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们(1 / 1)

永州旧事 李茵 10431 字 8个月前

外婆外公

外婆的家在冷水滩的河东,小地名叫桥边李家。村里的人都姓李。

到外婆家去要过一座大木桥。那木桥是用八根大杉树搭起来的,河中间立一个木头墩子,两边的桥板各由四棵树拼成,刚好搭到岸。桥下一年四季流着清澈的水,水的源头也不知在哪里,乡下人叫它“涧子”。

我小时候最怕过那座木桥了,那桥只要有人一站上去,它就像发抖一样,忽闪忽闪的。母亲每次带我去外婆家,都是站在桥的这头,向桥那边喊舅舅或者表哥们来接我。他们背着我从桥上走过去时,我还要用双手将眼睛遮住。害怕看见桥下的激流,一看见就紧张,头就要发晕。

外婆家的大房子是建在木桥端头的陡坡之上。上坡之后,是一大片橙子和柑子树,秋天挂满了果实。

听母亲说,外婆年轻的时候,是当地有名的酿酒“家婆”(行家)。她酿出的酒,不管是水酒还是烧酒,都比别人家的香醇。她又是熬糖的里手,熬谷芽糖、橙子糖也很出名。远近二三十里路的人,挑着谷子或米来换酒、换糖,回去分吃或者出卖。

外婆在家是主事的,一家老小都听她的。她做事手脚飞快,最看不得不能干的人了,总是说:“你走开些,让我来,我看着肠子都痒了。”

后来外婆老了,酿不得酒也熬不成糖了。背也驼了,脚还有点跛,走路都有些艰难了。但她还是养了十来桶蜜蜂,挂在屋檐下。我有一次看着那些蜜蜂来来往往地飞着,嗡嗡地叫唤,觉得很好玩,就用一根竹竿去捣它们,一只蜜蜂发了脾气,飞下来在我脑袋上狠狠地扎了一针,痛得我鬼喊鬼叫地大哭起来,外婆在屋里听到我的叫声,赶快出来了,帮我从头上拨出那根蜂刺。她说:“你怎么去惹蜜蜂嘛,那是惹不得的,你看你,扎着了吧?下次再不要去惹它们了。”说完,还吐了一点口水在我伤口上,擦了擦说:“好了。”

外婆喜欢骂人。有时那些小孙子们故意作弄她。一次我的几个表哥在门口大喊:“奶奶,快来呀!鬼头蜂来吃你的蜜蜂了!”外婆拿着一个捕鬼头蜂的网子,跛着脚从屋子里连忙赶出来问道:“鬼头蜂在哪里?鬼头蜂在哪里?”

表哥们说:“你来晚了,鬼头蜂都飞走了。”说完他们哈哈大笑着,一阵风似的跑掉了。外婆知道又上了这些孙子们的当了,气得骂道:“你们这些短命鬼崽崽!瘟神!热烧乱讲!”骂完,她又回房里做事去了。

夏天的时候,外婆养了很多的桑蚕。上堂屋和下堂屋里的地上铺满了“蓬连”(晒垫)。旁边是一箩筐一箩筐的桑叶。外婆这时好辛苦哦,拄着拐棍走来走去。精心地侍养着她的蚕宝宝。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总要养好!”她是准备用最后这一次养的蚕来做她和外公的寿衣。说只有蚕丝做的寿衣保尸最长久。

那些蚕都长得胖乎乎的,吃起桑叶来可起劲了。外婆抓着桑叶往蓬连里均匀地撒着,只听见那些蚕宝宝们嚓嚓嚓地啃桑叶的声音。

等那些蚕脱了三层皮的时候,外婆就扎一些草把子,放在蓬连里。让蚕宝宝们爬上去吐丝结茧。茧取下来用箩筐装着。一箩一箩的像雪一样白,摆在堂屋里。

要煮蚕丝了,就在堂屋里架起一个小炉子,上面放只鼎锅。鼎锅中间吊一个铜钱,把蚕丝从铜钱眼里穿过,一根一根地抽出来。旁边摆着一个圆木盆,抽出的丝都在木盆里蜷着。木盆里的丝满了,再用“百纱绞”来缠,缠满后取下来扭一下,就是一绞丝线,只要上机就可以织成丝绸了。

织出的蚕丝绸,做成衣裤,夏天穿着又凉快又爽汗,还又结实。

煮蚕丝的时候,家里的小孩都围着鼎锅打转转。捞出来的蚕蛹,只要往碗里一放,就有几个小手伸过来,一下子全抓走了,放进嘴里几嚼几嚼就吞下去。大人们本想留些来放点辣子炒了下酒的,哪里还有他们的份。

外婆说,蚕蛹吃了补眼睛的。可都被小孩们补眼睛去了。

外婆喜欢吃带点臭味的鱼。那种鱼叫抱盐鱼,就是将新鲜鱼破了肚子后,擦一点点盐,放在碗柜里沤上几天。让鱼有些臭味了才拿出来,放点辣子煎了吃。她说比新鲜的更好吃。她的儿子们都说她老人家是个怪脾气。

有一次,爱开玩笑的二舅在涧子边看见一条死鱼,已经烂了,二舅用箢箕装上带了回来,喊外婆说:“娘!你不是喜欢吃臭鱼吗?给你一条好臭鱼。”外婆出来一看,臭气熏天,就骂开了:“你这个短命鬼!我什么时候喜欢吃这样的臭鱼呀?热烧乱讲。还不丢到粪沟里去!”二舅大笑,其他的人脸上也笑开了花。

外婆越来越老了,越来越不行了,煮饭炒菜都奈何不了,就由最小的媳妇帮她做饭炒菜。那年的冬天,她又得了咳喘病,她说她要走了,吩咐叫她的四个女崽回来守着她。四个女崽中最远的是我母亲,在永州城里做米生意。其他三个在曲河、冷水滩和楚江圩。每个人都通知到,全部回来了。只等外婆死了。四个女崽带来四个小外孙,母亲把我带去了。

死的前两天,喉咙里的痰一直在响,呼呼地响得很厉害。忽然有一天不响了,女崽们一个个大哭了起来。有人赶快去烧水,准备给外婆抹澡、梳头。

外婆的大柜打开了,把外婆早已准备好的寿衣拿了出来。先穿上那套蚕丝的内衣裤,再按照她原先的嘱咐穿七层。最外面是一件花司角的新罩衣。新裤子、布袜子,寿鞋是绣了花的。头上是青丝皱的包头,厚厚的,像少数民族那种大包头。穿戴好了以后,好像外婆要到什么地方去做客一样了。

屋里闹哄哄的,四个女崽哭,四个媳妇哭,还有孙女孙媳妇也哭。哭声、闹声盖过了一切。谁讲话也听不清楚,谁哭什么也听不清,一片嗡嗡声。

只有舅舅们忙着没有工夫哭,把大门取下来在堂屋里架起来,将外婆从**抬出来放在门板上躺着。在外婆的头上方撑起一把油纸伞。我问母亲:“堂屋里不漏雨,为什么要给外婆打伞呢?”母亲说:“那是怕猫从梁上走过时,外婆爬起来抱人。打伞就不怕了。”我听了好害怕。本来外婆死了我看她像睡觉了一样的,这一说,我吓得再也不敢到堂屋里去了。

舅舅们忙得不可开交。四兄弟分工各干各的事。

大舅舅到庵子里去请和尚来为外婆念经“开路”。

二舅舅打开外公在堂屋里的谷仓,请人担出一担担的谷子去推谷舂米。

三舅舅带了些光洋还带了两个帮手,去冷水滩镇上采购钱纸、蜡烛和香,还要定做外婆住的纸屋。纸屋是大家都商量好的:一正一横,厢房、耳房、厨房、厕所,屋里还有纸扎的用人、使女等等,一样样都要备齐,不能让老人家在阴间受苦。三舅舅又采买了一些南货:面条、豆豉、粉丝、墨鱼、黄花菜等等。

四舅舅留在家里主持杀猪、杀鸡,到塘里捞鱼,到田里挖芋头,到园子里割青菜等等。

舅娘们找出当年外婆酿酒用的大甑子和大灶锅来,又帮着把各家过年用的大菜碗、小饭碗、筷子等等都收拢来。并安排村子里来帮忙的妇女们洗甑子、洗碗筷、刷锅子。安排做饭炒菜的、搬柴烧火的等等。

外婆的厨房很大,是当年酿酒、熬糖的作坊,现在被挤得水泄不通了。各人都在做各自的事。大甑子蒸饭,大灶锅煮肉,大酒缸里装满了酒,谁来了都有饭吃。

外婆的大柜里有好几匹白布,舅娘们搬了出来用剪子一剪,哗的一撕。一下子满屋里的人头上都顶着一块白布了。本家的人还做了孝服。

大舅舅请来了两个和尚,到土地庙为外婆“开路”,就是请土地菩萨把她送到阴间去。一个老和尚在前面边走边念经,每念一句小和尚就“哐!”敲一下锣。孝子孝孙们都披麻戴孝,跟在和尚后面。到了土地庙,烧了钱纸,装了香,还放了一挂二十四响的鞭炮。向土地菩萨报完到,孝子孝孙又跟着和尚回来了。

到了晚上,灵堂扎好了。吹鼓手也请来了,这才把外婆抬进棺材里。棺材里放了很多一包包的石灰,又放着两个装了米的小缸子。人们都跪着哭,女的还号哭,男的只流泪。最后是盖棺,拿来四颗大铁钉,要把外婆钉在棺材里了,再也看不见了。儿女们都跪着,盖棺的人拿着一把大斧头,他先喊大舅跪着拿起那斧头在钉子上钉三下,然后二舅、三舅、四舅、大姨娘、我的娘、三姨娘、四姨娘每人都在钉子上钉了三下,不过他们都钉得不重。最后由盖棺的人用斧子重重地把那四颗钉子钉死了。

从死的那天算起,和尚共念了七天经。晚上人们吹吹打打唱丧歌守灵。唱饿了就去煮面吃。

出殡的前一天晚边,来了一些身穿长衫的人,他们是来喊礼、念祭文的先生。多是大舅的朋友,都是读过书的在地方上有名气的人。外婆家八个儿女,只有大舅是读书人。曾中过秀才,当过本地的团总,后来才在庵子里教私塾。

来的这些人提的礼品也比一般乡下人的不同,那鞭子都是用红纸包着一封封的千字头。那蜡烛也是头号大的,还有一人送的是二龙戏珠的大蜡烛,当天晚上就点燃了,好气派。他们送的祭帐全是些荤货(绸缎的)。这些人都由大舅陪着,喝茶、吸烟。

喊礼的时候,孝子们都跪着。一个先生喊:“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礼毕。”然后就念祭文。那祭文念得悲悲切切的,腔调时高时低,喜怒哀乐都有。祭文讲述了外婆一生的事迹。说她生育了众多的儿女(十七胎)。终身辛苦劳累,盘下了殷实的家业,对桥边李家的发达有很大的贡献。跪着的家里人听着,悲伤地哭着,村子里来的人也跟着流眼泪鼻涕。

出殡的那天,也不知到底办了多少桌酒席。上、下堂屋,禾场里都摆满了桌子,另外还借了隔壁家的堂屋摆了两桌。

永州地方死了人吃酒席叫吃“包子”,就是每桌每个人都分发一个“包子”。那“包子”是一块七八两的五花肉,里面放上香料和米粉子,再用荷叶包着上蒸笼蒸出来。这就叫“包子”。大多数的人都是舍不得马上就吃,而把“包子”带回去以后再吃的。

女客们在桌上,凡是好菜都不吃的,不管是鸡、鱼、珍珠丸子,都留着带回去。女客们在席上也不能抢菜。菜一端出来,就有了一个主持分菜的人,不多不少,各人分一份。只有和菜、小菜和汤是随便吃的,饭也是随自己吃多少的。

本村出了名的大肚婆带了她的三岁儿子来吃酒席。小孩子不能占份子,只能吃自己大人的那一份。那孩子已经吃了一大菜碗饭了,大肚婆又去帮他装一大菜碗。大肚婆自己也已经吃了三大碗了,还要再去装一大菜碗。别人都放下碗筷起身了,她就把那桌上的汤汤水水,全倒在自己的饭碗里。儿子看着她,她就推着儿子说:“你还肿不肿?”(吃饭又叫肿饭) 儿子说:“我不肿了!”大肚婆把儿子的那一碗拿过来又倒进自己吃着的碗里,“你不肿让我来肿!”她用汤水拌着那一堆菜碗饭,趴手趴脚地俯在桌子上,呼噜呼噜几下全吃光了。

“全村只有一个‘八娘’(外婆的别号),还不赶快吃个饱。以后那里还有第二个八娘呢?”平日里也是吃得顶多的大肚婆,这次竟吃了五大菜碗饭,回去起码两天可以不要吃了啊!

吃完饭就出殡,天下着小雨,孝子们披麻戴孝,帽子上还吊下两个像棉花球一样的小坨坨,吊到鼻子那里,像哭出来的鼻涕一样。手里撑着两根棍子,用白纸卷了的。低头哈腰地走着。

送殡的人排了有一里路那么长,好像全村的人都来了,头上都顶着白布。

在田埂上走,路很滑,母亲本不要我去,她说:“小孩不去算了吧?”但我以为还有什么稀奇的事好看,硬要去。没走几步远就滑倒了,跌在田里。一手的泥巴,全身也滚成泥人,母亲把我拉起来,我就张嘴大哭,母亲说:“你回去吧,雷嫂在家里,要她帮你洗洗,枕头下还有一块芙蓉糕,坐在屋里慢慢地吃,我等下就回来。”我听说有芙蓉糕,就打转回去了。

等送殡的回来,雨更大了。母亲说:“娘在世的时候,最怕涨水了,现在死了又把她埋在那个涨水就淹得到的地方,一个山脚底下。”说完又哭了起来。

舅舅们说:当时看地的阴阳先生说的,只有那块地方好,你们都不在家,我们又不懂,所以只听阴阳先生说的话了。如果不听,以后出了什么事情子孙要怪罪的。

晚上清理东西,母亲和三个姨娘都准备回家了。

全都瘦了一身的肉,头泡眼肿的,想起外婆,四个姐妹又哭了起来。

外婆没有留下什么珍贵值钱的东西给她们。只有外婆结婚时用过的一对银手镯,是那种麻花型的,一个银子的篦簪(梳巴巴头用的)、一对银耳环、一对银戒指。外公拿出来要她们四姐妹分了,留作纪念。

外婆走了,外公一个人更孤单了。外公不会做厨房里的事,也不会洗衣服。一个人怎么办?几姐妹商量,要再给外公找一个煮饭洗衣的外婆,舅舅们也同意。

这一向来,外公一直没有哭过,因为屋里人吵闹,人又多。现在看着儿子们办完丧事,也劳累了,都各自回自己的家去了,女儿们也要回去了。他突然感到孤独和悲伤。他大哭了一场,好像把这一向积压在胸中的悲哀全倒出来了。

外公为人慈祥、厚道,从不与人吵架。在外面对三岁的小孩子都称“你老人家”的,自己的儿子们几十岁了还叫乳名,孙子们十几岁了还是“毛崽”。

他每年打年货都是要打几次的,腊月初十以后就开始到冷水滩镇上采买年货了。买些孩子们最喜欢吃的麻圆泡果、芙蓉糕、杨梅酥、寸金糖等等的。

孙子们只要有一个知道爷爷打年货回来了,不消说一蜂窝地都赶来了,也不作声,那时外婆还在世,孩子们还不敢太放肆。只站在爷爷的房门外不断地喊:“爷爷!爷爷!”爷爷就叫他们进来。进到爷爷房里后,只看见爷爷刚刚挑回的年货在箩筐里装着,还没有捡到楼上去。爷爷叫孙子们:“都把衣襟扯起来。”孙子们个个嘴巴都笑开裂了,马上把衣襟扯起站在爷爷面前。爷爷把刚买回的年货各色各样地抓一把分放在他们的衣襟里。然后孙子们笑嘻嘻地跑回去了。这样一个两个,十个八个的孙子们全要到了。有的到外面玩去了,回来知道爷爷发了年货,就不得了了,赶快去爷爷家,像讨恶债一样地要。爷爷正在往楼上捡东西,只得停下来又打发他一份。

等到真正快要过年的时候,应该在大年初一发给孙儿们的年货没有了,爷爷只得又到冷水滩再去打一次年货。

外公有些田,到底有多少,我也搞不清楚,反正他每年快到冬天的时候都要来一次永州城,来还粮饷。

他从冷水滩坐船到永州来,手里总是提个竹篮子,里面都是自家的土特产:一只阉鸡、一罐蜂蜜。还有二斤熏鱼和甜柑。有时还有一坨黄蜡,那是给母亲打鞋底时光线用的。

外公也老了,快八十岁了。头上有一根像老鼠尾巴一样的麻色小辫子,拖在肩上。身穿着布袍子和马褂。背有些驼了。脚上一双老人布鞋。他来了,母亲双手接过他的篮子。母亲说:“下次来不要带这些东西了,好重的,难得拿啊!”外公笑嘻嘻地说:“这是屋里有的东西带点来,你们难得吃到,反正坐船也方便。”

外公来我最高兴了。他每次来都要给我“挂钱”,总是一个银毫子。

外公还过粮饷之后,总要在我家住两天。到街上四处看看走走。他总是说大地方到底不同些,什么都有卖的。我最喜欢跟外公上街了,他肯给我买东西。

街上有卖东洋饼子的,就是那种发泡的米饼,我就要外公给我买一个。一个铜板一个,像锣盘一样大,放在嘴里就化了,只喊好吃。走一阵子又看见卖挤粑的,我又喊买。外公问怎么卖?那卖挤粑的说:“一个铜板一个。”外公说:“买三个铜板的。”那人把手在一块湿抹布上擦了擦,用手在钵子里抓一坨舂好的糯米团,把它一挤,就从大指头二指头那里挤出一小坨掉在有芝麻糖的碗里,挤了三下,就是三小坨。让它在芝麻糖里滚了几下,用一个碟子装上,取下一双筷子,我就赶快端过来一口一个地吃了,连喊“好吃”。吃完后还用舌头舔着嘴皮。外公说,还要吗?我摇了两下脑壳,其实心里还想吃。

平时在家,看见卖东洋饼子的在门口叫喊,我就要买,母亲说:“那东西比纸还薄,还没到嘴里就化了,有什么吃头?不买!”挤粑也是喊了好几次了。母亲说:“那卖挤粑的人一副脏相,晓得他有什么病?用手那么抓着挤出来的东西 ,太脏了,不要!”我就是哭也没有用。现在有外公在,只要我喊买,他都给我买。他跟母亲说几个小钱就能使得小孩高兴嘛。

后来我们又看见一个卖红颜色喇叭的,木头的底座,吹的口子是用小竹筒做的,吹起来声音很响,耳朵都震聋。五个铜板一个。我又要外公给我买了一个。这一下我心满意足了,边走边吹,一直吹到家里还不停下来。别人家的孩子看见了也想吹一下,我说:“不行!这是我的外公给我买的。你们想要,就要你们的外公也买一个,到过年的时候,大家一人一个,吹起来多好听。”

有一天外公想去远些的大街上看看,我赶紧扯着他的袍子,说:“我带你去!”

外公牵着我的小手,我们一直走到鼓楼街。又到了考棚,考棚里面一小间一小间的,外面有些学生在打球。外公进去看了看,说这是清朝考秀才的地方。从考棚出来往右走,就到了大街。大街上尽是些大铺子:百货、绸缎、南货。还有个叫“甘永华”的大金器店,那门是用铜皮包了的,上面还钉了许多大钉子,很结实。大概是金器很值钱,要防贼牯子吧。两个账房先生规规矩矩地坐在柜台里。

听大人们说,大街上的大铺子,都不是本地人开的,“甘永华”金器店是江西人开的,那些绸缎铺是下江人开的,南货铺是衡阳人开的。他们在这里做生意又怕本地人欺侮,所以都成立了“会馆”。什么“江西会馆”“衡阳会馆”的。

我和外公看完大街的热闹后,又从鼓楼街往左走,那里是县衙门的地方。门口站了岗,很是威武的。那街上有个大馆子铺,叫“清玉轩”。那是阔人们吃大酒席的地方。门口宝笼里摆着白黄色的蛋糕。每一小块上都有一个小红点。

这条街上还有饺耳、面条、包子铺,走那些门口经过,闻着好香,心里只想吃了。一想这些地方的东西会很贵,就不敢开口要了。

十字街口子上有家烘糕粑粑铺,是一家老店,店里总是人山人海的。乡下人进城来卖了东西,回家时都上这里吃一餐烘糕粑粑才回去。三五个铜板一大盘子,还有桌子凳子坐着吃。还另送一壶清茶水。乡下女人进城来了总要买几个铜板的烘糕粑粑,带回去给小孩或老人吃。

外公带我进了烘糕粑粑铺,买了五个铜板的烘糕粑粑,我两个,他三个,我和外公都吃饱了。

街上还有许多看的东西 。西洋景是一个人撑着一个布棚子,坐在里面打锣又打鼓的,嘴里还不停地喊:“快来看啰,哐…… 哐……哐!有洋婆子洗澡啊!哐……哐……哐!有非洲大象啊!哐……哐……哐!”布棚的前面挖了一个个的洞,用圆玻璃片贴着。里面用东西挡住。你想看丢进一个铜板,把眼睛贴在玻璃片上,就看见里面的玩意儿了。

西洋景我以前也看过,这次想看洋婆子洗澡,丢了一个铜板,一下子就看见一个大胖婆了(用放大镜放大的),两个大奶奶总有二十斤,大屁股吓死人。我以后再也不看了。

还有独角戏,也是一个四方布棚子,里面一个人包打包唱。什么“唐僧取经”啊,“水淹金山寺”啊,那几个小菩萨仔还能抬腿挥手。故事也唱得好听。唱完了,那人从布棚上伸出一个锣盘来讨钱。有的人丢一个铜板,有的人看完了就走。外公说那人好辛苦的,丢下了两个铜板。

从鼓楼街出来往右走,很快就转到了猪崽巷。那里真热闹,整个一条巷都是卖小猪崽的。那些小猪崽一被抓着,就咬牙切齿地尖叫。一些乡下人挑着猪崽来卖,一担有六只的,也有八只的,装在用竹片编织的笼子里。买猪崽的人,有用手抱着一个回去的,也有人用箩筐装着。上面用米筛盖着,小猪崽在箩里哼哼地叫着回去。

我和外公看了一阵子小猪,就从猪崽巷下来回到了内河街。在街上转了一上午,肚子倒不饿,因为我们吃了烘糕粑粑。外公出了汗,走得有些累了。

外婆过世的第二年,三舅娘在她的娘家看中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子。她的儿女都死了,男人也没有了。一个人过得很凄苦。有两亩田,是她的叔侄帮她种着。三舅娘想将她说给外公做伴。回来对三舅舅说了。三舅舅说:“要得,你就喊她过来吧。”三舅娘说:“走来呀?小轿子也总要一顶吧?”三舅舅说:“一个老人家了,坐轿子多不好,找几个姊妹陪着来就是了。”

三舅娘回娘家跟那个婆子说了,那个婆子说要看看外公这人怎么样,家里情况怎样。三舅娘说,人是世上都难得找的,最老实、最忠厚的人,还做得事,就是不大会管家务。家里高屋大榭的,够住几十个人。田里土里的收获吃不完。儿孙们都是分开过的,只有你们二老在一起过你们的神仙生活。你老去了只帮他管家务,帮着洗衣浆衫就行了。

说得那婆子动心了。就选了一个吉利的日子,邀了几个姊妹兄弟把她送上门来了。外公拿出一点钱,舅舅们帮他办了两桌酒菜。就这样外公又娶了个外婆了。这个婆子过来之后,说她在老家做了一副寿木,放在那里怕别人偷了,不放心。舅舅又请人帮她把寿木抬了过来,与外公的寿木放在一起,这下她总算放心了,安心安意地陪着外公过日子。村里人开玩笑,都说她是带着棺材嫁过来的。

新外婆身体还好,家里的事里里外外都能做,外公总算有现成的饭吃了,衣服也有人洗了,两人过得和和气气的。外公再婚后,活了四年。

外公去世的前一年,是个大旱年,田里的禾苗都快干死了。村里的人都在河边架起水车,车水救禾苗。河里的水也不多,为了抢水,劳力们一天到晚都不下水车的,家里人送饭都送在水车上吃。车完水,四舅、四舅娘和三舅都累死了。

四舅舅和四舅娘同时去世 ,丢下四个儿女。大女儿十六岁了,可以出嫁了。下面三个,最小的儿子庚申只两岁,都由外公来管。三舅舅也去世了。三舅娘因身体不大好,没有去车河水,所以她活着。那年天老爷收去了多少人的性命啊!

过了不久大舅舅也去世了,这等于李家连台柱子都倒了。

家里四个儿子一下子死了三个,外公又悲又急,突然脑溢血,也去世了。这时的李家,由原来的兴旺发达,变得一败涂地了。外公去世时,四个女儿都回来了,二舅舅一个人主持丧事。还是请了和尚来“开路”念经。装尸一切都是按着老规矩装的,外公没有准备白布,也没有留下多余的钱,因此也就没有请什么客人。儿女们就把他的田卖出一部分,办了一个简单的丧事。留下的田给后来的新外婆过日子。

外公最后跟外婆一起都睡在对面的那个山脚下去了。

三姨娘

外公的四个女儿中,三姨娘是最漂亮的。

三姨娘的名字叫满姑,是外公给她指腹订婚的。她还在外婆肚子里的时候,外公的一个“老庚”(同年同月生的人)的婆娘也大了肚子,两老庚约好,如果生的是一男一女,两家就结亲家。

等到外婆生了女崽,那“老庚”的婆娘也真生了个伢崽,正好配上了。这一来,外公跟他的“老庚”比亲兄弟还好了,说又是“老庚”,又是亲家,亲上加亲嘛!来来往往的走得很密。三姨娘还不晓得事,就是别人家里的媳妇了。

那时“老庚”家里还比较富裕,听说有好几十亩水田,外公家也不错,有田几十亩,还在冷水滩开了一间潮烟铺子,算是门当户对。

但过了几年,“老庚”得了什么病死了,丢下老婆和一个儿子。那老婆不会当家,计算不好,年年都有些亏空。儿子长大了,因为没人管教,就在外面赌钱、打牌,没有几年把父亲留下的家产差不多输光了。

看着三姨娘就到了出嫁的年龄了,伢崽家穷得生活都成了问题,哪里有钱来讨亲啊。外公是个讲义气的人,他无论如何不会食言的。他说伢崽就是穷得当了叫花子,他也要帮助“老庚”的崽把媳妇娶回去。

那伢崽还是赌性不改,越赌越输,别人来逼赌债,他只好在外面打流,老娘靠卖点家里的东西吃饭。

但外公下了决心,要挽救这个伢崽,让他变个好人。外公一手帮他完了婚。他办好全套的嫁妆,家具、铺盖、衣物,什么都不缺,锅碗瓢盆,尿桶,水桶都想到了,就连女婿穿的、用的也全由外公家送去,连吃饭的米都挑了一担去。轿子也是外公家请的,那个“老庚”的崽,只当了一回现成的新郎公。

三姨娘嫁过去才几天,她男人又赌输了,那些讨赌债的就到家里来搬东西。新被子、新衣服,他们都抢了去,说她男人欠他们的钱,这些东西还不够。

那些讨债的赌鬼,看着三姨娘长得漂亮,要三姨娘的男人把老婆押给他们,不然就马上还钱。

三姨娘当时只有十七八岁,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她心里害怕,心想自己的丈夫要是真把她押给那些赌鬼,怎么得了?她就逃回娘家,再也不肯回去了。

那伢崽也不敢到外公家里来接人,因他无脸面见人了。外公也看透了那伢崽,狗改不了吃屎,总不能叫三姨娘回去让他卖了。

三姨娘就住在娘家不回去了。那伢崽后来又把陪嫁的东西全输光了,别人来逼债,他就逃跑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有人说他去当兵了,后来就没有音信了。

三姨娘在娘家种田、纺纱、织布,粗的细的样样都来得,人漂亮做的事也漂亮,远近有名。她虽是嫁出去的人又回了娘家,也看不出什么可怜的样子,照样跟人有说有笑。

外公家大屋大,他挑了一间好房子,归到三姨娘名下,说是以后不嫁的话就当儿子看待。她把房里收拾得整整齐齐,摆设得也格外不同些,轻易不让人进去的。

外公喜欢带她一起做事,他们到田里挖芋头,洗好挑到冷水滩街上去卖。三姨娘洗出来的芋头很干净,有看相,总是卖得好。

有一次她在街上买回一本《增广贤文》,要大舅教她认字。大舅是私塾学堂的教书先生,自己的妹妹,当然乐意教她了。每次只讲一遍她就记住了,后来那本书她全背得出了,与人交谈时也经常用点书上的话,什么 “知己知彼,将心比心”“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大舅说她是个才女,太可惜了。说在他所教的学生中,还没有一个像她这么记性好,这么有灵性的。

外婆也经常叹息,说三姨娘的命不好,责怪外公将这么好的女崽往火坑里扔,死脑壳!

有人来家里说媒了,是某某地主家里的少爷,家里有钱,老婆死了,想娶满姑去填房。

三姨娘说:“一嫁由爹娘,二嫁由本人。”这回她要自己相中的男人才嫁,她看不上那个地主少爷。

她的条件是不选财产,只选人品。这个条件又容易又难得。三姨娘后来相过几回亲,没有一个中意的。

后来一个本族的大嫂子,喊荷花嫂的,她娘家在楚江圩有个远房叔伯兄弟,有二十七八岁了,因为太穷一直没有讨亲。她有心想牵个线,又不敢公开向三姨娘提出来。

有次在地里挖花生,她就跟三姨娘讲悄悄话,说她娘家有个堂弟,年纪跟你差不多大,长相也和你差不多,很体面。就是家里太穷了,讨不起亲。哪个姑娘都不愿意嫁给一个种田的穷人子嘛。

三姨娘听了,默了一下神,对荷花嫂说,我和你到楚江圩去赶一场集怎样?荷花嫂高兴地说,那好,我有些纱要到集上兑换棉花,明天我们一起去。

她们从花生地里回去后煮了一大锅饭,晚上吃了一些。第二天早上早早地就起来,炒现饭吃了,去楚江圩去了。二十里山路,走到那里都快中午了,荷花嫂说:“我回去告诉娘,我们兑完棉花回去吃中饭,要她告诉那个老弟到我家来,你看看,行就行,不行就算没看见,好吗?”三姨娘答应了。

荷花的娘听说三姨娘要来吃中饭,敲了两个鸡蛋,用石灰水蒸了一碗冻蛋,又到镇上买了点油豆腐,顺便走到那个穷堂弟家,喊他也到她家里去吃中饭,并告诉他三姨娘是来相亲的。要他换一件好点的衣服。

荷花和三姨娘在集市上用纱兑了几斤棉花,各人一个大包袱背到荷花家。荷花的娘看见三姨娘,好高兴地说,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崽,一边赶快倒水把她洗脸,说准备吃饭。

三姨娘看见一个穿得干干净净的男人坐在荷花家里,她就有些明白,她多看了几眼,觉得人长得不错,个子也高高条条,荷花没有说假话。那人一副老实相,看见三姨娘进来,脸都红了,他也看了三姨娘几眼,还对她笑了一下,赶紧又把头低着。

他们一起在荷花娘家吃了中饭。

荷花看见三姨娘很高兴的样子,猜三姨娘是喜欢她的堂弟了,她又提出来到她堂弟家打个转。三姨娘就对堂弟说:“到你屋里看看,怎么样?”堂弟说,他家里凳子都没有,太不好意思了,是不是可以不去?三姨娘说:“不要凳子,我们站着讲话就是了。”

三姨娘倒是很大方,因为她结过一次婚了,但那个堂弟,叫唐景春的,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一样了。

走了几条田埂,唐景春说到了,他从身上摸出一把钥匙,把一扇门开了,那门要低着头才进得屋去。

进去是一间灶屋,只有一只铁锅,还有一把烧水的炊壶。一张木头的小方桌,上面放着碗筷,剩菜和一块干抹布。

再进去是他的睡觉的房子,一张白木床,一口木头箱子。上面堆着要洗的衣服。

真是穷得叮当响。三姨娘看了,只是笑嘻嘻的。一个穷单身公,又没有田,只有点山和土,种些杂粮,米饭都没得吃的,经常还要到圩上帮人家打点零工子,赚几个钱,买点油盐什么的。

三姨娘想:只要人好,不是那些好吃懒做、游手好闲、赌钱打牌的歪种就要得,看他人又老实,什么事都可以由我做主。我如果嫁到这里来,不怕发不起家来。她想自己这些年来,还积攒了一些私房钱,外公外婆是不会要她的,带过来。没有田,我们可以到外面去做生意。他不像是个蠢子,只是太穷了。

三姨娘等了十来年,终于等着了她要找的男人。她已经二十八岁了。

他们结了婚,就到广西全州去开了一间染房,专门染布。那是一个小口岸,只有他们这一家染房,生意做得很不错。三姨娘自己还织布。织了布自己染黑,再用那种石头做的大磙子,把布碾平,碾得黑布发光,看起来像香云纱一样。

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大,后来又请了一个帮工,算是发了点小财。三姨娘二十九岁了,才生了一个儿子叫宁南。三姨娘一边带小孩,一边发狠织布,后来她一连生了五个孩子,四个男孩一个女孩。那些男孩一个比一个漂亮,又会读书。母亲当时好羡慕她啊!说她真会带人,一个都没死。母亲说三姨娘会有老年福享的,后来果然不错。

团子姨娘

团子姨娘住在北门外郊小菜园子,种菜。她是我母亲的远房姊妹。

团子姨娘长得丑,一个黑黑的大铜盘脸。眼睛小,嘴巴宽,颈根又太短,好像那脑壳是放在肩膀上似的,整个人圆圆鼓鼓,像一个用手捏出来的高粱团子。

团子姨娘的男人我从小就没见过,听母亲说,她三十岁就守寡了。

她生有两个崽:大的叫泰山,人长得很标致,还留了个西式头。从中间分开往两边梳,显得有点洋气;小的叫砖生,一年四季都是一个和尚脑壳,十足的一个菜农。他们俩兄弟在十来岁时就死了父亲,所以都没有读过一天书。

他们的菜园总有三四亩吧,好大的一个园子。园里还打了一口井,井口有两尺高的围子,还有架子车轱辘打水上来浇菜。那园子的周围种了很多芦苇,芦苇长高大了,就砍了编织挑菜用的高脚箢箕,又可编织小猪崽的隔离窝,像小孩的摇窝一样。

团子姨娘种菜喂猪,还喂猪婆。有时猪婆要下崽了,她就守着帮猪婆接生,把那些刚生下来的小猪放到编织的芦苇窝里去,免得被母猪压死了。猪婆下崽有时多到二十来个呢。

有时母猪下完崽,都半夜了,她还赶着把那些白天就泡好的黄豆子磨成豆浆,给母猪催奶。搞到天亮才得休息一下。

有一次,团子姨娘卖了两头架子猪给我们家,是泰山和砖生用猪笼子抬着送来的。团子姨娘招呼他两兄弟先回去,她说她要和春莲姨娘(我母亲)讲讲心里话,等下再回去。泰山瞄了他娘一眼,怕她跟我母亲讲他的丑话。

团子姨娘一讲起来就不歇气:“我栏里出的猪特别好喂,我这些猪崽从娘肚子里一出来,除了吃奶就是吃干干净净的小菜,不吃那些乱七八糟的脏潲水,猪栏也干净,所以它们从不生病。到你们这里就更好了,这里尽是一些好米糠和碎米,煮出的潲喷香的,人闻着都想吃了。那肯定是长膘长板油的,等肚子里的板油长满了再杀,那才赚钱呢。我们种小菜的人家要养猪,你做米卖的也要养猪才有钱赚。

“一个人,总是那句话,要辛苦做才有快活吃。喂猪也是累人的事,你想它一天横直要吃那么多的东西下去,都要你准备。我喂了几十年的猪了,就是一个累,一天到晚想着它们的吃,拉屎拉尿要打扫,夏天蚊虫多,还要给它们寻些黄荆叶子熏。你不招呼好它哪有肉吃,又哪里有钱赚?我每天看见那些干干净净、白白胖胖的猪,就像是我的满姑娘一样,好逗人爱,看了心里好舒服。”

她扯了一大堆杂事,最后说到泰山身上去了。

母亲说:“你命好,有两个好崽。辛苦一生一世,到头来还是不错的嘛。不过最近你好像显老了些。”

团子姨娘说:“我不是累老的,儿子大了,不听话,要把我气老气死了。”

母亲说:“你也是,两个这么好的崽,气从哪里来?”

团子姨娘“哎呀”一声,说:“春莲妹妹也!你哪晓得泰山那个讨债鬼啊,不听话咧!”她说着就要哭了,忍着,空了几分钟她才又说:“泰山那个讨债鬼,跟园子外面那个韩老五的婆娘乱来咧!你不晓得吧?”

母亲说:“没听哪个讲呀!”

“哎哟!那个**站到菜园来喊他,他就去了。先是请他喝酒,后来那女的把大门关了,一把把泰山拖进屋里,和泰山上床做那种事。泰山一个黄花郎,死在那个臭女人手里了。”

母亲说:“不会吧?”

团子姨娘说:“砖生晓得了这事,他不好骂他,告诉了我,我气得拿起响执把(一头破开的竹竿,用来赶猪的),倒转来就放肆打,直打得我出气不赢了。泰山那个鬼崽崽(人长得再高大,在娘眼里都是崽崽),抱着我放肆哭,喊我莫打了,说我的力气是打他不痛的。只是把娘累坏了,气病了,他担待不起。”

“后来他向我赌咒发誓说:‘以后再不会发生那种事了,如果再有,天打雷劈。那天不知什么鬼使我昏了头,上了那女人的当,那女人说她二十岁时跟已经六十多的韩五爷结婚,没想到他是个阉人,害得她守了八年活寡。她苦苦求我,要我可怜她。我真是该死,败坏了家风,对不起娘。娘二十九岁守寡,守了二十年了,吃了很多的苦。娘把我带大了,今后如果不听娘的话,我不得好死。’他讲到这个份上了,我心才软了,自己的儿子,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哪里舍得打他。知错改了,我就饶了他,只要他不再犯了。唉,也就这样了,总不能杀了他啊。”

“你说我老了,就是这次他把我气老的啊!”

团子姨娘家里,每年过完年后,正月里她都要请一桌酒席的。城里的亲戚朋友都请。砖生帮她烧火,她做菜,泰山邀客、跑腿买零碎东西。她屋里虽然是菜农,可要什么有什么的。

我母亲每年正月初三或者初四就带我到她家里去吃一餐。

我到她家里去最怕的是那个老黑(黑狗)。离她家还有半里路远,那老黑就凶神恶煞地在门口叫起来,如果主人不赶快出来赶开它,它冲过来追着你咬,经常把人的裤脚撕烂一块。我小时候吓过一回,吓得我倒在地上,连哭都哭不出声音来了,后来砖生把那狗打了一餐,它躲到菜园不敢回来了。

团子姨娘舍得待客,她家请客扎扎实实的十大碗,我是小伙计(小孩),首先让我啃一个大鸡腿,那腿上的鸡肉不消讲,总有半斤,我啃完了就饱了,然后是珍珠丸子,糯米裹着肉丸,一个个亮晶晶的,她给我夹了三个,我又吃了。然后是猪肝、粉蒸肉。好大一块块的。母亲说:“她够了,再吃肚子就受不了啦。”

团子姨娘找来一只菜碗,放在我面前,所有的菜都给我夹一份。

吃完席的时候,团子姨娘拿来一片大荷叶,帮我把那些吃不完的菜,打一个大包。

回去时,砖生哥哥从屋里拿出一只芦苇编织的小花篮子,把这个包放在底下,上面一包是米花糖、麻糖。还有一个红纸包,里面有六百钱的铜角子,那是挂钱,打发我的。

我母亲去时,给团子姨娘买了一包雪枣。因为她家没有小伙计,也不用拿挂钱。

皆皆舅娘

皆皆舅娘是我母亲娘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他们家住在潇湘门城外,离城二里多路的河边头。她家是种菜的,大概有三亩多菜地吧。种些白菜、菠菜、韭菜、苋菜、芥菜之类。舅爷有时挑担菜到街上来卖。河边的沙土不像泥巴地,种下去的菜长得又快又好,当然也靠尿浇得多了。

皆皆舅娘五十多岁了吧,天天一担尿桶进城,有时尿桶上放一把小菜,那是送把我们家的。我们家经常吃她送的小菜,尿也是总留把她来挑走。

皆皆舅娘眼睛不大看得见了,只有几分光的样子。她走路很慢,脚老在地上打探,怕碰石头什么的,从城里挑一担尿回去,战战兢兢。夏天累得衣服湿透,裤头全湿了,头上的汗像珍珠一样一颗一颗地滴下来。头发也白得差不多了。她在家能做的事,只是靠着肩膀挑,挖土还可以。栽菜、捉虫她都看不见了。

皆皆舅娘经常到街上来挑尿,有时到我家里来坐一刻刻,跟母亲扯扯家常,母亲看到她来,就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小酒壶来,又拿出一个饭碗来,那壶里有一小杯酒,碗里是一块肉,或是一块剩下的鱼。母亲说:“昨天来了客人在这里吃中饭,剩下一口酒,还有一点菜,留把你来吃的。”母亲拿出酒杯来,也忘了拿筷子。皆皆舅娘说:“不限定,就这样用手拈了放进嘴里吃。”她端着酒杯,用手拈着那一块肉,或是一块鱼,对着亮瞄一下,放嘴里打包子口地嚼,几嚼几嚼就吞下去了,然后端起那酒杯子,颈根一仰就喝光了,连连地说:“就是春莲(我母亲的名字)姑姑好,总是想到我,一指头大点的东西,就想着我没吃得。”她说完,很感动地用手巴掌擦脸上的泪(她那眼睛经常流泪),准备去挑尿回去。

母亲说:“皆皆舅娘是我没出五服的嫂嫂,她是童养媳,从小就很苦。她家爷老子那一房人,都搞得不好,穷得很。后来她和科告(她的丈夫)、科顺(她丈夫的哥哥)出来租了点地种菜,生活还算好点,他们都发狠,起了屋,有口饭吃。只是人口不发达。因为他们两兄弟只有一个崽。”

咧嘴是皆皆舅娘唯一的儿子。他娘虽然生了六胎,只救下咧嘴一个人。

咧嘴学了做香的手艺,后来开了一个做香卖的店子。店子里除了他俩公婆做以外,另外还请了一个瞎子帮忙。那瞎子每天从早到晚磨香灰。

那瞎子人长得很不错,高大,有力气,就是一双眼睛看不见。他推一张很大的石头磨子,每天把一箩箩的茶子壳倒在磨子上,他是用背退起推的,瞎子说退起走磨得轻松些。他背后一根横粗杂木棍,边走边退,一边用手在磨子上把茶子壳推进磨子的眼里。他一天除了吃饭、拉屎、睡觉,一下也不休息的,他就那么退着走推出一箩箩的香灰。

咧嘴是我的表哥了,我有时春节到他家里吃饭,喊他咧嘴哥,他只笑一下,从来都不说什么话的,一个极老实的人。

咧嘴俩公婆每天就是做香,把那些磨出来的茶壳灰,用水调湿,用破好的竹扦子,一根一根的在案板上去滚,去擦,变成了一根一根的香了。再将香分成一把把的,用一根绳子从下面扎起来,放在房子外面当阳的地方去晒。那香一把扎着放在地上,它就像散开一朵花一样的,很快就晒干了。

那香,有粗有细,有黄有红。黄色的是粗香,也是普通的香,棍子是红色的;那细香是檀香,是玫瑰红色的,棍子是绿色的。

咧嘴的婆娘二十几岁了,崽女都没有生。皆皆舅娘讲:“我们老两兄弟,就这么一个崽,这女人家讨了六七年了,连个屁都不放,真急死人了。”母亲说:“有的女人生崽生得迟的,急也没有用。”皆皆舅娘说:“有些人讲这女人家是没得崽生的,因为她是窄屁股。”母亲只是笑,也不好说了。

后来快到三十岁时,开始逃难了,她还没有生崽。那女人不光是屁股窄,腰也细,脸色又黄又青色,肯定有病。可是没有人说她有病,那时也不兴检查。

表姐二花香

二花香是我大姑姑的女崽。在表姊妹中,她是最漂亮的一个,也是最能干的。会织布、纺纱,又会裁剪衣服。家里的事,姑姑就靠着她。

她个子高条,一双大眼睛,双眼皮。有人当着她面说她漂亮,她一笑,就更漂亮了:一对好深的酒窝。一根大黑辫子拖到屁股上。做媒的人也不知多少了,来来往往的。

她娘为人忠厚老实,什么事都是姑爷做主。尤其是嫁女这件大事,非由他做主不可。他是男子汉,一家之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一套规矩的。他心目中早就相中了他的一个木匠徒弟。

那徒弟现在也是师父了。在拿斧子的功夫上,比师父还要强一些。姑父喜欢他,说他功夫精得很。一把斧子拿在他手里,不管是砍椅子、桌子、凳子,他砍出来的东西有棱有角,一斧子下去要什么有什么,这就是真本事。

他相中的女婿,可表姐不喜欢。说配她不来:“一个老‘土’,暴头暴脑的,还没有我高。像个什么东西!”这话只当着娘讲。娘当然又通气把女崽的意思转告给她父亲了。姑爷听了气得要死,他就对女儿说:“你不嫁把他,你就去死吧!”

女儿哭哭啼啼的。娘又劝女儿了,她知道那老家伙的脾气,怕女儿拗不过吃亏。

表姐想:一个那样子的人,我怎么可能和他做夫妻呢?

但她娘又劝说:“那伢崽有一门好手艺。女人家嫁过去还不是生儿育女,他在外面赚钱养家,也就是这么回事。又不是什么宝贝,天天捧着看的。再说这事你能拗过你伢伢(永州土语,指父亲)?是不可能的。你想上天呀!总不能吧?”

表姐拗了好久,终于没有拗过去,最后还是嫁过去了。

那伢崽因为跟她父亲的关系,看见过她多回了,当然喜欢她了。但他没想到对方不喜欢自己。伢崽憋着一肚子气,心想:你嫁把我了,我这还不好整治你。自己的老婆哪有不听自己的?你还摆什么威风?

一天他从外面做工回来,把工具一丢,喊她:“帮我倒水洗澡!”

听说表姐不理他,还说:“什么了不起?哪个是你的用人?”

那伢崽坐了很久,根本就没有听到倒水的响动。他说:“你皮子不舒服了吧?要我动手帮你整整?!”

表姐听了那话,越发感觉他的丑陋,干脆坐着不动。

做木匠的人,他就拿了他的工匠凿子,对着表姐的背、肚子一路戳下去,戳了五个洞。表姐大喊救命。

她的家爷老子和家娘,还有邻居都来了。大家看见她倒在血地上,鲜血直流。她的家爷老子喊老婆子快拿止血药来(因为乡下木匠家里经常是放着止血药的)。

有个人听说她挨了五凿子,而且血流得太多了。他建议赶快用躺椅扎个轿子,抬着送永州普爱医院。不然就死定了,因为那凿子扎进去到底有多深,是否伤着内脏也不知道的,只有医院检查才晓得。

当天晚上,她家爷老子一家人,还有乡里乡亲的人打着灯笼火把,抬着表姐直奔永州普爱医院。天不太亮就到了。表姐似乎只剩下一口气了。医院赶忙包扎伤口,输血。幸好还没有伤着内脏,只是流血太多,险些就没命了。

我那年有八岁了,母亲带我到医院去看她。表姐一脸死色。护士在喂她稀饭。看着我和母亲去看她,只流泪,说不出话来。

表姐出院时已经全好了。住了差不多一个月吧。来我家住了十天。

母亲给她杀了一只鸡蒸着吃。她还帮我做了一件夹衣。

房东的孙女小毛姐姐讲,你那个表姐好漂亮呀!这件夹衣做得真好,比你所有的衣服都好看些。她还想帮她做媒给她乡下的什么表哥呢。表姐没有理她。我们家里的人都没有搭腔。

表姐死里逃生治好了伤。可她伢伢决定不让她住在娘家,说:“败坏了我的家风。自己还不赶快去死!还留着臭名活着做什么?”

姑姑气得要跟他拼命,说:“你把女崽送给那样的坏家伙,差点死在他的手里。你不去追究他,反过来还要逼死自己的女崽。你是什么人?虎毒还不食子啊!你比畜生还不如!哪里像个做父亲的?”

他让她骂够了之后说:“她肯定是把别人逼急了,人家才下手的!”

姑姑说:“那是杀得好,是吧?你再帮他杀死她,是吧?”

“嫁出去的女,我反正不准她再回来,出我的丑!”

“什么丑?二花香在哪里偷了人?养了汉?你这个老畜生,跟你没得讲手!我跟你拼了这条老命算了!”小女儿三花香和媳妇拖着她,她就号啕大哭。

表姐没有回娘家,也没有回婆家。她在冷水滩她姨妈表妹那里住了几天。后来她哥哥秧生知道了,来帮她的忙。要她莫急。

秧生表哥在火车站宪兵队工作。他说要帮她找一个铺面,开个裁缝铺。实在不行还可以帮人补衣服,他说:“我明天休息,带一个人回去帮你把行李和要用的东西全挑出来。二花香,你什么都会做,饿不死的。我在这里有几个弟兄,我们都会保护你的。伢伢那种人是没有人性的蠢东西。我们姊妹都出来,自己靠自己。”

这么一说,二花香表姐又振作起来了。她哥哥还说:“伢伢把你嫁把那么个蠢东西,他还蛮得意。还不准你回家,还帮着那个混蛋说话。不晓得他是什么人,真是的。他要把自己的女逼死,将来我是不理他的。”

其实秧生表哥也是被他父亲逼出来的。他父亲就这么一个儿子,硬逼着他和一个比他年岁大,又不好看的媳妇结婚。不过那媳妇人很好,秧生看她遭孽,才接受的。虽然生有一儿一女了,但秧生还是很少回去。

二花香得到哥哥的帮助,在冷水滩火车站的旁边租了一个铺面。还有一间睡房。她哥哥帮她写了一张招牌贴在门口,过了两天有人来做衣服了。

听说在抗日的时候,她又同一个裁缝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崽。

玉表兄

我小的时候,每年正月都在外婆家碰到玉表兄。他比我大八岁。他去外婆家拜年是代表他母亲去的。因为大姨娘家正月里客人多,脱不开身,所以派他来。他那时已在永州读初中了,俨然像个大人的样子。

有一天,我到门口禾堂里看很多小孩在放炮响玩,我看得正有味,突然一个大点的小伙计(小孩)喊:“打永州牯子!”一下子就来了好几个小伙计扯我的衣服,有一个还过来按我的头。我吓得要死,就大哭了起来。他们为什么要打永州牯子呢?

我那时也有六七岁了,是个城里来的小姑娘,皮肤特别白。不像他们乡下人,天天在田里地里晒太阳,墨黑的。他们看不惯,所以一起吆喝,就要打我。

玉表兄站在门口看见了,他跑过来,大声地喊:“不准打人!你们欺侮小表妹,太不像话了!”说罢,他走到中间,抓住一个年纪大点的伢崽,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作声。有个小孩说:“他叫小秋,是大舅的崽。”

玉表兄说:“她是你的小表妹,从永州来拜年的,你不招待客人,还打她,好野蛮。告诉大舅爷,打你的板子。”

大家看着他好气派的,穿身学生装,像个大人一样的威严。大家一窝蜂地跑散了。

玉表兄把我领到外婆房里,并帮我擦掉眼泪。

母亲问:“怎么了?还哭了的。”

玉表兄告诉我母亲,说刚才一些舅爷们的小伙计在禾堂里放炮响玩,表妹去看,他们就起哄打她,说她是永州牯子。

“那些舅舅们的崽真野蛮。”他说,“为什么大舅在庵子里教书,不把他们都放到庵子里去管起来?”

母亲说:“大舅一个痨病鬼,教庵子里那些学生都奈何不了,哪里还有力气来管这些野牛一样的小伙计?”

虽然每年去外婆家拜年,四个舅舅,还有一些堂舅舅们的儿子,几十个,哪里分得清哪个是哪个的?玩得很生疏。所以六亲不认。

玉表兄在永州读的初中,那时是县立初中。办在永州的考棚那里,离我家潇湘门不远。有时星期天,他就来我家走走。看见我,总向我父母讲,要送我进县立女子小学读书。说我到读书的年龄了,太可惜。

父亲冷淡地说:“女崽们读什么书?!”

玉表兄还想讲。父亲就不理他了,等他走了后,父亲说他是新派人物。

我那时小,也不懂什么叫新派人物。

他读高中就去了武汉了,后来又去了安徽大学,学农业。抗日的时候他又转到广西大学,很少有时间来我们家了。

大学毕业回到家里,他父亲摆了几十桌酒席。以为可以把家业交给他,自己当老太爷了。

玉表兄看到家里一副腐败、破落的样子。两个弟弟都不读书了:大弟弟每天侍候父亲烧鸦片烟,有时自己也偷吃几口,一天无所事事,等着做二地主。小弟弟也不做什么好事,除了催租,就是玩耍。摘茶籽的时候,他带领一些长工,早上天亮起来,手拿木棍,进山去捉贼吓贼。大声地叫喊:“抓住呀!打呀!贼牯子!娘卖×的。你跑!看你往哪里跑!”把那手里的木棍在茶树上死命地打得咚咚的响。其实他并没看见什么贼偷茶籽,只是那么吓唬一阵,喊一阵、骂一阵,到山里打个转身就回来吃早饭。

他们家每年要收几十担茶油的茶籽。

玉表兄回来后,首先把两个弟弟看管起来。规定他们每天读书,写作业。把他们的房门都锁上,不准出去。他自己教他们如何复习考学校。

后来大弟弟考取了贵阳一个中专学校。小弟弟考取了耀辉中学,读初中。

二伯一家

二伯年轻时是个彪彪后生。高高大大,虽然天天在田里干活,但皮肤有红有白,很鲜活的一个人。不知为什么,奶奶给他娶了个顶不漂亮的婆娘:一脸的大麻子,矮矮墩墩的,嘴巴翘起,牙齿龅出来。二伯一点都不喜欢她,但他怕奶奶,不敢说。

奶奶说二伯娘人品好,因为她家的“种”好,娘家的父母都是忠厚老实人,姊妹兄弟都勤劳,家庭很和睦,难得的人家。奶奶就看中了这些。

听说二伯年轻时有些风流事。不过二伯娘从来也不管他的。随他去哪里,和哪个婆娘相好,她都装聋作哑。如果碰上别的女人,早就闹翻天了。

二伯娘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两个大的都死了,就救下两个小的。儿子叫七保已十四岁了,女崽叫妹崽婆也快十岁了。妹崽婆长相像父亲,很漂亮,不过有些瘦弱。儿子像二伯娘,也是龅牙齿翘嘴巴,但个子像父亲,高高条条的。

七保性格像母亲,很平和,从不与别人吵架。他喜欢在家找事做,一个人从后园里砍些竹子,破开,编织些关鸡的笼子,关鸭子的帘子,煮饭捞米的捞箕,放在水田圳边抓鳅鱼的篓子。他还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几根马尾巴毛,做成套斑鸠的套子,然后放在斑鸠窝边。十四岁的人,总在琢磨什么,想找些什么事来做。

二伯总是怨恨自己待在那个死山冲冲里,一年到头累死累活,难得有饱饭吃。每年只有秋收之后,脸上才有些红色。但到春上就饿得像条瘦狗一样,天天喝那些擂米粥。一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就要到外面借米借谷,不然就得饿死。

二伯说:“那些鬼田,都是老祖宗开出来的。”二伯家的那些田,大部分是在山沟沟里。一到大雨天,山上的泥沙全冲进田里,把禾苗都埋住了。但只要晴得十来天,田就晒开坼了,禾也干死了。二伯常说:这些田真能把人累死,一年也收不到几粒干壳子谷,都是老祖宗作的孽。

听奶奶说,也不知是哪一代老祖宗了,逃难来到这里,没有田土,就在大山脚下开荒,开出一小块一小块的田来。做这样的田,要比别人多花几倍的力气,每块田的边上都要开很深的壕沟,下大雨时山上冲下来的泥沙才能顺着壕沟流走,而不会把田淹没。

开荒田怕干,就在上面修了个大水塘,每年冬天干塘的时候都要用心修整,先用舂锤把塘底塘壁舂紧舂平,再用湿牛屎粉一遍,到春天满塘的水,不漏一点的。老祖宗们辛辛苦苦,精耕细作,慢慢地有了些积蓄,才又在洞里买了些好田。

奶奶骂二伯:“你无能,还怪老祖宗!你哪一点按老祖宗的章法种田了?原来的田是个什么样子?那田把你种了几年,壕沟没有了,塘也没有了。田里又不除草,禾在哪里都找不到了。你还骂老祖宗,把老祖宗从坟墓里挖出来帮你修水塘,挖壕沟?亏你还讲得出口!你看你种的那些田像什么田?活该饿死,不饿死要你干什么?”

二伯也不敢回话,他天天在田里累,田里还是不像个样子,不像大伯家,有几个壮实的儿子,几兄弟把田都做得翻了转来。

二伯的一条小腿上,有一个碗大的伤口,常年四季流脓流水,臭味很大。他平时总用一块布包着,天天下田干活,晚上洗脚时换掉那块脏布。

我小时候很可怜二伯,觉得他的小腿子一定是很痛的,不知他什么时候变成那样的,大人们都说那是“田巴脚”,不得好的。我从来没听人问起过他的脚痛,他是怎么伤成那种样子的呢?也从来没有人讲起过,他也没有找医生或水师(接骨的郎中)看过。

二伯觉得实在没路走了,他就用一条扁担肩着一床印花布烂被子,进了永州城,住在我家的楼上。那楼上只有一床烂稿荐(稻草织的垫子),也不知是哪辈子丢在那里的了,二伯把破被子往稿荐上一摊,那就是他睡觉的地方了。

他每天早上天黑黑的就起来。用一只砂罐煮饭吃。菜是没有的,乡下带来的一些辣子粉,他跟我母亲讨点盐,拌着辣子吃几碗饭。剩下的饭和辣子用一块烂布包着,揣在怀里,准备中午吃的。天亮的时候,他就出城上路了,进大山里去担柴,听说来回有七十里路。

他专挑那种很大一块的松树劈柴。那种柴经烧,但最重,一担总有一百几十斤,总是到天黑时才挑回来。回来后他又摸着砂罐煮饭吃。有时母亲给他一点剩菜,他有滋有味地又要吃几碗饭。然后又摸黑到河边抹个澡。再上楼睡觉。

第二天吃了早饭,他就挑着那担大劈柴到街上去卖。只要赚得两三升米钱就卖了,从不在街上久留。

那时我大概有七八岁,懂得一点人事了,很同情二伯。我就拿了自己的玩具银锅子,到隔壁嫂嫂那里(大伯的大儿媳妇,住在隔壁做豆腐生意),挖一银锅子豆腐渣,再到那个炸油豆腐的大锅里,舀一点油和豆渣拌在一起,放在大灶里的“火屎”上煮,只要煮得咕咕响了,就用抹布提出来,有葱蒜叶子撕一点放进去,再抓一些盐放了,用筷子拌几下就拿回家去。等二伯回来,我就把银锅子端去,倒进他的大碗里,差不多大半碗,他好高兴,看着那碗里的豆渣香气扑鼻,他边吃边笑,说我好懂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