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6 “皇帝王霸”与“元会运世”(1 / 1)

中国文化史观 谭元亨 1930 字 1个月前

被称之为“宋初三先生”的胡暖、孙复和石介,是宋代理学的前铮,开理学风气之先。但理论上的建树不多,(宋史)仍把他们归于“濡林传”内。胡缓师承孔子的教育思想及孟子的性善论,讲“体用”,六经为体,人性善为体,“用”则是依“体”诸道德原则齐家治国。孙复不遗余力推崇道统论,大捧董仲舒:

推明孔子,抑融百家……斯可谓尽心圣人之道也。暴秦之后,圣道晦而复明者,仲舒之力也。((唯阳子集补))

他极为重视三纲五常的道德规范,连天道也加上道德伦理的印章,以使人伦上通天道,所以他对宋元前纲纪败坏大加抨击:

夫仁礼乐,治世之本也,王道所由兴,人伦所由正。……孺者之辱,始于战国;杨墨乱之于前,申韩杂之于后,仪魏而下则又甚焉。佛老之徒滥于中国,彼以死生祸福虚无报应为事,……去君臣之礼,绝父子之戚,灭夫妇之义。(《唯阳子集补》)

石介在历史观上则加以了详尽的论述,只因有了圣人,人类才由野蛮进入了文明。而文明则是纲常伦理的确立:

厥初生人,无君臣、无父子、无夫妇、无男女、无衣服、无饮食、无田土、无宫室、无师友、无尊卑、无昏冠、无丧祭, 同于禽盖之道也。伏羲氏、神农氏、黄帝氏、陶唐氏、有虞氏、夏后氏、商人、周人作,然后有君巨、有父子、有夫妇、有男女、有衣服、有饮食、有田土、有宫室、有师友、有羊卑、有昏冠、有丧祭。嗯,圣人之作皆有制也,非特救一时之乱,必将垂万世之法。((组徕先生集)卷六(复古制))他喋喋不休,重复儒家的陈词滥调:

周秦之下,乱世纷纷,何为而则然也?原其来有由矢, 由乱古之制也。(《组徕先生集)卷五《原乱》)

夫古圣人为之制,所以制天下也,垂万世而不可易,易则乱矣。后世不能由之,而又易之以非制,有不乱乎?夫乱如是,何为则乱可止也?曰:不反其始,其乱不止。((组徕先生集)卷五(原乱))

作为理学的萌芽,“宋初三先生”的功劳被说成是“上承沫洒,下启闽洛”,则不无道理。

但理学或道学的真正莫基者应推周敦颐和邵雍。正是自他们开始,以精致的思辨哲学的形式,把皇权专制主义、三纲五常的伦理秩序说成是永恒的“天理”,是世界的根源与宇宙的本休,从而为中央集权的宗法国家所实用,以致成为了钦定的官方哲学。实用理性史观就是这样确立下来的。

周敦颐在《太极图说》中说,宇宙之初,乃是“自无极而为太极”。无极则指无形无象的最高本体,这是老子“有生于无”的翻版。后文则是“太极动而生阴,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其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这里不多讲其宇宙本体论,只看他如何由这出发,归于“主静立人极”的伦理观上。

周敦颐认为,正是“无极之真”——“太极”,注人人的灵魂,就成为人的本性。“唯人也,得其秀而最灵”。但是,“天下之众,本在一人”(《通书·顺化》)。正是这人,掌握了“仁义之道”,就能使“天道行而万物顺,圣德修而万物化。大顺大化,不见其迹,莫知其然之谓神”(《通书·顺化》)。所以,圣人是替天行道的:

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成,义也。故圣人在上,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通书·顺化))

纲常伦理就这般“妙合而凝”了:

阴阳理而后和。君君、 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万物各得其理然后和。(《通书·礼乐》)

治国平天下就得如此:

乐者,本乎政也。政善民安,则天下之心和。故圣人作乐以宣畅其和心,达于天地,天地之气感而大和焉。地和,则万物顺,故神抵格,鸟兽驯。((通书·乐中))

可“政善民安”,却得“隶之以刑”:

圣人之法天,以政养万民,肃之以形,民之盛也,欲动情胜,利害相攻。不止则贼灭无伦焉。故得刑以治。(《通书·刑》)

不过,他已肴出白宋以来已是中国古代社会的末世,无力回天了:

天下,势而已矣。势,轻、重也。极重不可反。识其重而巫反之,可也。反之,力也。识不早,也不易也。力而不竞,天也。不识不力,人也。天乎?人也。何尤!((易通·势))

与周敦颐几乎同年的邵雍,在历史观上,则进一步建立了他的模式。他的“皇帝王霸”的历史观,与其“元会运世”的宇宙观是完全一致的,比邹衍的“五德始终”及董仲舒的“三统之变”的历史观要精密得多。

邵雍有他的一套“神生数,数生象,象生器”的先天象数学体系,这得益于他对数学的钻研。有人还认为二十四节气定历的原理,也是他提出来的。可惜他在历史观上,却不能不陷人循环论中。

邵雍从象数学“弥纶天地,出人造化,进退古今,表里人物”的目的出发,在《皇极经世书》中,按照他所创的元会运世的时间观念,把历史史实一一排列并加以评述。为自然和人类从盛至衰的历史循环编制出一整套详尽的年谱及规律,竟“以至尊无上的姿态”宣告,这些年谱及规律,可使自然和人类的历史“虽亿万千年亦可以理知之也”(《观物内篇》)。

其自然历史的元会运世如下:“元之元一,元之会十二,元之运三百六十,元之世四千三百二十。”((观物内篇))

这是以十年十二个月,一月三十日、一日十二时辰,一时辰三十分的数字来规定一元的时间和变化的。“一元”则代表自然史的一次生灭。首先,“天开于子”,在第一会中生天;“地辟于丑”,在第二会中生地。末了,“人生于寅”。到了“已会”,则为唐尧盛世,“午会”,便为夏商周到唐宋的盛极而衰的时期。到“戌会”,万物皆灭;“亥会”,便天地同亡。

而人类历史,则照样分为皇帝王霸四阶段。

皇之皇以道行道之事也。皇之帝以道行德之事也。皇之王以道行功之事也。皇之伯(霸)以道行力之事也。(《观物内篇》之十)

所以,三皇之世,“民亦以道归之,故尚自然。”五帝之世,“民亦以德归之,故尚让”。三王之世,“民亦以功归之,故尚政”。五伯之世,“民亦以力归之,故尚争”((观物内篇))。

由此可见,他是以所谓“道、德、功、力”的伦理观念来划分“皇、帝、王、霸”的。而且,他还用春、夏、秋、冬, 日、月、星、辰来譬喻历史上的不同时代:

三皇春也,五帝夏也,三王秋也,五伯冬也。七国冬之余冽也。汉王而不足,晋伯而有余。三国伯之雄奇者也。十六国伯之丛者也。南五代伯之借乘也。北五代伯之传舍也。隋,晋之子也;唐,汉之弟也。隋季诸郡之伯,江汉之余波也。唐季诸镇之伯, 日月之余光也。后五代之伯, 日未出之星也。(《观物内篇》)

这一来,历史便是退化的,历史演变到五代,已是一片漆黑了,得等待新的日出了。因为依他所说:“所谓皇帝王霸者,非独谓三皇、五帝,三工、五霸而已。但用无为则皇也,用恩信则帝也,用公正则王也,用智力则霸也。霸以下则夷狄,夷狄则是禽兽也。”((观物内篇》)宋代边患不已,在他看来,也应该是外族人主中原——可谓不幸而言中了。

当然,在理论上,他仍深信“帝”之道是可以复原的,在同一篇中,他说:

古者谓三十年为一世,岂徒然哉。侯化之必洽,教之必沃,民之情始可以一变矣。苟有命世之人,继世而兴焉,则虽民如夷狄,三变而帝道可举。(《观物内篇))

然而,他只看到“命世之人”的历史作用,所以又悲观失望,慨叹道:

惜乎时无百年之世,世无百年之人。比其有作,则贤之与不肖何止于相半也。时之难,不其难乎。人之难,不其然乎。

治世少,乱世多,君子少,小人多。

他与懦家差不多,仍以纲常伦理能否维持来作为治乱因革的标准:

至于三代之世,治未有不治人伦之为道也;三代之世,乱未有不乱人伦之为道也。后世之慕三代之治甘者,未有不正人伦者也;后舌之慕三代之乱世者,未有不乱人伦者也。(《观物内篇》之九)

这便是“后儒社会”与儒家正统的“血肉联系”,是人伦、是仁义,“仁”与“不仁”,则成了王朝兴废、历史演变的关键。下面几段话,充满了“仁政”思想及义利之辨:

民好生恶死之心非异也。 自古杀人之多,未有如秦之甚,天下安有不厌之乎。夫杀人之多,不必以刃,谓天下之人,无生路可移也。((观物内篇)之八)

夫好生者,生之德也;好杀者,死之徒也,用之好生也,以义。汉之好生也亦以义。秦之好杀也以利,楚之好杀也亦以利。……人之情又奚择于周秦汉楚哉,择于善恶而已。(《观物内篇》之六)

邵雍鉴于王朝兴废的教训,感到空谈是无法“回天”的,并由此力主“务实”,这是与儒家传统有所不同了,他说:

夫天下将治,人必尚行也,天下将乱,人必尚言也。尚行则笃实之风行焉。(《观物内篇》之七)由此,他提出了“权”与“变”的观点:

“夫变也者,是天生万物之谓也;权也者,圣人生万民之谓也。”因为,“三皇同圣而异化,五帝同贤而异教,三王同才而异功,五伯同术而异率。”“道、德、功、力者,存乎体者也。化、教、劝、率者,存乎用者也。体用之间,有变存焉。”(《观物内篇》之四)

纵然他苦心独运,竭力蝉思, 自宋而来的“颓波”,却绝非他所能力挽,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哀叹:

自三代而下,汉唐为盛,未始不由治而兴,由乱而亡,况其不盛于汉唐乎!其兴也,又未始不由君道盛,父道盛,夫道盛,君子之道盛, 中国之道盛。其亡也,又未始不由臣道盛,子道盛,妻道盛,小人之道盛,夷狄之道盛。嗯!二道时行,何故治世少而乱借多耳时君子少而小人多那?曰:岂不如阳一而阴二乎!(《观物内篇》之九)

其实,明眼人一下就能看明白,他所坚持的历史观、皇权专制,在此时已在中国走下坡路了。只是由于道学或理学,才使其作为“植物人”而勉强生存下来,但近千年的“后儒社会”,从此没了生气,为害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