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哀莫大于心死(1 / 1)

不知不觉到了1930年秋天。秋风飒飒扫过,落下一地金箔似的叶子,偌大的尹宅显得有些荒疏。

这时的尹昌衡做功很有长进,已经不难了。最初,他总是静不下心来,于是,他为自己设计了一种无异于“酷刑”似的东西,当他坐在宽大的木椅上后,用一种木质机械将自己强行固定,让自己丝纹不动。这样,久而久之,大概在一年之后就收到了实效,他不仅不必坐在这种装置里了,一进自己的静室,在浦团上盘腿一坐,他很快就可以进入佳景。

这些年,他的心灵上经受了太多的折磨。他心中唯一的完人,也是他心上唯一的一盏政治明灯孙中山在北京病逝了。这是一痛,接着,他的父亲病逝,这也是一痛……太多的疼痛换来的就是心中的麻木,加上他对佛学的日益精进,让他已经可以随时入定。

你奇妙的圣行无边无际,

虽是精神也难以到达。

但只要有一片笃信虔诚,

总能写下来一鳞半爪……

他在心中默念着《一切知语在法称祥妙本生记殊异圣行妙音天界琵琶音》里的让人费解的佛家语句,心灵向幽深的佛界潜沉。他的心灵变得安静、和谐、宽容起来,世俗的苦难、忧烦、痛苦与欢乐都离他越来越远。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像根鹅毛,在轻盈地飘升。

他的生活很有规律,学佛是学佛,中午他还是同全家人聚在一起午餐,说说话,然后,回他的静室小憩。这天他午休醒来后,老母亲进来,带给他一个信封特别宽大,长方形的信函中间竖起套了个红框的信放在茶几上,坐在靠窗的太师椅上对他说:“蒋(介石)委员长到成都来了,这是他让人刚送给你的信,信没有封,我看了,信写得很简洁,中心意思一个,‘想借重尹先生’!”

坐在**的他,对蒋介石的信看都不看,说:“哪个理他哟。想起那年我到了重庆,因刘甫澄使坏,我没有去广州,当时我很生气。现在想来未必不是一桩好事。如果我真去了,同这个人共事,说不定连命都没有了,蒋这个人心胸狭隘。”母子俩正说着,马忠在门外轻轻咳了一声,尹昌衡让他进来。

马忠将挂在门上一领很精致的,编有熊猫戏竹的竹帘一掀,进来了。这位跟随他多年,忠心耿耿的副官明显地老了,总是挺直的腰有些佝了,眼睑下垂,头发全白,直到现在,尹昌衡仍然把他看作是他最信任的人。

马忠说:“门外有一人求见,说是广西来的。”说着递上名片。尹昌衡接在手中一看,对母亲说:“这下热闹了,老蒋要来拉我,与老蒋势不两立的李宗仁也想起我来了。来人名叫侯人松,是李宗仁麾下的一个中将。是福不是祸,是祸跑不脱。”说着让马忠:“请客人到二门客厅见。”

侯人松还不像个广西人,身着一身质地很好的长袍马褂,皮肤白晰,五官清楚,举止文雅。尹昌衡进来后,来客马上站起,代表李宗仁向老师问好。

“请坐!”双方分宾主落坐后,丫环送上茶水点心,轻步而退,并知趣地为他们轻轻掩上门。这时,窗外,过了一阵轻风,秋阳下,花园里的各种花朵风摆柳地**漾,最引人注目的是金灿灿的秋菊,而一阵落叶萧萧下,在花园里铺上了最初的秋意。

最初的几句寒暄之后,尹昌衡开门见山地问:“德邻派你千里迢迢来成都,是顺便来看我,还是另有要事?”

“德公派我入川,一是来看恩师。”侯人松很善言辞:“二嘛,是有要事请恩师相助。恩师知道,自中山先生逝世后,蒋(介石)大权独揽,为所欲为,德公、健公(白崇禧,字健生)与山西阎(锡山)公、热河(现甘肃)冯(玉祥)公忍无可忍,决心吊民伐罪,解民于倒悬。

“现在,连汪精卫等一批中央要枢,民国大佬也站在了德公他们这一边,双方在中原一线陈兵百万,战争一触即发。四川向来举足轻重。刘甫澄是川中最有实力的,他答应了德公参加联合战线,而现在却又是态度暧昧,大战在即,德公甚为着急,派我来看是否请恩师能劝劝并督促刘甫澄履行当初的诺言。刘甫澄也是恩师的学生!”

侯人松在一边巧嘴俐舌地说时,尹昌衡心中已然有数。自孙中山去后,执中央权柄的蒋介石确实是大权独揽,小权也独揽。为了早日结束各地的军阀割据,更是为了早日实现他一个国家一支军队,一个政党一个领袖的目的,他不惜对北伐时的同盟军,即在二三四集团军司令李宗仁、冯玉祥、阎锡山等人身上动手裁军。这些人都是靠枪杆子起家的,岂能让蒋介石裁掉他们的军队,这就联合起来与之形成了战争态势。

而在蒋介石暂时顾不来的四川,在川中众多的军阀中,刘文辉、刘湘叔侄是最大的两个军事集团,已经明显地形成了巴蜀对峙之势。而在成都,三军共管成都的邓、田、刘又形成了不共戴天之势。邓锡侯与田颂尧是联合战线,他们的背后的靠山是刘湘,而田的力量比邓大一些,与刘文辉的矛盾又要尖锐些,目前在成都,两军也是剑拔弩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打响。这个时候,在重庆的刘湘无疑全将他的全部注意力放在成都,放在川中,决不会舍近求远,替李宗仁等去火中取栗。

尹昌衡作为身经百战的军事家,他岂能不知目前马上就要爆发的中原大战,但是他没有吭声,听李宗仁的代表细细透露其间的军事秘密:本年3月15日,在北京,国民政府第二、第三、第四集团军司令阎锡山、冯玉祥和李宗仁、白崇禧等领衔的57名高级将领一致通电反蒋,另立中央,推阎锡山为海陆空三军总司令,冯玉祥、李宗仁为副总司令,刘骥为参谋总长,这是军事上的布置。另一方面,他们得推举一个国家主席,从孙中山去世后就同蒋介石争夺领导权而屡屡背北的汪精卫自然想当,而阎锡山、李宗仁、白崇禧等对汪不信任,他们一致推举尹昌衡。侯人松来成都,除了刘湘的事,主要是动员尹昌衡出来就任此职。

尹昌衡心中清楚,他们之所以推举他,不仅因为他同阎、李、白等人都有交情,更主要的是他手中没有任何力量,把他被推出来作一个名义上的国家主席,各派都放心。

听完李宗仁的代表侯人松的话,知悉了他的来意,尹昌衡说:“好意领了,但请侯代表转告阎、李、白等长官,就说我不能从命!一则我早就发表了《归隐宣言》,二则我有病,三则老父刚刚亡故,我有丧事在身。按古礼,我要在家服丧三年,此时决不能出去做事。”

侯人松注意看了看尹昌衡,也真是,才46岁的尹昌衡,已经没有了当年叱咤风云的雄姿,身体虚弱,说话声音不再洪亮,而显得迟缓虚怯,如空谷回音。看来完不成任务了,但侯人松还想竭尽努力,这就转移了话题,兴致勃勃地谈起了蓉城小食,蜀中名胜。尹昌衡知道他的意思,请他在成都多住一些时日。

“那就打忧了。”侯人松欣然应允。

晚上,是尹昌衡参禅打坐的最好时机。座钟当当地敲响十二下,夜已深了,尹府内,万籁俱寂。就在尹昌衡闭着眼睛,在浦团上打坐,一门心思沉浸在佛门佳景中时,忽听有人叫“大哥,大哥!”分明是在叫他,声音很急,很固执。他愠怒地睁开眼睛,发现站在面前的是堂弟尹昌熊(字望之)。此人一生游手好闲,自他1920年回来后,堂弟就寄食在他家。他给堂弟派了点给家中神庙打扫清洁,摆摆四季瓜果的小事。平时连面也很少照,一般而言,堂弟决不敢这个时候来打诧他。

“你这深更半夜地叫我,有何要事?”尹昌衡问。

“三爸(尹昌衡的父亲)临坛了。”尹昌熊作古正经,煞有介事地说:“三爸说他有要事告你,请大哥你快去!”

“有这样的事?”尹昌衡虽然信佛,但他并不相信人死还能临坛,但看堂弟说得活棱活现的样子,不得不去了。

他起身,穿上鞋,跟堂弟出静室,穿廊过阁,来在后花园边上的一座佛堂,这是老太太每天礼佛的地方,神龛上供的是吕洞宾。

香案上烛火摇曳,青烟绕绕。神像下,摆有一张黑漆方桌,方桌上摊有一片白米,米上伏一个圆圆的簸箕,用一根筷子支起。这是要扶乩。若要问事,这时神已降临,两个人站在方桌上的簸箕两边,各用左右手食指将簸箕扶起,这时簸箕就会神奇地自行走动,而原先插在白米上的筷子就会在白米上画出字来。赶紧用纸笔将这字记录下来,再将米赶平,如法炮制,完了,将记录下来的字按先后顺序联成句,就成了神的旨意。

这时,侯人松也进来了。按照堂弟的意思,尹昌衡站在佛堂右侧看,侯人松站在方桌左边扶着簸箕,佛堂内光线相当黯淡,只觉得右边还有一个人,只是被半开半闭的门房遮了,不知是谁,气氛和场面都很鬼异。而堂弟进门就不见了人。来不及问,父亲就已显灵。

乩盘前有一蒲团,按规矩,他应跪在蒲团上迎候父亲神灵的降归,然而他将信将疑,便坐在蒲团上静候父亲示意。

方桌上那堆白米上的簸箕动了起来,米上显出一个个的字,他赶紧执笔记下,一边记一边联起来读:“吾――儿――见―――父――为――何――不――跪?”他回答:“按理该跪,然而现在我们阴阳两隔。也不知降临神坛的是不是父亲,我表示怀疑!我先提两个问题,如果答得对,你就是我父亲。”

簸箕走字:“吾――儿――但――问――无――妨!”

尹昌衡问:“我父亲的生期是什么时候?”

“壬――子――年――三――月――初――四――辰――时。”

“老家堂屋外裁的是棵什么树?”

“水――冬――树――乃――儿――植。”

“老家堂屋门上挂的匾,匾上是几个什么字?”

“民――具――尔――瞻。”

嗨,还真是神了,难道真是父亲神灵降归?尹昌衡正要下跪,发现是尹昌熊在搞鬼,他伏在方桌后,躲在门边扶箕走字。一切全明白了,尹昌衡心中哑然失笑,这个老二,不知道得了好多侯人松的好处,伙起来搞这个鬼把戏?他也不揭穿,心想刚才问的几个问题,老二知道,这就给他来问几个他不知道的。

他这就又问:“我留寓北京时,我书房里的那副对联是什么?”

只见簸箕走动间,显出这样的字迹:“北――京――书――房――对――联――甚――多――为――父――年――迈――不――能――记――忆。”

尹昌衡不愿同他们再搅下去了。

“胡闹!”他说:“哪来的孤魂野鬼,竟敢冒充我老太爷!”顿时,随着他这一声喝问,游走的簸箕定住不走了。尹昌衡干脆揭穿:“我北京书房里只有一副对联,联文共七个字,这就是‘川西大将成生佛,海内文宗属武夫’。这是湖南名士李如珍送我的,联文好,字也写得好。老太爷在京时,天天都要来看,赞赏、称诵,哪会说对联甚多,不能记忆呢?全是鬼话!”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侯人松急了,连忙说:“尹公请留步,神还未退,看他怎么说。”

尹昌衡假意不知,耐住性子,又坐在蒲团上,只见方桌米上的簸箕又开始走动,陆续显出这样的字来:“我――名――王――有――德――乃――本――宅――故――主――因――子――孙――不――孝――家――业――凋――零――孤――魂――无――依――今――日――临――坛――冒――充――老――太――爷――不――过――求――一点――香――火――以――慰――泉――下。”

“香火好办!”尹昌衡知道侯人松在找梯子下了,给他一个面子,说:“明天,我给你写个牌位,供在本宅土地庙中。”这样一来,“神”才退去。

第二天,尹昌衡果然写了个“本宅故主王有德之位”供在土地庙中,事情不了了之。侯人松见自己的私刀令牌都已使尽,而尹昌衡坚不出山,没有办法,只好告辞,打道回府了。

事后,尹昌衡同老太太闲谈时,说起这事,他说:“我明明知道是老二伙起侯人松搞的名堂,侯也是没有办法,想借神灵搬我出山,我看出来了,也不揭穿。如要揭穿,不仅伤了老二和侯人松的面子,以后在李德邻、白健生面前也不好了!”老太太看出来了,虽然儿子对政治,时局极为灰心,漠不关心,但在人情事故上,却是越发老练圆熟了。

打得惊天动地的中原大战,以蒋介石的胜利,阎(锡山)冯(玉祥)和李宗仁、白崇禧联军的兵败而结束。北伐时,蒋介石是总司令身兼第一集团军司令,其余二、三、四集团军司令就是以上的阎冯李。

从人数上看,蒋介石集团部队的人数上要少一些,气势也要小一些,但是,蒋介石代表了江浙财团的利益,得到这些财团的支持。战争初期,蒋介石没有占到任何便宜,甚至在郑州火车站,他在一节权宜作为指挥部的火车厢上指挥时,差点被冯玉祥部郑大章率领的骑兵突袭队被了俘虏。战争中期,打来粘起,旗鼔相当的双方,都把视线投向了关外的少帅张学良身上,都派信使去拉张少帅。然而,蒋介石派去说服少帅的成都华阳人张群把张学良说服了,于是张学良率20多万东北军入关助蒋,战争的天平立刻倾斜。

反蒋联军立刻瓦解崩溃,蒋介石对汪精卫,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白崇禧发出了通缉令。这些人下的下野,走的走国外。

中原大战胜利结束,蒋介石忙过一阵后,抬起头来,这才惊讶地发现,就在他无睱东顾时,川局已经发生了变化。田颂尧与刘文辉进行的成都巷战,以田颂尧战败而告终,事后刘文辉顺手牵羊解决了邓锡侯。这时,刘湘不得不从后台走到了前台,他同他的幺伯刘文辉进行了“二刘”决战。“二刘”决战是民国以来川内时间最长,规模最大,最后一次,也是最为惨烈的内战。战争的结局是刘文辉被打败,刘湘统一了四川,当了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川康绥靖公署主任,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四川王”,成了整个西南地区不可小视的地方军事集团。

于是,蒋介石如法炮制,他要裁刘湘的军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蒋介石飞到了成都。

这天上午,一辆标有“中央军事委员会”标识的黑色小轿车驶进了忠烈祠街,在尹公馆门前轻轻停下,车门开处,下来一位佩少将军衔的青年将军,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副官。这位将军身材有些消瘦,穿一身笔挺的黄呢军服,脚上的黑皮靴和身上挎的武装带锃锃发亮。他傲慢了看了看门牌号,是尹公馆不错,可是怎么门前有站岗的兵呢?他那双深眼窝里闪出一丝警惕而狐疑的光,随即踏响皮靴,挟着一个大黑皮包,上了台阶,对直朝大门走去。

大门口站岗的两个卫兵,唰地一声出枪,枪上两把雪亮的刺刀“咔”地一架,阻挡着来人。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青年将军一愣,长条脸上一副疏淡的眉毛一拧,凶神恶煞地看竟敢阻挡他进尹公馆的这两个卫兵,明知故问:“你们是哪部分的?”青年将军说一口带江浙味的北平话。

“报告长官!”其中一个兵大概是个班长,他被青年将军的气势镇住了,随即将枪一收,胸一挺:“我们是川军,我们奉命守卫尹公馆,未得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出!”

“胆子不小,你知道来人是谁吗?”跟在青年将军背后的副官上前一步,颐指气使地地命令班长:“把你们管事的叫出来说话!”

话音未落,大门里花径上急步走来一位中年汉子,这人身量不高,穿一身灰布长袍,一手提着袍裾,头戴黑绸瓜皮帽,跨过高高的门槛来在青年将军面前,腰一弯,笑着说:“请问将军,你是?”

“你是何人?”将军旁边的副官问。

“不敢,在下是尹昌衡先生的外房客事。”

“这个,这个,怎么的,门前站起岗来了?我们进去也敢挡?”青年将军不解地问,语气相当不满。说时拉开皮包,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外房管事。管事接过,一看,眼就大了,“哎哟,是蒋主任!”原来这青年将军是蒋介石的侄儿蒋孝先,时为委员长侍从室少将高参兼侍从室第三组组长。

“蒋主任,请!”管事说时,弯一腰,手一比,门口站岗的兵听说是什么蒋主任,已经吓着了,赶紧给来人行持枪礼。

就在蒋孝先带着他的副官跟在尹家外房管事身后,迈着军人标准的步武,顺着曲曲弯弯的花径穿廊过榭,朝里走去,来在尹昌衡住的后院时,外房管事给蒋孝先告了一个得罪,抢前一步,一溜小跑,报告尹昌衡去了。

而这时,无独有偶,对蒋介石素无好感的尹昌衡,正在书房里写一篇批判蒋介石的文章:

“……彼拥兵拥权拥财,徐思多延一日,即享一日之兽福,而不知其速戾乎?”尹昌衡骂了蒋介石之后,又讥讽他不读书,没有学问。他写道:“而又目不读古圣之书,耳不闻四方之语,如缸中鱼,不知屋之将焚也,此适足以迫起大祸,酿成奇灾,自误误人。可悲也,可耻也,亦可笑也!”

他预感到蒋介石的政权是个短命的政权,在笔下警告道:“近则二十年,远则五十载,未有不能致太平大顺者也!……彼拥兵拥权拥财者亦宜自谋,毋壅川百溺也,顺时而利导之,时与新党商榷而互助之。”正写到这里,外房管事来在门外,隔帘报告先生,说是蒋委员长派人来了。在家中,他嘱所有下人都称他为先生。

“来得正好,我正有话想对他说。”尹昌衡放下了笔,问外房管事:“来者何人,现在哪里?”

“是委员长的侄儿蒋孝先,还带了一个副官,我将他们安排在了花园里的小客厅等。”

“好的。”尹昌衡说:“我马上来。”

当尹昌衡来在花园小客厅时,茶点已经摆上了,见到尹昌衡,蒋孝先霍地地站起,很恭敬地说:“委员长要我代他向老前辈问好!”

“好好好。”尹昌衡招了招手,要蒋孝先坐下,自己率先坐下了。蒋介石也是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的留学生,尹昌衡是第六期,他是第10期,当然是晚辈。

略为寒暄,蒋孝先想起门前两个站岗的凶神恶煞的兵,不解地略带讽刺地问:“刘甫澄真有孝心,派兵给老前辈站岗!他这是为什么?是怕有人来骚扰吗?”

“哪里!”尹昌衡这就简略地说了说,民国以来,全国各地军阀众多,连年混战,而其中,又以四川为最。四川军阀还有一个特点,这就是因为四川是天府之国,川中军阀都着力内争而不外向外争。年前,终于打出了一个最后的输赢,这就是刘湘打败了原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国民政府24军军长,他的幺伯刘文辉,让刘文辉败走川边。刘湘一统四川,现在是川省主席兼绥署主任,大权在握,成了真正的“四川王”。然后,刘湘遵照委员长命令指挥川中所有部队,约二十多万人,分六路大挥,由邓锡侯、田颂尧等人分别指挥,围攻川北据通(江)南(江)巴(中)为革命根据地的红四方面军,最终却铩羽而归。连年的征战,让天府之国疮痍满地,财政极端困难,刘湘又广收苛捐杂税,人民叫苦连天。于是,他和成都绅士会的人出来为命请命,同刘湘对着干,惹得刘湘恼羞成怒,先是来一个杀鸡给猴看,抓了绅士会中的骨干黄溥等人,然而绅士会不服,刘湘就派兵将他家的门,还有绅士会头目徐炯、尹仲锡家的门一一派兵把守,不准他们随便进出,有人要去会他们,也要先得到充许。

“原来如此!”蒋孝先直说不叫话,不叫话。这又站起,拿出一个新式请柬,递到尹昌衡手中,说:“这是委员长给老前辈的请贴,请老前辈明天中午去委员长下榻的北较场吃个饭!”看尹昌衡接在手中,蒋孝先很细,想现在尹昌衡已经被刘湘派兵管了起来,主动提出:“如果老前辈届时进出不方便,我亲自带车来接!”

“不用。”尹昌衡说:“到时我会去的。”

第二天,尹昌衡去蒋介石下榻的中央军校所在地北较场很是有些黑色幽默。

中午临近时,时年50多岁,身材瘦高的尹昌衡身着蓝袍黑马褂,昂然向大门走去,身后跟着马忠,替他拿着一根长长的玉石嘴烟杆。走到门边,马忠让车夫和一个长工把先生的私包车抬过门槛。

车夫和长工已经把“先生”的私家车抬过了门槛,看一身俨然的尹昌衡已经过了门槛,就要上车而去,两个奉命站岗的卫兵不知该怎么办好了?他们干瞪着眼,因为他们是奉命来站岗的,也就是说不准尹昌衡出门,但尹昌衡已经出门,抬脚上车,车夫不慌不忙抄起了车把,就要离去。阻止吧,他们不敢,让尹昌衡去吧,又怕负不起责任。两个兵中留一个监视,另一个赶紧去找排长。听说排长在对面酒馆里,那兵找去,又说去了斜对门大烟馆……这兵东找西找,好容易找到排长时,车夫拉着尹昌衡已经跑出了半条街。

“停倒、停倒!”长得黄皮寡瘦,歪戴帽子斜穿衣的排长带着那兵,从烟馆里追出来,趿拉着鞋子,鸭子似地挥着手,大声喊着往前追。排长深怕尹昌衡跑了,他长得瘦小,身上背的驳壳枪在屁股上一颠一颠的,排长蹿得飞快,像匹受惊的耗子。

追了一程,排长终于追上了,用双手把着车篷,让车夫跑不动了,坐在车上的尹昌衡毛了,转过身来,甩起捏在手上的长烟杆往排长头上打去。

“笃!”排长的头上重重地挨了一下沉重的玉石烟嘴,流血了。“哎哟!”排长护痛,赶紧丢下黄包车,抱着头,跟上来的那个兵赶紧去护排长,尹昌衡的黄包车“呼!”地一下跑远了。

车到北较场,蒋介石的秘书曹圣芬已经等候在大门外了。这就把他迎进去,在外边房子里按排了马忠和车夫,将尹昌衡接到蒋介石下榻的绿树掩隐中的黄埔楼,这是一幢建筑精美的法西小楼,进了底楼一间精致的小客厅,蒋介石已经等在那里了。

见到尹昌衡,蒋介石慢慢站起身来,问声“老前辈好!”旋即让坐。这天,他没有穿军服,而是着一袭玄色长袍,脚蹬一双黑直贡呢的白底朝圆布鞋。

蒋介石落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他对面的茶几上摆一杯清花亮色的白开水。

尹昌衡坐在蒋介石对面,茶几上摆着茶点。

看尹昌衡有些气吁吁的,蒋介石做出很关心的神情问:“老前辈也不过才50多岁,怎么会气喘吁吁的?”

“委员长要找我尹昌衡来一趟不容易!”尹昌衡显得余怒未息,他说:“我是打出来的!”

“打出来的,怎么讲?”蒋介石鹰眼一亮。

“想来昨天蒋孝先来请我,回来后是向你报告了的,这刘甫澄把我的大门封了,不准我随便出门。”

“啊!”蒋介石做出若有所悟的样子,用手拍了拍亮光光的头:“这叫什么话,竟然把老前辈的门封了?!”旋即扬起声问:“刘甫澄来没有?”

门前闪出一个身着法蓝绒中山服的侍卫,蒋介石的侍卫一律身着法蓝绒中山服,官阶大都是少校。

“来了!”侍卫将胸脯一挺,大声报告:“在外间客厅等候召见。”

“让他进来!”蒋介石大声命令。

很快,刘湘来了。个子高大,戎装毕挺,仪表不俗的他一进来,按照规矩,给委员长“啪!”地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唔!”蒋介石端坐着,看着站在面前的刘湘,清瘦的脸上冷若冰霜,随手指了指坐在对面的尹昌衡:“你怎么能限制老前辈的行动自由,封老前辈的门?”

并不善于言辞的刘湘,其实也是相当机敏善变的,他当即编造出了一个理由搪塞:“报告委员长,成都最近不太安宁。委员长新到,恐怕乱党趁机兴风作浪,所以我让各重要地点都加强了警戒。派兵去尹先生府上站岗,也是为了保护老前辈。”

这几句话说得滴水不漏,也对蒋介石的胃口,他的脸色好看了些,说:“唔,哪有这样保护的?弄得老前辈进出都不方便!”

“那是底下人不会办事,我下来查查,查清楚了,一定严办!”

“那好吧!”蒋介石手一挥:“我现在要同老前辈谈点事,你先去查吧!”

“是!”刘湘如蒙大赧,给蒋介石敬个礼,赶紧退了出去。

“委员长!”见客厅里没有了多的人,尹昌衡乘机给蒋介石建议:“现在国家危难,早就占了我东北三省的日本亡我中华的狼子野心不死,最近越发昭显。共产党数次向委员长呼吁,停止内战,携手合作,共赴国难!”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老前辈对此怎么看?”蒋介石做出一副虚心听取意见的样子。

“在我看来,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最最要紧!”看蒋介石的脸色陡然不快,尹昌衡就此话题没有深说下去,只是说:“我最近正在写一本书,有关时局和共产党的。”

“好得很,好得很!早就听说老前辈文武双全,尤其国学根基很深,想必是写得很不错的。届时书出后,请老前辈一定惠赐佳作,中正一定认真拜读。”

正说到这里,徐炯竟气冲冲地闯进来了,这个性情向来执拗而又深孚众望的人,站在蒋介石面前,直杠杠地质问:“请问委员长,他刘甫澄凭什么要把我禁闭起来?”徐炯也是蒋介石这天要请的人。

“哟!”蒋介石已经明白了原委,很有兴趣地问这个站在面前,穿一袭青布长袍,戴一副老旧的鸽蛋般铜边眼镜,头上的短发根根直立,犹如钢针的老学究:“你是怎么突围出来的?”

“我嘛!”徐烔说时举起手中一根油光水滑的梨木拐棍:“我是用它打出来的。”

“请先生息怒。”蒋介石安慰道:“这事我刚才问了刘甫澄,他说是有些误会……”蒋介石的话刚说完,就像事先导演好了似的,蒋孝先进来报告,说是时间到了,请委员长和客人移尊隔壁入席。

“其他的客人都请到了吗?”蒋介石站起身来时问。

“只有尹仲锡先生还未到。”

“仲锡是个标准的文人。”尹昌衡说:“他咋个打得出来?”

“你带我的车快去请!”蒋介石吩咐蒋孝先:“这个刘甫澄,简直,就是个,就是个乱弹琴。两位前辈请!”说时,手一比。

当天的午宴,蒋介石就请了尹昌衡、尹仲锡、徐炯,他们三位是成都五老七贤和成都绅士会的领军人物。席间,蒋介石并不多谈正事,纯粹就是做给世人看的。带有明显的对前辈的慰勉性质。席间,蒋介石谈得最多的是他倡导的新生活运动,而且也许为了身体力行,宴席只上了四菜一汤,菜品虽不多,但质量很高。

饭后,当尹昌衡回到家中,发现刘湘已将门前的岗撤去。晚上,尹昌衡照例去看望母亲,看儿子闷闷不乐,老太太说:“委员长今天请你吃饭,完了又把门口站岗的兵也撤了,你怎么还不高兴?”

尹昌衡说:“国势如此凃炭,我本想给蒋介石提些建议,可他纯粹是敷衍我,我怎么高兴得起来!”