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著名的史学家刘知几到柳宗元、刘禹锡,这是认识激活中的唐代的文、中、哲三家历史观的一条重要脉络。唐初八史——指纪传体前代“正史”:(梁书)、(陈书)、(北齐书)、(周书)、《隋书)以及《晋书》、《南史》、《北史》之余,其史学家巫待有一个理论上的总结,这时,刘知几的史学便应运而生了。刘知几私撰《史通》,这己是一个大胆的行为,也反映了在佛、道两家影响下的史学界当时的情景。所以,他的历史观点,尤有突出的意义,是对伦理史观一次有力的、全面的批判。
刘知几最为鲜明的是“疑古”、“惑经”的反传统精神。
在伦理史观指导下,儒家编了一大套尧舜禅让、伯益让君、伯让国、文王事殷、汤武征诛、周公大义灭亲的典故,用以美化、强化三纲五常的秩序,对此,刘知几一概加以怀疑,加以批驳:“观近有奸雄奋发, 自号勤王,或废父而立其子,或默兄而奉其弟。始则示相推戴,终亦成其篡夺,求诸历代,往往而有。”所以,“必以古方今、千载一挨,斯则尧之授舜,其事难明。谓之让国,传虚语耳”((疑古))。
他直批孔子,说孔子讲“汤放荣于南巢,惟有惭德”是虚,“孔父截剪浮词,裁成雅语,去其鄙事,直云惭德!”孔子篡改历史可见矣。
这里不一一列举刘知几“疑古”的内容,总之,他一针见血指出孔子修《春秋》,非但做不到“善恶必书”,而是处处“为贤者讳”、“为尊者讳”、“为亲者讳”,并拿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铁证。他毫不留情地撕开了伦理史观下古代史所蒙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还其丑恶的本来嘴脸。
因此,在天人关系上,刘知几是主张“天人相分”的,天象与人象无关,决无“天命”。他指出:
夫论成败者, 固当以人事为主,必推命而言,则其理悖矣。
推命而论兴灭,委运而忘衰贬。以之垂诫,其不惑乎!((杂说)上)
班(固)氏著志,抵梧者多;在于五行。芜累尤甚。((五行志错误))
每有叙一灾,推一怪,董(仲舒)、京(房)之说,前后相反;(刘)向、(刘)欲之解,父子不同。逐乃双载其文,两存厥理、言无准的,事益烦费。((书志))
固然,他讲的“人事”,还是指帝王将相个人的“智能”等。但比孔孟以来的“天命非人理所移”及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还是进步得多。
除“天人相分”外,他对伦理史观的“是古非今”论,也旗帜鲜明地加以了鞭挞。
他认为历史是在变化中的:“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异”,不应“以先王之道持今世之人”(《模拟》)。“三王各异礼,五帝不同乐”,历史变了,史学也该变,“天地久长,风欲无恒”,否则,无异于“守株待兔”。其次,他认为由于时代更迭,社会发展必有新的特点,今不一定不如古,古也可以不如今。“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言语》)。他也有“上古”(或“远古”)、“中古”(或“中世”)、“近古”(或“近代”)之分,并提出“古今不同,势使之然”((烦省》),认为历史的前进,是一种客观的、不以“天命”或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势”在起作用。这观点,前承魏征的“相对通变”,后承杜佑的“古今既异,形势亦殊”,直到柳宗元、刘禹锡的历史进化思想,可谓一脉相承。
无论如何,他比伦理史观表现出了很大的进步性,这不能不说是唐代整个文化走向的影响,是值得加以认真研究的。
到了柳宗元,他在《封建论》中,就人类历史的发展,提出了著名“非圣人之意,势也”的著名论断。他依据这一观点指出“封国土、建诸侯”的分封制的产生,是客观形势发展的必然:
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棒棒,鹿乐狂狂,人不能搏噬,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卫。荀抑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自天子至于里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
在这里,柳宗元重”势”的历史观,从历史进化的角度上否定了董仲舒的“三统”、“三正”的循环论,也否定了圣人史观(均作为伦理史观的一部分),并进一步觉察到历史发展的“势”与个人意志之间的矛盾,这并不是以善得善、以私得私的:“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封建论))。
以“私”而促成了“公天下”之势,或曰以恶为历史发展的杠杆,这里已多多少少触及到了历史发展的辩证法。他反对伦理秩序,指出《左传》中把“贱妨贵、远间亲、新间旧”视为“逆”是不对的,应以贤愚为标准,不应以贵贱、远近、新旧为标准:
呜呼!是三者,择君置臣之道,天下理乱之大本也。为书者执斯言,著一定之论,以遗后代。上智之人固不惑于是矣, 自中人而降,守是为大,据而以至败乱者, 固不乏焉。
这也是对所谓“圣经贤传”祸国思想的驳斥。
与柳宗元相交甚厚的刘禹锡,在历史观上也是明“天人之分”的,并进一步提出“天与人交相胜”的重要观点。他说:“人能胜乎天者,法也。”(《天论》上)他承认历史政治的变革:
盖丰荒异政, 系乎时也;夷夏殊法,牵乎俗也。因时在乎善相, 因俗在乎便安, 虽俗方享安,扰**析也。((辩迹论))
则有以其弛张雄雌,惟变所适。古之贤而治者,称谓各异,非至党有二也,顾遭时不同尔。
他用药作譬喻:“善哉医乎!用毒以攻疹,用和以安神。易则两跪,明矣!”(《鉴药》)
他指出,为政得既有宣言又有实效:“民黯政颇,须理而后劝,斯实先声后也。民离政乱,须感而后化,斯声先实后也。立实以致声,则难在经始;由声以循实,则难在克终。操其柄者能审是理,稗先后终始之不失,斯诱民孔易也。”(《训氓》)
他是颇为清醒、颇有头脑的。他深深地知道,社会昌盛,百姓恩怨不在于天,惟有社会动乱,人们才怨天的:“生乎治者人道明,咸知其所自,故德与怨不归乎天。生乎乱者人道味,不可知,故由人者举归乎天。非天预乎人尔!”((天论)上)
正如前面已说到了的,当时进步的思想家,无一不与佛教有点关系,柳宗元、刘禹锡亦如此。倒是反佛者最甚的韩愈,却是以“孔孟之道”的继承者与捍卫者自居,大讲“道统论”,要维护那个“尊尊”、“亲亲”的伦理秩序,鼓吹“圣人”史观,大开历史倒车。关于他,我们就摆到后面一章去说,因为那是宋明理学的先声。我们也不细叙柳、刘二人与佛教的关系了,无非是两点,一是借其否定儒教的权威,二是对现实不满,采取消极的“乐山水而嗜闲安”。况且佛教对中国人的思辨水平有了很大的促进呢。
公正、客观地看待佛教对中国历史的“激活”作用,这绝不是妄言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