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是中国文化发展史上一个独特的、闪烁有绚丽的光辉的时期,几乎可以与先秦诸子百家争鸣媲美。
那是一个动乱不安的时代,也是一个思想自由解放的时代。
在文学上,它被一代巨匠鲁迅称之为“文学的自觉时代”。建安文学、正始文学,尤其以文学理论为盛,出现了《文心雕妙、(诗品)两部巨著,诗歌和民歌的成就,更不让位于先秦,为唐代的诗歌奇峰莫定了坚实的基础,纵然有秘康等人被杀,但思想解放的大潮却不可阻遏。
史学上,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过去中国之史界)中说:“西晋六朝,百家芜秽,而治史者独盛,在晋尤著。”可见,当时史籍盛极一时,风起云涌。“才堪著述,学综文史”者数不胜数。其原因,则是汉代严厉控制史家修史的局面被打破,又有着司马迁等史家巨著的影响,加上动乱年代王朝迭起,“历史”丰富,均需彰其开国的功德,鉴其亡国的教训。但是,从根本上说,仍是思想解放的成果。
哲学上,这一时期也开了一代新风。汉武帝将儒学“定于一尊”的绝对统治地位业已崩波,并且遭到了严厉的批判,被神化的“名教”声誉扫地,由神学而玄学,这是哲学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魏晋年轻的哲学家王弼,人木三分地指出名教的虚伪,说其“崇仁义,愈致斯伪”,“巧愈精思,伪愈多变,攻之弥甚,避之弥勒”((老子微旨略例》)。被“罢默”的百家又重新活跃起来,许多几乎已泯灭或消沉下去的学派再度崛起,曹操、诸葛亮则宣称崇尚法术,有“魏之初霸,术兼名法”之说。刘陶善论纵横,王衍亦如是。连墨家也为人所善,管宁亦“韬谧孺墨”……
试想想在我们“五四”前后的短暂时期内,军阀混战中,思想界也是如此活跃,老百姓自己办的报刊就上千种,纵然有李大钊等人被杀,但这仍给中国带来了思想解放的先声。混乱相对带来了失控, 自然的法则便起作用了。顺其自然,是中国古代哲人最有价值的遗训,魏晋时期的混乱,给玄学提供了衍生的机会,人们厌恶了人为的争斗,求救于自然的清平和谐。汉末的思想家仲长统索性把历史描绘为乱一小乱一大乱的过程,推倒了天命循环论,提出了历史的悲剧论。在他的《理乱篇》末处,他揭示了“变而弥猜,下而加酷”的乱世面目:
昔春秋之时,周氏之乱世也。逮乎战国,则又甚矣。秦政乘并兼之势,放虎狠之心,屠裂天下,吞食生人,暴虐不已,以招楚汉用兵之苦,甚于战国之时也。汉二百年而遭王莽之乱,计其残夷灭亡之数,又复信乎秦项矣。以及今日,名都空而不居,百里绝而无民者,不可胜数,此则又甚于亡新之时也,悲夫!不及五百年大难三起, 中间之乱,尚不数焉,变而弥猜,下而加酷,推此以往,可及于尽矣!暖夫,不知来世圣人救此道将何用也,又不知天若穷此之数欲何至那!无可奈何之际,人们惟有蜕化超俗了,所以他著诗云:
至人能变,达士拔俗。……六合之内、患心所欲,人事可过,何为局促?大道虽夷,见几者寡,任意无非,适物无可,古来绕绕,委曲如琐,百虑何为,至要在我。寄愁天上,埋忧地下,叛教五经,灭弃风稚。百家杂碎,请用从火,抗志山西,游心海左。元气为舟,微风为花,教翔太清,纵惠容治。(《后汉书·本传》)
他就这般“飞鸟遗迹,蝉蜕亡壳”,导向了魏晋玄学的境界——“古来绕绕,委曲如琐,百虑何为,至要在我”,这已是内在的人格的觉醒了。到了魏晋,在“敌对王朝的心理的反对命题的作用”下,伦理史观一撅不振,人格本体论便占了上风,由老庄而玄学,由玄学而佛教,中国文化史上出现了一次奇迹的“激活”。
在汉末,伦理史观被推向了极端,从而走到了反面,被神化的三纲五常的秩序,对人民造成了极大的创伤,政治生活一团漆黑,士大夫们人仕无门,六十岁还在当太学生,汉末民谣,便对这种伦常秩序予以了有力的抨击:
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三纲五常、名教之类的虚伪性、丑恶性,到汉末已统统暴露无遗。人们对一切的一切,即过去所信奉的伦理道德,陇纬宿命、繁琐经术等标准、价值及规范,都产生了动摇与怀疑,儒家的人世精神成了空洞的说教及可笑的布道,从而夕阳西下。气息奄奄,人们开始对其采取讥嘲的态度。这时,个人的命运,个人的生荣死哀,便显得突出了,于是出现了一种个性的自觉,追求自我的解放,(世说新语)中桓温问殷仲堪:“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走向对人自身的肯定,对伦理史观那种以群体淹没个人、以共性取消个性的理论,进行了一次勇敢的、空前的反叛。
伦理史观便就此寿终正寝了,它在汉武帝时期有过鼎盛的口子,却不可避免地走向覆灭。 自然,作为历史的遗传因子,它只是一时作为隐性的成分,深深地潜伏在了我们的文化传统之中,继续影响着历史的进程。而且,在由伦理史观向本体论的历史观演化之际,后者开始仍深深留有前者的痕迹。所以,一开始讲的便是“名教本于自然”。
《晋书·王衍传》中便宣称:
魏正始中,何姜、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而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者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矣。
也就是说,就其社会发展而言,“无”是左右历史变化的无形的本体,掌握了它便可以“成务”、“成德”。对此,何晏认为其“能道天下之志”,即古往今来的演化之本体乃是“无”,是自然,是道(“自然者,道也。道本无名……夫唯无名,故可得遍以天下之名名之。”(列子注》),而“圣人”所立的“名教”,是“以自然用”,乃是“无”这一本体表现的功用。
所以,早期玄学仍不敢与“名教”决裂,王弼的历史观中,在阐述老子的“无为而治”时,仍主张:“夫众不能治众,治众者至寡者也。”“夫少者,多之所贵也;寡者,众之所宗也。”(《周易略例·明象))
也就是说,得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圣人”来统治,来创造历史,所以,他亦说:“贤愚有别,尊卑有序”——名教与自然便是这般统一了。圣人赋予秩序与条理:“譬犹以君御民,执一统众之道也。”(《论语释疑))“真散则百行出,殊类生,若器也。圣人因其分散,故为之立长官。以善为师,不善为资,移风易俗,复使归于一也。”(《老子》二十八章注)
王弼把“无”,比作“品物之宗主”,“品制万变,宗主存焉”(《周易略例·明象》)。可见,他的本体“无”,仍与伦理纲常相吻合的,其历史观更是从“圣人体无”中引出来。
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言必及有。((世说新语·文学篇》)
故灭其私而无其身,则四海莫不瞻,远近莫不至。
离其清净,行其躁欲,弃其谦后,任其威权,则物扰而民僻,威不能复制民,民不堪其威,则上上大溃矣!天诛将至,故曰民不畏威则大威到。(《老子》七十二章注)
当然,他说的是“无为”的圣人之治,所以,在这个“无”的本体论上,则有可能导致顺乎自然规律、顺乎历史发展规律的做法,虽然他们并不知这规律是什么。
裴顾与郭象是同时代人,在论证名教与自然在理论上的一致上,可谓不遗余力。裴顾以“当朝名士”的身份,大讲“名教中自有乐地,何必乃尔”,认为自然不离名教,“众理并而无害,故贵贱形焉;失得由乎所接,故吉凶兆焉。”把伦理秩序说成了自然秩序。他针对王弼等“贵无”论者说:“贱有则必外形,外形则必遗制,遗制则必忽防,忽防则必忘礼,礼制弗存,则无以为政矣。”认为“贵无”者们放浪形骸,破坏礼教与法制,必定会把政治弄得一团糟,所以,他特写了《崇有》、《贵无》二论来“矫虚诞之弊”,指出“老子”以无为辞,而旨在全“有”强调重视名法礼教,才能“绥理群众”,“理既有之众”。
郭象以(庄子注),把“贵无”与“崇有”、 自然与名教统一了起来,提出了他的“独化”论,论证了“名教”即是“自然”,“物之自造”即是“天然无为”,所以,一切“尊卑上下之序”,本来就是合乎“天理自然”的:
臣妾之才而不安臣妾之任,则失矣。故如君臣上下,手足内外,乃天理自然, 岂真人之所为哉?……凡得真性,用其自为者,虽复皂隶,扰不顾毁誉而自安其业;故知与不知,皆自若也。((齐物论注))
千人聚,不以一人为主,不乱则散。故多贤不可以多君,无贤不可以无君,此天人之道,必至之宜。(《人间世注》)
夫时之所贤者为君,才不应世者为臣。((齐物论注))
所以,伦常秩序是“天理自然”的,由君主创造历史及顺乎自然是一致的,“故圣人常游外以冥内,无心以顺有,故虽终日挥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大宗师注))为此,他煞费苦心,然而,这正是纲常伦理日益崩溃给予他的恐惧,所以才祈求:
贤愚袭情而贵践履位,君臣上下,莫匪尔极,而天下无患矣。(《在肴注》)
然而,这在他只是一个虚幻的冥想罢了。历史的发展,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自然,总归要冲破人为的“名教”,而本体论从根本上也是对伦理史观的一个否定。它强调的是以“无”为本,理所当然地排斥一切权威与有为的统治。
我们不妨来看肴几位魏晋的文学家——作为文学家,其对历史的敏感、对现实的愤慈,也许比一般人要强一些。
先是阮籍,《晋书。阮籍传》中说他:“容貌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终日忘归。博览群籍,尤好老庄。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他是位诗人、文学家,个性怪诞,“礼法之士疾之若仇”……
他像老庄一样,怀念那个人类尚未被异化的“太素之朴”未散的时代。在《大人先生传》中,则鲜明地谈到他的历史观:“明者不以智胜,暗者不以愚败,弱者不以迫畏,强者不以力尽。盖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
好一个无君无臣!
他猛烈地抨击名教礼法:“豺虎贪虐,群物无辜,以害为利,损性忘躯”。“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欺愚谁拙,藏智自神。”
他的“无”便是“至人”之旨:“至人无宅,天地为客;至人无主,天地为所;至人无事,天地为故。”这闪耀出个性解放的光彩!
他的好友,与他共被称为“竹林七贤”之一的秘康,则更是“非汤武而薄周孔”,还“轻贱唐虞而笑大禹”,成了“名教罪人”,最后死于“名教”的刀下。他是位出色的诗人、散文家、也是位杰出的哲学家。
他不像王弼一样,调和名教与自然的关系,而是尖锐地揭露了名教的虚伪,用辛辣的文笔,揭露了“名教之士”们狡诈奸滑的嘴脸:
季世陵迟,继体承资,凭尊恃势,不友不师。宰割天下,以奉其私。故君位益侈, 臣路生心。渴智谋国,不吝灰沉。昔为天下,今为一身,下疾其上,君猜位其君丧乱弘多, 国乃陨颠。(《太师藏》)
历史的进程,就是这般让礼法名教给弄糟了。发表名教便就是束缚人性、违反自然的,是人类社会一切伪善、奸诈、阴狠的集大成,名教绝不合于自然,而是“自然之情”被破坏的结果,是“大道陵迟”的末世产物:
及至人不存,大道陵迟,乃始作文墨,以传其意,区别群物,使有类族。造立仁义,以婴其心,制为名分,以检其外。劝学讲文,以神养教;故六经纷措,百家繁炽,开荣利之途,故奔鹜而不觉。((难自然好学论))
“名教之士”鼓吹“《六经》为太阳,不学为长夜”,其实是为的升官人仕,“服膺其言,以为荣华”,对此,秘康更毫不留情地加以鞭挞,骂得痛快淋漓,并进一步加以揭露:
《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然则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经》;全性之本,不须犯情之礼律。故仁义务于理伪,非养真之要术;廉让生于争夺,非自然之所出也。(《难自然好学论》)
就人的本性而言,这是与名教格格不人的:
夫民之性,好安而恶危,好逸而恶劳。故不扰则其愿得,不遥则其志从。
所以,以人的本性,就会:
以明堂为丙舍,以讽诵为鬼语,以六经为芜秽,以仁义为臭腐,睹文籍则目瞧,修揖让则变枢,袭章服则转筋,谭礼典则齿龋。(《难自然好学论》)
那么,历史的出路何在?人类该如何选择自身前进的道路呢?
在此,秘康提出了一个千古仍发聋振碳的口号——“越名教而任自然”!
人们尽可以说它只是“空谈”,缺乏积极的社会内容,但是,它毕竟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响亮的口号,是对业已视为“天经地义”的礼法名教的一个有力的挑战,是中国古代追求自由解放的人的呐喊!
稍后一点的鲍敬言,在历史观上更旗帜鲜明地提出了无君的思想,虽然他的著述《无君论》已湮没散逸,但其思想光辉仍照耀千古。他是继阮籍、裕康之后,又一次对宗法社会的伟大的反叛。
儒家的伦理史观,把天尊地卑视为人的参照系统,为人吃人的宗法社会提供理论根据。鲍敬言则针锋相对地指出:
夫天地之位,二气范物, 乐阳则云飞,好阴则川处,承柔刚以率性,随四八而化生,各附所安,本无尊卑。(《抱朴子》)
宗法社会的等级关系是人为而非天意:
夫强者凌弱,则弱者服之矣;智者作愚,则愚者事之矣。服之,故君臣之道起焉;事之,故力寡之民制焉。然则隶属役御,由乎争强弱且校愚智,彼苍天果无事也。((抱朴子))
他在这里否定了“民”生来则由“君”役使的论调,“穿本完之鼻,绊天放之脚,盖非万物并生之意”。
他充分地揭露了“人君”之害:
王赫斯怒,陈师鞠族,推无仇之民,攻无罪之国;僵尸则动以万计,流血则漂栖丹野,无道之君,无世不有,肆其虐乱,天下无邦,忠良见害于内,黎民基骨于外, 岂徒小小争夺之患邪。
所以,人君是祸,有人君必有祸害。犹如“辟滔天之源,激不测之流”,而“塞之以撮坯,障之以指掌”,亦无济于事。惟有彻底否定人君的存在,人类的历史才可发展。
在此,鲍敬言托之“囊古”,拿出了他历史发展的模式,表达了一个“无君无臣”的思想。
身无在公之役,家无愉调之费,不竞不营,无荣无辱……则不相兼并,如是,安得聚敛以夺民财。
也就是说,无君无臣,“不聚金”、“不敛民”,没有摇役赋税及兼并豪夺。
士众不聚,则不相攻伐……势利不萌,祸乱不作,干戈不用,城池不设;家刑之教,民莫之犯,如是安得严刑以为坑阶。
这就是一个没有战争,“本无军族”、“不战不戎”的社会。
“纯白在胸,机心不生,含脯而熙,鼓腹而游,其言不华,其行不饰。”其意即是不要礼法名教、三坟五典等束缚人个性的思想枷锁。
安土乐业,顺天分地,内足衣食之用,外无势利之争。穿井而饮,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泛然不系,恢尔自得,……万物玄同,相忘于道;疫扮不流,民获者终。
这又是陶渊明的千古绝唱《桃花源记》的另一种写法了。
陶渊明出生在鲍敬言之后,当然有可能读到鲍敬言的《无君论》。他的《桃花源记》及诗歌,不少脱胎于老庄的著作,也有鲍敬言的思想:“相命肆农耕, 日入从所憩”。“春蚕收长丝,秋熟廉王税”。均可从上文找到影子。
魏晋玄学中,有不少神秘主义的东西,但在历史观上,由于其以“无”为本的本体论,必然导致对传统的一次全面的、大胆的反叛,它摧毁了伦理史观的统治地位。“无君论”,有人说是玄学本体论之外的异端思想,其实并不尽然。我们从阮籍说的“无君无臣”、秘康的“轻贱唐虞而笑大禹”这一脉络上看,鲍敬言也无非是玄学内部一个“思想新颖”的异端而已,是玄学内部不同于王弼——郭象路线的另一条路线的延伸与发展。
对玄学采取绝对否定或全盘肯定的态度均是不对的。它不过是中国思想发展史上一个必然的轨迹。本体论的历史观,对伦理史观是一个否定,也是史观上的一大进步。这里说的,仅仅是这一历史观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