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屈原对自由的追求,对美的景仰总是要超过道德及功利的约束的。他永远不可能在作品中绝对接受其所在时代的道德规范和功利目的。也正是这种追求与约束之间巨大的悲剧,才得以造就出划时代的史诗般的作品来。没有历史与伦理的二律背反这一悲剧因子,就不可能有真正的伟大的艺术作品的诞生。托尔斯泰的《复活》中的忏悔意识,是属于伦理道德方面的,但玛丝洛娃最后的归缩,恰巧是对这一忏悔意识根本上的否定。聂赫留朵夫是无法跟得上历史的……回过头来,我们来看屈原的《楚辞》,主要是《离骚》,发掘当中的历史意识与哲学思想,也就同样看到了他对异化的愤嫉——发自于人的本性的对自由的冀求与对美的信仰,是如何与他所受的“礼治”思想教育产生巨大的、悲剧性的矛盾,从而倍感凄寂与孤独,不为世人所理解。从这个意义上,把屈原归于儒家、道家、法家或阴阳家,都是可笑的。他就是他,一个本质上是艺术家而非政治家的屈原。同样,鲁迅所说的:“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千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且介亭文集·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也绝非是为儒家的仁义道德唱颂歌。
这里,我用了“本质上是艺术家”一语,倒不是因为我刚好写了一位“本质上是艺术家”的一位政治家悲剧性的传记,而是我觉得,艺术的本质是顺乎自然、发乎感性,是情感的、反抗历史地造成的异化力量对人的束缚、扭曲,而与搞政治去矫悄伪性,像苟韩一般冷酷、计算是格格不人的。一个艺术家搞政治,则必然失败,因为他做不出后者的理智、冷静的计算。这并不是目光短浅,缺乏理性,而是两者的根本依据是截然不同的。文学艺术依据的是更高层次的审美原则,而政治讲的是功利,哪怕是长远的功利。
屈原对干异化,则鞭挞至了天堂——连天上也与人间一样,充满了勾心斗角、尔虞我昨,以至于美丑不辨,涵浊不分。在《离骚》里,他赴诉无门,一直上了天门:
吾令帝阁开关兮,倚阁阂而望予。
时暖暖其将黑兮,结幽兰而延伫。
世溜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在这样的天国里,哪还会有一个“无私阿”的上帝呢?
正是这种“叩闻”的描写,凝结了屈原的整个的反抗精神,对整个宗法社会的怀疑与挑战,这才是(离骚)流传至今的根本原因,而不是他在其中的“礼治”幻梦。
在《天问》里,他这种反传统、反天命的精神表现得更为集中:
舜服厥弟,终然为害;
何肆犬体,而厥身不危败?
舜如此关心他的弟象,到头来还是为害,而象怀其肆犬之心,却不危败呢?可见“福善祸**”,早已就不灵验了。
眩弟并**,危害厥弟,何变化以作作,后嗣而逢长?
逼嫂害兄、心怀巨测者,却子孙满堂,道德又有什么用呢?
上帝从来是不公正的,信什么“天命”呢?屈原间天,终于不信“九重天”里还住一个土帝了!上帝竟可以受贿,彭祖“斟堆”,就可以“受寿永多”。后樱出生惊动了他,他便把后樱毒害了……这家伙又贪吃又贪财,又狠毒又无才干,哪能有什么尊严?岂能至高无上?
对上帝的挑战,也就是对现实的挑战,对异化了的社会挑战。我们历史地看待屈原的作品,就不难剥去其“礼治”的幻梦及道德教化的约束,从中看到其现实主义的伟大力量。
他的“礼治”幼梦在作品中是深刻的悲剧,他称道尧、舜、禹、汤、文、武,至死在(怀沙)里仍写“重华不可逻兮,孰知余之从容”,力图把自己说成是一个“道德自我完善”的楷模,注定要以身殉君主,“虽九死而犹未悔”,可他却又不得不从现实中看到,别说君主,就是上帝及天堂,都是涵浊不分、美丑不辨,嫉妒、谗诌,完全异化了,那么,忠孝又有什么用呢?
在《离骚》的博大深沉、神秘莫测、驰骋天地之外,令人想到庄子的(逍遥游),颇有“独与天地来往”的精神自由,可惜这只是外在的形式,他最后仍未跳出忠君的思想。这深刻的矛盾才有《离骚》。他在历史、哲学、艺术上与孔孟格格不人,却在政治上又与他们划不清“界限”。这也许便是一个艺术家与政治家的矛盾吧。文人从政,如履薄冰,后人这一警句,用在屈原身上,也恐不为过。作为政治家的悲剧,他是艺术家气质太多了,而作为艺术家的悲剧,他则是误人了官场之中。但对于一个民族文学史,却也是一个大幸,他留下了这样一部充满冲突、对抗的传世之作。作为艺术家,他有着鲜明的个性,而作为政治家,他又失去了人的独立意识,他发自内心的情感冲动,终究没能完全淹没在道德伦理的说教中。这又是他个人的大幸,他诗作的大幸了!
离开了历史与伦理的冲突,只从伦理上去否定他或只从历史上去否定他,则是忘记了艺术的真谛!而一位艺术家的历史观,毕竟是积极的、进步的,压倒了政治家“礼治”的理想,也就是说,美高于德,审美高于伦理,在这点上,他比孔子的以善为美、以善取消了美的伦理观、文以载道的政治思想(也是迄今极“左”的根源)要高明得多、深刻得多。作为一个艺术家,他比孔子自是伟大得多。用儒家学说去解释他,也是一种错位。连崇尚儒家的刘舞也说(楚辞)“异乎经典”之处甚众。荀子当时说“负石赴河”,亦“非礼义之中”。但它的价值,不恰巧正在这“异乎经典”之处么?在“非礼义之中”么?
如果说,社会是“第二自然”,超出自然而有其独立发展的道路,那么,不与历史作正比发展的文学,也同样是“第二历史”。以文学的发展去观照历史,观照社会,我们是可以发现在一般历史研究中不能发现的东西。历史是人类异化的始末,那么,文学却是人类反异化的始末,同样有其二律背反。庄子、屈子的作品深刻之处,也就在此了。
我们结束了先秦时期历史观的探讨,又回到了文学上面。纵然庄子与屈子几乎是同时代人,但历史既是全息摄影,也无须在年代上过分拘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