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学被捧为正宗时,孔夫子一再加冕晋爵,相继为帝王封为“褒成尼宣公”、“先师尼父”、“至圣文宣王”、“圣人可享帝王之礼”、“大成至圣先师”……他本人是不信神的,子不语怪力神,可是他自己却被后人抬到了神的位置,甚至比神更无所不在。在几乎没有人格神的中国里,孔子之所以成为“神”,实质上是代表了历史的意志、观念、传统、习惯,他就成了历史这位“老头子”,成为一个民族积淀下的集体潜意识。信神者,只服从神的权威。然而,在我们这个国度里,连无神论者,也不自觉地在服从这位并非神的潜在意志——可以说,他不单纯是孔子这么一个人了,他成了一个象征,一种无形的历史的力量。
有这么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有位古人与好友打赌,他独自持剑,于黑夜来到孔林坟地。不知怎的,他只觉得一阵阵阴气从墓家里吹出,他欲拔剑,剑抽不出,他欲逃遁,脚却提不动……翌日清晨,他的好友竟见他站在那儿断了气。
神耶?鬼耶?神是吓不死人的,而鬼,则是亡灵,是过去——死人抓住了活人!
当孔子被抬得愈高,他那威慑人的鬼气就愈盛。理学杀人,这是启蒙主义者的呐喊。正是理学,才赋予了孔子亡灵以杀人的力量,在孔子来说,可谓冤哉枉也。不正是二程提出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么?难怪儒学,后来也与有神论的佛教、道教,并称为儒教了。
理学,是后儒社会的统治思想,其史观也代表了整整一个时代。我们研究这一阶段的史观,当然是以它为代表。事实上,那个时代的其他流派,如新学,毕竟很微弱,转眼即逝,并给扼杀了。略有异端思想,均潜伏起来,不比汉、唐,还可以理直气壮。而且,它们从根本上来说,与理学的史观,并没有多大区别,无一不拜倒在孔门脚下,无不称圣人之治、三代之治,无不为帝王统治提供实用的理性之策略。纵然他们主张“天道可变”,可也是在“执常”的老观念上。所以,在这一小节里,我们只大略剖析一下这些流派的史观,以避遗漏之嫌。
司马光曾把王安石的“新学”或变法思想归结为三句话:“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不足恤。”(《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七三)这只是旧党对于王安石的看法,是认为这般给王安石定罪足可以置之于死地。可见当时是不可以触动“天命”、“祖宗”的。
其实,他说的“尚变者,天道者”(《王临川文集·河图洛书义》),却立足于“有本以保常而后可立也”。仍在于维护宗法社会专制统治,变与常是两者兼顾、互相统一的。他反对老子的“无为”,却还是孔子的“有为”,并同样承认“畏天命”——认为有“非人力之所及”的“天之所命”(《文集·对难)),并且强调“静为动之主”,动——世必有革只是“静”——不变的补充。
所以,他更看重“礼乐刑政”的作用,认为圣人在上治理万物,创造历史,必须制定“四术”——四种统治百姓的方法:“四术者,礼乐刑政是也,所以成万物者也。”((文集·老子注))人类的文明,是“圣人”“制作”的;要治理好国家,首先得立善法:“善君子之为政,立善法于天下,则天下治。”(《文集·周公》)而善法,便就是“礼乐刑政”了,仍是孔子那一套:“礼者,天下之中经,乐者,天下之中和。礼乐者,先王所以养人之神,正人气而归正性也。是故大礼之极,简而无文;大乐之极,易而希声。”(《文集·礼乐论》)所以,他认为,为政任德、任察、任刑不可偏废:“任德则有不可化者,任察则有不可周者,任刑则有不可服者。”圣人要做到“仁足以使民不忍欺,智足以使民不能欺,政足以使民不敢欺”(《文集·三不欺》)。
他一般“尊王贱霸”,“仁义礼信,天下之达道,而王霸之所同也。夫王之与霸,其所以用者则同,其所以名者则异。”因为王者认为,“礼义仁信”是己所当为,不是以此邀名誉的,而霸者本心并不要“礼义仁信”,却要挂羊头卖狗肉,“霸者之心为利,而假王者之道以示其所欲”((文集·王霸))。
张载是道学中的一派,更没有跳出理学的圈子,虽然有人说他创立了“气学”与理学相对,但在历史观上,他不仅要恢复“封建制”还要复活“宗法制”,他认为:“瞥慑天下人心,收宗族,厚风俗,使人不忘本,须是明谱系世族与立宗子法。”((经学理窟·宗法))这完全回返到“周礼”上。他主张“天地之性”——“天理”,即“三纲五常”:“天之生物便有尊卑大小之象,人顺之而己,此所以为礼也。学者有专以礼出于人,而不知礼木天之自然”(《经学理窟·礼乐))。他极力主张“反归其天理”,“仁之难成久矣,人人失其所好。盖人人有利欲之心,与学正相背驰。故学者要寡欲”(《经学理窟·学大原》)。“古之学者便立天理”(《经学理窟·义理》)。
所以,张载死后,亦被送进了孔庙。
叶适在人性论上,也是个性善论者,他相信人的心灵深处有一个至善的“常心”、“道心”,得加以性善的说教,“以一人而觉一世之所迷”。人性是天赋的,“人性之至善未尝不隐然见于搏噬绘夺之中”,如“天有常道”,“地有常事”一样,人也有这样的“常。”。
同样,从古至今治理国家亦有一个“相承而不可废”的常道。他说:“治天下有常道,下不过为民,上不过为君,君民不过欲交得其所愿,人无异性,则占今无异时,其所以治之者一而已矣。”(《叶适集·进卷·苏绰》)
陈亮则有“今不如古,世风日下”的哀叹。他认为,“汉唐之君,本领本不洪大开廓,故能以其国与天地并立,而人物赖以生息”((甲辰答朱元晦))。但汉店却不如三代,“三代做得尽者也,汉唐做不到尽者也”((与朱元晦·又书))。在天理、人欲问题上,他与朱熹不同,认为二者是不可分的,人欲适度,就是天理。不过,这“适度”与“节欲”、“寡欲”并没多大区别。末了,他仍免不了陷入“天道六十年一变”(《上孝宗皇帝第一书》)的历史循环论中。
之后的王廷相,也许要“离经叛道”一些,他主张人性有善有恶,善少恶多:“自世之人观之,善者常一二,不善者常千百;行事合道者常一二,不合道者常千百……故谓人心皆善者,非圣人大观真实之论,而宋儒极力论赞以号召乎天下,惑矣!”(《雅述》上篇)他从气质出发,论及,“性之善者莫有过于圣人,而其性亦惟具于气质之中。但其气之所察,清明淳粹,与众人异,故其性之所成,纯善而无恶耳,又何有所超出也哉?圣人之性既不离乎气质,众人可知矣。气有清浊粹驳,则性安得无善恶之杂?”((答薛君采论性书))这与程朱理学中的“圣人”论,可谓异曲同工。
他承认历史的演变:“道无定在,故圣人因时。尧舜以禅授,汤武以征伐,太甲成王以继序。道无穷尽,故圣人有不能。尧舜之事,有羲轩未能行者,三代之事,有尧舜未能行者。”((慎言·作怪))
但从根本点上,他仍属实用理性史观者。他说:“仁义礼乐,维世之纲;风教君师,作人之本。君师植风教者也,风教达礼乐者也;礼乐敷仁义者也。”(《慎言·御民》)认为仁义礼乐、风欲教化,是支配历史的力量,而君主与圣人,则是抓风俗教化的,所以,历史也便是他们所创造的。他还说:“愚谬安足成乱,故乱天下者,才智之雄也。”(《慎言·御民》)把乱世的罪责加在了“才智之雄”的头上。所以,他也有他的乌托邦思想:
物各得其所之谓不同。大同者,化之极也。百姓日用而不知,是谓安常。安常者,神之至也。((慎言·御民))
在自然观上,上述有些人也不乏进步的思想,然而,到了历史观上,哪怕是认为历史是演变的、渐进的,都免不了为旧的思想观念所束缚,仍是“三纲五常”“三代之治”的一套,拿不出多少新的东西来。可见自宋之后,儒家的统治是何等登峰造极,“独尊儒术”的董仲舒的主张,在此时才真正得到实现。不管孔子当时的初衷如何,他的道德教化思想已强行输入了我们的民族意识之中,而今,我们尤其要清醒地看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