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苍灰色的岩鹰,平展长长的双翼,像枚黑色铁钉,静静地钉在阿屋山白云缭绕的晴空中。
阿屋山距富林二十余里地,中间隔了条白崖河,依山傍河间有道山岗,地形陡峭。羊茂成的家,应该叫公馆或是庄院,就建在这里的一块斜坡路上,其规模、格式都类似成都的一座旧式公馆。大门有高高的门槛,跨过门槛,在长长的甬道后是一堵照壁。照壁之后就堂奥洞深了,钟楼、鼔楼、假山,三进的大院……大户人家公馆中应该有的都有。
庄院因势而造,出门不远是一道往下的长长阶梯。阶梯之下的缓坡上,有座人工挖掘的大田,约有一亩,也可以说是一座水池,池中养鱼,建有凉亭一座,曲折的水榭连岸,风景不仅很好,在呈现出一片赤褐色的凉山能有这样一处地方,简直就是人间仙境了。
羊茂成是当地巨富土绅,曾经当过富林镇的镇长,当然是读过一些书的,素仰尹昌衡威名。当尹昌衡在羊仁安家住不下去时,他将尹昌衡一行迎到家中,并将幽静的后院全数划给尹昌衡一行住。
尹昌衡一行最先被羊仁安接到富林镇他的家中住了下来。羊仁安为人还可以,可是他的太太和他的两个儿子都是大烟鬼,被当地人不屑地称为“大皇兄”和“二皇兄”。大皇兄早死,留有一根独苗羊德清,在家娇生惯养,在外无恶不作,羊仁安又不常家,尹昌衡早就不想在他家住了。
更有一次,因羊德清与尹昌衡的幺儿尹宣晟年纪差不多,经常在一起玩。那天,他们相跟着上了街,富林镇虽小但是嘉定(乐山)至西昌要道,过往旅人多,烟馆茶馆饭馆旅舍也多。小镇两边街沿下都是摆地摊的,卖书的、卖杂货的,林林总总,充满了战时驿道上的嘈杂和喧嚣。
“快看,快看!”羊德清用手拐碰了碰尹宣晟,尹宣晟顺着他的猴子眼看去,只见在富林旅舍门前,一盏吊着扑满了灰的灯笼下面,有位漂亮姑娘在看街景。显然她是过路的,这姑娘明眸皓齿,高高的个子,剪着齐耳短发,鹅蛋脸,皮肤又白又红又嫩,很年轻,不过20来岁。姣好的身材穿一件素洁的旗袍,外罩一件红毛线衣,旗袍上襟别了一枝钢笔。她就像一轮新鲜的太阳烤脸。她站在旅舍门外好奇地打量着这陌生的小镇,一副又黑又长的眉毛下,一双黑亮的眼睛扑闪扑闪。
“尹老弟!”羊德清看神了,轻声问:“你说,这女娃子是个啥子人?”
“路过这里的学生。”尹宣晟很肯定地说。
“是大学生还是中学生?”
“那还用问,肯定是个大学生。”
“哎呀!”羊德清口水滴哒地说:“真是个艳若桃李,莴笋似的水灵呀!”家伙眼睛珠珠都不眨一下,冒出这一雅一俗两句后,啧啧嘴:“安逸,安逸!满街的女娃子,她算盖面菜。”
“我们走吧,老把人家看着做啥子?”尹宣晟推了推魂不守舍的羊德清,他才很不情愿地挪步。哪知下午,宣晟如约去羊德清那里拿他答应借的书《罗通扫北》时,遇上了难堪事。
这是黄昏时分,羊家的大院是四进,平时人就很少,羊德清住在后面的一个偏院里。这时,院子里连鬼花花都没有一个,蝙蝠在最初的一丝夜幕里穿梭来往,晃动着不祥的阴影。
穿过花径,上了台阶,见羊德清的书房虚掩着门,却又不见人。宣晟正在犹豫,是敲门还是高声喊羊德清,这时只听里屋传出乒乒乓乓的搏斗声,还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感到奇怪,轻手轻脚迈进门去,想看个究竟,一看心跳如鼔,又气又急。原来羊德清不知用什么办法将他们上午看到过的那个姑娘骗到家中,欲行强奸。姑娘的双手已被他用一根绳子反绑起了,嘴里也塞进了毛巾,而且已经裹到了大花**。可是姑娘坚决不肯就范。羊德清个子小,他像一只欲火攻心的小骚羊,一次一次地扑上去。姑娘个子大,拼命挣扎,一次次闪开,并用脚把他蹬下去,让他跌了个“饿狗抢屎”。可是,姑娘不知怎么已经成了他的网中鱼,羊德清站起来,狞笑着,抄起一根麻绳,从后面绕过去,将姑娘拴在床档头上,再用绳子将姑娘的两只腿固定。这就将姑娘的旗袍从开叉处唰地一声撕开。顷刻间,姑娘就像一只被剥了鳞的的鱼,亮出一双肥白而修长的大腿……
羊德清狞笑着就要硬上时,宣晟气不过,大吼一声:“羊德清,你不是人!光天化日之下,你要做啥子?!”
羊德清猛然一惊,浑身吓得一抖,转过身来见是尹宣晟,**笑道:“尹哥子,你不要打干呵嗨哈,等老子干完,你接着来!”
“不行!”尹宣晟坚决制止。
羊德清这就猛然反脸:“滚开!富林姓羊不姓尹!哪个女娃子被老子看上,都跑不出老子的手板心,你们是来打滥仗的,少在这里咸吃萝卜淡操心!实话告诉你,老子亲自杀过6个人,有国军营长的军衔,调得动人。弄毛了,谨防老子对你不客气!”
看尹宣晟不退,羊德清自知交起手来他不是对手,就哗地一声拉开抽屉,拿出一支上了膛的可尔提手枪,红眉毛绿眼睛地命令尹宣晟:“出去、出去!不然,老子谨防请你娃吃颗‘花生米’!”
说来也巧,就在这危急关头,羊仁安回来了,正好来找孙子说事,看到这个场面,一来面子上下不去,二来还不知姑娘的家庭背景,怕出事,就把姑娘放了。
事后,羊德清咬牙切齿,说是非要整死尹宣晟不可。他把事情给父亲说了,尹昌衡说,我早就发现这家人不对,早就想走了。
而这时羊茂成恰好从阿屋山来富林拜望尹昌衡,听尹昌衡一说想到他家去住一段时间,羊茂成喜不自禁,连说欢迎,欢迎。尹昌衡这就向羊仁安告辞并道谢,羊仁安客气了一下,并不过多挽留,尹昌衡这就携家人住到了阿屋山羊茂成家。
本来,体弱的殷文鸾在前往凉山的途中就病了,这时的他病越发深沉,到了羊茂成家已是卧床不起。
一缕亚热带的阳光,从窗前那丛肥大翡绿的芭蕉叶上移到屋中,在地板上闪灼着金色的斑点,编织出一个个梦幻般的图案。当年名满京华的良玉楼,今天明显憔悴了,她才40多岁,可一则因为沿途艰辛颠簸,二则严重的水土不服,三则几天前精神上受到强烈刺激,这些都是她生病且病势加重的原因。到富林时,她已经病了,不过还不重。
那天,羊茂成按事先说好了的办,派他家的领头家丁张老五带人上富林接尹昌衡一行到阿屋山。张老五不敢去,说是他原来在“羊营长手下背过枪”羊德清的营长,是他爷爷羊仁安给封的。
“羊营长那人不讲理得很,心胸狭窄。”张老五说起羊德清噤若寒蝉:“我去,他见了我,会说我反叛了他,要整我!”
听张老五这样说,羊茂成并没有引起注意,他说:“你又没有卖给他羊德清,再说,接尹爷爷他们到阿屋我家,也是他爷爷羊仁安答应了的,你放心你,他不敢把你咋个的!”
“羊(仁安)司令倒还好说,可是他最近时间跑来跑去的,深怕刘文辉的24军打过来,好些时候都不在家,家里面羊德清在主事。”
“没事,你放心大胆去!”
没有办法,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管,张老五只好率人抬起滑杆下山去富林接尹昌衡一行。
“尹爷爷!”是羊德清上楼通知尹昌衡一行的,他见到前几天坏了他的事的尹宣晟,装得全然没事,他做出很亲切的样子说:“羊茂成派人抬滑杆接你们来了。”他亲自搀扶着行动已经有些不便的尹昌衡下楼,迎头撞见张老五。
“啊,是你龟儿子嗦?!”羊德清顿时眼露凶光。
“羊营长!”张老五低了头:“我们来接尹大爷一行去阿屋。”
“你个龟儿子!”羊德清指着张老五,跳起脚大骂:“我说你龟儿子跑到哪里去了,原来是跳槽了。你肇老子的皮,老子今天就要对不起你,老子今天请你吃颗‘花生米’!”说时手一挥。
立刻扑上来两个如狼似虎的家丁,将张老五五花大绑。那天羊仁安不在家,尹昌衡再三劝解,羊德清就是不听。虽然见多识广,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血腥野蛮的殷文鸾,吓得花容失色,她赶紧去前院找到了羊德清的母亲,要她劝劝儿子。
羊太太懒得动,正在说“莫得事,莫得事!”羊德清已经带着人将张老王拖到后面树林中,砰砰两枪打死了。本来就有病,身体虚弱的殷文鸾吓得当场昏厥了过去。
宣晟的母亲原莺原夫人也是北京人,这次也是来了的。她平素同殷文鸾很谈得来,关系不错,她来看过了殷文鸾,说了些安慰的话,看着因病躺在**的她,心中伤悲。原夫人觉得身处的阿屋山,与熟悉的北京简直就是两个世界;陌生的生活与熟悉的生活,简直就是星河之隔,又嘱咐殷文鸾放宽心,好好休养之类的话后,原夫人洒泪而去。
日近黄昏。屋里只剩下一直守在她身边的丈夫尹昌衡。殷文鸾脸色苍白,气息短促,但仍然显得典雅、文静。处于深度的昏迷中的她,突然睁开眼睛,她凝然着同样处于病中的丈夫,美目中流露出一种异样的光芒,这会儿的她,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中来的。她的目光是那样精神、澄澈、发亮,完全不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看着陪在身边,躺在藤椅上的丈夫,她北音婉转地轻声说:“昌衡,我跟你到成都已经29年了吧?”
尹昌衡伤感地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吗?”殷文鸾忽然话多了起来,回光返照似的。说时,嫣然一笑,思绪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去游颐和园的情景。那天的天气也像凉山的天气一样睛朗,连空气都是绿的。那时你真年轻,真帅,真调皮!
“你说你最喜欢我那天的样子,要用你带来的那架德国蔡斯相机给我照相,可是等我摆好姿势,你却趁我不备,往湖里扔了一颗石子,溅了我一身的水,整个旗袍湿了半截,很难受。你要我脱了晒晒,说那里偏僻,四周都是卢苇,我上了你的当,刚把旗袍脱去,你‘咔嗒’一声,把人家照了进去……”
殷文鸾这番话,像个欢快的帘钩,轻轻钩开了尘封的记忆,尹昌衡笑了。这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开的笑脸,他问:“那张照片你还有吗?”
“有,几十年了,我一直珍藏着,走到哪里带到哪里。”说时,弯过手去,吃力地从枕头下摸出那张照片,又看了看,再递给丈夫,一双长睫毛下的大眼睛里早已是泪水涟涟。
尹昌衡将照片接在手中,手有些抖,再急急从衣服里摸出老光眼镜戴上看照片。已经有些发黄的老照片上,背景是颐和园中波光粼粼的昆明湖,在湖畔一片茂密的花草树木和芦苇掩映中,她刚刚脱了旗袍,侧着姣好的身子,一双好看的长睫毛大眼睛凝神微露娇嗔,好像在说什么,露出满口珠贝似的雪白的细牙。她在笑,那笑像银铃落在玉盘里叮叮咚咚的脆响,似乎现在清晰可闻。因为是侧面,她那带着乳罩的高高颤动的**,还有娇羞的神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文鸾!”尹昌衡从心里发出颤音,发出召唤:“你要挺着!人的生命的存在还是流失,好些时候取决于意志。等这场动乱过去,我们就立刻回成都,甚至回北京,啊!”
“昌衡!”她已经说了过多的话,过多的兴奋,已经明显地疲惫,声音很低,但意蕴很甜,北音婉转:“我本是穷苦人家出生的女子,后来家道不幸,流落风尘。我能遇上你,而且跟了你,跟了你这么多年,我感到幸福。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有能给你留有子嗣。如今我就要走了,永远地走了,不能照顾你了,就让这张照片代替我伴陪你左右吧!”
暮色已渐在屋子中浓重地**漾,见丈夫还想劝她些什么,她说:“我已经很疲倦了,睡吧!”当丈夫站起,蹒跚出门时,她想挣扎着坐起,却没有能起来,只是惨然一笑:“保重!”
夜色笼罩了阿屋山。
辽远而悠长的白崖河,在浓稠漆黑的夜幕中,在阿屋山永恒、阔大的怀抱中奔流,于黑夜的寂静中,将哗哗的水声无限地放大,放大。
殷文鸾的生命已经处于弥留之际。
那是京郊故乡熟悉的低缓的平原尽头的小山岗,她家就在平原尽头与小山岗之间。那时,娘常带她上山,到松林里拾松子。头上扎着根翘毛根的她拾累了,躺在绿草茵茵的草地上,仰望着树林中那一方圆镜子似的睛空。睛空总是蓝幽幽的。一只云雀好像要同她做朋友,从蓝天白云间倏然闪现,对准她,鸣唱着俯冲而下。就在它的翅尖调皮地扫了一下她的脸颊时,又腾上蓝天,将一路的欢歌撒在天地间。倏忽间,她觉得自己的心被牵引到了蓝天白云之上,于是,她向着蓝天白云引吭欢唱:
“我可爱的云雀
你从哪里飞来?
你从我的家乡飞来,
你从我的童年飞来,
你从我的心灵深处飞来,
我相亲相爱的丈夫啊,
请把我的歌声留下来……”
带着这样的回忆,这样的向往,她去了,永运地去了。
当新一轮明丽鲜亮的朝阳重新从夜幕中升起,重新磅礡到大凉山的阿屋山;这颗宇宙中对人类最慨慨,恩最重的星球把它金色温暖的光芒洒向奔腾的白崖河,洒向羊茂成家时,美丽、温情、侠义的殷文鸾已闭上眼睛,神情一派安祥,俨然是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
尹昌衡极为伤感。在羊茂成的帮助下,殷文鸾当天下葬在阿屋山上。尹昌衡不准任何人打扰他,在殷文鸾那一丘坟墓前枯坐半日。一下子,他的病情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