是毫不费力的,但赵老娘不行,她只有一只眼睛,那一只眼睛不知什么事故使它凹了进去,成了一个洞,没有一点光。看起来还很吓人的。

她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没有什么重量一样。有时她走到你面前来了,都不知道的。她吃得很少,也不大吃什么油荤的东西。从来没见过她有油煎火熬的时候。她总是用一只小砂罐,每次煮二两米,一天也吃不完。她也不买零食吃,生活很简单。

她有很多好衣服,冬天的皮袄是缎子面子的,棉袄、夹袄也是料子的;夏天有蚕丝衣裤、香云纱衣裤。但这些好衣服她从来不“打粗”穿。要出去做什么事了,在大街上走或者出客时,才摆一下阔。平常日子都收在箱子里面。只有伏天的时候,她怕虫打,才搬出来晾晒一下,她还要守着看着,生怕别人偷,又怕别人弄脏了她的。她的好衣服很少下水洗的,说会洗坏,只能晒一下,不起虫就不要紧。

赵老娘其实有些钱。她常帮别人“打会”(一种借钱生息的方式)。有时一些生意人想进一批货,一时钱又不够,就向她借几十元钱。她是要大加一的利息才肯借的。她想这些人是借她的钱去赚大钱,她只是赚一点利息钱。

要是一个穷得没饭吃的人,向她借一点的钱买米,她是绝对不肯借的。她晓得这样的人不会还的,借把他就是把钱丢到水里去了。你就是杀了他也是空的。

赵跛婆

赵跛婆住在赵老娘对面房间里,二十几岁,人长得白白净净、富富态态的,她就是走起路来难看,她的右脚总是用脚尖踮起来走,屁股翘起很高,走一步屁股就翘一下。她要是站着不动,那真是个美人。

赵跛婆早上起得很晚,每天总是九点钟了才起床,起来洗脸、刷牙、梳头。她那个头梳得可好了,她的头发很长,她把它们梳清了后,就用手扭一下,再把它们盘在后脑壳上,做成一个螺蛳一样的髻子,再用一些黑色的叉针,把头发叉紧,不用网袋,显得又自然又好看。

她每天坐在家里没事就抽调丝烟,用一台白色的铜烟壶。吸起来咯啰咯啰地响,点烟是用那种比筷子还细的纸媒子,要撮紧嘴,用舌头“突”地猛吹一口气才能吹燃。

赵跛婆对赵老娘很好,有时晚上收摊子时,她还帮她的忙。赵老娘称她做“家门”,因为都姓赵。

赵跛婆是内河街一个开豆豉批发店的老板包养的情人。那老板有五十多岁了,是个衡阳人。店里请了两个工人做豆豉,还有一个跑生意的。他每晚都到赵跛婆这里来睡,清早就回店里去了。

赵跛婆的伙食开得很好的,她自己会吃也会做,经常买一只黄鸡婆来杀了,用砂锅在炉子上炖。晚上豆豉铺的老板也来吃,他们相对着喝酒吃鸡。赵跛婆说买鸡要买那种黄鸡乌肉绿耳朵的鸡婆,还很难买到。只是要碰巧才买得到一只,它是补阴的。

王麻子和糖铺

王麻子是糖铺子里请的帮工。他每天晚上到我家来背两斗糙米回去,熬糖用的。他买米不交现款,身上衣袋里带着一本簿子,我父亲每天帮他在簿子上记上账。我父亲这边也有一本簿子,有得个把月,就将两家的簿子拿来,清算一次,下个月又从头开始。

糖铺子开在北门正街,算是一家大糖铺子。到我们家来买米有蛮远,差不多二里路了。但他们愿意多走几步。一来是老主顾了,二来我家糙米便宜些,三是不用交现款。我父亲会写簿子。北门有个米店叫肖顺和的,也是自己推谷的糙米。但肖顺和是个文盲,他不会记账。天天拿现金去买,好麻烦。

王麻子天天到我家背米。我那时只有五六岁,喊他王叔叔。他很喜欢小孩子,有时他给我一粒波波糖,放在我嘴里。我就更喜欢他了,起劲地喊:“叔叔!王叔叔!”

他喜欢开玩笑,逗我说:“你家梁上怎么耗子在吃猫呀?”等我仰起脑壳去看时,他把我的帽子抓去了,放在他的胳肢窝里了。我说你拿了我的帽子了,他说是猫叼走的。我就哼哼地假哭,问他要帽子。他故意不给我。我气了,就骂他:“麻子麻!炒芝麻。你一碗,我一碗,胀死麻子我不管!”

他说:“好,你调皮。那我的糖给哪个吃呀?”我就赶快改口喊他叔叔。他从胳肢窝里把帽子拿出来,戴在我的“马桶盖”脑壳上,大笑起来,说我是好吃婆,今天没带糖来。

王麻子三十多岁。糖铺的黄老板也是三十几岁。黄老板是一把做糖的好手。婆娘也做得,我经常看见她做波波糖。把一大块酱色糖,切成块块,再搓成长条。跟一条条长蛇一样。她拿一根麻线,一头咬在嘴里,一头捏在右手里。左手拿住那条蛇一样的糖,用麻线一绞一坨,一绞一坨,飞快的。做出的糖像算盘珠子一样大小,一刻刻工夫就装了大半簸箕了。

王麻子除了帮黄老板做糖,还要喂猪。因为糖铺子有糖渣,那是喂猪的好饲料。喂猪最伤手,他的手到了冬天就开裂。一双手和手梗子下面那一截,都开好深的裂,露出里面的红肉。黄老板给他买了很多蚌壳油擦,也擦不好。他来我家,就故意把那双锯子一样的手在我的脸上擦,擦得我脸上又痒又痛。我不喜欢他了,又要叫他麻子了。他只笑一笑。

他跟我母亲打讲,说这是他今年背最后一次米了。他要回接力桥的乡下去过年了。正月十五过了元宵节再来。我母亲问他家里有几个崽女?他说四个尽是伢崽。大的才十岁,小的两岁还在吃奶。没得办法,乡下那点点田养不活,才出来赚点钱买几担谷子,扯点布回去。母亲说:“你命好,那么多的崽,养大了就好了。有了人才有世界。到老了,儿子们来养你的老。”

黄老板两夫妇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只顾做生意赚钱。没有生一男半女的。有时两夫妇在房子里争吵。黄老板说老婆“结婚十多年了,连屁都不打一个,人总得有个后吧?”

女的说:“你还怪我!我月月都是按日子来得红红的,你每次都是还没架势就完了。晓得是哪个没得生?”

王麻子觉得这事都怪不得他们两个人:“这是命中注定的。发了财,就没有崽生。我没有钱财,可那老婆挨都挨不得。回去打个转就怀上一个。我有时怕回去,太多了怎么养得活?”

“我有时想跟他们讲,帮他们生一个,抱来养着就是。但也不敢说。怕他们怀疑我是贪他们的财咧!”

黄老板的糖铺子里,都是些米做的糖,粗货,比较便宜。乡下人过年节,都爱到这里来买糖回去。

波波糖,一个铜板三粒。买三个铜板十粒。一粒含在嘴里,含得半天还没融化,哄小孩子最好了。五香梗子糖又高级一点,甜中带一股五香味,包成一封封的,有十根一封的和二十根一封的。三百到五百钱一封。送礼算是客气了。

米花糖是炒米做的,一大块切成四方小块。可以论秤称,也可以论块卖的。小孩子一个铜板买一小块,啃着吃。大人买一斤送礼,打个方方正正的包,上面贴红纸,很是周到。

还有麻糖,打一炮糯米,用糖胶在一起,放在木箱子里压紧,再切成长条形的大块。正月里,小孩子来拜年,送两块麻糖。看着好大,其实是泡货,很轻的。难怪人都愿意买。因为划得来。

豆腐西施妹崽婆

祁阳会馆里住着一家姓张的,他家共六口人。

老娘快七十了,一双小脚。眼睛不行了,耳朵也聋了。平常日子总坐在房里,一切生活起居都由她的大孙女——妹崽婆招扶。洗脸梳头、端饭夹菜、洗脚抹澡、换衣换袜都是她。

妹崽婆是家里的大女崽。里里外外一把手。她从祁阳搬来祁阳会馆时,大概有十三四岁了。她长得很漂亮,一对大眼睛。高高的鼻梁,皮肤嫩白。一条辫子盘在头上,像个少数民族似的。因为那辫子盘到脑壳顶上去了,就少了好多麻烦事,随做什么事都不用顾到它了。

尤其是挑水走路时方便多了。

她娘是个祁阳小脚婆。做不了重事,只能坐在灶门口烧得火。

她伢伢四十多岁。单单瘦瘦,身体不太好。总是咳咳吭吭的。

她弟弟十来岁了,能做些零碎事。在潇湘庙读小学。

她妹妹还小。屙了屎,翘起屁股从茅房里出来,嘴里只叫:“我屙了巴巴了。”要姐姐帮她擦屁股。

妹崽婆十五岁时,就每天用大桶到潇江河里挑水回家了。她是做豆腐的能手。

她家卖的包子豆腐都是她包的。开始是她伢伢教她,后来她比伢伢还包得又快又好了。包子豆腐比一般的水豆腐好,因为它是一块块用布包好再压干的,放在锅里久煎不烂,可以煎得两面黄黄的,再放些香葱或辣子,那真是像一道美味可口的荤菜了。

张家的油豆腐,也不是一般人家那种搞法:切成四方团子,往油锅里一推,炸成油豆腐坨子。他们家是用大箱子,压干水之后,切成大块的比较薄的片。油炸之后,用稻草芯穿成一串串的。穿时用专门的工具:一根一尺多长的铁丝,手拿的地方捶成扁的,再钻一个洞,穿进一根稻草芯,就可以用来穿油豆腐了。穿好的油豆腐论串卖,乡下人买几串回去,放进豆豉辣子的坛子里腌着。吃饭时夹两片出来,又香又咸又辣。不晓得几多好吃了。小孩子一片就要咽一碗饭了,每一口饭只用牙齿尖咬一点点就够了。

那些开饭馆的老板,也特别喜欢买这种油豆腐。因为这种油豆腐薄,块大。多放些盐和辣子,乡下人买一大碗饭(半斤米的),再买两片油豆腐咽就够了。那一大碗饭,两片油豆腐,辣得老汗直流,咸得舌子和嘴皮子起皱。吃完了饭只听见咝咝的吸气声,再喝两碗水才走,肚子胀得鼓鼓的。

所以老张家里每天随你做几箱豆腐都没得剩的。来晚了就没有了。

妹崽婆一年一年长大了,一晃就到了十八岁了。越大越好看。皮肤柔嫩光滑,白里透红。有人说是豆腐西施,这个名号就传开了,谁看了都高兴,都想多看几眼。求亲的更是门槛踩烂。真是一家有好女,十家来相求。

一个姓刘的媒婆来了。她跟老张提亲,说:“隔壁的织布厂刘老板,想要你的大妹崽给他做媳妇。他家只有一个崽,想讨个好媳妇。只有你家女崽配他家的伢崽合适,又都是祁阳人。”

老刘家有十多架南机,一天十几个织布师傅。啪哒!啪哒!整个街上都是那种响声。帮他打扣的小女崽、老婆子坐满了上下两个堂屋。他们家织那种棉纱的蓝条子花布,或者是黑白格子布,也织一些白布去染成黑的,用石滚子去压成发亮的平板黑布。还有漂白布。

刘老板的婆娘,人很贤惠。也是一个祁阳婆,小脚。四十来岁。她家请了一个女用人,做菜搞饭;买菜洗衣。刘老板的婆娘爱打扮。梳那种螺丝头,擦点头油。脸上擦雪花膏和官粉。对人和气。

她的伢崽,二十岁了。读了高小。因为那时县中搬到乡下去了,刘老板和婆娘不放心伢崽去乡下读书,就留在家里管账。也是刘老板的一个帮手。那伢崽长相还可以,人老实。出门的时间不多,总是在家里帮着伢伢搞那些账目的事。

刘老板看中了张家妹崽,真是像豆腐西施一样漂亮,德性也好。她奶奶去世时,她哭得很伤心。对伢娘孝敬,对弟妹爱护。做事能干发狠。想起她家贫穷,肯定巴不得嫁到自己这大老板家里来。所以请了刘媒婆来提亲。

哪知那个豆腐店的张老板,他虽人穷,可志不短。他说:“我和刘老板不门当户对,相差太远了,不好结亲的。我家小买卖生意,每天只是下苦力,吃粗茶淡饭;他家十几架南机,师傅、女佣、帮工那么多。我们跟他家配不上,太寒碜了。他家应配资本家、大铺子里的小姐才是合适的。”

这一回信出乎刘老板的意外,他想:“这个做豆腐的,没想到还跟我这号大老板摆起臭架子来了,真是气死人了!他莫非想留着个女崽嫁当官的,将来做老太爷不成?”刘老板碰了一鼻子灰,气得要死。

不久,斜对门豆豉铺的廖老板,也请了个媒婆来提亲。这是个衡阳人,他的豆豉铺主要是靠做豆豉的技术搞批发生意。他那铺子有两个师傅,一个徒弟伢崽。廖老板本人主要参与批发生意。做豆豉都是师傅们的事。徒弟搞饭菜和卫生。

廖老板的老婆和伢崽都住在衡阳农村。听说他家里还有几十亩水田。家境是没得话讲得的了。廖老板还吹他伢崽在乡下,有很多地主家的小姐想和他家结亲的。伢崽长得像台上唱戏的梁山伯一样的好看。他主要是认为张家妹崽人品好,家人忠厚老实。难得。

那媒婆想这次肯定没问题了,只要张老板松一下口,马上要伢崽从衡阳来相亲。

但又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张老板不但没有松口,还说:“廖老板有那么好的家室,为何丢下不要,而在潇湘门包妓女玩呢?也太没有良心了。一个人总要讲忠孝二字,才算得一个好人吧。这门亲事我不能答应。伢崽长相是次要的,人品才是主要的。他有这样一个伢伢,儿子就不知道怎样了。种是很重要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出来的会打洞。”

这次媒婆也如实地告诉了廖老板。廖老板心里当然很是生气,但自己是有短处:嫌老婆老了,又是乡下人。儿子也没有接出来,主要怕自己的丑事让家里人知道了,家里闹得不和。这乡下老婆只要每年过年拿点钱,买点东西回去,就相安无事。伢崽是自己的儿子,不晓得他在永州包女人的事。

“这事只要我不说,别人不提,家里人是不晓得的。每年过年我照样回去堂堂正正地做伢伢,做丈夫。高高在上,像祖宗老子一样受到款待。这个做豆腐的臭老头,不是个东西!他不和我结亲,还揭我的短处!太讨厌了。什么时候有机会,看我给他点厉害看看。”

妹崽婆也认为伢伢说得对。如果嫁一个很多钱的人家,别人看你不起,过门后自己就矮了半截。一生一世都出不了头一样。那种有钱人在外面把家里人丢在一边,自己嫖女人。他根本不是个人,和畜牲一样的人。只是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有一套欺骗手段,蒙住家人。这种人再有钱也不是个东西。所以伢伢说得对,人要讲孝敬、忠厚才是做人的道理。

妹崽婆每天到潇江河里挑好几担河水回去。她每一次都穿烂鞋子挑水,因为河边码头三四十层坡,天天有水,故有青苔。打赤脚走是很容易滑倒的。她下河到深水处去挑水时,就把一双烂鞋子放在岸上。挑上水时就穿上那双烂鞋,走路就不怕青苔了。一步一层坡,很快就走到城门洞里。城门洞里凉快,有很多青石条砖,可以在那歇气的。

有一次在城门洞歇气时,碰到潇湘门五层坡的王伢崽在打山歌。他是对着妹崽婆来的,而且他还有一伙子人帮他的腔。

那王伢崽看着妹崽婆,眼睛都不晓得转动了,扯起嗓子就打山歌:“唱个山歌把妹听哎,看妹痴情不痴哎情咧!马不痴情啃青草哎,妹不痴情枉为啦人哎……”接着是那几个跟着他一路挑水的小青豆子鬼就打起“啊!……喂!”来了。

张家妹崽气得红起一副脸,挑起水桶,咚咚咚地赶快逃走了。那些打啊喂的和唱山歌的王伢崽都哈啦哈啦地笑得要死,认为他们占了面子一样的。

其实王伢崽确实是一个好伢崽。只是家里穷点,老母亲早几年生病死了。欠下一点债。伢伢身体不好。

他每天磨豆腐,伢伢只能帮点忙,烧火添豆子。他一个人做完豆腐又要挑着到街上去卖。

生活虽然很苦,但王伢崽自己还觉得过得很快活。他到夜校学文化好发狠。初级班毕业后又进入了高级班。他想去报考司机,听说是算术没考上。因为那时夜校只教语文不教算术的。

他想到哪里去实习一下算术就好了。后来他求了清朝把总左老爷的儿子,县立小学教算术的左老师。左老师白天在县立小学教算术,晚上又在民众夜校教语文,很是忙的。但他很同情王伢崽,看他这样要求上进,就答应他晚上补习一个小时的算术。这样王伢崽就有希望了。

他想明年再考司机,他肯定可以考取。而且他想把张家妹崽婆追到手。他认为妹崽婆人品太好了,长得太体面了。只要她还没嫁出去,他是一定要追到她的。

他想如果考上司机了,生活应该要好一些的吧?钱肯定会多些吧?那才有资格去追她,不然怎么能养活老婆还要生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