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脚步匆匆,不觉走进了1949年冬天。
蒋介石政权已经面临总崩溃的边缘,整个大陆只剩下西南一隅,蒋介石准备在四川与跟进的解放大军进行决战。
瑟瑟寒风扫过,偌大的尹公馆里发出空洞的回声。花园里的残枝败叶无人打扫,昔日波光粼粼的人工湖泊里的湖水变得混浊,动物园中的动物也分别被送了出去……往年日日宾朋满坐,夜夜笙歌的尹公馆如今衰败不堪,寂如坟场。
时年65岁的尹昌衡身着蓝皮长袍,端坐在他那间静室里的床铺上,双手合什,默诵经文。他的心里充满了忧伤。母亲去世了,这就犹如一根支撑屋子的大梁瘫塌了。家中少了一把治家理财的好手,家中唯一的生活源泉――万多亩良田也也变卖得所剩无几。在入不敷出中,家中的仆人、丫环大都辞退了。
他保持着凝固的姿势,静静进入一种痛苦观想中:高远的蓝天上飞来了一群银亮的仙鹤,进了才看清是日本人的飞机。那天少城公园里游人如织,他由马忠陪着去公园里看花卉。初春的金河边上垂柳依依,树木花草都唱起了春歌。特别是公园深处那拔地而起,像把利剑一样矗立云天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让他思绪万千。他佇立碑前,想起了在那个日子里他雄姿英发的岁月。然而,如今那有声有色的岁月,流逝了,许多朝夕相处的故人也永远地去了。
就在这时,大批日本飞机突然飞临成都上空,进行偷袭轰炸。
成都是个内陆城市,在这之前,好些人根本没见过飞机。当年的省门之战,又称成都巷战中,刘湘派了几架老掉牙的双翼黄翅膀飞机从重庆飞来成都支持田颂尧,对他的幺爸,时为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国民政府24军军长的对手刘文辉示威。那几架老掉牙的黄翅膀飞机在空中旋了几圈,而就这景致,也是只有少数人看到了,觉得稀奇得了不得。当时,整个四川,就只有刘湘才有几架德国造双翼黄翅膀飞机。
嗡嗡嗡!这声音很奇怪,由远及近,低沉而轰鸣,一下子从远方低暗的云层里钻了出来,密密麻麻地贴着云层飞了过来。这时,公园里,好些人闻声跑出来看,边看边指点着议论,平时清幽的公园里,不知怎么一下子钻出了那么多人,人们站在明处,抬起头来,指点着,议论着,像是一群被捏着颈子的鹅,就像在看西洋镜似的。
“咦,这些是啥东西,咋个怪头怪脑的?黄身身,红翅膀,像它妈个油蚱蜢,飞得风快!
“劲仗,把天都遮了一半”……
有看过飞机的人,当即指出:“这是飞机!”却又边看边摇头议论:“飞机咋是这个样子喃……”
顷刻间,大批日军飞机飞临成都上空,分成几个波次,开始轰炸。日机将机头往下一按,开始俯冲,投弹,扫射。
“快看,快看,飞机屙屎了!”公园里,有些半大子娃娃,不知厉害,高兴得跳起来,拍着手,很是兴奋。
“轰!”随着第一颗重磅炸弹在远远的城东一带爆炸,墙倾屋倒间,“飞机屙的屎”紧接着一排排落下来。一时间黑烟四起、火光冲天。而在冲天而起的阵阵浓烟烈火中裹着人们的残肢断臂、断垣残壁,声声惨叫,连脚下的大地都在剧烈颤抖。第二波次的飞机,又一下子过来了。这就看得更清了,俯冲投弹的日本轰炸机非常疯狂,它们根本就不需要战斗机保护,飞得很低,以至让机身贴着民房呼啸而去,机翼上两团红膏药似的日本旗,就像是两团浓浓的马上要滴下来的血,甚至连坐在机舱里,穿着皮夹克飞行服,戴着飞行帽,一脸残忍骄横的日本飞行员狰狞的面貌都看得清。
“咚、咚、咚!”与此同时,城里的这里那里,这边那边,响起了稀稀疏疏的高射炮声。然而,这些高射炮声太微弱了,高射炮太少了,很快就被日本轰炸机消灭、覆盖了。
梭、梭!不断的有照明弹,从城市的这里那里射向空中,白惨惨地挂在天上,这是地上的奸细在给天上的日本飞机指示投弹目标。
顷刻间,一批日本轰炸机朝少城公园席卷而来,在轰、轰的爆炸声中,公园里墙倒、树折、人死。冲天的火光带着阵阵惨叫,裹着断肢残体从公园里升腾。尹昌衡对着这些从头上的飞过的飞贼,怒不可遏,咒骂不己,就在一架日机呼地一声从他头顶掠过,响起哒哒的机枪声时,跟在他身边的马忠一跃而起,把他扑倒在地。飞机过去了,伏在他身上的老副官马忠却为他献了身。他一推,满手是血。马忠死得很安详也很不甘心,被他翻过身来的马忠,仰望着天上,脸上和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惊愕、愤懑,当然也有慰藉。
轰炸过后,往日清幽可人,移步换景的成都少城公园,简直变成了一座屠宰场,成了人间地狱。公园里到处都是弹坑、废墟,到处都在燃烧,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更可怕的是,树枝上、墙壁间,不是挂着人的残肢断臂,就是溅到墙壁上去粘起的血肉、头发。有的人受了伤,丢了一只手,或是丢了一条腿,或是炸瞎了一只眼睛……有些人在痛苦地跑、跳,惨叫或是嚎啕大哭。有的人在泣血地呼喊,四处寻找自己的亲人。有的人吓疯了。
史载:那天前来轰炸成都的日本飞机,是从山西运城机场和从停泊在我国东海海面上的日本主力航空母舰“龙骧”号上分别起飞的,共108架。飞临成都上空后,分三个波次对成都进行大轰炸,重点是少城公园和闹市区盐市口、春熙路一带。炸后初步清查的结果是,炸死575人,炸伤632人,毁坏房屋3585间。轰炸时,繁华的街上全是混乱逃窜的人群,卖烟的、卖凉粉的、卖锅魁的……纷纷丢下摊子没命奔跑,地上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城市一片混乱,房屋成片地轰然倒下。树上、房屋的残垣断壁上挂着被炸飞的残肢,鲜血染红了多条马路,多条大街。多片住宅区顿时变成了废墟。此外,这批日军轰炸机群还顺带对成都周边的绵阳、宜宾、乐山、自贡等地市进行了大肆轰炸,造成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
在义愤填膺中,他抱病去市电台声讨日本帝国主义的暴行,呼吁人民团结抗日。过路的人们听到他的声音,都不禁驻脚说:“听,这是尹都督在讲话。”以后他应电抬之约,一周一次去讲演,可是有次他讲到“公财就是公平”时,省党部就抗议了,他继续讲他的,直到台长出来制止,不用说,以后他的讲演就停了。
再有,当李宗仁和孙科竞选副总统时,他公开出来支持李宗仁,成立了一个“李宗仁先生助选团”,他并且在报上撰文为李鼔吹,结果李宗仁果然当选。善于打探消息的记者也把他和李宗仁的关系,同行政院长阎锡山的关系在报上捅了出来。一时,欲走李、阎的路子而不入的人们把他的门槛都快踩断了,然而他却根本不理这些人,这就得罪了不少人,竟致让他在省城都快住不下去了。这时,已经下野,在大邑乡下隐居的刘成勋向他发出了邀请。他去了,并请刘成勋帮忙,在那里买了一处田庄、大片山地,栽种了许多油桐林,准备将成都的公馆卖了,全家人迁去靠种油桐林为生。不意言语不周,周旋不到,惹得刘文彩不高兴,指使当地的一些土劣,将他的油桐林摧毁尽净,一气之下,疾病趁虚而入,他患上了疟疾,时冷时热打摆子,没有办法只好返回成都。可是,最先跟他去山野的杨倩留恋那片清新山林,她一生无儿无女,吃斋念佛心如死灰,她执意留在了当地……
“先生!”留下的一个仆役隔帘报告,打断了他若断若续的思绪,仆役说:“贺国光总司令求见!”他不禁皱了皱眉。贺国光原是刘湘读四川陆军速成学堂的同学,湖北人,字元靖,深受蒋介石信任,从民国以来,在四川贺先后担任过许多要职:驻川中央参谋团主任、西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兼西康省主席,西昌警备司令。其人其貌不扬,表面看来脾气很好,绵扯扯的,因此有“贺婆婆”、“贺甘草”的绰号,其实是乌龟有肉在肚子头,阴倒厉害。
没有办法,尹昌衡只好收了功,去等在客厅里的贺国光相见。面色黄恹恢的贺国光穿了件很不起眼的灰布长袍,几句客套后,贺国光道明了来意。他说他是代表委员长来看他的,并传达了委员长的意思:“四川是天府之国,是历来成就帝业之地,也是国府反共戡乱,反攻救国的最后基地。现委员长决心在成都一线组织川西决战。
“而迫不得己时,国府将重心移向位于凉山腹地的西昌!“贺婆婆弯环倒拐地说了一通,这才最后道出目的,说是“委员长认为,尹先生在整个四川,甚至西南,都有很高的威信。阎锡山是你的同学,好友,经他建议,委员长的意思是请尹先生出山,担当一个相当高的职位!”
不容贺国光说完,尹昌衡坚决拒绝,他手几摇:“元靖兄你是知道的,我现在身体很差,不比以前。以前我在川边征战,骑在马上登高一呼,山鸣谷应,威风八面。而现在,病病哀哀的,完全不能做事了。”
贺国光仍不死心,他说:“只是请尹先生出来挂个名,至于具体事务,我们可以做。”
“我平生从不做有名无实的事!”这就把话说绝了,并站了起来,做出送客的姿势。贺国光不能不走了。
打发了贺国光,他刚回到他的静室,长子宣桓又来麻烦他来了。宣桓平时见到他躲都躲不赢,这下找上门肯定有事。这是他的长子,号绍援,是他在北京被软禁时,颜机在成都生的,长相与他酷似,高高的个子,五官端正,也豪爽,然而怕吃苦,总想做些便宜事。尹昌衡对子女是很民主的,不太管他们,任他们自由发展。
长子选择了从军的路,1935年毕业于中央军校洛阳分校,回川后由刘湘授一中校参谋虚衔,后来派去德国考察过一段时间的军事,抗战后被川局召回,因为不愿吃苦,没有进入军队序列。而他对开发西昌一带的事务显得有兴趣,组织了一个“宁源实业公司”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四川省银行驻西昌办事处主任。
“爸爸!”宣桓问父亲:“你最近身体好些没有?”显得少有的很亲切。
“老样子。”尹昌衡问长子:“有事?”
长子只好硬着头皮说了,在这兵慌马乱,有枪便是草头王之时,他想当师长,已经拼凑了几十个师级军官,想让老子出面,请父亲给阎锡山打通关节,让他当师长。
可是,长子的要求被父亲断然拒绝了。他说:“我这样作,其实是爱你。”说着叹了口气:“你走到这一步,我也有责任。我对你们三兄弟都采取自然主义,任其发展,现在看来并不好。你已经养成了坐地等花开的习惯,总是怕吃苦不务实。二弟算是学有所成,毕竟在四川大学农学系毕了业。现在没有工作,在家待业。你三弟宣晟受我影响,因为痛恨英国人在西藏作祟,因为不想上学学英文,就干脆连学也不上了,在家自学。虽然满腹经纶,但连一张小学文凭都没有,以后在社会上如何立脚为生!”说着叹了口气:
“你知道,自孙中山去世以后,我对国家大事、政治完全不闻不问,采取‘君子不党主义’对国共两党都不偏不倚。现在,国民党这艘破船眼看就要下滩了,新中国已经在北京宣告成立。我的一些朋友,同学如陕西的张凤翙,湖北的李书城等等,因同共产党合作,分别担任了西北军政委员会委员,全国第一届政协委员,农业部部长,他们都有信来,要我向共产党靠拢,阎锡山也有信来,而且贺国光刚来过,两边都在拉我。我却哪边都不想沾,如今我就想当个普通老百姓,过普通老百姓的日子。我虽然早年入了军界,但自今空衔一个,手上是干净的。我们是跳出了浑水,说不来的事,你何苦要在这时候去当什么师长,要去跳崖,要入浑水呢?”
看长子还想争辩,他痛苦而失望地将手几摇:“算了,不说了。人各有志,你要当你的师长,我阻止不了你,但也帮不了你。但你也不要连累我,我要马上找个地方去躲得远远的。”
长子失望地走了。尹昌衡渐渐地重新静心入定,并且进入了佳境。他觉得似乎太空中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正在把他往上吸引,他头发上竖,额头上出现一个碗豆大的圆,顿觉心胸开阔,全身舒畅。他心想,老子有言曰:“虽有拱壁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看来,静坐打佛确能如此!
窗外黄昏的天空中,最后一线天光已经渐渐淡了。一阵袅袅的哨音幽幽传来,那是他让下人养的二十来只鸽子归巢了。鸽哨幽幽中,他的心中充满了宁静。这时,他已经决定了要去西昌,去大小凉山躲离政治,躲离国共两方,躲离一切繁杂和俗事。
1949年11月19日,病中的尹昌衡携带部分家人,辗转去了位于凉山腹地的富林羊仁安家避难。
羊本系当地一个很有势力的大头人,在辛亥年前间时为当地保正的他,率同志军在大相岭阻击过回援赵尔丰的由傅华封率领的边军,立过功,就此与尹昌衡相识,而且作过尹的下属,曾在川军中作过混成旅长。后来世事多变,他又最终回到家乡,作了一个刘湘委任的“川边各军总司令”,过后一直与败走川边后建立了西康省,以雅安为省城的西康省政府主席刘文辉隔大渡河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