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艺术史

黑格尔艺术哲学，对美的定义加以展开，就形成了美的理念，也就是艺术的概念——艺术的概念包含我刚才讲的内容和形式两个方面以及艺术家作为它们的合题这三个环节；那么艺术家把作品创造出来，在历史上就形成了艺术史。所以黑格尔美学的第二个很重要的环节就是艺术史。也可以说，黑格尔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把艺术看作一个历史发展过程来加以描述的，他认为艺术的发展里面有规律。以往人们写的艺术史仅仅是一些资料，就是在历史上有哪些艺术家，他们创作了哪些作品，你把它按照年代搜集起来，这就是编年史，以往也有人做过。在黑格尔以后呢，也有大量的人这样做。但是，从里面探讨一种规律，探讨一种艺术精神的发展，这个是黑格尔第一个这样做的，而且好像后来者并不多。贡布里奇的《艺术发展史》想要模仿黑格尔的那种做法，但是实际上也没有模仿到。或者说根本上无法模仿。那就是黑格尔自己的一种看法，就是把艺术看作是艺术精神的发展史。

a·象征型艺术 黑格尔认为，艺术精神在最开始的时候是比较单纯的，最开始的时候，第一个阶段，黑格尔称之为象征型的艺术。他认为东方以及埃及——埃及也是东方了，埃及、波斯、小亚细亚，当然他不知道中国，那个时候对中国还不太熟悉，其实也可以把中国早期艺术包含在内，他认为都属于象征型的艺术。这是艺术的初级阶段，或者几乎可以说是前艺术阶段。这个时候的艺术还没有当作艺术品来创作，而是当作别的东西的一种表达方式，比如说宗教。为了宗教祭祀仪式，人们创造出一些东西来，但是后人看起来呢，这是一种艺术。比如说金字塔、斯芬克斯像、神庙，这样一些东西在当时不是作为艺术品创造出来的，它是作为宗教祭祀的一种产物。象征型艺术的特点是，它已经有理念，并且也有感性的显现；但是，这两方面作为内容和形式还处于互相分离的状态，互相在寻找。理念想找到它的形式，理念模模糊糊有了，但是理念还没有找到与它相应的形式，它在寻找。那么这个寻找是一个过程。所以这些艺术品中的理念是很模糊的，很含糊的，模棱两可，甚至于是一个谜。比如说斯芬克斯就是一个谜。埃及人认为斯芬克斯提出了一个谜，早上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晚上三条腿走路，这是什么？其实就是人嘛。但是当时的这个谜呢，谁也猜不着，猜不着就被斯芬克斯吃掉了。后来，希腊神话里面讲到，俄底浦斯把这个谜猜破了，于是斯芬克斯就摔死了。所以，象征型的意义就说明在古代埃及的艺术里面呢，它的意识是很不明确的，很隐讳。它的那种表达，那种感性的显现，是以一种象征的方式在显现。象征着什么，你得去猜。它不是明白说出来的。你也可能猜中，也可能猜不中。不管你猜中了还是猜不中，它都是模模糊糊的。即使是人，也不能仅仅用几条腿走路来形容啊。所以，内容和形式双方在寻找。而作为艺术家来说呢，本来应该统一内容和形式的，但他们本身就分成两拨，一拨呢，是在那里设计理念，比如说埃及的祭司，祭司有很高的权力的，他来设计金字塔，应该怎么建，他来测量，祭司说应该怎么建，建成什么样的形象，建成多大，表达什么意思，他自己心里有数。当然也是很模糊的，但是别人都不知道。那么，动手的人是奴隶，建造金字塔的那些人，指挥者是祭司，但是动手的人都是奴隶。因为奴隶你不能说他们就是艺术家，包括建立斯芬克斯像的那些奴隶，你说他们是艺术家，那有几十万个艺术家了。他们都是做手，而设计这个作品的人，他是不做的，他指挥别人做。这就表明，理念和感性形式互相分裂，在艺术家身上就体现了这种分裂。那么这样一种象征型艺术特别体现在古代的建筑艺术上，神庙，巨大的神像，而这些艺术所体现出来的美呢，就是崇高，它们要尽量地表现的美就是崇高，这就是象征型艺术。

b·古典型艺术 艺术史的第二个阶段呢，就是古希腊艺术，黑格尔称之为古典型的艺术。一个象征型的艺术，一个古典型的艺术。古典型艺术的特点就是说，内容和形式双方达到了一种和谐，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象征型的艺术是内容和形式双方是分裂的，互相在寻找，都没有找到对方，它的形式呢，不能够淋漓尽致地表达理念，它的理念也很隐讳，不能够通过一种外在的方式完全表现出来，所以它是处于一种不和谐的状态。那么古典型的艺术恰好在这两方面达到了和谐。古希腊的艺术，特别以雕刻为代表，我们在雕刻中看到，它没有任何一部分是多余的，没有任何一部分是不明确的，每一部分都很明确，人体雕塑上面的每一块肌肉、每一点、每一处里面都蕴涵着精神，而且这个精神是清晰的。比如说希腊的神，要表现美，要表现爱情，阿芙洛狄特，她就是表现爱的，她每一部分都表现爱情。要表现力量，赫拉克勒斯就是表现力量，他的每一块肌肉都表现力量。他所表现的理念非常清晰，没有误解，不可能有误解。所以古希腊的神都是分工很明确的，赫耳墨斯专门管交通和信息，所以他非常健美、非常轻盈。那么雅典娜是专门管法律、理性，所以她很庄严，很庄重。古希腊神每一个神所代表的性格都是很清晰的。他代表时代精神的某一个方面。那么每一个方面都通过一种感性的形式淋漓尽致地得到了表达。所以黑格尔认为这是一种美的理想，他把古典型的艺术称为美的理想。象征型艺术所体现的是崇高，那么古典型艺术就专门体现美。象征型艺术有些东西并不见得美，它是崇高，但是古典型艺术呢，就是体现美。

c·浪漫型艺术 那么第三个阶段就是浪漫型艺术。浪漫型艺术就是基督教以后的整个日耳曼世界，都属于浪漫型艺术，一直到现在，一直到黑格尔的时代。那么浪漫型艺术跟古典型艺术相比，就是本来结合在一起的内容和形式的两部分又重新分裂。怎么分离呢？就是它的理念的内容跟它的形式又不吻合了，观念大于形式，理念大于形式。浪漫型艺术经常是这样。表现一种理念呢，它就不顾形式了。观念化的创作，我们文革时候的样板戏就是这样。首先有一个观点，然后呢，拉出一个形式来凑数，主要是为了表达你的观念。那么这样一种观念化的创作艺术呢，其实是艺术走向衰亡的一个表现。你太观念化了，那就不成为艺术了，那就成为宗教了。我们的样板戏其实就相当于一种宗教的表演，宗教的仪式嘛。因为你就是为了表达那个观念。以种种方式，高大全的方式，三突出的方式（在一般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这样来表达一些理念，那么，形式完全不重要，是不是真实，是不是合理，是不是能够打动人的情感，这不重要。主要是要表达出你预定的那个概念。浪漫型艺术，中世纪基督教艺术就有这个特点，基督教艺术就是表达一种宗教的情感。那么到了文艺复兴以后呢，这两个方面有所缓和，但是呢，那是受古希腊的影响，文艺复兴嘛，向古希腊学习嘛。但是，接着后来呢，马上又分裂了。到了19世纪以后，黑格尔以后的印象派呀，后期印象派呀，象征派呀，立体派呀，野兽派呀，未来派呀，达达派呀，所有这些都出来了，按照黑格尔的标准，这些都是属于艺术解体的表现。艺术解体，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观念从与形象的有机统一体中单独地走出来、分裂出来。艺术就只是为了表达观念了，这个时候呢，艺术就逐渐走向衰亡，并且过渡到宗教。那么，剩下的形式的方面呢，被作为艺术的碎片，抛在艺术之中。那些形式还是艺术，但是被作为碎片，已经解体了嘛，观念已经抽身而去了，融入宗教了，那么艺术就只剩下碎片了，就是一种形式化的东西，一种单纯模仿的东西，一种单纯炫耀技巧的东西。

所以，黑格尔对于近代以来的、19世纪以来的艺术很不满意。就是说，很多东西就是炫耀技巧，画一个风景画，画一个静物画，他不是体现里面的精神，他就是为了显示画家表现光、色、影的技巧。表现一个玻璃杯，玻璃杯上面的反光，如何真实，如何看起来像真的，使人产生错觉，很多艺术家以此为能事。那么另外一些呢，就是一味地表达自己的情感，那种意念，主题先行。这两方面呢，黑格尔都是不太欣赏的。黑格尔最欣赏的，就是古希腊的两方面互相调和的，以及文艺复兴向古希腊学习的那样一些美的理想。比如浪漫型艺术中的文艺复兴三杰、莎士比亚、歌德、席勒等人，他还是很赞赏的。但黑格尔对整个艺术的发展前景认为是艺术衰亡。很多人批评黑格尔的艺术衰亡论，认为黑格尔说的不对。但是现在看来呢，恐怕黑格尔不幸言中。我们现代艺术好像是有一种走向衰亡的趋势。特别是现代流行的所谓行为艺术，什么都是行为艺术，随便你做什么都是行为艺术。写诗，大白话也可以成为诗，没有什么界限了，艺术和非艺术没有任何界限了。那当然就是艺术的衰亡了。当然艺术衰亡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个我们暂时不去评价它。也许是好事，因为艺术最早本来就没有独立性，现在衰亡了，但并不就是消失了。对于西方人来说，所有的艺术都保存着，在卢浮宫里面，你可以去受熏陶，你可以去提高自己的境界，但是以往那种意义上的单独分裂出来的艺术，艺术家的艺术，逐渐衰亡了。但是全民都成了艺术家。原始人的时候全民都是艺术家，现代艺术也是全民都是艺术家。我们不是返璞归真了嘛！当然艺术衰亡不光是一个事实判断，它也是一个价值判断。艺术衰亡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对于西方人来说呢，恐怕是一个必然趋势，西方人具有特权的那种专业艺术家恐怕以后会淡化，每个人都可以是艺术家。

这是黑格尔的艺术史。当然其他部分呢，还有艺术的分类，今天就不细讲了，他把各种艺术门类，建筑啊，绘画啊，音乐啊，戏剧啊，诗啊，悲剧啊，史诗啊，这些东西，把它排列起来，按照它的物质性的多少和精神性的多少，最开始的时候是物质性的最多，艺术性最少，到后来呢，是精神性越来越多，物质性越来越少。比如诗歌，诗歌的物质性最少，它是用符号来说话的，当然它的精神性最多，当时长篇小说还刚刚开始萌芽，所以，黑格尔最推崇的就是诗歌。当然前面的他也不否定，他认为这是艺术史的一个发展趋势，从重物质到重精神。但并不是说先有建筑，然后才有绘画，然后才有音乐，然后才有诗。倒不是这样的。但是，它们有一个等级和层次的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