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在谈到对自然目的论的追溯的时候呢,现在已经到了一个关键点上,就是说,原来都是对自然界的目的进行一种追溯,追溯它的目的后面的目的,追溯它的最后终极的目的,一直追到人。那么追到了人,人这样一个自然存在物跟自然物已经很不一样了。自然的存在物都可以用自然规律来加以解释,或者说自然目的论也还只是在对自然规律的解释方面,对机械论发挥一点补充的作用。但是对于人来说呢,这个事情就开始颠倒过来了。人当然也是自然物,但是人这样一个自然物,他的所有的自然的功能,都不是为了自然本身,而是为别的东西服务的。在自然物那里,包括在有机体那里,目的论这样一个观点只是为机械论作一种引导作用,作一种范导作用。那么最终呢,还是要用机械论来尽可能更加精密地解释对象,使它成为科学。在医学里面,我们用目的论,作为一种辅助,使得医学越来越精密,这是西医的一个路数,西医走的路子就是这样的,用目的论来解释、来引导我们机械论的研究。那么进到人的领域里面呢,我们就进入到人类社会的领域,我刚才讲了劳动,这个康德也看到了,后来马克思讲到的这个劳动。劳动是什么呢?劳动是一个目的活动,劳动就是我们的目的观念在劳动产品产生之前已经先有了,然后我们按照这个观念,才产生出我们的产品。这个观念是一个目的观念。我为什么有这个观念,我先设定一个目的,这个目的当然首先是要满足我的需要。所以,劳动是为了追求幸福,在劳动这里呢,建立起了我们人类从自然物向一种更高的精神的存在物转折的一个转折点。后来马克思讲的《经济学哲学手稿》就是把经济学的问题、劳动的问题当作哲学的问题来考虑。因为在这个转折点上确实它具有有双重性,一方面呢,他把人还是看作是有动物性需要的存在者,但是另一方面呢,还具有哲学意义。这反映出人的本质是要超越我的本能的生物需要而朝更高的目的迈进,要追求自由的生活。所以劳动和在劳动中的熟练技巧使得人高出于动物。人对于动物的支配不仅仅是凭强力,而且是凭理性,凭理性所带来的熟练技巧。
那么这种熟练技巧使人具有了高出万物之上的一种素质,这种素质的目的,是不是又仅仅是为了维持人的生存呢?康德认为还不够。如果人追求幸福仅仅是追求比动物活得更好,更舒适,那这个目的还没有把人从动物里面提升出来,它还不是最终目的,还是会堕落到机械论里面去。你无非就是比动物更狡猾一些嘛。你善于借用自然界的力,来作为你自己的力量,来征服其他的动物,征服整个自然,这个还没有把人提高起来。所以康德认为呢,这样一种熟练技巧表现出人类的一种文化、文明。文化和文明跟简单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完全不一样的,就更高一个层次了。文化和文明表现为科学和艺术。我们追求科学,追求科学是不是就是为了追求人的肉体生存呢?当然也有这方面,科学技术当然可以提高人的生存质量、生活质量。但是科技本身它有它更高的目的,比如说认识自然,把握整个宇宙,追求真理,这是一种文化的目标。科学之所以产生出来,并不仅仅是为了人的需要被逼出来的,而是有一大批人从事于无功利的科学研究,他们衣食无忧,只凭借兴趣去研究。艺术更加是如此。艺术,当然也包括工艺,熟练技巧在某种意义上也属于艺术,但是康德讲的艺术呢,是美的艺术。美的艺术是超功利的,它可以促进人们的社交,虽然这个社交的目标也未见得很高级,比如说炫耀啊,虚荣啊,在客厅里面营造一种气氛啊,在沙龙里面大家能够谈一些高雅的事情啊。所以科学和艺术呢,尽管它们的目的也不见得是很高,一个是追求知识,一个是追求一种美的享受,但是毕竟比动物要高。到了科学和艺术,人就比动物要高了。
当然科学和艺术也不是很高,这个在卢梭那里已经提出了批评,就是《科学和艺术是否有助于敦风化俗》,卢梭的成名作就是这篇文章,获了奖,有很大的影响。科学和艺术,包括技术在内,实际上是败坏人类的,使人类贪婪,贪心不足,享受了还要享受,乃至于导致肥胖病,导致各种文明病。再就是呢,满足人的虚荣、虚伪,所以在道德上面呢,使人类堕落到比那些野蛮人还不如。卢梭对科学艺术、对整个西方文明进行了严厉的批判,所以很多人讲卢梭是主张社会倒退的,从道德的角度看,要回到原始时代去。当然这是一种误解了。卢梭其实也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提出了他的批评,就是说,科学艺术并没有使我们的道德更高尚。那么这一点对康德也有影响。康德承认,科学艺术对人来说呢,是起了一种促进他的恶劣的情欲的负面作用。比如说,贪婪,贪欲,拥有欲,权力欲,虚荣心,这些东西都是科学艺术所带来的一些负面的效应。但是康德又不完全同意卢梭的这样一种分析,这个里头就有一种非常深的东西了。就是说,科学艺术虽然造成了人类的恶劣的情欲,但是呢,这个恶劣的情欲对人类向更高的层次发展,是有好处的,是有作用的。它导致了人类的堕落,但是,正是这样的堕落,使得人类向更高层次的道德迈进。也就是说,人的恶,这个是消除不了的,康德认为这是人性的根本的恶。人性的根本的恶植根于人的理性之中。人是理性的动物,人就可以算计,可以作假,人在自然界靠作假凌驾于万物之上。人很聪明嘛,人虽然没有狮子老虎那么强大,没有那样的利爪,那种利牙,他也没有大象那样庞大的体积,那样的力量,但是人很聪明,他可以设陷阱,因为人有理性呐。人有理性使人成为万物之灵长,但同时这样一种手段是很不地道的。你是靠欺骗,你有本事跟狮子老虎赤手空拳打一架?但是人不那样做,面对面的时候人就逃走了。但是他可以想一些阴谋诡计来陷害对方。
那么用这样一种理性,把它用到人与人之间,用到社会关系之中,就造成了恶了。所有我们社会中的恶,除了弱肉强食以外,最大的恶就在于人的理性可以做假,可以欺骗,可以伪装。所以,这个恶是人性中的根本恶。那是摆脱不了的,你想要摆脱它,你就要放弃你的理性,你就要压抑你的理性能力。比如说原始人,原始人正是因为他的理性能力不强,所以他还只能够把这种理性能力用来驾驭其他的动物,而没有想把它用来驾驭其他的人,所以他显出有道德。但是这个恶的根子已经埋下了,人是摆脱不了的。你要摆脱人的这种根本恶,要么你就要摧毁人的理性。有些社会中就是靠摧毁人的理性来维持一种社会上的表面和谐。不准你说话,不准你思考,你没有理性了,那你就很好统治了,人与人相互之间的人际关系就很淳朴了。但是那是违背历史的方向的。康德认为,人有理性,固然使人类社会导致一种弱肉强食、你死我活、勾心斗角、物欲横流,但是呢,在这个里头会产生出一种历史的方向,从恶里面会锻造一种善出来。我们承认人性总是恶的,那么在这个承认的基础之上,我们慢慢慢慢地会发展出一种善来。这种善呢,是更高层次的,是建立在理性基础之上的。
那么这样一个过程,在康德看来实际上还是一个合目的性的过程。就是说,渺小的目的虽然微不足道,罪恶的目的虽然造成了人间的不公,但是这些目的积少成多,集合在一起,在历史中呢,会表现出对人的一种教化,一种提升,一种教养,或者说虚伪。你不要以为虚伪根本就不行了,虚伪也是一种教化,一个完全没有虚伪的人,那就是野蛮人。布什总统最近会见英国女王,大家很为他担心,布什这么个牛仔,怎么能够适应英国王室的礼节?做了很多准备工作,最后呢,差一点丢丑。就是说,一种虚伪的礼节,还是一种文明的标志。因为它规范了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分寸,人际间的一种界限。所以,所谓“群己权界”,人己之间的这种权利界限,是要靠这一套东西来慢慢地形成的,这是一种训练。彬彬有礼,我们都要守住自己的界限。台湾就不行,台湾最近又打架了,一到议会就吵吵闹闹,就打起来。这就是没有教养,没有一种虚伪的教养。那些人都自认为他是非常朴实的,两句话不对我就动拳头,这都是缺乏教养的,缺乏那种虚伪。民主就需要这种虚伪,就是大家彬彬有礼,虽然我对你恨之入骨,但是我在电视辩论的时候呢,还要对你客客气气的,这才不失风度。康德那个时候呢,当然没有现代民主这样一些东西,但是他已经看出来,就是说,虚伪、虚荣这些东西是必要的。人类社会发展到高级,必须通过这样一些训练。虽然它本身是恶劣的,但是恶劣的东西可以推动历史的发展。后来的黑格尔和马克思,他们非常看重这一点,就是人类的恶劣的情欲是社会历史发展的杠杆。这个东西你压抑它,你不准它发展,不准它生存,那社会历史没办法,你老是回到赤子之心,回到原始时代,回到没有任何个人的东西,敞开自己的心扉,向全世界敞开你自己,那么这个社会是不可能发展的。人必须要有个体,要有封闭的内心,甚至于要有点自私,当然以不损害别人为界限。那么长期这样形成起来呢,人类社会才会走上发展的道路。这是康德已经提供了这样一个方向,这就是历史主义的方向。
这个方向在卢梭那里已经有了,就是“异化”,人的本质异化了。人生来是自由的,但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这个枷锁哪来的?这个枷锁就是人的自由所造成的。人生来自由,人的自由就要剥夺别人的自由,那么这个群己权界必须要设定,大家才能够有自由。而一旦设定,它又是一个枷锁。这就是异化,自由本身会走向异化。但是异化呢,它是必然的方向,你不可能取消。历史会在这个异化的过程中不断地克服异化,导致人类自己的文明的水平一步一步地更加提高,一步一步地进步。当然“进步”也是当时的流行的一个关键词,社会进步是流行的思潮,后来的达尔文进化论把这一点更加确定下来了。适者生存,物竞天择,这样一些观念,在康德那个时候,已经有这样一些想法。就是说整个社会呢,肯定是比以前要好,你不能像卢梭那样,说要倒退到过去,那是没有出路的,肯定只能够一步一步地好。但是这样一个进步呢,在人类社会中呢,它体现为一种自然的倾向性,康德把它称为大自然的“天意”,Vorsehung,字面上就是预见、预设的意思。就是大自然好像冥冥之中预先有那么一种意图,要引导我们这个社会中的人,通过每个人追求自己自私的目的,而成全一个更高的目的。这种天意思想,里面已经有黑格尔的“理性的狡计”的思想萌芽了,黑格尔后来就把它发展为理性的狡计,就是说,历史理性在背后支持着这个历史发展,我们在历史中的人并不知道。我们只知道追求自己的利益,追求自己的野心,追求自己的贪欲,但是我们无形中成全了整个历史的发展。
而恶劣的情欲成为世界历史发展的动力,这最早是康德提出来的。康德提出来这个非常有价值。他举例说,一个树林子里面,许多的树苗挤在一起,拼命地往上生长,去争取阳光,互相竞争。于是呢,整体上看起来就长成了一片秀丽的树林,成材了。但是如果在一片空旷的原野上面,只有一棵树,旁边没有竞争的,那它就长得歪歪扭扭了,那就不成材了。所以只有竞争,才能够使人类走上它自己的健康发展的道路。这里头已经有非常辩证的眼光了。那么这种辩证的眼光,在康德这里,他还没有像黑格尔那样发展成为一种“历史理性”,好像有一种历史“规律”。历史理性和后来马克思讲的历史规律,都是把历史看作是一种客观规律,超越于每个人的个人意识之上,并且利用每一个人的那种积极性,利用每一个人的个人目的,而成全一个总的目的。这是一种客观的规律。但是在康德看来,这不是客观规律,它是一种主观的规律。因为整个目的论都是人的反思判断力嘛。都是人为了把握对象而想出来的好像有那么个目的。所以这个天意呢,也仅仅是好像有天意,不是真正有天意。康德反对说这个天意真的是上帝在那里支配,他认为这是我们人的一种反思性的判断力,是我们人把它看作是具有天意的。为什么我们人这样看呢?是因为我们人是有道德的,我们才把整个社会历史看作是进步的,看作是不断发展的。尽管每个人都是自私的,都是机械的,都是按照机械的弱肉强食的原则在那里生活。但是,作为一个道德的人,我们不能不把整个历史看作是有目的的、进步的。
当然,事实上历史是否进步,康德说这个哪个也不能断言,我们人类完全可以一夜之间退回到野蛮时代,我们好不容易进化到了今天,很可能毁于一旦,这个地方没有什么规律性。康德认为历史发展本身没有什么规律。所以他把人类历史和自然界看作是一回事情,本身只服从机械规律,凡是讲“历史”,都是属于反思的判断力。我们今天认为,人类历史好像有它的自身的规律,好像跟自然界不太一样,自然界好像没有一个目的,是机械的,人类历史呢,有进步。但是在康德那个时代,他认为这没有什么区别,要谈自然规律,都是机械的,而要讲历史,都是自然史,都是自然的天意。但是这种天意是我们想出来的,我们之所以想出来,是因为我们是道德的人。所以自然目的论,实际上是引导我们想到我们自身的道德。我们用道德的眼光来看人类历史,我们就可以发现,人类历史好像是在走向进步。而且,我们可以从这种进步里面,预测它的未来可能会越来越进步,走向人类大同。但是那只是因为我们人本身是有道德素质的。我们反思的时候,我们反思对象,反思自然界,反思人类社会的时候,我们就反思到我们自己的道德素质了。因此,所谓自然界的历史发展或者进步这些观点,都是对我们自己的道德素质的一种提醒,或者说一种启示,一种启发。所以康德讲,整个历史实际上是道德史,也就是说,是我们的道德意识的觉醒的历史。当然你说自然界是不是有道德意识,当然不是,所以康德认为自然界的历史并不是自然界本身的规律,而是我们对自然界的一种眼光。因此自然史也好,社会史也好,归根到底都是道德史,都是我们的道德眼光看出来的。所以自然目的论最终来说,只是暗示了道德目的,整个社会的道德目的,由于有道德目的,所以自然目的论就成立了。如果没有道德目的,自然目的论最后也要坍塌,也要被还原为机械论。它可以一步步退回去,一步步还原回去,到了最后还是机械论。但是有了道德目的,自然界就不可能还原了,它就有了坚实的整个目的论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