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黄宗羲:有治法而后有治人(1 / 1)

中国文化史观 谭元亨 1574 字 1个月前

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被视作“17世纪中国的民权宣言”,恐怕一点也不为过。后来戊戌变法中的主将之一梁启超在他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就说过:

《明夷待访录》对于三千年专制政治思想为极大胆反杭。在三十年前——我们当学生时代,实为刺激青年最有力之兴奋剂。我自己的政治运动,可以说受这部书的影响最早而最深。

这部光辉的著作,则在于它向封建专制主义、向君权论进行了前所未有的、猛烈的批判,成为民主启蒙的第一声春雷!

他纵观一部中华民族的历史,一一列举君主政治的危害性,公开呐喊:

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明夷·原君》)

他把当时美化封建君主的言论——诸如朱熹的君主“居天下之至中”、“有天下之纯德”等等,打了个落花流水。

他认为,上古之世,之所以设立君主,是为了天下兴“公利”,除“公害”,“不以一己之利而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所以,那时是“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

但随着历史发展,这种主客关系给颠倒了过来:

为人君者……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 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

是以其未得之也,茶毒天下之肝脑, 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 曾不惨然, 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 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乐,视为当然, 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原君))由此,他指出:

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

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

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原君》)

他进一步对三纲五常作出否定,动摇整个宗法制度,什么“君为臣纲”,他说:

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原臣》)

夫治天下扰曳大木然,前者唱“邪”,后者唱“许”。君与臣,共曳木之人也。

(臣) 出而仕于君也,不以天下为事,则君之仆妄也;以天下为事,则君之师友也。(《原臣》)

因此,为臣者,应追求“天下之治”,“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他强烈地抨击了宋明理学中的“杀其身以事其君”的观念,指出臣非“为君而设”,而是为百姓之优乐。

黄宗羲对“伦理通乎天理”的理学观念加以有力的揭露,一针见血地指出其在于维护封建等级特权,所以,所谓“礼法”、“名教”,说到底只是“一家之法”,对于人民来说,它是完全非法的,在《原法》中,他写道:

后之人主,即得天下,堆恐其柞命之不长也,子孙之不能保有也,思患于未然以为之法。然则其所谓法者,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

后世之法,藏天下于筐筐者也;利不欲其遗于下,福必欲其敛于上;用一人焉则疑其私,而又用一人以制其私;行一事焉则虑其可欺,而又设一事以防其欲。天下之人共知其筐筐之所在,吾亦鳃鳃然日惟筐筐之是虞,故其法不得不密。法念密而天下之乱即生于法之中,所谓非法之法也。

综上所述,正是君主专制造成了一切社会弊病的症结,是一切恶势力的代表。所谓“王法”,便是为其作恶多端而“正名”的,实际上是非法的。

这种否定君主专制、反对封建特权的思想,充分反映了早期市民阶层中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主张,带有显而易见的民主启蒙色彩,在史学的思想史上、在史观发展史上,是有着相当重要的地位的。可以说,他的史学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历史哲学的因素,尤其在其人文主义萌芽、对君主专制的批判及对封建法统罪恶的揭露上面,在民一一为主非为客,君——为客非为主,臣——为民非为君上面,均闪烁着新阶段史观的光辉。

在对君主的“一家之法”进行批判之际,黄宗羲提出了“有治法而后有治人”的见解。他在《原法》中进一步论述道:

自非法之法枉格天下人之手足,即有能治之人,终不胜其章挽嫌疑之顾盼,有所设施, 亦就其分之所得,安于苟简,而不能有度外之功名。

这里,他强调了改革法制的必要性,如果不改其制,社会的发展是无从说起了。

为此,他凭“天下之法”——“天下为主,君为客”的原则,提出了限制君权、学校议政的主张。这里说的“学校”,其意义与今天不同,而是一种议政机关,他说:

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为非、是,而公其非、是于学校。(《原法学校》)

根据黄宗羲的设计,该“学校”有议政的权力,监督的作用,可培养舆论、判定是非、进退宫吏,因此,其功能已近乎于西方的议会性质,在反对封建专制上,有相当进步的意义。同时,也是对“庶民不议”的传统观念的否定。黄宗羲是东林党著名领袖黄尊素的儿子,他这一主张,正是东林党以书院讲学的方式“讽议朝政、裁量人物”(《明史·顾宪成传》)的继续。

黄宗羲对传统的“重义贱利”的观点,也进行了有力的否定,他看到了明中叶后工商业的艰难发展,针对封建统治者的“崇本抑末”的政策,在中国历史上提出了“工商皆本”的观点:“工固圣王之所欲来,商又使其愿出于途者,盖皆本也”。

因此,他进一步重视“绝学”——科学技术的发展,这与王夫之斥之为“小慧”则是完全不同的,他在《取士》中说:

绝学者,如历算、乐律、刚望、 占候、火器、水利之类是也。郡县上之于朝,政府考其果有发明,使之待昭,否则罢归。

他本人也写了不少“绝学”的著作,如《授时历假如》、《勾股图说》、《开方命算》、《今水经》等等。

正因为重“绝学”,所以,对儒者醉心科举、空读误国、欺世盗名,也进行了有力清算。他公开提出了废除科举的主张:

举业盛而圣学亡,举业之士亦知其非圣学也,第以仕宦之途寄迹焉尔!而世之庸妄者,遂执其成说,以裁量古今之学术。有一语不与之相合者,愕昭而视曰:“此离经也,此背训也。”于是六经之传注,历代之治乱,人物之减否,莫不各有一定之说。此一定之说者,皆肤论替言,未尝深求其故,取证于心。(《南雷文案·浑仲升文集序》)

综上所述,黄宗羲的史观里,已包含有不少近代启蒙思想,在重“绝学”上,更有一定的唯物主义因素了。而他在治史时,更鲜明地提出了“一本万殊”的“离经叛道”思想,他认为要发挥其主体精神,就要有创见:

学问之道,以各人自用得著者为真,凡依门傍户,依样葫芦者,非流俗之士,则经生之业也。此编所列,有一偏之见,有相反之论,学者于其不同处,正宜著眼理会,所谓一本而万殊也,以水济水, 岂是学问?((明儒学案·凡例))

在黄宗羲前后,这股启蒙思潮一度兴起,有唐甄大声疾呼:“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与黄宗羲的“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相呼应,直指封建君主专制的要害之处;有方以智,要“坐集千古之智,折中其间”,力图冲破儒学视仕途为全部学问的狭隘眼界,同黄宗羲一样,大力提倡“绝学”——科学技术;他们以“经世致用”为宗旨,在政治上反对封建专制主义,在科学文化上,更反对封建蒙昧主义,这不能说没有巨大历史功绩。

然而,这种启蒙思潮的发展是极为艰难的,前面已说到,李贽76岁仍被迫自刎而死,而黄宗羲呢?其父东林党的领袖为昏君奸臣所陷,继而被害,他自己也被阉党阮大械逮捕人狱,后来兴兵抗清败绩,亡命舟山、日本;方以智也需“接武东林、主盟复社”(卢见曾《感旧集话》),明亡后流亡岭南,为清军追捕,不得已在梧州削发为僧,却仍未逃脱,最后在押送途中身亡。

黄宗羲曾这么沤歌过东林志士:

数十年来, 勇者烙其妻,弱者埋土室,忠义之盛,度越前代,扰是东林之流风余韵也。一堂师友,汾风热血,洗涤乾冲。

这也是他们这代启蒙思想家的自我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