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又一次站到了新的历史门槛前。
我们正进入一个革故鼎新、继往开来的伟大时代——20世纪赋予中国的正是这么一个时代——从19世纪末的戊戌变法为真正的开端,到今天的变革。变法不成惟有革命,历史已流了半个世纪的血,不应该再流了。
几千年已形成定势的旧文化框架,几千年几乎没多大变化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几千年就那么一脉相承的伦理秩序、名教纲常,就那么坑滋一气的思维定式、情感节制,几千年就那么定位不易的重义贱利的价值观念,以及根深蒂固的历史观……这些,要被冲破,怎能不遇到拼死的抵抗呢?主要的对抗,不表现在这种历史的滞后状态上,还会表现在外来间或的越轨么?
人们在希望,也不断地失望;在追求,也在不断地气馁;时而清醒,时而茫然;时而激昂,时而消沉……一个酝酿着历史巨变时代的表层特征。
奉若神明的信条,已不再有咒语般的力量了。幻灭,还是在希冀中寻找到了历史的曙光?摔倒,还是在奋进中扑向未来的怀抱?
一切都会是历史,但未来却应该是灿烂夺目的历史。
然而,这话, 自古至今,已经有无数的哲人说过了——也许庄子是个例外,他描绘了一个千世之后人相食的可怕社会。但他也有个“至德之隆”的理想境界。其实,他太执着于现实了,才那么愤嫉,他太渴望美了,才对丑那般痛心疾首。他所揭示的美学原则,我们今天还远不能做到。说到底,他正是在追求一个美学的世界。而这,比孔子及儒家学派的后继者们描绘的“三代之治”、“大同境界”,倒是要高明得多,可靠得多。
无疑,千百年来,老庄学说所包含的反传统的因素、所蕴藏的冲破历史束缚的潜力,在先秦诸子百家中,也许是最多的。它对人类文明的彻底怀疑——即对异化有力的抗辩,它对等级礼教的彻底否定——即对个性自由的不羁的追求,它的相对主义、它的审美原则、它的超脱与放达等等,都充满了一种大无畏的反历史精神。
庄子把儒家以“仁义”构筑的乌托邦砸了个粉碎,他的学说被斥之为“反道德”的学说,然而,它却是在道德否定之否定上面建立的以审美为核心的圣殿。
遗憾的是,庄子内在的禁欲主义、带寓言色彩的幽默感、玩世不恭及超现实的精神,无济于现实的抗争,更呈现出一种表面极为淡泊的、凄苦的悲凉来,以失败者的悲伦漠视着几千年纷争的历史。
艺术上的非理性、放达是无可非议,而且是至高境界,但在历史上的非理性却是不可取的。反过来,谴责艺术上的非理性,把历史或政治上的原则强加于艺术,那更是荒诞绝伦了。
庄子是属于艺术的世界、文学的世界,而不是属于尘世的政治——如同伟大的艺术家是属于未来一样,他的一切,也只有在人类社会进人美学社会时才会得到理解。不能用今天的历史去评价他。
这里,我似乎断言了未来的美——自由史观。
其实,任何预言都是整脚的,中国人听到的预言也实在是太多了。如果我们回顾一下此书所归纳出的历代哲人们描绘出未来理想社会的模式的话,一定要感到眼花缭乱、 目不暇接,直到近代,还有黄宗羲的模式、康有为的模式、孙中山的模式……
而这些模式,并不是立足于美学的基地上,而是源于——道德。
能否认为,美学的社会是一种更科学的、在包含功利之际超越功利阶段的较为现实性的未来社会;而道德的社会却是一种空想、是否认功利而强化伦理秩序的、把空想当做意志强加于人类的“乌托邦”?
蛮荒——道德的自律——功利观念的不断更新——美学原则在社会的确立。
在这里,我描绘了一种观念的历史、思想的历史,也拿出了自己的历史观。
而我,也在这部颇有点怪异的作品中,较为系统地、由远及近地描绘了中国、古老的中华民族几千年间观念的历史、思想的历史,这一历史的演变、更替及有可能的发展。当然,这种描绘也还是粗线条的,还来不及作较深入细微的剖析。
只是,我为什么要把“道德的社会”说成是乌托邦呢?仅仅是因为我前面说过,道德的属性往往是保守的、落后的么?是因为我把道德自律划人了观念的历史的前期阶段,道德一功利一审美,存在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而道德对功利的否定——即“重义贱利”,本身就拉历史的倒车,而审美并不否定功利,是功利往前发展的趋势。
可以这么说,但这并非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