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进人晚唐,被外来文化“激活”的欣欣向荣的气象已不复存在,各种消极因素纷纷滋长,整个中国古代社会由鼎盛而走向了没落。政治动乱、国家分裂、篡权就君、纲纪败坏、战火不熄,几乎近百年间,分出了不少国家,更迭了好些朝代——’这便是以“乱”著称的五代十国。君臣、父子的宗法伦理关系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赢弱的宋王朝建立后,其国家政治状况已远不如汉、唐了。为了巩固大一统的局面,维护其王朝的稳定,宋太祖不得不乞怜于伦理纲常秩序的重建,以加强思想上的控制。
于是,中国社会进人了被称之为“务实”的“后儒”社会。
显而易见,仅限于君臣、父子伦理关系,已不足以控制整个社会了,何况玄、佛两家的本体论,已对这种关系予以了极大的冲击,几欲陷于崩溃。所以,伦理史观或道德哲学——历史哲学,不足以适应这么一个“务实”的后儒社会。要进一步强化皇权专制主义的中央集权统治,就得对只注重伦理实践的前期儒学或伦理史观加以改造与熔铸,使其上升到理性的高度。
于是,实用理性史观或实用理性——历史哲学,便在这一背景下产生了。
有人说,自先秦以来,中国就存在这种实用理性主义思想,这话不假。《老子》一书,满可以视为“君人南面之术”。但是,把实用理性引人历史哲学之中,这毕竟是“后儒社会”的事了。在“罢默百家,独尊儒术”的伦理社会中,以孝为先,恐怕更重的是伦理秩序与历史的关联,而到了宋代,已感到这种伦理秩序不足以维系皇权统治,实用理性才正式占了上风。
儒家,历来是重于伦理实践而疏于哲学上的论证的,也就是说,它缺乏一个理性的提炼或升华。董仲舒的“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等都没有理性的内容,更谈不上精巧的哲学思辨。作为实用理性初期阶段的宋代道学,则是以儒家的纲常伦理为核心,以精致的哲学思辨为理论基础而建立起来的,它立足于伦理实践内容,吸收了佛、玄(或老庄)的思想营养,开始形成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
正是这一实用理性,对儒、释、道三家进行了全面的改造及认真的扬弃,它吸收了释、道的哲学思辨,却把不可捉摸、不可言传的“空无”之道,变成了统摄人伦物理的“实有”之道,使伦理纲常有了强烈的思辨色彩;它又把所谓礼义名教抬高为先天存在的“天理”、宗法道德上升为天性,促使人“格物穷理”,作为理性求知的内容,甚至宗教修持“止观”、“定慧”都变成了“主敬”、“立诚”的伦理实践。所以,对君主的“忠”便从此越过了“孝”而居首位,君主统治的实用性便强化了——“君人南面之术”,这才得以体系化、理论化。
请看《宋史·道学传》所说:
“道家”之名,古无是也。三代盛时,天子以是“道”为政教,大臣百官有司以是“道”为职业,党岸、校序师弟子以是“道”为讲习,四方百性日用是“道”而不知。是故盈覆载之间,无一民一物不被是“道”之泽,以遂其性于斯时也。
“政教”、“职业”、“讲习”与‘旧用”,涵盖了整个社会生活,其实用理性色彩之浓,令人侧目。
自宋代以来,国家机器之强化,中央集权的高度划一,宗法制度的严酷,均是汉唐所无法比较的,这是一个没落的社会无可奈何的自缚,它造成了中华民族大为落后的历史悲剧。恰恰是道学,把“垒极之建,彝伦之叙”哲理化,提高成“根乎人心,而塞乎天地”的神圣法则,则是为这种“自缚”提供思想绳索。由此发展到宋明理学,则愈演愈烈了,有人说,道学是一种培养奴才的学问,在愈需要奴才之际,道学的地位就愈高,换句话说,封建王朝的统治愈是不稳,就愈得标榜道学。南宋头号昏君赵构、卖国奸相秦桧,就是道学的保护者。
所以,实用理性史观更是强调“今不如昔”,主张“奉天法古”,鼓吹封建等级,认为是帝王、圣人创造历史,寄望于循环往复,“存天理,灭人欲”,“气运从来一盛了又一衰,一衰了又一盛,只管惫地循环去。”但这一史观,比伦理史观更有理性的内容,更完整与系统,可以说是伦理史观的否定之否定,是伦理史观与本体论史观的合题。这种实用理性史观,与文艺复兴时期的理性史观又有很大区别,是中国特有的产物。
被称之为“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的历史人物的韩愈,可谓是实用理性史观的先驱。他在文学史上的成就姑且不论,其仿照佛教的祖统,编造出儒家的道统,从而使儒家思想的发展系统化、谱系化,实际上是从两个方面——把自然法则伦理化、又把封建伦理神秘化——首先完成了实用理性史观的雏形。当然,他的复古主义主张,在唐代是没法实现的,所以屡屡在科名和仕途上受挫。可他也与孔子一样,身后却极度殊荣,在唐之后,其“道统沦”便发扬光大起来了。
这是一种令人深思的历史现象。孔子、韩愈一脉的儒家理论,始终是作为“末世”的救世良方,但它却永远也不可能使一个死亡的社会重新获得生机,至多使其能苟延残喘,气息奄奄地维护下去, 自宋以后这近千年的“道统”,正是这样一种末世的维系,以致招来外侮,险欲沦为殖民地。所谓“超稳态系统”到头来是一种沉滞、倒退——在别人前进时你步履维艰,这便是一种倒退,或者似小脚女人地瞒珊而行,也仍是一种倒退,与世界先进民族的历史距离愈拉愈大。
我们先看看韩愈的“道统论”吧,看它是如何“济天下之溺”的。
韩愈的“道”,实质是抽象化了的封建伦理道德规范。他在《原人》篇中说:
天道乱,而日月星辰不得其行。地道乱,而草木山川不得其平。人道乱,而夷狄禽兽不得其情。天者, 日月星辰之主也。地者,草木山川之主也。人者,夷狄禽兽之主也。主而暴之,不得其为主之道矣。是故圣人一视而同仁,笃近而举远。
所以,作为“道”在历史上的体现者“圣人”,就该“先天下违之谓法天,道济天下之谓应道”(《贺册尊号表》),将其应天道、尚自然的法天思想与尽人道、行仁义的济世思想相结合,以“为主之道”的自觉精神去重整、重建封建的伦理纲常。
他把“道”的核心归结为“仁义”: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 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凡吾所谓道德之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原道))
说来说去,这个“道”,实际上便是“孔孟之道”了。所以,这“道”才源远流长,“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文武以是,传之周公、孔子。孔子传之孟柯,柯之死,不得其传焉”(《送浮屠文畅师序))。道统就此中断,现在就看他韩愈来接了,当仁不让,舍我其谁?正如他自己表白的:“天……如使兹人有知乎,非吾其谁哉!其行‘道’,其为书,其化今,其传后,必有在矣”((重答情尔书))。“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与孟尚书书))。
因此,他反复强调孔孟的历史思想:
《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原道》)
由此可论及人性,他也有个“性兰品说”,但比董仲舒的“性三品说”要“完善”得多,也复杂得多。他是这么说的:
性也者,与生俱生也。……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 中焉者,可导而上下也;下焉者,恶焉而己矣。其所以为性者五: 曰仁、曰礼、曰信、曰义、曰智。……上焉者之于五也,主于一而行于四; 中焉者之于五也,一不少有焉,则少反焉,其于四也混;下焉者之于五也,反于一而悖于四。(《原道》)
然则性之上下者,其终不可移乎?曰,上之性就学而愈明,下之性畏威而寡罪,是故上者可教而下者可制也,其品则孔子谓“不移”也。(《原道》)
他把仁、义、礼、智、信五德加人了性的内容之中,从而认为传统的性善论、性恶论、性善恶论不足以说服人,“夫始善而进恶,与始恶而进善,与始也混而今也善恶,皆举其中而遗其上下者也,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原性))。远不如他的“性三品论”能圆满解答关于人性的问题。
由性而情,韩愈则提出了“情三品说”,他说:“情也者,接于物而生也”(《原性》)。如同性有五德的内容一样,情则有喜怒、哀、惧、爱、恶、欲七类,“上焉者之于七也,动而处其他;中焉者之于七也,有所甚、有所亡,然而求合其中者也;下焉者之于七也,亡与甚直情而行者也。”——“情三品”就这么出来了, 自然,它又是由性规定的:“情之于性,视其品。”
因此,历史只能由上性、上情之圣人来创造,圣人才是人道的模范,圣人才能遵循道统。行仁义,必须由圣人创制立法: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蟾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壹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疆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解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矢。((原道))
道莫大乎仁义,教莫正乎礼、乐、刑政。……君者, 出令者也; 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柔、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 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民不出柔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
何等威风——圣人创造历史,百姓则必须俯首贴耳!难怪他死后才得意,升为“礼部尚书”,还得到一个“文”字的谧号,成了韩文公。
他的弟子李翱,更进一步主张人性“皆善”,宣传去情复性,在《复性书》中说:
人之所以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情既昏,性斯匿矣。非性之过也……水之浑也,其流不清;火之烟也,其光不明;非水火清明之过。沙不浑,流斯清矣;烟不郁,光斯明矣。情不作,性斯充矣。
他的“性”、“情”,在凡人是对立的。这为宋明理学“存天理,去人欲”作了先导。在其历史政治观点上,也仍是纲常伦理的一套:
列天地、立君臣、亲父子、另夫妇,明长友、沃朋友,《六经》之旨矣!(《答朱载言书》)
说到底,还是圣人、君主来创造历史、主宰世界。百姓无非是他们手中的工具罢了。
虽然韩愈、李翱反复强调纲常伦理重大的历史作用,并且试图以“仁义”的具体内容来充实“道德”的抽象范畴,但是,他们却不曾在当时流行的玄学、佛学中汲取可以利用的哲学思辨的精髓,对纲常伦理作出理性的论证,所以,它还未能完成实用理性史观,后来者,如朱熹则指出:
盖韩文公之学,见于(原道)者, 虽有以识夫大用之流行,而于本然之全体,则疑其有所未睹。(《与孟尚书书》)
于是,在韩愈之后,“后儒社会”的思想家们,经过艰苦的理论探索,才得以形成实用理性史观——而这,则是中国史观上的一个重要发展阶段,绵延达千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