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才能真正算做“五四”以来新文化的继续。
有人把“文革”算做“反传统主义”的继续,这显然是知其表而不知其里,为儒家文化的再度兴盛而埋下了伏笔或留下隐患。这便是“五四”时期对传统文化只停留在感性的批判而未来得及上升到理性的批判所造成的历史的遗憾。
不,不仅仅是遗憾,而是后患。
所以,我们目前还只能在清除后患中前进,创立中华民族的新文化,在今天也仍旧是一个开始,还谈不上使其形成一个全新的整体,用以抗衡已反复修补的传统文化。历史的重任,也许不是我们一代人所能肩负的。
不需要许诺,不需要天花乱坠的描绘,什么柏拉图的“理想国”、什么“红彤彤(血色)的新世界”、什么“天国”、“天堂”,都是灾难的人日。
乌托邦的实施,便是反乌托邦的开始。
如同霍尔德林所说的:
常常使一个国家变成地狱的,正好是人们试图把国家变成天堂的东西。
创立中华民族的新文化,也应是如此。不可以所谓“参照物”来剥夺每个人的自由发展及改变一个民族独立发展的道路。但也不可以把自己民族过去已造成危害或变得僵化了的东西当做所谓“国粹”加以礼赞——从历史上看,两者都是行不通的。
今天,仍是唯物史观由低级阶段向高级阶段发展的过程,不可以逾越,历史的超前意识如同乌托邦一样,只会造成“似曾相识”的复辟与倒退。
从史观人手,我们可以从更新或更高的角度上去鸟瞰我们的民族文化,对现实有更清醒深刻的认识。同时,对我们文学的现状,也有极为重要的批评意义。要使新时期文学能出现历史性突破,不在历史哲学上下功夫是办不到的。
作为一位作家,我之所以“半路出家”,写这么一部历史著作,其用意就在这里了。当然,我决不能以艺术家的罗曼蒂克,来进行这样一种理性的创作;如同一位政治家,不能以艺术的诗情,把千百万人投入一场血与火的实验之中。历史当然有实验,可不能再把人类当做实验品,视人命若草营,帝王时代这么做,也许无人非议,今天,却是不行了,历史也变得自觉了,历史的谴责不会推移很久,而会迅速发出的。
谁想嘲弄历史,历史也将嘲弄谁!
山中方七日,
世上已千年。
当今中国的历史,已处于激变的边缘,世界并没有遗忘中国,中国也不曾超然于世界。要使中华民族的新文化在世界史上灼灼闪光,我们不得不认真思索一下近代中国历史的命运,去迎接一个又一个新浪潮的冲击,我们坚信,中华民族不会沉沦,但这一信念并非建立在所谓儒家文化“铁胃”的消化力上,而应当看到在中国历史上延续数千年反传统的伟大力量,在几千年的沉滞中,我们将会有第二次奇迹般的激活、一次空前未有的伟大的激活。
反传统的力量,正是我们历史的生机,虽然它一度潜压下来,成为隐性的因子,但它决不曾被消灭!一旦注入新的血液,它便会被激活,呈现出不可抵拒的活力。
这里,我不想说“历史使命”这个词了,因为我们的语汇中“历史”太多而未来太少,该说,这是——未来的召唤!
从反思走向对历史的选择!
一部“二十四史”中,记载的无非是帝王将相的赫赫功绩以及朝代的兴衰、更迭,找不到人民的踪迹。难怪黑格尔老头会说,对东方世界而言,一个人是自由的;对希腊、罗马世界而言,有些人是自由的;对近代世界而言,人人都是自由的……我们处于东方世界,所以历史只记载着“一个人”的自由。
人们不难想起珍妮纺纱机、瓦特蒸汽机等在西方历史进步中所起的伟大作用,但是,在我们的历史中,科技被视为“绝学”,微不足道,是不可以上正史的。人们潜心于为官之道,治国安邦平天下——所以,一部“二十四史”,便只有做官为王的历史,而不会记载下劳动人民创造发明对历史的推动作用。就这样,由里及外,由上至下,从说到做,中国人的“历史”只能是一部帝王们的兴废史、狭隘的功利史。中国人的路就这么越走越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高在哪?“金榜挂名时”。
史学的路,也同样越治越狭小了。
然而,历史的进步,是必为史学扩大视野——因为历史进步的因素,决不拘于儒家的“格物致知”、“修身齐家”的狭隘学问,而引人了诸方面的东西,如自然地理、科学发明、心理研究、语言文字等等。所谓人民创造历史,此时才得以真正的确证。
换一句话来说,史学视野的扩大,正是标志着历史的进步。
我国历史上北方游牧民族的好儿次大规模的南移,除开南方民族的腐败没落外,显然有着自然环境变迁的因素。生存意识压倒了一切。同样,南方民族的腐败无能,恰巧又与程朱理学那一套束缚人、压制人的理论不无关系……这里,便引人了历史地理学及历史心理学的诸多因素。
而当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时,恰巧与我们当前面临的生态平衡及对人的心理研究深化息息相关。所以: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但并非在这个词的通常意义上,即当代史意味着为期较近的过去的历史,而是在严格的意义上,即人们实际上完成某种活动时对自己活动的意识。因此,历史就是活看的心灵的自我认识。
科林伍德在《历史的观念》中就是这么说的。而且,他正是在这个观点上,进而得出了“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的结论。
毫无疑义地,史学正面临一个重大的突破——科林伍德在半个世纪前曾作过这样的预言,作了一次哥白尼式的革命。但我们说的“突破”也许不在这一层意义上。
史学,是一门综合学科——在视野扩大之后,要由此确定它的归属并非易事。过去,只是一般地把它划入于社会科学之中——而实证主义者却又说它是一门“不折不扣的科学”,事实上,诸如计量史学亦属这一范围。
目前,我国科技界一些著名人士已建议国家成立专门的思维科学研究机构,介于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之间,作为一门独立的基础学科,这不能不说是很有远见卓识的。
科学类属的划分决定于研究对象的类别与性质。史学的研究对象——人在历史行动后面的思想史,而思想则是对客观事物的主观反映活动,也就是人的心理活动,人脑的高级功能——它包含先天的、原始的思维以及后天的社会文明的思维——双重思维。因此,它有生物的生理机能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一面,可又不是生理性质的机能了;而另一面,它又表现为各种社会现象,却又不直接构成、完全表现为纯粹的、一般的政治、经济课题。这样,它兼有自然与社会各个领域的某些特征,但并不臣服于谁——既不是甲,又不是乙。随着史学视野的开拓,人类认识和改造客观世界并转而进一步认识了自己。所以,史学的重要性——不是中国古代“以史为镜”的重要性——就更为突出了,历史的异化过程便会走向了自由选择。
为这种“自由选择”做准备,我们必须给史学在整个科学类属中确定其地位,以表明对这门学科的整体认识和理解,从而把握住它的发展方向及命运。
这该不是题外的话吧。
历史不是属于过去,而是属于今天,历史在我们的胸中,是我们依赖以认识自身的最重要的、或许是惟一的途径。
没有比这更好的途径了。
会当凌绝顶,
一览众山小。
历史并不属于前人,它只属于后来的登高者。
前人或许只留下一页,后人却可以写上千百页。过去是已知数,未来才是无限的、没有极值的!
历史在未来无限延伸……
现实是横看的,历史是纵看的,由此,才有现实与历史交错的无数经纬,每个交错点都是一部启示录!
何况在文化上的交错点呢。
对于我来说,这部作品是一个醒了的梦。
由于出身于古老的书香门第,祖上又在异邦创家立业过,各种文化的因素都在我身上交织,由于归侨对祖国的眷恋,其身上保留的传统文化的东西,甚至比国内人们还多。这样,祖上的影响,使我从小就做着儒家文化“礼治”的美梦,乃至于几度身陷圈圈,也难以觉悟。所以,我一直视“礼治”为人治、法治之上最高级、最美好的理想。
但这个幻梦,终于在今天轰毁了。
所以说,这部作品正是对我自己的清算和批判,它是一段内心极其痛苦的历程——相信有多久了?那张事先早已设计好的、十全十美的理想社会的蓝图,一下子却被撕了个粉碎,甚至还没有别的什么可取代它,这能不痛苦么?但历史是不会视这种情感而动摇的。相反,历史的怀疑,本身便包含了真正的价值,为过去而痛苦则已没有任何意义了。需要的是脚踏实地地、勇敢地大步迈进。
这是一部不成熟的、探索性的作品,就让它保留刚刚诞生的自然形态吧。或许,我写完这一部,也就不再涉足这个领域,仍回到我的心爱的文学中去。
那么,它将怎么成熟、怎么成长,我都不能再管什么了。
也许,它仍旧是被奉上祭坛的一份白白流出的血。
但只要是血,总要在空旷的大漠上留下一缕腥味。
在我也就够了。
所以说,这部理论专著只是一种**的产物,是一种探索的努力,它不期待严谨的论证并形成一个独立的体系——凡是体系,它就作了自我封闭,何况我们已从体系的时代进人了分析的时代呢。
事实上,任何论著都可以分作两种,一种是严谨的科学精神,冷静的分析论述,是在“做学问”。而另一种,则是一种**的进发,一种感悟,是振聋发耽的一声呐喊。我们可以找出许多先例。而两者均是不可偏废的。
那么,就让这部著作在历史的前进中作出牺牲吧,也许它会因某些不曾深思熟虑的谬误让时光所淘汰,但是,笔者却不无自信,它本身可以引出不少足以教学者们认真研究并作严密论证的课题,它所激发出的热情也使其理论的魅力为之倍增,人们将会沿着它或者逆着它——总之,围绕着它作出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的思考。
我们该认真思索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