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变法的主要人物梁启超曾指出:
中国于各种学问中,帷史学为最发达;史学在世界各国中,帷中国为最发达。(《中国历史研究法》)
然而,有发达的史学,并不等于有先进的历史观的指导。纵观一部中国史学中,我们不能不感到史学研究中这种“贫血”的现象。连章学诚也指出:“整辑排比,谓之史纂;参互搜讨,谓之史考,皆非史学。”
“史学所以经世,固非空言著述也。……后之言著述者,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则吾不得而知之矣。学者不知斯义,不是言史学也。”《浙东学术》作为章学诚的本意,则是反对空谈理性的宋明以来的理学。但是,“六经皆史”,“六经皆器”,在另一个意义上,他则是把史学置于整个中国文化的大系统之中加以研究、探讨,开拓了史学的新视野,把“圣典”还原为“政典”、“法宪”,“其所以原民生与利民用者”,“而非圣人一己之心思,离事物而特著一书谓以明道也”。这已经接近于近代的历史主义了。
当史学家以某一种史观编纂历史之际,其时的历史,也正是按这种史观在创造与演绎的。且不说前已提到的司马迁作《史记》,为“述往事,思来者”,“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著《汉纪》的荀悦,则要以西汉的盛衰“明主贤臣,规模法则,得失之轨”,而昭之以东汉统治者,“君子有三鉴:鉴乎人,鉴乎前,鉴乎镜”。《贞观政要》则要从前朝的“危、乱、亡”的惨重教训中,求得自身的“安、治、存”。《资治通鉴》则开宗明义,“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监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上助圣明之鉴”。
然而, 由于中国文化机制的制约,他们都未能提高到理性思辨的高度,未能从具体经验上升到抽象思维。史学家们往往将毕生精力花在训话、勘误、注释等土面,探幽入微、脚踏“实地”而绝少撰写出史学理论方面的著作,缺乏宏观的把握以及理论上的探讨。因此,很难形成中国的历史哲学的体系。
丰富的史学,贫乏的历史哲学——这反映了中国古代史观在实用理性上的踌躇不前,精于微观经验研究的思维定势。
当然,漫长的中国历史流程中,也不是没有闪烁过历史哲学的火花。哲人们也曾在自己的著作中,偶尔阐发过这一方面的观点。三言两语,言简意赅,稍有疏忽,便一闪而过,难以捕捉。
其实归纳起来,尸国史学也许不会比“神一英雄一人”三个时代递进,“理性”赋予世界历史以一种合理过程等等。西方历史哲学大师所提出的模式少,但是,却没有后者所作的提高,更没有后者的理论上的严谨、填密的探讨。所以,才不为后人所注重,从而盲目地去袭用西方的模式,弄成非驴非马的东西,贻笑大方。
在(庄子·天运)篇中,庄子就这么概括过历史的进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服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兢,孕妇十月而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 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归,女何言哉!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矣。”他一直训到孔子悟出:“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才说:“丘得之矣。”显然,他是主张自然无为,或自然史观,反对人为的。“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糜鹿共处,拼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庄子·盗拓》)由至德而一,由一而亲,再由亲至兢,兢则发展为变,这便是一种宏观的把握。
孔子则有他的三代相“因”,“损益可知”的历史发展观,要求为政得“道之以德”,“齐之于礼”,以伦理观念统摄历史的发展。孟子则明确提出了“王道”、“霸道”的概念:主张“尊王贼霸”,“以德服人”,而反对“以力服人”;认为“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所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并由此得出历史循环的结论:“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
商鞍把历史分为三个阶段:“上世亲亲而爱私,中世尚贤而悦仁,下世贵贵而尊官。”故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韩非更认为:“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主张“抱法、行术、处势”的法治。
邹衍的“五德始终”;童仲舒的“三统之变”;邵雍的“元会运世”;朱熹的“定位不易”;一直到近代,严复在所译的《社会通淦》中,把社会划分为图腾、宗法、军国三个阶段。康有为则分为乱世、升平世、太平世三个阶段;梁启超则是分为上世、中世、近世。章太炎认为,用“人为规则”来阻挡“自然规则”,主张“俱分进化”。孙中山先生则坚持“历史的重心是民生”,试图从经济生活中去寻找社会发展的动因。
上面粗略地勾勒了自先秦至近代的不同的历史观点,当中省去了很多史家的大同小异的论述, 自然要一一列举加以研究与分析,尚需专门的一章,这只能留在后面去做了。
然而,我们只这么粗略一扫,立即便会感到,这些史观均缺乏周密的、严格的、科学的论证,它们大都是直观的、机械的、形而上学的划分。
它们不似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现实冲突中,去阐明社会经济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有着高度的思辨能力与科学精神。愈是彻底的理论,就愈能抓住人。而前述的史观,在理论上则是相对苍白得多了。甚至较之于西方其他历史哲学家的理论,也是如此。
例如,汤因比的《历史研究》,则把人类文明当做研究单位,生存困境对人类是一种挑战,而文明则产生于人类生存困境的应战中,历史就是在挑战与应战中发展的,并据此有力地提出了“文化形态史观”。科林伍德则认为历史是人们心灵中重温往事的一门学科,史家惟有在历史事件背后的精神活动中,在自身经验范围内对过去的反思,才可能发现文化和文明的重要类型及动力关系。孔德以他的实证主义,提出了历史哲学的原则——三个阶段的规律:神学一玄学一科学。用克罗齐的话来说,他的历史观则是把历史和思想活动本身等同起来,思想活动永远兼是析学和历史。这里,我们只是随意挑拣几位出来加以说明,就可以明显看出两者的区别。所以,唯物史观在今天的中国获得的多少名义上与事实上的胜利,则不难理解。
早在世纪初,李大钊先生便在《东西文明根本之异点)中就指出:
东西文明有根本不同之点,即东洋文明主静,西洋文明主动是也。……一为自然的,一为人为的,一为安息的,一为战争的,一为消极的,一为积极的,一为依赖的,一为独立的,一为苟安的,一为突进的,一为因袭的,一为创造的,一为保守的,一为进步的,一为直觉的,一为理智的,一为空想的,一为体验的,一为艺术的,一为科学的,一为精神的,一为物质的,一为灵的,一为肉的,一为向天的,一为立地的,一为自然支配人间的,一为人间征服自然的。
一口气写了14个对立,固然有点少年意气,挥斥方遒的味道,却也多多少少触及了中西文化之间的重大区别,振啧发聋,石破惊天。反传统就是需要这种大无畏的精神,就需要这种敢于推向极端的深刻与犀利。
人们不难想象“五四”时期那种敢作敢为,开放豁达的精神。为了求得民族的复兴与解放,如何义无反顾地走向断头台——李大钊就是这么做的,在这之前,戊戌变法及辛亥革命,谭嗣同、秋瑾和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也是这么做的。“我自横刀向天笑”,他们体现出了何等一种冲天的历史主动精神。
现在,没有人不承认,作为东方的文化,是在我国绵延达三千多年之久的一种相当稳定的文化形态,纵然经外来文化的多次冲击,总是最后又“依然故我”,如同我国古代沿袭下来的玩具不倒翁一样,它的重心太下,太沉了。所谓“主静”,则正是这种“稳态”的表现。也就在这种文化里,中国人形成了自己独有的历史观,一种形而上学的、缺乏进取精神的历史观。天人关系,便是中国的自然哲学——历史哲学的核心论题。所谓历史学发达,也就是这么回事:把“天人”与“古今”融合在一起,“天人之征,古今之道也。孔子作春秋,上摆之天道,下质诸人情,参之于古,考之于今”。它没有看到,人类社会作为“第二自然”,决不与“第一自然”的发展成正比例。当人获得作为人的本质时,本身就是对“第一自然”的反叛与挑战。
众所周知, 自然的稳定是远远超于人类社会的稳定。而这种历史观却以自然的稳定来制约社会的发展,因此,不可能不造成中国社会至今的滞后状态,同时,也就在相当程度上完成了中国社会的超稳态结构——当然,“完成”这个词,在另一意义上也可能就是“结束”。
所以,我们不能不看到如下的一幕悲剧,当中国的三大发明——火药、指南针、印刷术传到了西方之际,被马克思称之为激活资本主义的因素,竟导致了西方用洋枪洋炮轰开了大清帝国的海关,鸦片战争,庚子赔款……而中国的老百姓大都还醉心于用火药制成的焰火的五彩缤纷的“艺术感受”之中。
西方不是没有过依自然变化而形成的循环史观,如古希腊。但人家并不曾为此束缚达数千年之久。纵然他们历史的发展出现了大起大落,一度堕人到中世纪漫长的、沉沉的黑暗之中,却也出现了辉煌的文艺复兴。我们没有中世纪,他们在文明的沉沦之际,我们正处于一个文明的峰巅——盛唐文明。可我们也没有文艺复兴,他们的文艺复兴也一度借助于中国史学——对于伏尔泰等思想家来说:“用中国这个例证把《圣经》的历史权威打得七零八落,这就足够了”(魏吉尔·比诺《中国与法国哲学思想之形成》)。而我们当时却一直在排斥外来文化,明代短暂的开放马上就淹没在血泊之中。
我们还可以找到东方文明对西方历史的激活,以中国文化鞭挞西方旧传统的许多例证。但是,我们自身却为此陷人昏昏的沉睡之中。
这究竟是为的什么?
如果说,西方是大起大落,造成历史的波峰与波谷;我们只有朝代的更迭,几乎是平缓的微澜……彼此也只能产生不同的历史观。
两者不一样在地球上诞生了文明,开始了历史么?用机械论的观点,彼此之间则不应有任何区别与对抗。
显然,从一开始,不同的民族对于历史就有不同的选择。
既然过去就可以选择,那么,未来则更应当选择了!
这样的结论,显然是有悖于“老头子”——历史的意志的。但我们不摆脱那神秘的东方式的符咒,我们就无以创造未来。
解开这一种神秘的符咒,正是此书的责任,也是当代人正在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