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顾炎武、颜元、戴震、章学诚:历史与伦理之不相容(1 / 1)

中国文化史观 谭元亨 1740 字 1个月前

作为前历史行学时期中的代表人物,我们还有必要再提那么几个人,他们或是文学家、史学家、哲学家,或是诸家集于一身。正如其中之一——顾炎武所写的:

是日惊秋老,相望各一涯。

离怀梢浊酒,愁眼见黄花。

天地存肝胆,江山阅鬓华。

多蒙千里讯,逐客已无家。(《酬王处士九日见怀之作》)

处于朝代兴废、社会动**的年代里,上列这些人的命运较之李蛰、黄宗羲、方以智等都好不了多少。我们就从顾炎武说起吧。

在顾炎武的史观里,他首先承认“私利”的存在及合理性。所以,他与黄宗羲一样,假复“三代之古”而提倡新的主张:即均贫富以安民:“先王宗法之立,其所以养人不欲而给人之求,为周且豫矣。”(《日知君》)因为:

民之所以不安,以其有贫有富。贫者至于不能自存,而富者常恐人之有求而多,为吝音之计,于是乎有争心矣!

为此,得“宽以爱民,务农重谷”,不要剥削过重;他还主张放手让“民”——工商业者得其利,“财源通而有益于官”。反对“官专其利”,进而反对君主专制。他认为尽天下之权收于天子一人是不可能的,若集权一人,就不能不“多为之法”,结果便是才智者“无能效尺寸于法之外,相与竞竞奉法,以求无过而已”。末了,不仅应允许“庶人议政”,还得允许“汤武革命”!他超出忠君思想,认为要忠于民族。他认为,历史也仍是“一治一乱,盛治之极,而乱生萌焉”。并预见到了“大变先王之礼”的发展。

颜元的史观,更进一步以“功利”为核心。他反对童仲舒的“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针锋相对提出“正其谊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道与功,义与利,本身是统一的:“正谊便谋利,明道便计功。”(《言行录·教及门》)他认为,古代的王道,“精意良法”,便是功利主义的富国强兵、奖励耕战:

如天不废予,将以七字富天下,垦荒,均田,兴水利;以六字强天下,人皆兵,官皆将;以九字安天下,举人才,正大经,正礼乐。((年谱))

他相当尖锐地抨击了宋代以来理学的祸害:“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即为上品矣!”(《存学编》卷一)“士无学术,朝无政事,民无风俗,边疆无吏功”(《习斋记余》卷九)。并以此作为他的功利主义历史观的反证。为此,他一反宋代以来对王安石的贬斥,深为感慨道:

所恨诬此一人,而遂普忘君父之仇也,而天下后世遂群以苟安颓靡为君子,而建功立业欲褚拄乾冲者为小人也。岂独荆公之不幸,宋之不幸也哉。(《年谱》)

他正是感慨王安石的新法从功利出发而受到贬斥。

他认为后儒社会是倒退的,程朱理学、陆王心学均为“杀人”的学问,对其误世、坑民给予痛斥:

果息王学而朱学独行,不杀人耶?!果息朱学而独行王学,不杀人那?!今天下百里无一士,千里无一贤,朝无政事,野无善俗,生民凋丧,谁执其咎耶?吾每一思斯世斯民,辄为泪下。(《习斋记余》卷六)从而主张有所作为:

三皇、五帝、三王、周孔皆教天下以动之圣人也,皆以动造成世道之圣人也。五霸之假(通瑕),正假其动也。汉唐袭其动之一、二,以造其世也。晋宋之苟安,佛之空,老之无,周、程、朱、邵之静坐,徒事口笔。总之,皆不动也。而人才尽矣!圣道亡矣!乾冲降矣!吾尚言:一身动,则一身强;一家动,则一家强;一国动,则一国强;天下动,则天下强。(《言行录》卷下)

可惜,他却认为历史有天地也无可奈何被“理教”所支配,“某闻气机消长,否泰剥复,天地有不能自主,理数使然也。方其消极而长,否极而泰,天地必生一人以主之,亦理数使然也”(《习斋记余》卷三)。所以,他正面临来世,“盖气运治术之递降也如此”。一代不如一代。

稍后的戴震,对历史的反思与批判则深人得多、有力得多。他出身于小商家庭,后来成为18世纪杰出的史学家、 自然科学家和启蒙思想家,其一生著述甚丰,对理学的批判尤为猛烈、鲜明、尖锐。

正是戴震,大胆地揭露了理学“以理杀人”的罪恶实质,指出“天理人欲不能并”、须“存天理,灭人欲”,完全是“以意见为理而祸天下”,所谓“理欲之辨”,“适成忍而残杀之具”。他说:

羊者以理责卑,长者以理责幼,贵者以理责贱, 虽失, 胃之顺;卑者、幼者、践者以理争之,虽得,谓之逆。于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达之于上;上以理责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胜指数。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疏证》卷上)

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浸浸乎舍法而论理。

死矣,更无可救矣。(《与某书》)

所以,戴震主张“理存乎欲”,而欲,“皆根于性而原干天”。“欲者,血气之自然”。并且认为:

生养之道,存乎欲者也;感通之道,存乎情者也。二者, 自然之符,天下之事举矣。(《原善》卷上)

“欲”便成了创造历史的动力。一个朦朦胧胧的平等、博爱的理性工国,便是这么勾勒出来的,人君,得“体民之情,遂民之欲”,“与民同乐”,行仁政,“省刑罚,薄税敛”,“惟以情黎情,故其于事也,非心出一意见以处之”。从而使百姓能“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社会“居者有税仓,行者有囊粮”,“内无怨女,外无旷夫”……(以上均引自《疏证》卷上)

否则,“在位者每凉德而善欺背,以为民害,则民亦相欺而阁极矣;在位者行暴虐而竞强用力,则民巧为辟而回适矣;在位者肆其贪,不异寇取,则民愁苦而动摇不定矣。凡此,非民性然也,职由贪暴以贼其民所致”(《原善》卷下)。他对人民的反抗斗争是同情与理解的,并进一步作出结论:

乱之本,鲜不成于上,然后民受转移于下,莫之或觉也,乃曰民之所为不善,用是而仇民, 亦大惑矣。(《原善》卷下)

末了,还得提一提著名的历史学家章学诚,他生活的时代略后于颜元、戴震,但在历史理论上颇有创见,他的代表作《文史通义》,是一部文学与史学的论著,开一代史学之新风,自成一家之言。正如他自己所说的:

史学所以经世。因非空言著述也。……后之言著述者,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则吾不得而知之矣。学者不知斯义,不是言史学也。((浙东学术))

可见他不是“为史学而史学”的历史学家,其史识高于一般学者,其主张“六经皆史”,正是要反对程朱理学。他提出了作史的标准:不仅论事成文而要独断于一心,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并不胜感慨:“当今之世,安得知意之人而与论作述之旨哉”(《答客问上》)。

他在历史观上,有“史以明道”的主张。过去的史家皆认为“道”是“圣人之道”,是“天德”所造,但他反其道而行之,认为:

道者,万事万物之所以然,而非万事万物之当然也。人可得而见者,则其当然而已矣。

事物发展的“所以然”与人的想“当然”,则将客观与主观区分开了。而“道”是自然发展的趋势,“故言‘圣人体道’可也,言‘圣人与道同体’不可也”。

历史的发展,“亦其理势之自然,而非尧舜之圣过乎羲轩,文武之神胜于禹汤也,后圣法前圣,非法前圣也,法其道之渐形而渐著者也”。

所以,人类文明是逐步发展起来的,“有所需而后从而给之,有所郁而后从而宣之,有所弊而后从而救之”((原道)上)。“三皇无为而自化,五帝开物而成务,三王立制而垂法,后人见为治化不同有如是尔。当日圣人创制,只觉事势出于不得不然。一似暑之必须为葛,寒之必须为裘,而非有所容心,以谓吾必如是而后可以异于前人,吾必如是而后可以齐名前圣也”(《原道》上)。

他与顾炎武“一质一文”的观点相同,认为“事屡变而复初,文饰穷而反质,天下自然之理也”((书教)下)。

他以“道器合一”来说明“史以明道”。他说,“学术无有大小,皆期于道。……学术当然,皆下学之器也,中有所以然者,皆上达之道也。器拘以迹而不能相通,惟道无所不通。是故君子即器以明道,将以立乎其大也。”

不管他的“明道”是否完全探明了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但这多少说明他在走向了近代的历史哲学阶段,有其重要价值及影响。尤其在强调发扬历史研究中的主体精神,无疑是具有了相当程度的近代意识,他说的:

整辑排比,谓之史幕;参互搜讨,谓之史考,皆非史学。(《浙东学术》)

正是强调“议论开辟”、“不得已而发挥”,“为千古史学辟其棒芜”。

这种“主体精神”在史学研究中的弘扬,无疑是史观史上的一次重大的进步,也可以说是一次解放。这无疑是司马迁、刘知几等史学反传统观念的继承与发扬,他反对“官史”,称颂“家学”,更表现了这种解放精神。

前历史哲学时期,至此可告一段落了。后面正儿八经的近代史观,由于其不成熟的形态,其实也难以称之为狭义的历史哲学,姑妄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