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太平天国:历史的惯性和新的契机(1 / 1)

中国文化史观 谭元亨 2258 字 1个月前

进人近代社会以来,在短短的儿十年间,中国爆发了三起显著地标志着历史演绎的重大事件。一是太平天国运动,二是戊戌变法,三是辛亥革命。前者是农民起义,中者是维新改良,最后则是一个全新的革命运动。

因此,评价太平天国,不能从过去评价农民起义的观点出发,况且它也包含有不同的因素,而应当从纵向的历史发展的趋势来看,它为何会归于失败,是否为历史所要求?为什么其动员群众面之最广反而又得不到成功?而辛亥革命其动员面不及它,却又能推倒中国最后一个皇帝,而且从此之后拒绝了皇帝的复辟美梦?

同时,亦可以从历史不同的背景看,佛教的和平传人,“激活”了整个盛唐文明,造成了亚洲文化的大融合,使中国古代社会上升到峰巅。而太平天国试图引人基督教神学知识,为何却不能造成整个世界文化的相融合,只能加速了清朝的腐败、没落、丧权辱国?……这一切,我们又能从中领悟到什么?

毫无疑义地,作为中国古代社会的朝代更迭,总是借助于农民起义的力量,恰巧是这种所谓的“一质一文”及“一治一乱”的循环,充分说明其封建王朝与农民起义的“对立一互补”的作用,一种在震**之中的超稳态平衡,农民与封建统治阶级,总是处在同一的历史水平线上。所以,农民起义不可能打破任何封建统治的“天条”。打倒皇帝做皇帝,则是一切农民起义的必然归宿。所谓的“均贫富”、“等贵贱”的思想,从来是不切历史实际的幻想,它只是在起义之际起鼓动作用,一旦成功便烟消云散。农民起义的“平等”,与一人之下万众甸甸式的“平等”从来是相通的,惟一靠农民起义成了皇帝的朱明王朝,恰巧是中国古代史上最等级森严、最不平等的、大搞特务政治及文字狱的王朝。由此,不难解释太平天国定都南京后出现的封建迷狂、 自栽内江等种种可怕败亡现象。它似乎是高度集中地表现了面临末世、不可以再度重演的封建王朝(哪怕它就是靠农民起义而确立)的一切垂死的、因垂死而恶化的种种特征。它预示着,再靠农民起义而改朝换代在中国已经是不可能了,是不再为历史所要求了——这,才是太平天国给近代史作出的最鲜明、也是最有意义的启示,是太平天国“革命”的实质所在,是太平天国真正的历史功绩!在太平天国之后,任何农民起义都只能是一场历史的闹剧,哪怕它在当今中国所能调动的人力最广、涉及面再大,也不可能改变历史的前程。

这正如黑格尔所预言的,任何重大历史事件都有可能重演两次,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便是闹剧。

因此,参照戊戌变法、君主立宪以及辛亥革命、民主共和这一历史前进的轨迹来看。太平天国已注定是一场悲剧了,它要在中国再立一个朝代、一个皇帝是根本不可能的。历史已经前进到一个新的阶段,作为这一运动领导人的史观,本来就是陈旧的、该摒弃了的,直到洪仁歼人主朝事,天国败亡已无可挽回,一点新思想的注人已不起作用了。

对比一下唐代,对佛学的吸收,其方式是和平的,并在中国玄学找到了契合点或载体,其思辨功能也比儒道两家要强,代表了一种高的文化精神。而洪秀全所汲取的只是原始基督教的平等教义,与墨家的“兼爱”及天志、明鬼相混杂,最终又回到了濡家的伦理史观及帝王思想上、所代表的并不是先进的文化精神。说到底,他无非是一位屡试不第的农民小知识分子,不能混迹仕途才自立为工,骨子里仍是早年儒家的学问。他大批孔子,恐怕是因为孔子的学问没学到家,没助他升官之力才变的脸。所以,其批判的锋芒,与其是理性的,不如说是感性的,不仅带有宗教色彩,并宣布其为“阎罗妖”,以致要“斩尽杀绝”——“凡一切孔孟诸子百家、妖书邪说者尽行焚除,皆不准买卖读也,否则问罪也”(《诏书盖玺颁行论》)。可他定都之后,很快又颁布(幼学诗》,重新强调三纲五常的一套,大搞封建等级制,什么:“生杀由天子”、“王独操威权”、“女道总宜贞”、“妻道在三从”等等,因此,从社会历史发展规律来看,这一切的本质便是落后的、倒退的,理论上更是反动。洪秀全末年装神弄鬼、**侈腐败,整日沉溺于三宫六院,也说明他“造反”的最后归宿。

回过头来,我们再来看看现实中有过的批孔运动。“五四”固然不彻底,可那是真正的;后来,“**”、“‘批林批孔”又如何呢?到头来,不整个地暴露出其血缘政治、伦理史观、宗法关系的实质么?恰巧是批孔声最高之际,“文革”政治却走人了封建主义可悲的历史倒退,“三忠于四无限”甚嚣尘上,个人迷信登峰造极。关于这点,不必哆嗦了,皆是今人有目共睹的。

汤因比说过,佛教是一种和平的宗教,而基督教却是一种流血的宗教。基督教能否像佛教流入一样,同样引入先进的西方文化,则是两回事了。况且,当时西方列强,并不全是希望中国走资本主义道路,而是想把中国变为他们的殖民地,唐代中国与印度,其文明程度不分上下,均是开放的社会。而清末中国与西方,却已有了很大的差距。而后儒社会造成的闭关锁国心理,对外来文化更存在一种先天的排斥、低毁的效能,这也造成了外来文化与刀兵相伴的强行输人。于是,中国社会便处于外患与内乱这种“压迫效应”之中。因此,太平天国运动只是超稳态社会最后一次自身的振**,并没多少外来的色彩,在其之后的义和团运动,更带有强烈的排外特征了。它们,都不可能代表中国先进的思想力量,所以,其失败可以说在历史上己是决定了的。

我们不难从中集中看到农民起义中许多相似的特点,他们总是从最初的平等出发,以动员群众,一呼百应,而最后回到绝对的等级上来。他们总是自始至终带有浓烈的宗教迷信色彩,宣扬禁欲主义、兼爱思想,接近于帮会团体内部的极权统治:他们总是急于称帝,擅长于排除异己、“清君侧”以至内江自找;他们急功近利,缺乏远见,而又有着不切实际的小生产者的乌托邦空想,重本抑末排斥经商,……而这些消极因素,均最后集中到太平天国而表现了出来。

因此,如果我们强调太平天国早期的《原道醒世训》等三篇作品中关于男女平等、天下一家及“天人一气理无二,何得君王私自专”的思想而不看到其后期的绝对君权加神权统治,如果我们光看到其把孔孟斥之为“伪道”、“邪道”,主张“为政之道,不用孔孟,不用鬼神”,到处捣毁孔丘牌位的一面,而又看不到后期重申三纲五常的一面,我们是难以对其作出客观的历史评价的。

当然,太平天国的(天朝田亩制度),毕竟给后世留下了有价值的思想资料,反映了近代农民对封建土地所有制的革命要求,它要求“均田”已是“耕者有其田”的旧民主主义的思想;然而,其主张废除商业贸易,则是一种往后倒退的、小农经济的空想,结果却造成市场萧条,经济停滞,是违反历史规律的。

纵然如此,太平天国内仍不乏有识之士,虽然其主张已无法执行,但是,却充分表现出了一位思想家的勇气及宏伟的设想。

这就是太平天国后期人朝主政的洪仁歼,以及他那无法付诸实际的《资政新篇》。

可以说,洪仁环是满怀一腔救国宏愿而投身于太平天国的,其时,太平天国已面临着无法挽回的败局了,他可谓受命于危难之际。在投奔太平天国之前,他有较多时间在港、沪等资本主义工商业相对兴盛之地活动,已感到再沿着原来农民起义的老路走下去,是没有前途的;惟有改弦更张,另找出路才行。所以,在太平天国失败的前几年,他抵达天京,总理全国政务,拿出了新的施政大纲《资政新篇》,以西方的资产阶级的政治、经济、文化作为参照体系,试图对太平天国来一番全面的、民主启蒙式的改造。但他未能挽狂斓于既倒,仅两年便兵败出师皖浙,后来则慷慨就义于南昌。而在他施政之际,则受到天国内部重重的阻拦,“欲实行改革而事事均受各王之牵制”,农民内部的旧传统观念的束缚,封建宗法及小生产思想的抵触,使他“革之而民不愿,兴之而民不从”。最后饮恨终天。

洪仁歼的《资政新篇》开宗明义,如他自己说的:“治国必先立政,而为政必有取资。”所以他认为,要挽救太平天国,只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理在于审时度势”,“视乎时势之变通为律”,把目光放开于世界的发展潮流上,下面一段话,颇可代表他的历史发展观点:

事有常变,理有穷通,故事有今不可行而可豫定者,为后之福;有今可行而不可永定者,为后之祸,其理在于审时度势与本末强弱耳。然本末之强弱适均,视乎时势之变通为律。(《资政新篇》)

物必改而更新,理之自然者也。(《英杰归真》)

所以,他在《资政新篇》中,提出了一些切实可行的经济、政治、文化等建设措施:兴车马、舟揖之利、兴银行、兴器皿技艺、兴宝藏、兴邮亭、兴各省新闻官、兴省郡县钱谷库、兴市镇公司、士民公会及医院等,这分明是要搞资本主义了。

所以,他反对外国侵略,也反对中国传统的夷夏——对外国人的不平等心理,主张平等基础上的友好往来,吸收西方文化;“凡外国人技艺梢巧,国法宏深,宜先许其通商”。同时,他要更改天国已定的“重本抑末”、排斥经商的农民思想,认为工商业“大有利于民生国用”,要予以疏导与发展。这一来,传统的“重义轻利”观便由此打破,他高声言利,鼓励致富,要把专利法列入中国,“首创至巧者,赏以自专其利,限满准他人仿做”,兴银行以“大利于商贾士民”。他主张进行商品的自由竞争,“如开店二间,我无租值,彼有租值;我工人少,彼工人多;我价平卖,彼价贵卖;是我受益而彼受亏,我可永盛,彼当即衰,彼将何以久居乎?”这是“与番人并雄之法”,亦要“奋为中地倡”。这一来,天国早期的平均主义观念便由此打破了。

(资政新篇)中指出,理政关键在于一、设法;二、用人。二者都要“得其当”,否则,“用人不当,适足以坏法;设法不当,适足以害人”。这样,他就从资产阶级的法治角度出发,对传统的“人治”进行了怀疑,进而得出“必于立法之中,得乎权济”,把法治摆在人治之先。他的立法,是要从风、法、刑三方面人手。风,即教育;可以说是以资本主义文明来感化落后的民众,“皆有夺造化之巧,足以广见闻之精”。他尤为强调:

立法之人,必先经磨炼,洞悉天下人性情,熟谙各国风教,大小上下,源委重轻,无不了然于胸中者,然后推而出之,乃能稳惬人情也。(《资政新篇》)

法之质在乎大纲,一定不易;法之文,在于小纪,每多变迁。((资政新篇))

这种对立法与司法的见解,反对刑讯通供、反对封建的酷刑等等,都有了一定的民主性的进步倾向。

洪仁歼猛烈地抨击了封建专制,非偶像、反迷信,反对神权统治;对礼法名教、旧仪习俗,均一一予以揭露,从而引入了不少新的政治观念,这都是他对中国历史、对传统文化进行深刻反思的结果。正如他自己说的:“此皆为邦大略。小弟于此类,凡涉时势二字,极深思索。”

可惜,像他这样对西方先进社会有较多、较深了解的人,却未能得到施展其宏图大略的机会,没能冲破封建的羁摩,纵然“志顶江山心欲奋,胸罗宇宙气潜吞”,可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终于“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广大的农民,从来是宁可要一个“好皇帝”及一个“清官”,而不需要民主、共和。一个“天朝”帝国,比西方议会要实在得多、有号召力和吸引力得多——这便是太平天国最终的选择,也是太平天国覆灭的必然因素。

作为向西方学习的有识之士,洪仁开的命运也是注定了的,没有什么“新天新地新人新世界”,只有金陵城内外自找及覆灭的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