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单元的论述,到这里可以告结束了。我单独探讨这么个论题,而且是半路出家,也可谓冒天下之大不题了。我也不企望什么逻辑上的严谨,沦述上的客观,以及材料尽可能的占有。作为艺术的历史,它凭借的不该全是逻辑的实证;作为哲学的历史,当然就更不是繁琐的考证——黑格尔说,那只是原始的历史。它只是一种俯视,一种尽可能拨开云雾的、模糊的、宏观的把握。
其实,就是史书上的历史,又何时能保证它的绝对真实呢?
孔子是标榜自己有史德,述而不作的,这个观点发展到今天,一方面,则是没完没了的对经典著作的注释,对理论的探求停留在注释上,严重阻碍了活生生的理论的发展。这已不必多说了。而另一方面,其述而不作,说到底还是述而深作。他完全在他的伦理史观的指导下,编纂了一部《尚书》,就摒弃了周的史记《逸周书》,在春秋、战国时代,把(尚书》中的《周书》与《逸周书》同称为《周书》,这为什么呢?
原来儒家要托古改制,克己复礼——复的便是周礼。这就得给武王打扮一番,可(逸周书)上却说武王伐封,“先人适王所,乃克射之,三发而告下车。而击之以轻吕(剑名),斩之以黄械,折县诸大白(悬其首于旗)。乃适二女(姐己和婪妾)之所,乃以先截人,燎于周庙”。又说,“武王遂征四方,凡憨(恶)九十有九国,域磨仁有十万七千七百七十有九。”把武王说得凶残暴决,没半点仁义,这岂能让孔子容忍?
孔子这一增删,也就毁了不少史料。历史的可信性就大可怀疑了。
同样,史学上标榜的太史董孤公开直书“赴盾拭其君”以示于朝;齐崔杆狱其君,太史兄弟奋迅执简以往,直书其悖,虽被杀两位,可第三位弟弟,仍将此事记下了……等等,我们细细想想,不正是因为这些事件符合其伦理史观的需要,才记录下来的吗?否则,也该似孔子一样,早给摒弃了。
以正是非而治人,以拨乱世而反之正——这便是史观指导下的史学。所以,一部历史其真伪性,也只能从史观上去看了。刘知几作《疑古》,便指出所谓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等,都无一例外是政治倾轧争夺中的强权者,史籍为掩饰统治者间矛盾的真相,则多为尧、舜增善,而给柴、封添恶。这就击中了伦理史观下编纂历史的要害。
因此,把各个时代的史观弄清楚,那么我们对历史的了解就会客观一些,不至于为其上面笼罩的主观意念所左右。
任何一种史观形成后,它便会对过去的历史作出新的解释——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同一段历史,会有各种不同的版本,过去有,将来还会有。到底哪种史观指导下写出的历史合乎真实,是以其进步性为依据,还是以它离那段历史的远近为根据,恐怕没有人能断言。人们可以以各种史观,从不同的角度、侧面、层次、方位或线索去写历史,也许,把这统统汇合起来,才可能更逼近于历史的真实。
历史观就是这样,它总是以产生它的那个时代历史的“显性因子”为依据。一定的时代只能产生一定的史观。历史不到一定阶段,就不会有伦理史观产生。所以,唯物史观也是历史的产物,它也会向前发展,而为更先进的史观所取代,它不会被终极。反过来,在经济作为“显性因子”出现前,用唯心、唯物去硬套历史上的进步与反动,也是不符合实际的,没法解释得清楚,只会堕人自己编造的迷网之中。例如, 自然史观是进步还是反动的,能一刀切么?多少年来,我们习惯于用一种模式去套现成的事物,结果则什么也没说明白,闹个矛盾百出。
由“显性因子”说,我们又引出了“遗传因子”的理论。这点,我想大家也都很明白了,现实生活中历史的“遗传因子”可谓多矣,凭此我们便可以解释许多不可思议的、在进步的口号下重新改头换面出现的旧事物。
所以,历史如同李大钊所说的,是一个活体,不能用机械的方式去分解;历史也不仅仅是科学,也不能单纯靠实证;历史作为艺术,往往诉诸于直觉与心灵的感悟。计量史学、历史心理学、历史社会学之所以不断出现,正证明历史研究的深人。
历史,是个全息照片。任何一个碎块,它都包含有全部投影。
一件重大的历史事件,往往也是如此。
一个历史人物,也同样如此。在他身上反射出的历史信息,比他个人的生活丰富得多。有时,整整一部历史就包含在一个人身上,包含在一个事件当中。本来,历史就是人的踪迹,没有人也就没有历史。
同样,在某种史观占统治地位之际,其他史观也是潜在的,或走向消亡,或正在萌动, 自然史观不就是如此么?它本身也包含美学史观的因子。
史观也同样是不可割裂的。
当然,中国人史观的形成,与整个文化的源流是分不开的。中西文化之别,也就造成中西史观上的巨大差别。
也可以说,从人创造历史的端点起,各个民族也就选择了各自迥然不同的历史发展的道路。历史的“不可选择”性是异化的作用,因而是相对的,而历史的或然性却是始终存在的、绝对的。所以,历史才是通向自由的道路。在选择的过程中,各民族的文明都是不同的参照系统,只有善于吸收别人的长处,克服自己的短处,走向自由的步子才会更快。各民族的文明的差异是个性的充分表现,是不可以苛求的,但其最终的归宿是自由。因此,各个不同的文明中,也就包含有共性的内容在其中。所以,各个不同的文明,是绝对不会相互排斥的。最后的融合、升华,只会造成更伟大的历史文明。悲观的论点是没有根据的。
中华民族选择的、已经走过的历史道路,同样是不可以苛求了的,谁也无权苛求于历史,哪怕它有那么多的疑点、不可信,却也是不可以改变了的。可选择的在于今后的历史,在于整个民族的历史自觉。何况过去的历史也是顺理成章的、是合理的;当现在感到它不合理了,也就证明从现在开始得作改变了——评价历史的观点,从来就不能断言是正确的与永恒的,它只是尽可能的正确,而且只对其所在的时代而言。历史的痕迹更深的不是在地表上,而是在人的心中。所以,历史的自觉在于人对自我的超越, 自我,已形成的自我总是历史的,惟有超越,才能前进。我们已肩负了一个颇为沉重的历史了,无论它是金光灿灿,还是色彩黯淡,它也总是沉重的。愈金光灿灿愈舍不得,历史的包袱便越背越沉。其实观念一变,金光灿灿的说不定就变得死气沉沉了。
当我们以唯物史观去衡量伦理史观的“仁义”时,就每每感到它的虚伪、无价值及愚昧。其实,这在古代战争的史例中也说过了。往前推,用伦理史观去看老庄的作品,是必要斥其不仁不义、无父无君了。每一种史观,对历史的意义都有不同的解释,所谓历史的意义,只能在前进的方向去看,而它则是不确定的,不是一成不变的。甚至连前进与后退,有时也不易分清及判断。“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历史也是如此。当历史的大潮扑来,你身在浪峰或浪谷,认识也就不会一样。但谁也不可能从历史中脱身出来,只能永远处于历史当中。所以,文学创作中的“距离论”,对于历史研究来说,也同样是有道理的。当然,历史也能“复活”,如同文学作品使形象复活一样,但这种复活已注人了作者的主观认识了,不是原来的那个人物,历史也是如此,在文艺复兴时期,古希腊罗马的历史不就复活了么?而且被现实的光辉映照得灿烂辉煌,但那时复活的历史,不如说就是现实的本身,是现实历史的魂灵。,孔子的托古改制,也颇有这种复活的意味,可那只能说明孔子所在的现实的历史,而不是历史的本身。历史总是“现在时”的,这对于历史的思想来说更千真万确。研究历史的主体精神无论是自觉还是不自觉,总归是起到一个导向的作用。历史研究的兴奋点,绝不是超然于现实之外的,“六朝遗风”也是现实的曲折反映。就如普列汉诺夫所说的:
一切思想体系都有一个共同的根源,即某一时代的心理。
我们把文学的发展,整个文化的发展引入历史观的研究中,倒并不是要独创一个什么文化历史学或发现一个文化历史观。我们只是觉得,对文化的研究方法,也同样适用于历史及历史观。文学从根本上是对异化的抗辩,历史也是对异化的克服。一个是有声的呐喊,一个是无言的行动,一个是感性的抵制,一个是理性的纠正。有时两者的方式甚至可以合而为一,所以,文学是历史的,历史也是艺术的。人们观察历史,也如同文学切人现实一样,完全可以变换一个角度。历史换成文学的角度,不也不失为一种新的角度,甚至能有新的发现。角度的变换,总会带来新的感受、新的视野,找到新的线索的。
是扩大我们的历史视野的时候了。
对某一个事物,可以有宏观的把握,亦可以有微观的深人。史观也有宏观的一面,动因、发展与目的;微观的,乃至于人的心理,审美意识对历史的作用——也就是克服异化、突破积淀的快感追求。所以,微观也是宏观的,宏观亦是微观的。原子的世界与宇宙同样具有丰富的内容。
同样,对历史的鸟瞰与仰视、超越与深人,……凡此种种也是值得试一试的。
我们不想轻巧地套人老三论、新三论的模式当中。但是,前面提到的激活,也许与耗散结构论、突变论有某种相似之处。当一个大一统的、处于内耗之中的社会,一旦为红宝石激光所激活,是否也能形成集束的历史动力,以引起突变呢?我们有过唐代亚洲文明的“激活”,现在是否也能有整个世界文明的“激活”呢?一部作品往往得靠一个灵感的激活,一部历史呢?何况历史本身不仅是科学,而且富于艺术的特性呢。它难道不需要不同文明的激活,乃至于外星文明的激活么?有部小说写得好,对于外星文明来说,地球文明也是一个封闭的系统,无论其内部一方对另一方是多么地开放,所以,在面临外星文明出现时,却一致采取了拒之门外甚至毁灭的措施。一日长于百年,对于时间的封闭系统来说,可谓千真万确。濒近死亡的时间是无限地凝滞的,濒近死亡的历史也是如此。激活了,时间便流动了,历史也就生气勃勃了。山中方七日,世上己千年,岂止是神仙?相对论已揭示了这一真谛。不须多说了。
任何预言,说到底也就是一种过去的、历史的符咒,它是从过去获得这种能力的。这种观念已接近于佛教了。而我们要摆脱“历史”,不需要“预言”,则要有一次再生与激活,那时,历史前进的方式便再也不是过去那样了,历史便获得了解放。无规律是对有规律的惩罚,当然也是一种解放和自由。引力线消失,切线方向的逸出就是对打圆圈循环不已的规律的一个破坏与超越。任何预言的有效期只是在切线上的那一点之前,与圆弧相交的那一点之前,所以,让一切预言家的预言失效吧,他们毕竟是生活在过去,在历史的过去。而历史还得前进,决不按过去的方式前进。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是对循环论的一个否定,最终的否定,但绝不是肯定过去就是循环,其实总是有不断的旋转与不断的逸出的,由小圈变成大圈,由原子的模式到宇宙的模式,一直到核心的引力消失,平面的螺旋变为立体的螺旋,一直到多维空间的螺旋——那便不再是螺旋了。
一切譬喻都是整脚的,螺旋式上升的说法也已够熟耳了的。
倒不如借助一下禅宗的公案。
这是一个著名的公案,系青源惟信禅师所说的:
老僧三十年前来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乃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前一个“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与后一个“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显然是大相径庭,不可同日而语了。
历史也是如此么?
那么,是非、物我之间的界限又何在呢?前一个“山水”的历史与后一个“山水”的历史又有什么区别?一个有心的“历史”与一个“无心”即“本心”的“历史”之间,该是怎么回事呢?
然而,这恰巧是中国式的独特思维的境界,有别于西方的理性思辨,也有别于印度的内心反思。西方将理性作为历史发展的总纲,印度则在轮回因果间堕人无限的循环史观中,也失去了“历史”,山不是山,水亦非水。
而我们则找回了“历史”,但这不是过去的历史,这其实也是一种艺术的直觉思维。
在这里,过多的理论反而加强了限制,不妨去“悟”吧!
我们面临的就是过去这样一部历史。
但又得从这样的历史中走出来,“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我们能有这种澄明清澈的感悟么?我们头脑中积淀的历史意识——先人之见显然是太多、太多了。
老子说:
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老子·四十六章》)
此时读起来,岂不倍感亲切,颇有茅塞顿开的解构味道么?
是的,我们所患的精神后遗症是太重了,须“损之又损”才行,不然,我们无法跳出自我封闭的圈子,无法挣脱意识深层里的重力。我们决不让“历史”把今天窒息,从而无法走向未来。为此,我们在文化史观上做这么一篇文章,也就试图“损之又损”,在变革的浪潮中,为改变旧的心理观念作一个小小的尝试与努力,它也可能是错误的,甚至是个失败。
可是,“我们所要做的一切是尽可能快地犯错误”(约翰·惠勒语,引自《猜想与反驳》)。“我现在甚至能为一个我所钟爱的理论遭到证伪而感到高兴,因为甚至这也是一个科学成就”(约翰·卡鲁·艾克尔斯语,引自《猜想与反驳》)。
西方哲人们这一豁达心理,对于我们也是一种观念上的变化。我决不抱住这小小的努力不放,巴望得到证伪,以换取、见识到更高明的理论。
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曾经说过,哲学家们总是用不同的方法解释世界,而问题却在于改造世界。(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改造我们的历史吧!我们应该有一部无愧于这个蔚蓝色星球的历史,要生存,就得发展,就得前进,就得激活,停滞只有死亡。
这是我们当代人的历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