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平天国失败之后仅三十年,由于民族危机的进一步加深,民族资本主义有了初步的发展,国内的有识之士,逐渐形成独立的政治力量——资产阶级维新派出现了。他们明确地提出了自己的政治主张,要按西方先进的社会制度,变中国的封建君主专制为君主立宪,并且将这一主张付诸于实际的行为。
这就是19世纪末有名的戊戌变法,它始于1895年5月的“公车上书”,而终于1898年6月至9月的“百日维新”。它给历史真正打上了近代的标记,是中国资产阶级开始登上历史舞台的礼炮。
作为戊戌变法的主要领袖的康有为、梁启超及代表人物谭嗣同的历史观特征,纵然有不少差距,各自最后归宿也有所不同,但在维新的立场上,却仍是大同小异的,所以,以他们三人及严复为近代思潮的正式开端,该说是比较合理及严谨的。他们凭借“物竞天择”的进化论,反对“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封建统治者的历史观;他们介绍天赋人权,强调民权思想,与封建君权相对立;他们宣传卢梭的《民约论》,用以否定君权神授之说……可是,他们只走至君主立宪这一步便站住了,并没有得出建立资产阶级共和国的结论。由于历史的积淀,他们的新史观里,仍包含有许多传统的东西,而这些,只能证明,在近代史观里,一切都没来得及走向成熟与完备。
尤其是康有为,在极力鞭挞两千年来历代“工者礼乐制度之崇严,咸奉伪经为伪法”的同时,却来了个“托古改制”,不仅为“罢黝百家,独尊儒术”的董仲舒立传,而且鼓吹儒家经典中的尧、舜、文王,此乃“孔子民主君主之所寄托”——可悲的是,他不是假孔子之名来行君主立宪之实,而是真诚地这么认为;不是迫不得已披上古装,而是从古代史观中寻找他的寄托——句话,儒家的复古主义改造了他的资产阶级历史进化观点,最后他才沦为了保皇党。
他把《春秋》公羊三世说,比附为君主制、君主立宪制和民主共和制:
孔子拨乱升平,托文王以行君主之仁政,尤注意太平,托尧、舜以行民主之太平……(《孔子改制考》)
于是,“据乱世一升平世一太平世”的三世演进,便由“据乱一小康一大同”而比附为上述三种政治制度了。
在康有为那里,连西方的议会制也可以从儒家经典中发掘出来:“《春秋》、《诗》皆言君主,惟《尧典》特发民主”,将《尧典》中所载的虞舜“询于四岳”,解释为“四岳共和”,“辟四门”即开议院,认为这是“孔子之微言,素王之拒制”。
他借用人权理论,以“民心向背”来衡量够不够为王者的资格,以抵制“君权神授”,论证变君主专制为君主立宪的必然性及合理性:
天下归往谓之王:天下不归往,民皆散而去之,谓之匹夫;以势力把持其民谓之霸;残贼民者谓之民贼。
夫王不王,专视民之聚散向背名之。((孔子改制考))
总的来说,他还是主张“变易”的,为其变法所服务,三世也罢、民心向背也罢,在于肯定历史的“变”,所以,他借用《周易》中关于“变易”的观点,论证发展资本主义的变法主张:
中国今日不变日新不可,稍变而不尽变不可,尽变而不兴农工商矿之学不可。((日本书目志序))
物新则壮,旧则老,新则鲜,旧则腐,新则活,旧则板,新则通,旧则滞,物之理也。((上清帝第六书))
可是,他这个“变”,却最后仍回到了历史循环论上,竟说“百世之后,穷则变通,又有三统”((孔子改制考)),甚至把上述三世作了逐一的划分,由一世分为三世,由三世分为九世,由九世分为八十一世,由八十一世分为千万世,以至无量世((论语注)卷二)。又露出其旧史观的长长尾巴来。
在戊戌变法失败后,他所写的《大同书》又进一步阐明了他的历史观。
他把人类发展的历史,解释为“去苦求乐”的过程。他追溯历史,探索当代,针贬朝政,指陈时弊,以揭示出现实中人生、天灾、人道、人治、人尊、人情所尚的“六苦”,从而“思有以救之”,要以“九去”、“九至”去达到大同境界。所谓“九去”,便是去国、去级、去种、去形、去家、去产、去乱、去类、去苦,即去掉一切在国家、家庭、财产制度上的一切等级、界限及区别。“九至”,就是要合大地、平民族、同人类、保独立、为天乐、公生业、治太平、爱众生、至极乐。
这里颇有佛教“普渡众生”的气息了。
《大同书》托出了康有为的一个资产阶级理性王国——纵然他也是不完备的。他宣称:
大同之道,至平也,至公也,至仁也,治之至也。
虽有善道,无以加此矣。
他的“第一大论题”,便是“均产”与“人群”,人与人之间“至平”和“至仁”。经济上,消灭私有制,“不许有独人之私业”;政治上,消灭等级制度,“即无帝王,君长,又无官爵、科第”;生活上,群居而治,无贫富、无男女之别,也没有了家庭,社会财富空前丰盛,人们皆住上了“玉楼瑶殿”,“皆游乐读书”……他认为“大同之世”,“工最贵,人为之工者亦最多”,即是工人,又是“学人”。他为这个世界的衣、食、住、行的一切细微末节都作了尽详的描绘,然而,“它愈是制定得详尽周密,就愈是要陷人纯粹的幻想”(恩格斯:《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当然,这里面包含有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在内。
这自然是乌托邦,理论上的乌托邦,“幻想是软弱者的命运”(列宁:(两种乌托邦)),他代表的正是没有骨头的,寄望于“得贤君,因而用之”、“实施政策,则注重君权”的不可自立的中国资产阶级。
于是,他把社会发展的动力归之干“圣人”的“不忍之心”,认为历史发展正是由少数圣人的精神力量所决定:
圣人者,制器尚象,开物成务,利用前民,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竭其耳目心思焉,制为礼乐政教焉。(《大同书》)
他甚至把自己也打扮成主宰历史发展的圣人,是人间的救世主:
二千五百年,至予小子,而鸿宝发现,辟新地以殖人民,揭明月以照修夜,以仁济天下。((礼运注叙))
吾既生乱世, 目击苦道,而思有以救之,昧昧我思,其惟有行大同太平之道哉!(《大同书》)
这一来,他与孟子的“五百年必有工者兴”走到一起了。 自然,这与他人道博爱的人性论分不开。他虽对孟子的性善论有所修正,认为善恶皆是人为,“据乱世之民性恶,升平世之民性善”(《读孟子界说》),抨击“存理灭欲”的封建正统观念,但还是逃不脱唯心史观及英雄史观。他竟宣称:
近世论者,恶统一之静而贵竞争之嚣……此诚宜于乱世之说,而最姑害大同、太平之道也。(《大同书》)
从而否定了矛盾与斗争,于是,他走向了当初“变法”的反面,成为逆历史潮流的保皇派人物了。变法失败后,他直言不讳:“然高谈不迷信鬼神者,即摒弃一切,则愚民无所惮而纵恶,孔子又不欲为之,仍存神道之教以畏民心,但敬而远之”(《论语注》)。
对辛亥革命,他更为仇视,污蔑革命造成“茫茫惨暗,天欲冥,地欲裂。日若晦,月若灭,俯仰环视,大昏迷雾。百忧沉沉阴阴,而来袭人”(《忧问))。乃至于组织“孔教会”,与军阀串通一气,参加张勋复辟。他甚至狂妄地要将辛亥革命的一切付之于火,而弘扬其“孔子之道”,由改良派转而成为革命的反对派。
“托古改制”往往为新思潮、新史观开辟道路,文艺复兴也可谓“托古改制”,可实质是一场伟大的革命运动。 刃体时,形式是次要的、是个幌子,内容才重要。但是,一旦内容本并不那么彻底与深刻,形式本身也就会吞没内容,真正地复古了。康有为的悲剧便是如此。但无沦如何。在近代史观的里程碑上,他是重要的一块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