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枪声,在阳光明亮的正午止息(1 / 1)

礼州是到河西的必经之地。中午,车在小庙停了一会,尹昌衡他们下车休息了一会。小庙是个驿站,也是胡宗南设置的一个辎重要地。尹昌衡一家下车休息时,正看到羊仁安、唐式遵带着人在这里领取胡宗南批给他们少得可怜的枪械。胡宗南、贺国光一逃,局势就更乱了,到处呈现出无政府状态。守庫的一个军需官看都不看他们的批条,手一挥,大声武气地说:“随便拿,随便拿,最好拿干净,免得你们走后那些土共,还有土匪又来洗劫!”

于是,羊、唐带着自己的鸟合之众一涌而进,足有好几百人,他们在仓庫里当场就全副武装起来。这些鸟合之众们将手中的破枪、旧枪扔了,换上美式卡克草哔叽军服,肩上挎了好几枝卡宾枪还嫌不够,连颈子上都挂满了枪和子弹……情状很像一个童话中,那个贪心的人骑大鸟来在太阳山上,见到数不清的珍奇时,用大麻袋大扒大揽珍宝的贪婪无比。鸟合之众们直到将军需庫里的军械军服盘完,所带的四部军用大卡车也装得满满的,才一哄而散。这两支鸟枪换大炮的“游击队”,分别由羊仁安,唐式遵率领,簇拥着他们的军车,蹒蹒跚跚地从相反的方向上了蜿蜒蛇行的山路。幸好羊、唐二人没有发现尹家,不然又会来咶噪。

到礼州时,天已黑净。尹昌衡一家三口还有两个仆人,张营长已经给他们安排好了住处,是给他们包的一家小旅馆。刚刚吃过晚饭,街上忽然像垮山似地来了许多人,原来胡宗南的参谋长罗列,还有李犹龙带着长官公署的官员、家眷。部分警卫团官兵和反共救国第一纵队,总数约有上千人也到了,另外他们身后还跟着大批不明真相的难民,到处乱轰轰的,哭哭嚷嚷,简直就像到了世界末日,一派惨然。

到了晚上约10时,街上才安静下来。尹昌衡端坐在旅舍窗前,凝然不动地练功打坐,可是,他的心完全沉静不下来。大概在晚上11时左右,忽听天上飞机响,陪坐在侧的尹宣晟说:“贺国光、胡宗南他们跑了。”从窗外望出去,这晚没有月亮,钢蓝色的天幕上,金色的繁星闪闪。闪闪的繁星,像是从天幕的这一边往天幕的另一边流去的流星雨。很快,飞机出现了,两三架飞机尾巴上翅膀上的的小红灯一闪一闪的,随即消失在西边天际。

然后,夜深了,尹家人安睡了。大约是零星一点,万籁俱寂中,忽听有人惊呼:“西昌的电话线断了!”“解放军打过来了!”……顿时,清静的夜幕笼罩着的礼州一下炸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伴和着难民们的呼儿唤女声,哭声,声声刺耳。不久,三点左右,礼州又安静下来,静得吓人,显然,人们基本上都跑光了。

四点左右,小旅馆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尹宣晟年轻胆大,麻起胆子去开了门。曦微的月光下,站在门外的竟是羊仁安、唐式遵,还有张营长派的一个小军官陪同在侧。

一见面,唐式遵也不说他们是怎么知道尹家人住在这里,只是显得很关切地问宣晟:“先生昨晚睡眠安稳吗?”

“还可以。”宣晟说:“要不要我把父亲喊醒?”

“不必了,不必了!”唐式遵说:“我们是来辞行的,我们这一走,恐怕就看不到你们了,好,就这样,保重!”说完挥了挥手,转身就走。羊仁安显得心情沉重,一言不发,跟在唐式遵后面走。

宣晟送了他们几步,问:“你们现在打算去哪里?”唐式遵说:“上山打游击。”

羊仁安说:“我准备先回富林看看,把家安顿一下再说。”说时,见两名全副武装的家丁牵了两匹牲口等在那里。

说时走到了场口,羊仁安翻身上了一匹大黑骡子,径直走了。唐式遵翻身上了一匹枣骝马,刚走几步,又勒住马,调过头对宣晟高声说:“老弟,你转去告诉先生,请他暂时委屈几天。就说我唐某人说的,三个月内一定拿下成都,到时再来接你们回去!”说完只听马蹄声嗒嗒,唐式遵带着护兵,消失在了黑夜中。

天亮了。街上像被水冲过似的,见不到一个人,鸡不叫狗不咬,静得吓人。上午九时左右,来了一队彝兵,带队的军官却长得白白净净,举动斯文,他直接走进小旅馆,说是:“找尹昌衡老先生。”宣晟迎上,很客气地问:“你是什么人?”

“我名刘文洪,你们的老乡,成都人,我是孙仿司令靖边司令部的一个副官。”来人介绍:“孙司令知道你们来了,他受邱纯川团长之托,准备先把你们一行接到他家去。”孙仿是彝人。

于是宣晟带刘副官去见了父亲,待确信刘副官所讲的一切是实后,尹昌衡已经明白,局势已经乱得一团糟,解放军正在快速跟进,看来贺国光留下的邱纯川团已经相当危险。于是答应下来,他将情况给保护他们的张营长一讲,张营长自然是喜不自禁,求之不得。早饭后,尹昌衡和原夫人坐上刘副官早已准备好的两乘滑杆,宣晟走路,他们一行由刘副官率领的一队彝兵保护,离开礼州去孙仿家。

礼州一带是坝子。中午时分,前面出现了一个缓缓的浅坡,浅坡上赤褐色的土地上矗立着黑压压的一溜城堡似的彝寨,中间的寨突兀而起,特别的的庄严,有巨大的围墙,围墙里面的寨楼分为四层,很是辉煌。

“尹先生!”刘文洪副官紧走几步,来在躺在滑杆上的尹昌衡身边,指着那很是辉煌的寨楼说:“这就是孙司令的家。”说着,派了一个彝兵先去报信。

尹昌衡的滑杆刚刚落地,孙太太走了上来表示欢迎。她看来只有30来岁,也不知是孙司令的第几房太太,身着彝家百褶裙,皮肤很白,眉眼也俊,一副精明相,她汉话说得很好。招待尹家的午饭也很丰盛,彝家特有的杆酒,砣砣肉都上了。可是,令尹家人没有想到的是,饭后孙太太说:“不巧得很,就在你们要来前,我得到子文(孙仿的字)来信,西昌现在形势凶险,他已经离开西昌,去了依呷罗,那是我们家的另一个住处。

“我们现在就得去那里,所有的仆人也都要带走。尹先生,你们一家如果愿意住在这里,欢迎,但生活要自理。如果你们要去河西,我负责给你们找滑杆?”不用说,孙仿一家是不愿意接他们这个“包袱”,要把他们甩出去。因为刘文洪的责任也是只将他们送到这里。

尹昌衡很硬气,说:“那就麻烦孙太太帮我们找两副滑杆,钱我们出。”

孙太太很高兴,说:“也好,所幸这里离热水镇不远,不过两三个小时的路程,今晚你们可以息在热水。”孙太太当即派人去找了两副滑杆就告了辞。

“叽嘎、叽嘎!”滑杆同样闪悠悠的,而且没有杆上还繃着白布,但尹昌衡躺在滑杆上,觉得远远没有在成都一线乘滑杆舒服,亚热带的阳光很毒。而且,更主要的是,身边已经没有了保护,心中悬吊吊的。走了两三个小时后,到了处于山谷地带中的热水,所谓热水,就是这一带的温泉很多。区长余文成迎接他们,他虽是个汉名,却是个彝人,汉话说得也好。

迎至区公所,这是一座关帝庙。镇上只有破破烂烂的十几间泥房,显得偏僻而荒凉,然而这已经是凉山腹地的一处大镇了。

余区长说:“我是三天前接到邱团长通知的,知道你们要经过这里,要我们作好接待,但条件就是这个样子,只能将就了。”说着亲自下去指挥两个彝人弄饭。尹昌衡一家三口住在这四面通风漏气的板壁房里,喝的是粗茶,中午是土豆当饭,这已经不容易了。下午时分,余区长不见了人,也不作任何安排。黄昏时分,一家人正等得着急时,余区长来了,却又并不进来,只招手要宣晟出去。

在外间屋子,人长得又黑又瘦,满口黄板牙的余区长对宣晟说:“我要走了,特别来给你们说一声。”

“你要走了?”宣晟大吃一惊:“未必把我们一家三口丢在这里,你要去哪里?”

“政府已经垮了,我嘛,这个区长也就不当了。我要回去做庄稼了。”

“你就不等人来办个交待,说走就走吗?”

“等哪个人来办交待?”余区长苦笑了一下,露出满口黄板牙:“如今上面当官的跑的跑,溜的溜,我一个小小的区长留在这里等死吗?共产党就要来了,他们来了,如果叫我出来办交待我就来,不叫,我就还是在家做我的庄稼。”

“那我们一家咋办呢?”

“哎呀!”余区长两手一摊:“我就管不到这么多了。”

见留不着余区长,这个时候又没有办法去河西了,宣晟说:“那么,看来,我们只能在你的区公所待一晚了,这里安全吗?”

“还安全呢!”余区长说:“危险到家了!”

“怎么个不安全,解放军还没有打过来嘛!”

“真正解放军还打过来反而还好了,你们住在这里,谨防遭抢!”

“我们有啥好抢的?逃难在路上,不过人三个,命几条!”

“那是你说的嘛!”余区长说:“这里的彝人看你们可就不一样了,你们在他们眼中肥得流油。你看,你们穿在身上的衣服光光生生,还带有几口箱子,身上想必还多少有几个钱。说实话,我就是彝人,彝人穷得很。最多是一间破破烂烂的板壁房,家里啥都没有。见到汉人的东西样样稀奇,样样都爱,想又想不到手,只有抢了。他们一抢,就连奶娃娃的尿片子都要。”

尹宣晟听到这里,大骇,说:“余区长,你好歹是这里的区长,我们好歹是你的客人,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余区长听这一说,动了恻隐之心,思索着说:“这里场背后有半里路,有个寨子叫‘上寨’,寨子里有五六户人家,都是汉人,上寨有碉堡,总共有一二百人,十来条枪,平素无人敢去抢他们。你们最好今夜住到上寨去,明天再想办法。”

宣晟当即将情况告诉了父母,尹昌衡说,那就只有这样了,他让宣晟跟着余区长先到上寨去联系。二人进到寨子,见到了寨主。其人名叫胡月风,曾经在川军当过团长,听说尹都督一家落难在此,当即将胸口一拍,说:“请来,欢迎!”

宣晟同余区长一拍两散后,折回热水,这才发现街头有家小酒馆,想想诸事已经办完,周身又乏,想喝一怀,刚进去坐下,板凳还没有坐热,只听门外有人喊:“过军队了!”

宣晟赶紧看去,只见来了一队彝兵,人数不多,很不整齐,就像霜打了似的庄稼。他们身上披着擦耳瓦,头上打着英雄结,枪背得东倒西歪的,三三两两的过来,然而胸前都佩有一个“邸”字徽章。宣晟想,这些莫不是杨邸中的“游击队”吧?正想着,几个彝族军官簇拥着杨邸中走来。尹宣晟像见了救星似,赶快出了小酒馆迎上去。

“你怎么在这里?”杨邸中见到尹宣晟一惊,问。

“杨司令,你不是带部队往缅甸方向去了吗,怎么也在这里?”尹宣晟也问。

杨邸中来不及回答,只是问尹昌衡:“伯伯现在哪里?”

“在镇上区公所里。”宣晟向杨邸中简略地说了他们一行之所以在这里的原因。

杨邸中叫来他的秘书长,这人名叫黄逸公,安徽人,是个国民党少将,留学过苏联。为了掌握杨邸中这支彝民部队,贺国光将他安置在杨邸中身边当杨的秘书长。杨邸中让黄逸公整顿一下部队,他随宣晟去了关帝庙看望尹昌衡。谈起邱纯川,杨邸中说,邱团长肯定出事了。“出事了”的意思是很明确的,尹昌衡问何以如此说。杨邸中说:“昨晚11点半,就在、胡宗南、贺国光他们的飞机飞走之后,邱团长派人通知我赶紧走,不然就走不脱了。解放军已经打来了。

“我把部队拉出西昌时,走的是西门,邱团长正忙,我们还见了一面的。我率部出城后,不敢走大路,专走小路,快到小庙时,发现解放军追上来了。我本想从盐源去云南,这一来就过不去了,只好把部队藏在森林中。天亮了,见解放军大部队源源不断朝西昌方向开去,你想,这样一来,邱团长还出得来吗?”

尹昌衡问杨邸中准备到哪里去,他很狡猾地说:“就来保护尹伯伯吧!”这时尹家两个仆人在区公所里凑合做了一顿晚饭,无非土豆、白菜。尹昌衡留杨邸中吃饭,他也没有推辞。正吃着饭,发现板壁后有些一脸稀脏的彝人在窥视。身高力大脸黑,声音洪亮的杨邸中用彝语大声喝斥了一声,在外窥视的彝人被吓跑了。

“伯伯,你这里不安全啊!”杨邸中说。

“谁说不是呢!”尹昌衡这就告诉了他们准备今晚暂去上寨安身,然后第二天想法去河西的想法。

“一个小寨子抵得住什么事啊?”杨邸中头几摇,劝尹昌衡一家跟他走,说:“我身边现在虽然只有三百来条枪,战斗力不怎么样。可是这些跟着我的人很可靠,他们大都是黑彝(贵族)子弟。原先贺国光担心彝人造反,在西昌办了一个‘彝族训练班’,让凉山每个家支都派一个子弟前去学习,其实就是当人质。这些人,别看人少,他们每一个人背后就是凉山一个有权有势的大黑彝,伤了一个,就是伤了一个家支,可不得了!所以我这支部队,在凉山无人敢惹!”

尹昌衡想想,也就同意了。杨邸中这就站起来告辞,说:“今夜你们一家就暂时在这区公所里委屈委屈吧,我得赶快去招呼我这支部队。黄逸公怕不行,我只要不在,他们中一些人就要跑!”

宣晟提出让人保护,杨邸中这就找来了一个叫沙马的人,这是当地一个保长,长得又高又黑又瘦,竹杆似的,眼睛窝得很深,身上披件有些肮脏的擦耳瓦,头上打个英雄结。杨邸中给沙马作了交待,他一口一个的“是啰!”杨邸中让他的警卫将一枝中正式步枪交给沙马,又给了他10元钱,宣晟懂事,又给沙马加了10元钱,又把自己晚上要穿的呢大衣给沙马穿上。沙马很高兴,连说:“你们嘛,就放心啰,安全嘛,我负责啰!”

天很快黑了。沙马是当地保长,负责守卫,他尽心尽职地在关帝庙持枪坐了整整一夜,总算太平无事。

第二天一早,尹昌衡一家跟着杨邸中去了热毛柴大青处。

柴大青也是凉山一个显贵,他家宫殿式的房子在大小凉山都是数一数二的,座落在一个陡坡上。之下是缓坡、层层梯田,背后随着山势的升高,是黑压压的森林。这样,柴大青家不仅气势堂皇,而且具有战略意义。

柴大青当年参加“彝族观光团”由“国家民族事务委员”杨邸中带队,去南京晋见过蒋介石,后来又去杭州、上海等地参观,是见过世面的,加上手头阔绰,回来后,柴大青在成都聘请了一位留过洋的工程师到热毛作了精心设计,所用建筑材料,也都是从外面运进来的。修这座带有一点西洋式的宅楼,他就花了八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更不要说,配套设施。柴大青的这套洋房,加上辅助建筑,足有几百间住房,住两三百人都是很宽裕的。

就像去了孙仿家一样,柴大青也不在家,负责接待他们的是柴大青的三太太和“四老少”,就是柴大青的第四个儿子。可是,接待,安排他们的住处后,三太太和四老少就不见了人。杨邸中反客为主,让下人在当地买了一只羊,杀了,晚上招待尹昌衡一家。

第二天早上,尹昌衡寝室里找来了一个牧师。此人姓洗,广东人,还带着妻子。他早就闻尹昌衡的大名,他动员尹宣晟、还有杨邸中接受洗礼,信仰基督教,他鼔吹在这动乱的年代,只有上帝才能抚慰他们不安的心灵;还请他们去他的礼拜堂做礼拜。宣晟和杨邸中对基督教毫无认识,表示不愿信教,但先前看到过信徒做礼拜,感到有趣神秘,就跟着洗牧师去了他的礼拜堂,学着洗牧师的样做了礼拜。这时,太阳升起来了,从屋顶上的大阳台看去,风光越发的好,于是,他们就坐在阳台上,边喝茶边聊天边观景。和他们一起聊天喝茶的还有杨邸中带来的几个军官,他们是国民党国防部派给他的上校情报科长林廷玉,国防部秘书万一;原国民党正规军的副师长黄馗和张家驹等人。

忽然,杨邸中指着山后那片黑森森的林子说:“你们看,那里有一个人!”大家一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风在树梢上打滚,森林一片墨绿,幽深宁静,哪里有人!

宣晟笑“杨代表是不是小心过份了?”

“不!”杨邸中神情凝然:“肯定有一个人。这里不比外面,人本来就少,彝人更是无事不上山。况且这是柴大青的公馆,那边又是西昌方向,恐怕有情况。”他很警惕,马上下令警戒,命叫上几个“学员”,指了指方向,要他们悄悄上去,将那人活捉回来,几名“学员”提枪去了。大家将信将疑地注视着那片林子。

杨邸中果然眼力不错,很快,一名“学员”上来报告,他们在林子里抓到了一个没有穿衣服的男人。

宣晟等人马上跟着杨邸中下了楼,看到院坝中那个被抓回来的人,这个男人,几乎全身赤祼,垂着头,不知是怕还是冷,浑身发抖。双手抄在胸前,身上披一件浸满血污的破烂羊皮背心,下身只是在私处扣了一片芭蕉叶。

杨邸中大声喝问:“你是什么人?”

那汉子闻声,抬起头来,看了看杨邸中,苍白瘦削肮脏的脸上,先是害怕,后是激动,颤抖着说:“你是杨代表么?”

杨邸中上前细细看了看那个狼狈不堪,简直是野人的汉子,觉得并不认识,他说:“是,我是杨代表,你是谁?”

那人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眼泪长淌。杨邸中很奇怪,再仔细看看,这才“哎哟!”一声,说:“你是田团长么?”

那人流着泪点点头。

众人见状,赶紧让汉子坐,又给他端来热茶,汉子还是不说话,只是流泪。杨邸中给大家介绍,此人名叫田一川,湖南人,贺国光的部下。月前,人称龙三公子的“云南王”龙云的三儿子龙绳曾因为投降了共产党,立功心切,率领一万人马过金沙江,进入凉山,一路犯宁南,下会理,逼近了西昌。这时,胡宗南、贺国光手中不过只有两个警卫团,加上一些国民党军残兵败将,总共也只有四千余人。贺国光派田率两营前去抵御,再派邱纯川随后支援,双方在马鬃岭大战。龙三公子的部队大都是保安部队,三天激战后,龙三公子留下200余具尸体后败退。介绍到这里,该是田一川来讲后事了,可是他仍然在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杨邸中说:“田团长太激动了,让他休息一会。”又问他吃饭没有?到这时,田团长才缓过气来,说:“我已经三天没有吃过饭了。”

杨邸中对随侍在侧的弁兵说:“赶紧带田团长去吃饭,然后去温泉洗个澡,弄套军服换上,再让他好好睡一觉。”弁兵带田一川去了。约摸一个小时后,田一川上楼来了,已经焕然一新,精神也上来了,大家让坐,请他讲讲由来。

田一川满脸的恐怖,惧怕,他随即讲了起来。

原来,就在他日前率部打退龙三公子之后,训练有素,战斗勇猛的解放军狂飚突进似地席卷而来,他哪里抵挡得住,赶紧后撤,解放军紧追。退进西昌,发现长官公署已是人去楼空,整座西昌简直就是一座空城。他与邱纯川商量后,接受柴大青的邀请,两军准备退到柴大青的家乡热毛打游击。当天晚上12点,由柴大青亲自作向导,在解放军与沿途国民党游兵散勇和唐式遵、羊仁安率领的“游击队”作战的隆隆炮声和激烈枪声中,田、邱两部摸黑出了西昌,进入了深山老林。天亮时,到了一个叫达遮呷的地方,这是一个山谷间的小盆地,原先达遮呷是个小集镇,因为多年的战乱和部落间的打家支,这里早就破败毁坏得不成个样子了。倒是有条小街,可是了无人迹,一片残砖败瓦,根本就没有一间像样的房屋,而小镇两边都是巉岩峭壁的高山,山上是绵绵的密林。可以看见山上有座小庙,也早已是残破不堪,在山风的扫打下呈现得非常荒凉。他同邱纯川商量了一下,认为这里安全,就让部下作好警戒,然后分部埋锅造饭。一时炊烟袅袅,在山谷间飘**。吃了饭,他和邱纯川顺着山路上山,进了小庙,这里视线很好,他们想既可休息,也可以观察周围的情况,这才发现柴大青不在了。他说:“柴大青刚才都还在,他到哪里去了呢?”邱纯川很警惕,吩咐手下:“赶快找人!”

很快,部下来报不仅柴大青不见了,他带在身边的几个娃子也不见了。邱纯川让部下赶快传令:“准备战斗!”他们出了小庙,邱纯川一步登上一块大石头。就在这时,庙后草丛中“砰!”地一声枪响,邱纯川团长应声裁倒在地,立毙。与此同时,两部国民党军中了埋伏,枪声骤响间,弹如飞蝗,田、邱两部官兵约二千余人,还没有找到还击的对手,就一片片裁倒在地。他赶紧弯腰不顾一切地朝后山跑去。到达一个安全地方,他借着草丛朝下一看,枪声已经停息,山谷中一片死尸,身披擦耳瓦的柴大青正带着他早就埋伏在这里的大批彝兵清理现场。

约两个小时后,柴大青带部队走了,他才下山。这时,最后一抹夕阳照进峡谷,只见血染山谷,尸首成垛,十分恐怖。他又上了山,在小路上遇到几个打猎的彝人,打猎的彝人一看他是国民党的军官,二话不说,将他按倒在地,将他像剥羊一样,将身上的衣物全部剥净,如果不是他再三求饶,命都没有了。最后,他在山上看到一个死人,将死人身上的一件烂羊皮背心剥下穿上流落到此,直到被发现,这才坐到这里。

田一川讲完了,喝了口热茶,脸上浮现出一分劫后余生的欣喜。

而就在这时,楼梯一阵急响,上来了十几个彝人,他们个个提刀拿枪,直取田一川。田连忙躲到杨邸中身后,杨邸中仗着自己在凉山有很高的地位和威望,喝着这十几个彝人不准乱来!

“杨委员啊!”这些人都是柴大青家的家丁,他们用汉话结结巴巴地说:“这个汉人,身上嘛,有血啰!鬼嘛,他带来啰!我们嘛,要杀他啰!杨代表嘛,不要挡啰!”

杨邸中像母鸡护小鸡似的坚决不准他们带走田一川,说是“要杀,也得等你们柴(大青)指挥回来再说。你们的柴指挥不在,我不准你们乱来!”

见杨邸中态度强硬,没有办法,带头的只好说了声“哑(走)!”带上他的人下楼去了。

大家这就安慰吓得打抖的田一川,说杨代表在凉山是镇得住堂子的,保险没事。田一川心稍安,又坐了下来。很快,楼梯又是一阵急响,上来一个柴家家丁,他对杨邸中说:“柴指挥回来了,请杨委员嘛,下楼去啰,有事情嘛,请杨委员商量啰!”

杨邸中多了一个心眼,对家丁说:“请你们指挥上来说嘛,这是他的家啊!”

家丁说:“指挥官不过来啰,因为嘛,这里人多啰!”见这家丁坚持,想想他同柴大青关系不浅,谅他走一会也不会怎样,杨邸中交待田一川等不要乱走,他去去就来,这就跟着家丁下楼去了。

杨邸中中计了,他刚走,刚才那个家丁小头目余木呷带着人上来,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将田团长按倒在地,脱光衣服,看看就要要他的命。宣晟不忍,上前对当家娃子余木呷说:“既然是他(指田一川)把鬼带来了,何不叫他打杀一头牛,再请毕摩(巫师)来做道场?买牛钱我们出。”

当家娃子余木呷偏着头,斜着眼睛,露出一丝凶光,手一挥,大起声:“你不要管!”随即命令家丁们将吓瘫了的田团长撕掳下楼,拉到山上,几刀砍死,扔进山谷喂野兽了。

刚才还是活鲜鲜一个的田一川,顷刻间就惨死在眼前,大家伤感极了,也恐怖极了。一时,大家沉默无言,洗牧师为田一川做起了祷告。这时,杨邸中回来了,大家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他,他颓然坐下,连说上当了,上当了。原来柴大青并没有回来,是他的家人采取调虎离山计,杀了田一川。他说:“我们真是为躲鬼,躲到城隍庙来了!”大家清楚,柴大青肯定已经反正,危险已经降临。于是杨邸中命令自己的三百多“学员”加强戒备,占领罗家制高点,准备战斗,并把罗家人全部赶了出去。柴大青的公馆,成了他们的临时堡垒。

1950年10月1日早晨,一轮新鲜明丽的太阳像往常一样升起,在柴家很是辉煌的宫殿式建筑上闪耀。杨邸中派出他的几名学员下山去热水镇上买粮食。不久,他们回来了,不仅粮食没有买到,连他们带去的钱、准备买粮的口袋甚至连背的枪都被抢了。正说话间,忽然一阵鼓噪,从楼上看去,后面的高山,前面的缓坡上,到处都是荷枪执刀的彝人,柴大青的三太太和四老少在其中指挥,他们被柴家人包围了。

杨邸中让所有的学员作好战斗准备。他心中有数,柴家人不敢进攻,他们不过是虚张声势。因为彝人迷信,认为在屋子里杀人,留下血迹就留下了鬼魂,而他们一进攻必然死人。

到了下午,杨邸中们因为缺粮没有饭吃。“人是铁,铁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这样下去,“学员”们必然要跑,杨邸中着急,没有了主意,特别去找尹昌衡问计。

因病躺在**的尹昌衡无可奈何地说:“我还是一句话,对我个人而言听天由命。不过,你还年轻,来日方长,你就带着宣晟,还有你的那批学员冲出去吧!”

“那伯伯怎么办呢?”

“我已经是老朽一个,无所谓了。”杨邸中听了这话,眼中流泪,正想说什么,一个提枪学员兴冲冲来报告,说是无意间在楼上一处角落搜到一些荞麦、土豆,足够吃几天。杨邸中听了这话转忧为喜,说:“好,立刻把这个好消息通知大家,让大家不要慌,立刻传令做饭,让大家吃饱,加强警戒,随时准备战斗!”并让传令官立刻去传达了他的这些话。

杨邸中这就安慰躺在**,又病又衰的尹昌衡,说是粮食有了,水也不缺,因为所占的地盘内,楼下就有股泉水。如果柴大青回来了,对我们有什么转念也说不定,我们毕竟是多年的老朋友。如果情况继续这样,我一定不会丢下你们,我会让学员们用滑杆抬上你和尹伯母一起冲出去。如果实在冲不出去,就点一把大火把房子烧了,与他们同归于尽。

僵持到第四天上午,柴家一个传话家丁上楼传话,说是柴大青这次真的回来了,住在山下的老房子里,请杨委员前去会面。这次杨邸中坚决不肯去,要家丁请柴大青上来。

家丁下楼去复命。

一会儿,柴小青上楼来了,他是柴大青的弟弟,是原先贺国光屡次下令要抓的共产党人。他的身材、长相都与其兄酷似,身披擦耳瓦,黑黑壮壮的身材,一双显得些窝的眼睛很有穿透力。一见面,他就对杨邸中声明,他是解放军前敌指挥部派来的,宣布了敌对武装只要“放下武器,停止抵抗从宽,抗拒从严”和对凉山上层人物,只要站到人民阵线上来就优待的政策。

杨邸中是个聪明人,他向柴小青问了关于他一反正,共产党对尹昌衡父子以及他手下的几个国民党军官又如何处置的几个问题,都得到了圆满的回答。于是他决定投降。下午,解放军派了约一个连的部队上来,指导员陈安戈宣布了上级的一系列指示:尹昌衡一家三口和洗牧师暂住柴家,接受优待;其他人全排跟解放军下山。

杨邸中与尹家父子洒泪而别。

第二天,柴大青带着家人上楼拜见了尹昌衡,并告了得罪,专门杀了一头猪盛情款待尹家三口、洗牧师和解放军留下的人。

两天后,陈安戈再次上山,他告诉尹昌衡,凉山战事已基本平息,奉上级命令,接尹昌衡一家三口仍回西昌。尹昌衡问及杨邸中等人情况,陈指导员说,杨邸中作为少数民族上层起义人员安置对待,另外几名国民党国防部派到杨邸中身边工作的军官,正在进行斟别。所有“学员”,如果不是带有血债的,全部进入学习班,他们会得到妥善安置。听到这些,尹昌衡感到欣慰。当天下午,尹昌衡和宣晟的母亲原夫人坐上了滑杆,由宣晟陪着,在一班解放军的保护下,走上了回西昌的山路。

回到西昌,尹昌衡一家得到很好的安置,他们仍住在邛海边的勤园。第二天,解放军驻西昌地区最高指挥员“独”三军政委兼军管会主任梁文英,西昌地区司令员兼军管会副主任林彬到勸园看望尹昌衡,并带来了贺龙司令员的问候,说:“如有困难,可以随时提出!”这让尹昌衡很感动,他表示了感谢,希望回成都去。

梁政委想了想,很和蔼地说:“你老身体不好,又在病中,如果现在回成都,路途遥远,山地颠簸,无论坐滑杆还是坐汽车,你老都受不了。是不是靜养一段时间,看看病,待身体情况好些后,有了来往成都至西昌的飞机,你们一家再乘飞机回去?”说时看看尹昌衡,又看了看陪坐侧的原夫人和儿子尹宣晟。原夫人和宣晟都说这样最好。

就在尹昌衡一家被解放军送回西昌之时,在大凉山深山中一条两边悬崖陡峭的峡谷中,走来一队衣衫不整,神情疲惫而紧张的武装人员。他们中,有的身穿国民党军的军服,有的着便衣,枪有的背在肩上,有的横挎,有的倒背,显然,他们是被解放军追击的国民党留下的“游击队”。领头的两个人中,一个老头穿了身袖口撕破的黄呢军服,佩国民党上将军衔,他的步履有些蹒跚,旁边簇拥着一群军官,卫兵。老头走得累了,息了息,一手撩开上衣,里面是一件肮脏得能刮得出油的白衬衣,白衬衣已经看不出白了。腰皮带上挎支左轮手枪。他骨骼很大,因为突然消瘦,脸上的泪囊下垂,一走一嘟噜。他左手拄根用竹根削成的拐棍。紧跟在他身边的也是位老汉,一看就是彝人,脸很瘦很黑,脸上的皱纹之多之曲曲弯弯,犹如凉山数不清的沟壑。他身上披什擦耳瓦,满头白发,身上背枝驳壳枪,看来年龄也是很大了,可是身板硬朗,步履矫健,一看就是个久居山林,惯走山路的人。

手中拄根拐棍的是唐式遵,走在他身边的老者是羊仁安。就在他们停息一下时,部队后面出现了呼儿唤女的难民好几百人,这些人都是受到他们盅惑,跟着跑的。

唐式遵,羊仁安同尹昌衡一家三口在礼州分别之时,是1950年3月28日深夜。之后,他们被解放军围追堵截,损失惨重,最后他们不约而同地逃到了冕宁县泸沽镇。在无路可去,无路可逃中,羊仁安打了个烂条,说是“此去20里就是现任解放军西康省军管会主任廖志高的家。他老汉廖云高历史上曾经同我拜过结拜兄弟。我们不如去找廖云高出面,或干脆把廖云高作为人质,让廖志高保证我们一行人的生命安全,给我们一条出路。如果这样,我们就放下武器。如其不然,我们就杀他廖志高家满门,你看如何?”

唐式遵说:“羊大哥,你曾经同廖云高拜过把,关系不一样,你又是凉山上层人士,你这样一来,或者可以保条性命。我不同,我去就得当俘虏。再说我是国军的上将,去当俘虏也太难堪。如果我要走这条道路,早走了。这样吧,不如我成全你,你把我绑了,拿去送给廖志高,作个见面礼,保证共产党不会亏待你!”

土匪出身,很讲义气的羊仁安被唐式遵这番话激怒了,他把胸脯一拍,高声说:“唐长官,话不能这样说!我羊仁安岂是一个卖友求荣的小人?承你唐长官看得起,我们交了朋友,现在是患难期间,你我生死都要在一起。你在我在,你亡我亡!”

唐式遵显得很感动,又看羊仁安身边的人虽眼鼔鼔地看着他,但又不好参言,他就说:“羊大哥,本来你是有出路的,我与你不同,我不该连累你。你家还有妻室儿女!”说着叹了一口气:“不过,我现在确实一时没有办法,在你们的西康省,在你们凉山,我们无亲无故,连路都找不到。我想,只要我能回去四川,就可以组织相当多的人马同共产党干。这样好不好?请你们再帮我们一个忙,只要你们把我们送到四川的地界,我们就此分别,不再连累你了。”

羊仁安满口答应,他的手下也没有人敢说什么。可是,通往四川的大路,都被解放军封死了,羊仁安只好带着唐式遵一行冒险走这条荆棘丛生,野兽出没,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情况的这条大山重叠间的险路出去。

一行人终于走到了喜德甘相营,羊仁安出面去找原先有“凉山霸主”之称的邓秀廷的遣孀吕仙帮助。因为羊与邓原先是多年的好朋友,吕仙满口答应,留他们吃过饭,找来七个大黑彝,为首一人叫阿鲁黑子。吕仙给阿鲁黑子交待任务,要他们将羊仁安,唐式遵一行带出凉山,一直带到四川境内。具体路线是过普雄,经甘洛到峨边的金口河……羊仁安的干儿子李玉光一听大喜,说金口河是他的老窝子,只要到了那里就有办法。

彝人迷信。唐式遵为保险,怂恿羊仁安出面,提出同阿鲁黑子喝血酒起盟誓,阿鲁黑子二话不说就同意了。第二天,他们一行在阿鲁黑子等人的带领下出喜德时,正遇胡宗南的残兵败将,由李犹龙率领的一批被解放军打得丢盔甲的约一百人的国民党军队。这就汇合在一起,以后,国民党残部王伯骅、胡长青也率残部跟上,还有不明真相,跟着跑的老百姓。这时,军民达二、三千人,浩浩****,前后拖了几十里。

陡峭狭窄的山路走到下午,前面发现了路障,而且两边山上伏有彝兵。羊仁安认为,这肯定是哪个家支不明究里。他让阿鲁黑子前去说明原因,请求让路,然而拦路的就是不理。羊仁安不胜其烦,下令冲过去,可是遭到伏击他们的彝人分段拦截。这样打打谈谈,谈谈打打,总是弄不归一,好容易走了10余里才冲出阻截,这时夜来了,部队已经进入深山老林。

羊仁安、唐式遵在下令让部队就地露营休息,各部派出哨兵警戒的同时,羊仁安找来阿鲁黑子询问,说,这一路走来怎么这样艰难?阿鲁黑子说,这是一段叉路,我们管不到,明天走到我们的地盘就没有事了,就顺当了。唐式遵总觉得不放心,总觉得事情不对。他将羊仁安找到一边,提议羊仁安与黑彝阿鲁黑子钻牛皮,如果阿鲁黑子敢钻牛皮,那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原来在凉山,钻牛皮是彝人一种最严肃的盟誓。方法是,将一头牛杀死剥皮,再将整张牛皮挂起来,发誓的两人手牵手从牛头前面钻进去,从后面钻出来,边钻边发誓:“如做亏心事,不得好死,天诛地灭!”对于彝人,如果钻了牛皮,决不会反悔弄假,也不敢反悔弄假。

可是,阿鲁黑子一听,连连摇手,用不流利的汉话说:“我们吗,送你们过去就是啰!牛皮嘛,就不钻啰!”羊、唐二人一听就知上当了,吕仙派人哪是真心实意把他们送出去?分明是要把他们往陷阱里送,今下午遇到了阻截,分明是吕仙有意为之。他们也不说破,只是暗中派人去阿鲁黑子身边窍听。半夜,披着擦耳瓦的阿鲁黑子等七个黑彝睡在一起,只听阿鲁黑子正在小声对身边的人交待:“明天过瓦基莫梁子,我们的人已经埋伏在那里了。你们看我的手势跟我朝山上跑。我们的人要把他们堵住,宰老绵羊!”

羊、唐得报,又吃惊又后悔,他们哪里知道,解放军一拿下西昌,吕仙就派人给解放军送了信,表示愿意归附,而且寻机对国民党的游击队进行打击,争取立功。

羊、唐二人大怒,立刻叫人把阿鲁黑子等七个黑彝全部绑了。天明后,羊仁安要李玉光带人押着阿鲁黑子等七个黑彝走在前面开路。走上了一个陡坡时,只见被绑的阿鲁黑子就地一滚,滚下崖跑了,动作之敏捷,让押他的李玉光等人眼花缭乱,虽然持枪在手,却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见其余六个黑彝全部跃跃欲试,羊仁安盛怒之下,命令将这几个人全部枪毙。只见李玉光手一挥,他和他的手下人挥枪“砰、砰!”,六个被绑了手的黑彝立毙。而就在他们枪响之时,前面的路已被堵死,埋伏在两边山上的彝人一哄而起,他们或是端起手中的砂枪、猎枪开火,或是将山上的巨石往下堆。在一片混乱中,羊、唐二人的“游击队”中有多人伤亡。羊仁安仗着有打山地仗的经验,和唐式遵简单商议后,挥兵三路战斗。一路由李玉光率领,从两边向山上突进;唐式遵不动,率部稳定形势;羊仁安率一路精兵,用猛烈的火力往前冲击。而彝人仗着人多地形熟悉,前面又多处设阻,羊、唐的部队始终突不出去。在一片哄哄闹闹,枪声爆响中,最可笑的是羊仁安的主任秘书,年过50的饶代华,大烟瘾发作了,呵欠连天,涕泪横流,躺在地上,竟被一股从山上冲下来的彝民像拉死猪似的拉上了山去。

饶秘书回过头来,大叫羊仁安:“羊司令救命,我被他们拉上山去,决没有好的!”可是,饶代华已经被拉上了山,而羊仁安、唐式遵他们已经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自顾不睱,羊仁安见状虽急着直跺脚,却已经是毫无办法了。到处都是喊杀声,裹杀的身影,一片混乱中,两个彝族妇女好生了得,从山上飞身而下,抓着富林区长彭浩若,往山上拖。好在这彭浩若年龄不大,又练过武,有把子力气,好容易挣脱……一天下来,好容易逃脱了堵截,跟在他们的身后的难民队伍却不见了,羊、唐两支队伍也只剩下了四五百人,很是惨然。

曙光撕破夜幕,阳光照进山谷,这是1950年的4月1日清晨。峡谷已经走出来了,羊仁安、唐式遵分别骑上他们的大黑骡和枣骝马,率三百余人的残兵败将走在前面,李光玉率部居中,让王伯骅率他的国民党军断后,一路而去。中午全队到了沓坡山,凉山多丘陵,这一段是片缓坡,上面是一片稀疏的丛林。羊仁安见地形很好,旁边又一条水质清亮的小溪,太阳很大,就让部队作好警戒后休息,埋锅造饭。

饭后,在林子边,羊仁安眯着眼睛,指着缓坡下丘陵起伏的远方对唐式遵说:“你看,翻过那匹小山,就是四川境内了。可是路上有解放军,我们不能去。我们就息在这里,等到晚上再说。”说着手一比:“晚上,我带你们从那小山的山脚朝右走,抄过去,就到了越西。中午时分到了板桥,那就是我的地界了。”他神往地说:“只要到了我的地界,我立马可以召起万把条枪,两三万人。要打游击,我陪你拉队伍上河道里去!”

唐式遵满心欢喜地给羊仁安戴高帽子,说是:“还是羊大哥有办法,羊大哥了不起!”不过,他想了想,建议:“我们这么多人在一起,目标是不是太大了些?应该作些分散!”

羊仁安说:“也好,那就请你先带你的人马先走一步!”他在从树梢上漏下来的亚热带特别强烈的阳光中眯起眼睛,指了指前面好像在阳光下抖动的浅山说:“你带着队先去那边隐蔽起来,那边的树木比这边还多。等天黑后行动。”接着,两人又商量了行动的方式。

唐式遵带着他不到两百人的部队,下了沓坡山,发现地形比他先前远远看到的好得多。下了沓坡山,很快就进入一条两边缓坡夹峙的山谷,山谷中有一道明亮的小溪,清亮的溪水在欢快地流向远方。两边缓坡上有工笔画似的树林,草坡,不见鸟却有鸟的鸣唱,鸟鸣山更幽。蓝天,白云,小溪,金阳,两边青翠的山岗。这一切离战争太远,骑在马上的唐式遵直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副画中。

迤迤的路上,又出现了一道水很浅却很宽的小溪。走在前面的唐式遵勒马走进了小溪,金色的阳光洒在溪水上,像洒下了无数的碎金,晃得骑在马上的他眯起了眼睛。

枪声就是这时响起了的。

“哒哒哒!”对面一片小树丛里突然响起了枪枪声,顷刻间,就像在做梦的唐式遵被机枪子弹击中,他哼都没有来得及哼一声,从马上倒下来,像条沉重的麻袋,咚地栽倒在了小溪中。流水淙淙的溪水,毫不留情地立刻淹没了他大半个身子,并将他不断从枪眼中泅出的通红的血液带了走。如丝如缕的鲜血,在无尽的清亮溪水中,越渐淡薄,最后完全化为了溪水。

就在唐式遵被打中之时,雄壮的军号声响起,早就埋伏在这一围到转的至少有一个团的解放军端起枪冲了出来,从四面八方围上来,高声喊道:“不准动,缴枪不杀!”

原来,羊仁安、唐式遵前天率部潜离喜德甘相营后,吕仙立刻将他们的行踪报告了解放军。因彝族地区情况复杂,解放军对这两支穷寇并不追击,只是一边监视,一边在前面撒网靜候。今天,当羊、唐率部费尽周折达沓坡山后,他们,尤其是久经战阵的唐式遵没有想到,向来作战神出鬼没的解放军,已经发现并包围了他们。羊仁安也只是想到了在通往四川的那条大路上有解放军,没有想到前面埋伏了解放军的大部队。因为在这样的地形下,埋伏下整整一个团,而且一点痕迹也不露,在他们看来,是不可能的。

还在沓坡山上的羊仁安一听枪声就知遇上了解放军,但他没有想到他们已经被包围,他赶快跳上他那匹大黑骡,朝枪响之处看去。而这时,在他的四面八方,无数的解放军好像从地下钻出来似的,端着枪,呐喊着从四面八方像海潮一样冲了上来。羊仁安的大脑里顿时一片空白,他平生打了若干次仗,遇到多次险,他不明白这么多的解放军是从哪里来的?可是,这仅仅是极为短暂的一瞬,他很快清醒过来,发现他和唐式遵的残部,抵抗的,立刻被飞蝗般的子弹打倒在地,更多的漫山遍野乱跑,被从四面八方围上的解放军赶羊似的。

骑在大黑骡子上的羊仁安,还想负隅顽抗,他将手枪一举,喝一声:“听我的命令!”这时,“吱!”的一声,一颗子弹飞来打中了大黑骡子的颈子,黑骡负痛,扭头撒开碗大的四蹄狂奔。跑了约有一里地,因流血太多,一下栽倒在地,将羊仁安摔下并压着了他的右腿。被庞大的黑骡压在身下的羊仁安,情急之中,用力一拔,只听“咔!”的一声,他的脚腕骨脱臼了。而这时,月来一直追随他左右的年轻的新太太飞马赶到,跳下马,将死骡一掀,扶起羊仁安。可是,当他们一抬头,发现他们已经被解放军包围。这些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的解放军怒视着他们夫妇,端在他们手中的枪,枪上闪闪的枪刺都在阳光下发出炫目的光彩。羊仁安和他的新太太不得不乖乖地举起了投降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