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孔子在先秦诸子百家之中,不过是哀衰诸公中一位落魄者,终身不得其志,到处出尽了洋相。所以,他对于死后的殊荣,则是不曾料及的。“子不语怪、力、神”。敬鬼神而远之,却万万没料到, 自己竟也被定为“千古一尊”的神,教后人顶礼膜拜,历史给这位大教育家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他叫别人不要这么做,可后人却偏要对他这么做。他不信神,可别人把他当了神,而且愈当愈大,“屈于一时,伸于百代”,他成了众多统治者的师表。
正如前所述的,道德或礼,从来是保守的、落后的、传统的。一切即将覆灭的阶级,其最后的、也是无可奈何、最无力的呻吟或挣扎,便是诉诸道德,要求人们继续对其效忠,不要有不忠不义的悖逆之举。而这时,毕生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孔子所鼓吹的“礼治”,便最投合他们的心理需要,他们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就不想撒手,以致最后一同沉没。
把孔子最早推向神的位置,也就是把道德伦理神化,置伦理于历史之上,首功当推汉代的董仲舒。在伦理史观的峰巅上,孔子成了素王,董仲舒的“废默百家、独尊儒术”也就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深深的创痕,迄今不可治愈。
然而,正是董仲舒这一主张的确立,也标志着伦理社会由盛及衰,伦理史观已不足以制约时代,生气勃勃的秦汉伦理社会,已趋于保守与没落,所以才不得不改造和利用孔子的道德伦理思想来维持自身的存在。孔子愈被视为绝对权威,社会就愈是保守与没落,这在中国历史上几乎已经成为了规律。所以,在西方文艺复兴、进人工业革命之际,中国日趋落后,孔子便愈捧愈高,溢一号愈大得吓人……
对于捧孔子的“始作俑者”的董仲舒,是不能不认真加以对待的。
董仲舒的政治活动岁月,正处于汉代由盛及衰的峰峦之上。汉武帝建功立业,兴水利、逐匈奴,倒是朝气蓬勃的。后来却自叹无法力挽狂澜,晚年下了一道悔过的诏书,说他的“雄才大略”己无法实施。他完成了“大一统”的中央集权的国家大业,却也到了极限,走向了反面,不久,便是王莽的“新朝”,陷人了内乱,西汉王朝便最后崩溃了。
董仲舒对汉武帝以“天人三策”:就是适应这盛极而衰的专制统治的。也就是说,在当时不仅在社会结构上得“定于一尊”,加强伦理秩序,而在人们的思想上,也务必“定于一尊”,加强对人民的思想统治。所以,必须“废默百家,独尊儒术”,因为儒术——礼治,对统治者很是投契,董仲舒说: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珠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 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 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汉书·董仲舒传》)
这颇有点法西斯的味道了!
但当时的董仲舒,为儒家争得正统地位,个人在政治上并不得意。而百家之学仍然存在并在发展。其主张得以实现,当在其后。他毕竞拿出了个纲领,思想先行了!
在历史观上,为强化伦理道德的绝对统治,他继承了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正名学说,融合了韩非的“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的三纲思想,提出了“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春秋繁露·基义》)的著名论断,把伦理秩序加以了绝对化及神化。
他是这么说的:
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君为阳、 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春秋繁露·基义》)
天之亲阳而疏阴,任德而不任刑也。是故仁义制度之数,尽取之天。天为君而复露之,地为臣而持载之;阳为夫而生之, 阴为妇而助之……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
人间的伦理秩序,便是天定的秩序,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三纲”是不可移易了的。
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对策三》)
若夫大纲,人伦、道理、政治、教化、 习俗、文义,尽如故,亦何改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楚庄王》)
为完成他的理论,他可谓绞尽脑汁了。应该说,为维护大一统的统治,他是不遗余力的,以致不惜借用天的力量。
他在《举贤良对策》中作了总结:
天令之谓命,命非圣人不行: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谓情,情非制度不节。是故,王者上谨承天意,以顺命也;下务明教化之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别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之者而大本举矣。
于是,历史的变化是自人事而感应于天,违反了三纲便是得罪了天,“反天之道,无成者”(《天道无二》),于是,历史、人伦与天,三者统一了起来:
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 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 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尽欲扶持而全安之。(《汉书·董仲舒传》)
历史的前进,也就在于“有道伐无道,此天理也,所从来久矣”(《尧舜》),所以,无论是进是退,“大原出于天”,最后还是好的不变,万古不变!
从“天人合一”到“天人感应”一直到“王者法天”、“王道配天”,董仲舒只是把濡家的伦理史观,作了神学的解释与印证,借天以吓唬民众以遵守伦常秩序,用心良苦,换句话来说,在伦理史观下,他的理论与孔子的一套,也并无歧异之处。
在人性的问题上,他也作了新的综合与发挥,提出了“性三品”说。
孔孟是主善的,认为善是历史的动力,人性本是善的。荀子却认为人性是恶,但可以“化性起伪”,改造为善,从而推动历史前进。韩非来得更彻底,人性是恶的,而惟有恶,才能左右得历史。凡此种种,把中国历史观中关于人性问题单独抽出,足可以与其他什么“民本思想”之类独立成篇了。
董仲舒则把人性分为上、中、下三篇,这也是一种伦理秩序。他说:“性之名非生与?如其生之自然之资、谓之性。性者,质也。”那么,这种天生的资质是善是恶呢,他又说:
天两有阴阳之施,身亦两有贪、仁之性。(《深察名号》)
所以,由于天地有阴阳,人也有善恶,人性也得服从伦理秩序。
就这样,他分出了“三品”:“圣人之性”、“斗宵之性”、“中民之性”。“圣人之性,不可以名性;斗答之性,又不可以名性。名性者,中民之性”(《实性》)。
所以,圣人之性,是天生的善;斗臂之性,则是天生的恶,均是不可改变的。这颇有孔子“惟有智与下愚不移”的味道。而“中民之性”,可以经过教化成为善,可以叫做性。这又有点荀子的“化性起伪”的意思了。
且看他是如何自圆其说的吧。
他并不同意孟子的性善论,而且说得振振有词:
吾质之命性者异孟子。孟子下质于禽兽之所为,故曰性已善;吾上质于圣人之所善,故谓性未善。(《深察名号》)
这里倒有点相对论的影子。但是,人们不难看出,他无非在人性善恶的层次上,比孔孟更进一步完成了伦理史观。他认为,性是资质,善乃教化,二者相待而成,却不曾同一。“性比于禾,善比于米”。“禾虽出米而禾未可谓米也,性虽出善而性未可谓善也”(《实性》)。所以:
性者,天质之朴也。善者,王教之化也。无其质,则王教不能化;无其教,则质朴不能善。(《实性》)
因此,“圣人之道”为“天命”,“王者之教”为“善性”,而“人欲”必节制,也就是恶了。于是,自人性善至人性恶的“三品”中,彼此是不可逾越的,它们有等级之分。他就这样把社会外在的纲常秩序化作了人性内在的善恶等级,“王承天意、以成民之性为任者”,天生是教育人的,而“民之号取之祺也”(《深察名号》),老百姓均是浑浑噩噩冥顽不灵的,“譬如膜之待觉,教之然后善”((深察名号))。就这样,圣人天生是历史的创造者,而“深察名号”则是“治天下之端”,这仍是孔子的“正名”说,以“名”来定是非,判顺逆。
性“三品”说可谓董仲舒的新创造,而历史发展的“三统”、“三正”之说,则更是他在“三纲五常”定位不变,“天道无二”,始终如常的理论上建立起来,用以解释历史上的朝代兴亡更迭的。过去,统治者用“以德配天”来解决这一问题,后来,又有了邹衍的“五德终始”之说。且看董仲舒如何立新说吧。
他也主张以“德”来解释朝代更迭:“天之命无常,惟德是命”(《三代改制质文》),赞成“五行莫贵于土”、“五色莫贵于黄”(《五行对》),认为汉以“土德”受命。但他并没就此止步,说相继的朝代都要“徙居处”、“更称号”、“改正朔”、“易服色”,自成一“统”,以应天命:
今天大显己物,袭所代而率与同,则不显不明,非天意,故必徒居处、更称号、改正朔、易服色者,无他焉,不敢不顺天志而明自显也。(《楚庄王》)
他以夏为例,夏代以寅月为正月,其时“天统气始通化物,物见萌达,其色黑”。于是夏朝的朝服、车马、旗帜、祭祀,均尚黑,为“黑统”。商朝以丑月为正月,其时“天统气始蜕化物,物始芽,其色白”,于是商的一切均尚白,为“白统”。周朝以子月为正月,其时“天统气始施化物,物始动,其色赤”。所以周的一切就尚赤,为“赤统”。
这样,“三统之变”,便是黑统、白统、赤统的更迭。但他又加以演绎:
有不易者,有两而复者,有三而复者,有四而复者,有五而复者,有九而复者。
“两而复”,是一代尚文,一代尚质。“三而复”,则“商质者主天,复文者主地,春秋者主人”。“四而复”,便是“主天法商而王”、“主地法夏而王”、“主天法质而王”、“主地法文而王”。“四法如四时然,终而复始”(《三代改制质文》)。“五而复”、“九而复”,就是封五帝、九皇之后,以维持其对祖先的祭祀——说到底,他无非是把循环演绎得更复杂一点,但万变仍不离其宗。“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汉书·董仲舒传》)。所以,“圣者法天,贤者法圣,此其大数也。得大数而治,失大数而乱,此治乱之分一也”。“(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玉杯))。
直到东汉, 由汉章帝刘坦亲自主持的白虎观会议上,董仲舒的这种政治伦理思想得到了系统的发挥,他们编纂为《白虎通义》,提出了“三纲”、“六纪”的伦理教条,三纲其义已明,“六经,则是“诸父、兄弟、族人、诸舅、师长、朋友”。还有妇女“三从”:
三纲法天地人,六纪法六合。君臣法天,取象日月屈伸,功归天也,父子法地,取象五行转相生也,夫妇法人,取象人合阴阳,有施化端也。((三纲六纪))
女者,如也,从如人也,在家从父母, 虽嫁从夫,夫股从子也。
夫有恶行,妻不得去者,地无去天之意也。((嫁娶))
“三统”“三正”则更为详备为:
正朔有三,何本?天有三统,谓三微之月也:明王者当奉顺而成之,故受命各统一正也,敬始重本也。朔者,苏也,革也,言万物革更于是,故统焉。(《之正》)
三正之相承,若顺连环也。(《之正》)
其“三微”,系“阳气始施黄泉,万物动微而未著也”。说的是季节转换中以哪一月为正月。
由“三正”又来了“三教”:
王者设之教何?承衰收弊,欲民反正道也。三正之有失,故立三教以相指受。夏人之王教以忠,其失野。救野之失莫如敬、殷人之王教以敬,其失鬼。救鬼之失莫如文。周人之王教以文,其失薄。救薄之失莫如忠。继周尚黑制,与夏同。三者如顺连环,周则复始,穷则反本。((三教))
于是,这种“三统之变”的历史循环论,便发展得更加完备与细密了。宗法社会的统治者,大可不必担忧其“道”失去正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